周岐在云江的一个偏远小镇上长大，小镇偏僻到连想买包泡面都得坐一个小时的班车去镇上买。


    他没有父母，因为他是奶奶周彩玉上山种地的时候捡回来的。其实也不对，他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叫周虎。


    周彩玉在二十多少年前捡了四五个多月大的周虎，抱着他找了一圈儿都没找到家人，眼看着孩子没人要，而刚好周彩玉没结婚也刚失去父母，她就把周虎当儿子养了。


    等到周虎27岁这年，周彩玉51岁，又捡到了被扔在草堆里奄奄一息的周岐。


    听周彩玉说，捡到周岐的时候，他都长了几颗牙了，但瘦得跟个干猴似的，大概是被扔了很久了，他饿得都已经不会哭了。


    她又像很多年前一样，抱着孩子把周围的人家问了一个遍，还是没人认领后，她看着瘦巴巴，哭也不会哭的孩子，想着这么大的男孩子被扔在这儿，大概是有病活不久了，一般人不愿意惹事，这种情形下就当作没看到了，偏周彩玉心善，想着孩子可怜，能多活几天就多活几天，于是牙一咬，把孩子抱回了家，倾心倾力当成亲孙子，自己养。


    周虎是个不成器的，小学都没读完就不读书了，整天在村子里跟几个混混跑，成天给周彩玉惹麻烦不说，还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村里的人对周虎避都避不及，都说他是祸害。


    好不容易等他成年了，嚷嚷着说自己要去打工赚钱，周彩玉本以为他长大了懂事了，但其实他是和几个混混跑到省外搞诈骗去了。


    开始三年，周虎都没回过家，也没给家里打过电话，周彩玉习惯了，见他没问她要钱，以为他终于能踏实干活，好歹养活起自己了。但第四年的时候，周虎突然打电话，说自己要坐牢了，让周彩玉拿钱替他找找关系，少做几年牢。


    周彩玉老实本分种了一辈子地，一年靠卖粮食赚一点钱，全让周虎要去了，自己生病连买药都不舍得买，哪儿有钱去替他周转？更何况，老人家知道自己的孩子是个什么祸害，想着能判几年肯定是犯事了，从小到大她都管不住他，这次让国家管管也好，保不准出来就好点了，省得以后再祸害别人。


    于是周彩玉没管，只在周虎坐牢的几年里，每年去看他。


    周虎本就是个烂的，更因为这事记恨上了周彩玉。觉得是她不管不顾，才让他多坐了几年牢，毁了他一辈子。


    出狱后，便哪儿也不去，就回来待在村里，待在周彩玉身边，混吃等死，时不时再闹两件事，不让周彩玉好过，周围的邻居也跟着遭殃。更别提赚钱，他的钱都是问周彩玉要的，要钱周彩玉不给，他就趁周彩玉睡着了偷。


    周彩玉的钱，往往刚拿到手上，第二天就一毛也不剩了。


    周虎变成了一个吸血鬼，十几年如一日的靠吸周彩玉的血活。


    周彩玉抱周岐回家，周虎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


    因为他觉得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周彩玉赚的钱总共就那么一点，要是抱了这个孩子回来，那给他的就更少了。


    可周彩玉心善，任凭周虎闹了两天，把家里仅有的东西都摔了个稀碎，她还是坚持要养这个孩子，能养几天就养几天。


    把孩子抱回去后，她甚至已经提前给孩子买了一口小棺材，买了寿衣，生怕孩子哪天就发病了，突然没了，连走都走得狼狈可怜。


    但小孩子却格外顽强，凭着稀稀的米汤，一天天长大。


    他看起来很健康，周彩玉却还是不放心，生怕他哪天就突然发病，去了。


    她曾说人生除了生死，就再也没有大事，她比谁都看重生死，对于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周彩玉实在舍不得他死，可若是那天真的来临了，即便是死，她也希望他走得体面。所以周彩玉会根据周岐的身形大小，偷偷给他定制合适的棺材，买合身的寿衣。


