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烬春台

    “她用十年灰烬,换春台一寸天光。”


    腊月二十五 子时


    殿外风声呜咽,卷着细雪,撞在紧闭的窗户上,虞谨澜将冻僵的指尖伸入袖中,摸到油纸包裹的桂花糕,才松了一口气。


    "姑娘要记着......二十五......"


    周嬷嬷去世的那个晚上,一直在嘴边念叨着这句话,甚至还把玉蝉给了她,还嘱咐她若是那个人回来,就才挑开这个糕点,若是再也回不来了,就莫管这件事了。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从发间拔下那支素银簪子。用簪尖极其轻柔地一点点挑开那层粘连的酥皮夹层。


    心在胸腔里擂鼓般敲打起来。周嬷嬷到底留下的什么东西?这个疑问从那日起,就一直困扰着虞谨澜。


    就在夹层被挑开的瞬间,一片纸出现在虞谨澜面前。


    是半张染血的桑皮纸!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细看那张桑皮纸,墨迹被浸润的糖霜洇开,边缘模糊,但那残存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


    一个“谢”字!


    “吱呀——”


    宫门被粗暴踹开的声响撕裂了夜的寂静!


    虞谨澜的脊背陡然绷紧,将桂花糕和桑皮纸藏入衣袖中。强行压下狂跳的心和急促的呼吸,她才猛地推开殿门。


    一名太监拖拽铁链,玄铁镣铐刮过青砖的刺耳声里,被囚住的那人,锦袍被扯得半敞,右脸一道血痕从眉骨斜劈至下颌,宛如朱砂烙下的印记。


    眼前这身形狼狈、镣铐加身的囚徒,正是从前这洗梧宫的另一位主人。


    舒贵妃之子——九殿下李元晦。


    心尖像被那铁链刮过般猛地一抽,虞谨澜飞快垂下眼睫,指尖在袖中悄然攥紧,她向前微微挪了半步,姿态恭谨地屈膝,声音却竭力维持着一种平静:


    “奴婢……给九殿下请安。”


    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消散,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李元晦的目光,未曾在她身上停留半分。反倒是那押送的太监,浑浊的小眼在虞谨澜身上转过了几圈,那眼神像湿冷的毒蛇滑过皮肤,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领头太监碾过井边冻僵的雀尸,踩着褪色的、染着血污的“往生极乐”经幡,“九殿下往后就与耗子作伴罢!这地界儿,配您正合适。”


    那一刻,虞谨澜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铁链扣在月光下划过一道死亡的弧光,精准绞住了太监肥硕的脖颈!


    “呃——!”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猛地炸开,直冲虞谨澜的鼻腔!她眼睁睁看着那具肥胖的身躯像被一股骇人的力量狠狠掼在冰冷的井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混杂在太监被扼断的惨嚎里,令人毛骨悚然。


    更让她血液冻结的是李元晦的动作——他歪着头,唇角竟勾起一丝近乎天真的轻笑,齿间赫然衔着半片血肉模糊、还在滴血的耳垂!


    不能让他杀人!绝不能在这里!


    司礼监、甚至陛下……都不会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周嬷嬷的托付……那染血的“谢”字……还有这洗梧宫背后深埋的一切,都将随着他彻底的毁灭而永堕黑暗!


    “九殿下,您尚在孝期,不宜杀生。”


    这句话几乎是从她紧绷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李元晦目光精准地锁定了眼前站在殿门前的身影,那双刚刚还淬着嗜血寒芒的眼睛,在听到话的瞬间,奇异般地沉淀下来。


    太监趁李元晦松手的间隙,手脚并用,他甚至顾不上脖颈被铁链勒出的深痕,只凭着本能,连滚带爬地亡命而去,他怀里,还揣着虞谨澜“关切”赠予的那包致命“良药”。——那是她为他精心挑选的,通往地狱的捷径。


    庭院里骤然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李元晦缓缓直起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镣铐,朝虞谨澜走来,每一步,铁链刮过青砖的声音都像是敲在虞谨澜紧绷的神经上。


    他在她面前几步远处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你给的‘药’……”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虞谨澜的心上,“……他会死得很‘体面’?”


    他的话如同惊雷,在虞谨澜脑中轰然炸响,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却说到。


    “殿下若是饿极了,不用先享用一下这个桂花糕?”


    “你知道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


    “奴婢自然有所凭依,才来找殿下的。” 虞谨澜迎着他的目光,不退半分。


    “周嬷嬷咽气前,把半罐桂花蜜都揉进了这糕里。她说,‘姑娘要记着……二十五’。” 她刻意加重了“二十五”三个字。


    李元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母妃自戕那日,也是二十五。


    他忽然动了。不是去接糕点,而是猛地向前一步,冰冷的、带着血污和铁锈气息的玄铁镣铐“哗啦”一声,几乎撞上虞谨澜的鼻尖。他染血的手掌,狠狠扣住了她托着糕点的手腕!


    “呃!” 腕骨剧痛袭来,虞谨澜闷哼一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油纸包脱手掉在雪地上,露出里面金黄的糕体。


    他俯身逼近,血腥气扑面。冰冷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发上,那双眼睛近在咫尺,映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


    “你是谁的人?想拿什么糊弄本殿?嗯?”


    剧痛和窒息般的压迫感让虞谨澜眼前发黑,但她咬紧了牙关。另一只手猛地从袖中抽出,将那半片染血的桑皮纸狠狠按在他同样带着血痕的胸膛上!粗糙的纸缘刮过他裂开的伤口。


    “看!” 她声音因痛楚而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看看这是什么!本该烧成灰的东西!嬷嬷用命藏下的!‘谢’字还在!殿下,桂花糕里有东西,关于谢昭,关于三年前!你想烂死在这里,还是赌一把?”


