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觉民一愣,像被人迎面重锤了一下似的,脑袋嗡嗡作响,半天都没消化掉女人的话。


    什么叫跑了,什么叫瞒在鼓里?


    沈觉民用力地睁大眼睛,环顾四周。


    所有脸熟的工人都在窃窃私语,那些平日里恭恭敬敬和他打招呼,叫着沈科长的人,此刻看他的眼神里,全是嘲弄和轻蔑。


    他们一开一合的嘴巴,像是在责骂着沈觉民一般。


    沈觉民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全身的血液像是直接冲到了脑门上,眼眶里,让他看着面前的一切,都悬浮起来。


    明明往日里回家,觉得这条巷子宽敞得不得了,还跟叶金秀开玩笑,应该在家门口种些果树。


    今天,沈觉民却觉得这个空间太大,让他根本不知道哪里才能落脚。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身子缩小再缩小,最好地上有个眼,让他可以钻进去,再也不用面对眼前难堪的一幕。


    只可惜高岩的妻子并没有放过他们,要不是手里还抱着孩子,这个彪悍的女人能直接把叶金秀拉出来,拳打脚踢一顿。


    现在碍于孩子在场,女人只能用嘴巴输出。


    “叶金秀,别躲,你个贱货,平时就穿得花花绿绿的,看别家男人眼睛都带着钩子,现在哄得一堆人都跟着你们两口子投了冤枉钱,装死?”


    “给老娘滚出来,赶紧拿钱,不然我现在就去厂办举报你们!”女人说着,作势要走。


    想到高岩和厂长的关系,沈觉民咬紧牙关,抬起已经僵硬的四肢,拦住了女人的去路。


    “等一等,”沈觉民缓缓开口,只觉得嘴巴里全是苦涩的铁锈味,“我现在没钱,但我可以给你写欠条,等攒够了钱,我第一个还你。”


    女人将怀里的孩子往上提了提,不信任地瞥了沈觉民一眼,“真的?”


    “真的。”沈觉民垂头丧气地低着头。


    听到自己尊严粉碎的声音。


    “那行!”女人从兜里掏出另外一张纸,她是有备而来,“在上面签字吧,最多两个月,必须把钱一分不少地还给我们,还有你们当初承诺的分红!”


    女人骂骂咧咧地将欠条拍在沈觉民脸上,口水喷了沈觉民一脸。


    沈觉民颤抖着手,从脸上拿下来那张欠条,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再清楚不过, 数字大小写都有,一点耍赖的机会都不给他留。


    在高岩妻子的注视下,沈觉民颤抖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女人一把将欠条拿了回去,冷哼一声。


    扬声对围观的人群招呼道,“你们还在这里看热闹,赶紧回去问问屋里的男人,是不是跟着沈科长投钱了,到底投了多少,是不是都瞒着你们呢!”


    “赶紧让他们沈家还钱,否则就将他们家房子拆了,将他们赶出去!”女人说完,鼓动腮帮子,一口又浓又多的痰直接吐到了沈觉民铮亮的皮鞋上。


    那是前些日子,自己把几万块钱钱交给叶金秀以后,她特意到百货大楼给自己买的谢礼。


    现在,全都变成了笑话。


    高岩妻子的“好心提醒”像一颗炸弹一般,引爆了人们的情绪。


    大部分人一哄而散,都回去找家里的老爷们算账去了。


    沈海亮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看着像被抽筋扒皮的小儿子,还有呆若木鸡的儿媳妇,只能吐出两个字,“回家!”


    ……


    叶金秀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饭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颖如和沈季平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没回来的这段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后来呢?”沈季平问。


    周颖如站起身,拿着水壶过来,给桌上的杯子都加满了水。


    看着自己茶杯烟煴出来的热气,沈海亮接过了话头。


    “后来?”沈海亮下意识地躲避着大儿子的目光,“后来,厂长为了替自家亲戚出气,本来是想直接将觉民开除的。”


    “但人家到家里转了一圈,哪怕把这些家电,值钱的沙发桌椅都拿走,也远远补不上亏空。”


    “最后没办法,还是厂长出面,做了个鉴证。那些当初承诺的利息就算了,大家投进去的钱,我们家要一分不少地赔出来。”


    “厂长把觉民下放到了生产车间,车间主任为了泄愤,特意把觉民安排到三班倒的大夜班。”


    “一个月,有二十多天都是夜班。”


    “我们心疼,也没有办法。毕竟是我们理亏在先。”


    “金秀暂时还能留在收发室,但只是个合同工,不再享受四百厂正式员工的所有福利。”


    “这一年多,他们两口子的工资全部都被直接划给了债主,一分钱都没拿回家。”


    沈海亮说着,声音愈发小了下去,“我们家里五口人,就靠着……靠着我的退休工资,还有你寄回来的那点钱,紧巴巴地过日子。”


    沈海亮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尽管沈母一个劲地给他递眼色,沈海亮就是装聋作哑,他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关沈季平什么事呢?


    大儿子走的时候,明明再三叮嘱他们,要看好手里的钱。


    不管沈觉民要干什么,都让他自己想办法。


    结果自己拗不过妻子,拗不过小儿子,把家底都掏了出来,现在落得个两手空空的下场,自作自受,怨不得人。


    沈母见老伴不说话,心一横自己开口。


    “季平啊,”沈母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显得那么厚此薄彼,“那是你亲弟弟,人家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弟被人逼死,对不对?”


    沈母说着,想到小儿子这一年多的颓唐模样,只觉得心如刀割,眼泪跟着就掉了下来,“觉民他……他很长时间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我心疼啊。”


    “从小到大,觉民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但我们没办法,不上班挣钱,怎么还账?”


    沈母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抽噎着说道,“季平,你是妈的好儿子,就当妈求你了,不多,我们现在还欠几千块,妈知道你肯定有,你帮帮我们吧,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