    她经常去庙里拜，说希望佛祖保佑周岐长命百岁，她特别不希望自己买的东西用上，却一直给他备着，以防万一。


    所幸周岐倒也好养，没有奶粉给他喝，他喝稀米汤也很香；种地早出晚归，风吹日晒，他就乖乖跟着周彩玉在地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没钱买衣服，他就穿周彩玉用自己的旧衣服裁的小衣服，穿邻居给的自家孩子穿过的衣服。


    这个孩子，是个很顽强的孩子。


    周岐六岁以前都还好，周彩玉几乎每天都把他带在身边。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吃得饱也睡得好，即使每次见周虎都要被他恶狠狠地瞪一眼，骂一声赔钱货、杂/种，他也觉得无所谓，反正他有奶奶爱就好了。


    但到了六岁，周岐到了上学的年龄。上学需要交钱，学费，课本费，生活费……一切算起来对周彩玉一个种地的老人来说并不算轻松。


    可周彩玉坚持让他上学。她说只有读书才有出息，才不会变成和周虎一样。


    六岁的周岐非常讨厌周虎，所以他特别特别喜欢学习。


    周彩玉本来只种庄稼，在周岐上学后，她又开始去镇上收破烂。不管是种庄稼还是收破烂赚的钱，她都偷偷存起来，给周岐攒着，让他上学用。


    周虎再问她要钱，她也不给了，周虎想趁周彩玉睡着偷，却发现之前放钱的地方都找不到钱了。


    在周虎又一次要钱没要到，偷钱也没找到的时候，他发疯了，恶狠狠地推搡周彩玉，把人推到了地上，脑袋撞了一个血窟窿。


    那天周岐刚好放学，看到的时候吓得哇哇大哭，边哭边跑着要去找人来救周彩玉。


    周虎伤了人心虚，见周岐要去喊人，一把就拎住周岐的衣领，把人甩出去了很远，发出一声重重的声响。


    然后指着周岐恶狠狠骂：“死赔钱货，赶紧死了算了。”


    说完他也不顾地上头破血流的周彩玉，跑走了。


    周彩玉缓过来，不顾流的满脸都是的血，立马挣扎着去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周岐。


    “好孩子，都怪奶奶，是奶奶害了你，奶奶现在就去找医生给你看……”


    小小的周岐抬头去看，看到了老人满头的白发和满面的泪水、血水。


    “奶奶，我没事，我去找人让他们带你去看医生，你都流血了……”他被摔得连说话声都很小了。


    最后是邻居赶来，背着一老一小去诊所里包扎，看伤。


    这天过后，周虎很久都没有回家。就在小小的周岐觉得庆幸的时候，周虎醉醺醺的回来了。


    他看他的眼神更不再掩饰里面的厌恶，但周彩玉说，他要是再打周岐，她就死给他看。周虎倒也不怕周彩玉死，可周彩玉死了，就没人给他钱，给他吃的给他喝的了。


    所以周彩玉在的时候，周虎再厌恶他也不会动手，只嘴里叫着杂种，贱货，赔钱货。


    但周彩玉不在的时候，周虎会往死了打他。


    他下手打得狠，唯独不打露在外面的地方，因为周虎知道，打外面周彩玉发现了她肯定闹死闹活的，但打里面，周彩玉发现不了，周岐也不会把自己打他的事告诉周彩玉。


    毕竟这个赔钱货，舍不得周彩玉担心。


    周虎要不着钱，或者不顺心的时候，甚至会专门跑到周岐放学回家的路上堵着，压着周岐打一顿。


    打完了，他再骂他几句，然后拍拍屁股潇洒走人。


    小小的周岐知道躲不过去，便一声不吭，等周虎打够了，他就爬起来，再把自己收拾干净，确保回家后周彩玉看不出来。


    他瞒得好，被周虎打了两年，周彩玉都不知道。


    小学三年级那年，有天下午放学，周虎照例在周岐放学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只是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了两个很壮实的男人。