    李元晦的目光倏地下移。胸膛上那半片残纸,墨迹洇开,那个残缺却依旧狰狞的“谢”字,映入他眼里,扣着她手腕的力道,有那么一瞬,松了,紧接着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依旧很大,带着戒备和未散的戾气。


    “回答本王的问题,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洗梧宫,我可不信一个路边的阿猫阿狗跑来洗梧宫,而你的口中的周嬷嬷又是何人?当年洗梧宫上下有关系的都死绝了,可别告诉我,你们是谁的未亡人。“


    虞谨澜的呼吸在听到“死绝了”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一窒,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痛,随即又被决绝覆盖,她几乎是用尽肺腑之力,声音嘶哑破碎却字字如刀,又快又急地砸向李元晦。


    “奴婢虞谨澜,周嬷嬷是奴婢的姨姥姥,殿下七岁那年冬日落水,是周嬷嬷跳进太液池把您捞上来,寒气入肺落了咳疾!娘娘心善,便让周嬷嬷进了尚食局成了掌膳。”


    “她藏了三年!临了用命换这点东西!就为交给殿下!至于为什么奴婢会出现在这儿,自然是一个废人皇子,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呢?”


    虞谨澜嘲讽地笑了笑,随即大声吼道,


    “殿下要杀便杀!看这残纸和奴婢这条贱命值不值谢贼满门血债!”


    李元晦扼住手腕的手,缓慢而带着警告意味地松开,但一只手仍像铁钳一样牢牢扣住她的肩膀或上臂,确保她无法逃脱,他自然不信她的一言一句,只是那份残页来的着实太巧,巧到哪怕是万丈深渊,他也心甘情愿地跳下去。


    “虞谨澜……” 他低哑地重复一遍她的名字,像是在烙印。“本王姑且……记下了。”


    杀意虽暂敛,那禁锢的力道却未减分毫。虞谨澜心尖微颤,袖中藏着的药粉悄然滑至指尖,所幸未曾动用。


    “殿下,”她强作镇定,声音放得柔缓,“更深露重,寒气侵骨。不如移步殿内详谈?恐伤了殿下贵体。”


    李元晦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指下力道又重了三分:


    “你以为,今夜……就这般过去了?”


    话音未落,虞谨澜明显一愣。远处,沉重而杂乱的靴子踏雪声——“咯吱”、“咯吱”——穿透风雪,越来越清晰!正快速朝洗梧宫方向逼近!


    “走!” 李元晦低喝一声,动作快如鬼魅,拖着她便往洗梧宫侧面一处坍塌的假山石后掠去!


    虞谨澜被一股大力狠狠推进假山后一个狭窄幽深的石隙!一股混杂着苔藓和尘土的阴冷霉味瞬间将她淹没。她踉跄着被迫蜷缩进去,后背紧贴着湿滑冰冷的石壁。


    李元晦堵在入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最后一点微光。他染血的脸在阴影中显得尤为狰狞,眼神狠戾决绝,俯身逼近,冰冷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毒:


    “待着别动!敢探出半个头——” 他齿间挤出嘶哑的威胁,“本王就拧断你的脖子!”


    话音一落,他猛地抽身,碎石滚落的声音瞬间被风雪吞没。


    来得太快了!王德全的死,果然成了他们发难的绝佳借口!


    虞谨澜屏住呼吸,将耳朵死死贴在湿滑的石头表面,试图从那一片由远及近、越来越嘈杂混乱的靴声、甲胄碰撞声和模糊人语中,分辨出哪怕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


    “九殿下——?九殿下可在?”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不低,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腔调,,脚步声也整齐划一,靴底踏雪是沉闷的“嚓嚓”声,是训练有素的禁军!


    “下官禁卫军巡防司副统领,赵德胜。” 那恭敬的声音继续道,在寂静的雪夜里异常清晰,“惊闻殿下驾临旧宫,特来请安。另有一事相询——内侍监王德全,方才已经毙命了,不知殿下……可曾见到是何方狂徒所为?”


    这哪里是询问?分明是诛心的指控!将“狂徒”二字咬得如此清晰,矛头直指李元晦!外面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雪呼啸。


    “头儿,血迹到井边就乱了,还有拖拽痕……” 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声音低声禀报。


    “嗯。” 赵德胜轻应一声,听不出情绪。“仔细看看,这洗梧宫……许久无人踏足,别是藏了什么腌臜东西,惊扰了殿下。各处,都‘清扫’一遍。”


    “哐当!” “哗啦——!”


    殿门被再次粗暴踹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比之前更彻底、更带着目的性的翻箱倒柜声!供桌被推倒,腐朽的柜门被砸开,甚至能听到撬动地砖的闷响!


    他们不是在找李元晦,他们是在找“东西”!看来李元晦从皇陵回来给他们一个大大的刺激,怀疑被查了几百遍的洗梧宫,仍然还有他们未踏足的地方。


    渐渐地他们地脚步声离虞谨澜越来越近,


    灯笼的光柱扫过假山石,烛光在她藏身的缝隙口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虞谨澜甚至能感觉到那烛光在她脸上的灼热感。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副统领,这假山石后似有缝隙……” 一个侍卫的声音带着探查的意味响起,越来越近!


    绝望笼住了虞谨澜,就在那侍卫的影子几乎要笼罩住石缝入口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