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恒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其实很尖锐。


    尖锐到，如果是普通导演，早就开撕了。


    毕竟文艺片三个字，在这个行业里，虽然时常被拿出来嘲讽。


    但在内核里，仍然被许多人当作信仰一般的存在。


    每一个初入行的年轻导演，不论他后来成了什么样子，不论最后是进了X店拍苦情剧，还是转头跑去拍美妆短视频……


    在最初接受采访的时候，说得最多的一句，永远是：“我是因为热爱电影才进这个行业的。”


    没人一上来就说：“我就想拍爆米花。”


    没人敢承认，自己对电影没有理想主义。


    所以，当贾恒问出这个问题，就等于是在质疑秦昊作为导演的诚意。


    但贾恒问的很认真，不带半分火气。


    毕竟，秦昊这人太奇怪了。


    唱过歌，演过戏，拍过商业片，拍过动画电影，拍过纪录片，还上过科学探索节目讲原子核裂变。


    他的跨界简直像是轮盘赌，今天想试试拍拍电影，明天想试试做火箭动力测试模型，说干就干，毫不犹豫，毫无包袱。


    你根本不知道他下次想干什么。


    但他偏偏哪个搞得都不错。


    这也是他让整个行业人，都微妙地敬畏又警惕的原因。


    而这一次，他说要拍文艺片。


    然后他又在微博上，把文艺片贬得一文不值。


    不只是那天的采访。


    甚至在他此前受访、直播、甚至私底下的闲谈里，也时常露出那种不以为然的态度。


    “文艺片也不过是一种包装。”


    “没有观众的文艺片，不如录像带。”


    “长镜头拖三分钟，看的是演员的忍耐力吗？”


    这种话，从一个搞短视频出身的人嘴里说出来，可能没人当回事。


    从搞票房片的导演嘴里说出来，会被说成现实。


    但从秦昊嘴里说出来，就太复杂了。


    因为他不是只能拍商业片的导演。


    他不是为生计拍片的创作者。


    他没钱的焦虑，也没有声望的压力。


    他什么奖都有，什么票房都破过，什么类型都拍过……


    他干什么都凭兴趣。


    这才是最叫人焦虑的地方。


    你折腾完综艺、纪录片、动画片、游戏、电视剧还不够，还要来整顿文艺片？


    我们拍文艺片的怎么你了？


    顶天了就是矫情点儿，无病呻吟点儿。


    你至于指着鼻子骂吗？


    贾恒甚至有点委屈。


    而秦昊听完问题，却没有立刻回应。


    他没有被问懵，也没有表现出不悦，反倒是笑了笑。


    那笑容不是嘲讽，也不是故作高深，而是一种……像是在听一个很认真，但有点天真的学生提问时的微笑。


    他抬起头看着贾恒，语气淡淡：“你觉得，我是在贬低文艺片？”


    贾恒没说话，但眼神已经给了答案。


    秦昊点点头，像是确认了什么。


    然后才开口道：“那我就换个方式问你，你觉得文艺片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贾恒一愣。


    脸上顿时露出几分警惕和战意。


    然而就在此时，秦昊却摆了摆手。


    “我不是玩诡辩，玩下定义那套。”


    “我是真想知道。在你心里，文艺片是指什么？长镜头？贫穷题材？克制？配乐少？主角最后死掉？”


    他顿了顿，轻轻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还是，它只是一个标签？一个立项、送审、检索时的分类？”


    听到这话，贾恒皱起了眉。


    想了想后，很认真的回答道：“当然不只是标签。文艺片是一种表达方式，是……是更关注内心和人本身的东西。它不商业，但它真实，它有作者性。”


    “那就是说，表达内心、关注人性，就等于不商业？”


    秦昊看着他，像是在顺着他的话推演：“你知道《入殓师》拿过奥X卡最佳外语片吗？它拍得很内敛，很平和，但票房也不错。那它是文艺片，还是商业片？”


    听到这话，贾恒张了张嘴。


    没接上话。


    而秦昊似乎早有预料，耸了耸肩，笑道：“你看，我不是看不起文艺片。”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小心开了地图炮，或者说，我表达的不够准确。”


    秦昊同样认真地解释：“我看不起的，是那些假装在拍文艺片，但其实只是因为拍不了商业片，才退而求其次的人。”


    “他们拍不出让观众共情的故事，就说观众没品味。拍不出流畅的节奏，就说自己在追求诗意。拍不出人物，就说那是留白。”


    “然后一边跪求补助，一边鄙视市场，说我们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表达。可你看他们一旦真的拿到票房了，脸转得比谁都快。”


    秦昊说着，轻轻把咖啡杯放回桌上，像是完成了一次总结陈述。


    “文艺片本来没错。我也没有否定它。但现在主流的文艺片已经，怎么说呢——”


    秦昊顿了顿，像是在找一个不太伤人的词。


    贾恒盯着他，等着下文。


    而秦昊想了一秒，终究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说法：“已经变成一种沽名钓誉的庇护所了。”


    这话不轻。


    但他说得却意外地平静。


    看着贾恒瞪大的眼睛，秦昊平静的说道：“你仔细想想，多少人一边嘴上说着抵抗资本，反对工业化，一边把自己的导演身份当作优越感的来源？他不是在拍片，他是在做某种廉价的道德姿态。”


    “他们的镜头不是用来传达情绪的，是用来让影评人截图的。他们的对白不是让人产生共鸣的，是为了拿去放进影展手册当文学金句的。”


    “他们爱电影吗？可能爱吧。但更多时候，我看到的，是他们爱被当成‘爱电影的人’。”


    贾恒没说话，但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当然知道，秦昊说的那类人确实存在。


    甚至在某些时候，他也忍不住滑向那种假正经的表达方式。


    可听秦昊当面这么说出来，依然让他感觉不舒服。


    “你这说得太绝对了。”


    贾恒终于反驳：“你把一个群体打死一大片，肯定也有真的认真在拍的。”


    而秦昊盯了贾恒几秒，终于耸了耸肩。


    “好吧，或许是有认真拍的。但我干嘛要在沙子里淘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