    三人一见周岐就朝他冲过来，捂着他的嘴防止他大喊大叫，抱着他往一辆面包车里跑。


    周岐被抱到了车上，嘴被胶带黏住，手脚被用绳子捆住。


    他挣扎，周虎便给了他两巴掌，朝他吐一口口水，恶狠狠道：“妈的，老子早就想把你这个赔钱货弄死了，不过现在老子改主意了，周彩玉不是最宝贝你吗？为了你她一毛钱都不给老子，那老子就把你卖了！两万块呢，你这个赔钱货值两万块。”


    “要是你他妈是个女的就好了，比这价可高多了。”


    说着，他又狠狠踹了周岐一脚，“你说你他妈怎么就不是个女的呢。”


    身旁另外的两个男人让周虎别打了，免得给人打坏买家不要了，周虎却不以为然，得意地笑着跟他们说：“你们不知道，这赔钱货特别抗打。”


    他们把周岐卖得很远，很偏僻很偏僻，周围全是山，望不尽的大山，甚至没有大路，全都是人踩出来的小路。


    到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三人拿到了钱就把周岐给了一个男人，然后开着车走了。


    留下八岁的周岐拼死挣扎，却只能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


    买家他们本来想买小点的孩子的，小点的不记事，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合适的，于是才勉强买下了周岐。


    周岐这么大，记事儿又记人，肯定不会特别老实，但买都买了，钱不能白花，所以从被买回去后，他们就用链子锁着周岐。给他跟前放一个碗，饭倒在碗里，水也倒在碗里，每一顿都只给他吃半碗的量，就看他什么时候屈服，什么时候不想着逃走，安心给他们当孩子。


    周岐在这儿待了很久，他只能数白天和黑夜记时间，他记得，他在这儿已经待了27个晚上。


    奶奶会不会以为他死了？


    奶奶肯定很担心他。


    他好想回家。


    他快要死了。


    就在周岐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周彩玉出现了，和几个警察一起。


    长这么大，周岐第一次见到这么狼狈的周彩玉，毕竟，老太太一辈子最讲究体面了。可这次，周彩玉把自己弄的像流浪汉，还瘸了腿，走路一跛一跛的。


    她哭着给他解了链子，把他抱在怀里，紧紧搂着他。


    那天周彩玉哭了特别特别特别久，周岐也哭了特别特别久，哭到最后周彩玉还在哭，但他却没力气了，抽噎着在充满周彩玉的味道的温暖的怀抱里睡着。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家里。他好好地躺在被窝里，周彩玉拉着他的手，肿着眼睛，却笑着看他，然后他们俩吃了一顿特别好的饭。


    有肉，有鸡蛋，有米饭。


    他问周彩玉怎么找到自己的，周彩玉只温柔地冲他笑，说：“奶奶的心在你那儿，你在哪儿奶奶都找得到你。”


    多余的，她便不告诉他了，还叮嘱他要把这件不好的事忘记，忘得干干净净的。


    吃完饭，周彩玉摸摸周岐的脑袋，说：“走，奶奶带你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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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彩玉这一辈要强，再困难也没跟别人张过口，但这天她领着周岐，走了村里好多户人家，挨个低声下气借钱。


    大家都住一个村里，彼此什么情况也都心知肚明，大家都知道周彩玉的苦，也因为周彩玉心善，为人热情，几十年来没少帮人忙，所以大家得知她的来意，掏钱都很爽快。


    周彩玉借了600多块钱，给大家都写了借条画了押后，她带着周岐回家收拾东西。


    衣服，吃的，用的，她什么也没带，就带了周岐的书包课本文具，一些证件，600多块钱，还有一个周岐。


    临走前，她把自己花费大价钱给周岐定制的四个大小不一的棺材拿出来放在大门口，又抱了一把干柴放上去，然后点了火。


    火特别大，特别大。


    “奶奶……”


    周岐不安地拽着周彩玉的手。


    周彩玉却没多解释，只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告诉他：“用不上了，以后我们阿岐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周岐笑了。


