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睁眼看世界

作品:《沪上危情

    这台巴掌大的设备像双透视眼。


    液晶屏幕上,墙体温度以不同颜色呈现:


    正常区域泛着均匀的蓝灰,而渗水点因水分蒸发吸热,显示出刺目的暗青色斑块。


    无需问杨灵操作方法,比智能手机的使用易懂多了。


    他把张野喊来见证奇迹的瞬间,两人从南走到北,从下爬到上,忙忙碌碌找‘宝藏’。


    转到二楼西南角时,热像仪弹出话框,屏幕上顿时洇开一片墨色——


    正是那片常年挂着水痕的清水墙,肉眼看只是砖面发潮,在红外视野里,渗水路径却如同蛛网般清晰,从窗框下沿斜斜蔓延至墙根。


    若说以前的方式是,瞎子摸黑,遇到坑、填上;


    现在则是,瞎子睁了眼,飞机上俯瞰整座山脉,地势走向纤毫毕露。


    对视一眼,张野摘下歪斜的头盔,微微吸气。


    嗯,是凉气。


    “曹!还是现代好,哥们再不回原始森林了!”


    “111,说得对。”


    如果算数麻烦,那就用珠算算盘。


    算盘拨了几千年,再抬头,居然有计算器!还接入了AI!


    原本为算盘感到自豪的‘老人’顿时就变得喜欢‘偷懒’。


    余华说过,‘苦难就是苦难,不值得歌颂’。


    也没必要硬吃这苦!


    “保守起见,搞几块下来验证一下?”


    “搞!”


    义务教育的数学技巧此刻在脑中跳动:


    已知敲砖初步查验要三五天,绘制墙体病害分布图两天,精准纠察要一周左右......


    结果仪器在手,大半天能搞定一小半。


    如果有日平均收入的话,两人少花一个星期,相当于赚了小一万块钱。


    众人到手金额不变,但省时间就是赚钱,没毛病。


    陆砚挑了块受潮酥化的砖准备动手。


    先取出定制的錾子、撬棍,沿标记砖的灰缝轻轻楔入,配合橡胶锤敲击,利用杠杆原理将砖块逐块剥离。


    “咚咚咚,咚咚咚。”


    三敲一停,每次停顿,感受錾子传导的松紧,倾听周边砖体是否有松动的细微声响。


    他年轻,却是个从业近八年的老手。


    曾在3小时内完整拆除27块相邻旧砖,周边砂浆层破损率不足5%!


    值得一提的是,清水砖和工地上的砖是截然不同的‘物种’。


    前者多为手工模制,砖体存在细微尺寸偏差;后者,现代机制砖尺寸绝对规整。


    因此新砖到了以后,需手工砍凿边角,模拟旧砖的不规则轮廓。


    确保灰缝在8-12mm间变化的同时,按照传统‘五顺一丁’的砌筑工艺。


    一抬眼,张野从楼下提了半袋防水砂浆上来。


    “张哥?”


    “不用吗?”


    “...”


    谁家裤子破了个洞,用铁皮来补?


    嫌不够显眼吗?


    “暂时不用,谢谢。”


    张野知道,清水墙的价值在于砖体本身的历史痕迹。


    就像理想青年爱人类、却不爱生活中的某个人——具体一点的事情他便不清楚了。


    例如武康大楼的清水砖墙,修复时必须定制与1920年代同批次黏土成分的砖块,确保砖面的橙红色泽与细微气孔结构一致,否则修复处会像‘补丁’般突兀。


    “张哥,搞点麻刀、纸筋,要是没有就让苏棠去买。”


    “干嘛?”


    “教你砂浆的正确打开方式。”


    ......


    老周攥着锛子的手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楼上敲了十分钟,对于他手里的精细活,连块指甲盖大的工程都来不及做。


    眼前的民国彩绘雀替,缠枝莲纹的金线几乎褪成银灰色。


    没坏的木头倒是硬朗得很,偏偏在枋柱交接处裂出半指宽的缝。


    按老法子,该把裂缝两侧的木头削成燕尾榫,再嵌新料严丝合缝地补上。


    可小赵那边的彩绘师父昨天特意来打过招呼:


    ‘周师傅,您修的时候千万留着表面,彩画起甲的地方一碰就掉渣’。


    当时他回道‘尽量’。


    和老实人打过交道的都明白,他们定不让你失望,总是拿出最大的诚意配合。


    刨子在雀替表面蹭出极浅的木屑,像给褪色的牡丹描了层白边。


    往常修木活讲究‘三分雕工七分磨’,可这次连砂纸都不敢用粗的。


    裂缝深处的朽木得掏干净,又不能伤着外头的彩画层......


    又换了把修牙雕的小刻刀,刀尖一点点剜着腐木,木屑簌簌落在手脚架上,划过下头、小赵的巴望,落青砖地上。


    “周哥,这处金线得保住。”


    小赵踩上架子凑过来,呼出的气息吹动木灰。


    老周心里直犯嘀咕,他说的‘金线’其实早没了金属光泽,只是彩画上一道凸起的棱线。


    合作的时候免不了任务拉锯:


    明明对方十分钟都能做的活,偏要分给你,让你花三天三夜搞个勉强合格的效果。


    要是按原先的方案用锔子加固,这道线准得断。


    可现在已经谈拢了,改用竹钉,强度至少弱三成!


    嵌补新木料时更憋屈。


    本该把新老木头的交接面刨得平整如镜,再用鱼鳔胶黏得严丝合缝,可拿颜料的反复叮嘱别磨过头。


    最后只能让新料略低于原构件,等他们补完彩画再做修整,这么一来,榫卯的咬合力又打了折扣。


    老周握着凿子的掌心沁出汗,老茧蹭得木柄沙沙响——


    干了三十多年木活,头回觉得自个儿像被捆住手脚的提线木偶。


    ......


    为什么方案问题总是开不了口?拖延能解决问题吗?


    液晶屏渐渐熄灭,太阳开始柔和。


    记得在国庆打羽毛球那天,约定‘一起探索修缮的平衡点’。


    如今杨灵送来的监测器数据在平板里跳动着。


    日志里,只轻微找补漏洞,而非干涉。


    她放手给机会,反观这边呢?


    ‘木构件加固工法不符《近现代建筑修缮标准》、自然通风方案未通过CFD气流模拟、手工测绘误差率超住建局规定阈值’。


    当初停工整顿的主要争议里,安上监测器以后顶多能解决最后一个,其余两项......依然难。


    木构件工法他们用的全是老法子,难改;


    通风方案优化不可避免带来门窗破坏性改造,难办。


    他为两人之间的约定努力了什么?妥协了什么?


    陆砚头一回怀疑杨老头的观点:


    所谓传统手艺,所谓古建风貌,真真是短时间内不容更变、革新、改进的吗?


    里面掺不得一点点、违和的事物吗?


    “叮——”


    手机响了。


    杨灵发来消息说‘她下班了,马上过来’。


    想起她,和她的温柔,连卡鲁冰期的坚冰都忍不住化成春日溪流。


    陆砚在深深的沉闷中敲下答复——


    墨斗先生:洋房结束后,我也想接你下班。路上注意安全。(憨笑.jpg)


    有些东西动摇了,并不意味着它脆弱和不坚定。


    偶尔它会在一次次动摇中,变得更值得坚定、坚守。


    但多数情况,不过是‘固执的偏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