    周彩玉从小就教周岐要善良，但这天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周岐却问她：“奶奶，我们把房子也烧了，不给他住，好不好？”


    周彩玉愣住了，但她没有责怪周岐，只温柔默默小孩子的脑袋，告诉他：“阿岐，不要赶狗入穷巷。”


    他不懂，周彩玉也不解释，只说：“以后咱们再也不回来了，我们好好过我们的日子，不管别人。”


    “好！”


    那天周岐坐了特别久特别久的大巴，中间还换过好几次车。然后他困了，趴在周彩玉怀里睡了一觉。


    再醒来是因为周彩玉笑着在耳边对他说：“阿岐，我们到了。”


    他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岐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只记得下车后周彩玉带他吃了一碗面，特别特别香，还带他住了宾馆，宾馆的床特别软，周彩玉抱着他睡，他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第二天周彩玉带他找房子，他们租了一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的小房间。


    但周岐很高兴，周彩玉也高兴，她边打扫卫生，边笑着对周岐书：“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他们就在这儿住了下来，在一个全新的、只有他们俩没有周虎的地方住了下来。


    周彩玉求了好多的人，终于让周岐有学上，她也找了一份扫马路的工作，顺带捡一捡破烂卖钱。


    屋子里被一点一点填满。


    转眼，他们就在这儿住了三年。


    周岐成绩特别好，初中能去这儿最好的学校上，但他没去，因为差一点儿的学校以他的成绩进去，能免三年学费和学杂费。


    那是好大一笔钱，能让周彩玉不那么辛苦的好大一笔钱。


    初二下学期，周岐下午放学回来，周彩玉没在家。他打开门，发现本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子被人翻得一团糟。


    那一瞬间，周岐就知道，他和周彩玉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时候，周虎就找了过来，张口就是要钱。


    周彩玉说没钱，他不信，不顾周彩玉的阻拦要去再翻一遍屋子。周彩玉被他掀得差一点从楼梯滚下去，是周岐及时出现，才阻止了意外发生。


    初二的男生已经一米七左右高了，几年过去，他再也不是那个只知道挨打的小娃娃。


    时隔几年再看到这张恶心的脸，少年周岐几乎没多想，就冲上去，和周虎打了个难舍难分。


    周虎虽然年龄大，但好吃懒做，到底不敌他，被周岐狠狠打了一顿后，放着狠话走了。


    他不会罢休的，周岐知道。


    所以在收拾着周虎翻乱了的房间的时候，他轻轻问周彩玉：“奶奶，我们还要搬家吗？”


    周彩玉笑着看他：“不用了，他想找怎么都找得到的。”


    周岐垂下眼睛，没说话，周彩玉却摸摸他的头，安慰他：“不搬家也没事，反正我们阿岐长大了，他不敢欺负你了。”


    “那你呢？他欺负你怎么办？”


    “我啊，我有我们阿岐保护，我不怕。”


    周岐认真点头：“对，我会保护你，你不要怕。”


    初三毕业，周岐同样考得特别好，好到云江一中的老师都特意找到家里，让他报一中。


    周岐本来不想去的，他想去另一个学费全免，还年年给奖金的学校。但那天一中的老师来的时候，周彩玉在，她知道了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知道周岐有能力上，所以一定要让周岐去。


    “阿岐，听奶奶的，一中最好，咱们就读一中。”


    明白周岐的顾虑，周彩云笑着给他说：“以我们阿岐的成绩，去一中肯定差不了，到时候考个好大学，再找个好工作，咱们俩就去你工作的地方住，奶奶跟着你享福。”


    周岐知道她这么说只为了让他安心上一中，他在心里发誓，以后一定要把她带走，走得远远的，他们俩一起生活，再也不让她这么辛苦。


    “奶奶，我去上一中，但你一定要答应我，


    以后我要接你走，你必须得跟我走。”


    “嗯，以后你要接奶奶走，奶奶一定一秒都不犹豫，开开心心跟我们阿岐走。”


    “奶奶，我以后一定要让你享福。”


    “好，奶奶等着享我们阿岐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