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小皇帝的反驳

作品:《我叫范隐,但我就是狂

    范隐听小皇帝这么说,立刻收起了那副激情澎湃的模样,脸上堆起了贱贱的笑容,对着御案后的身影深深一躬。


    “陛下圣明,慧眼如炬。”


    他这副样子,活脱脱一个刚刚还在慷慨陈词,转眼就变脸的奸臣。


    “其实吧,这番话也不是臣原创的。”


    范隐直起身子,挠了挠头,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又带着几分藏不住的得意。


    “这正是我南庆监察院建立的初心,当年立院之时,就刻在门口那块石碑上。”


    范隐嘴上继续跑着火车,心里却已经转了几个弯。


    “臣只是记性好,稍微改了改几个词,借花献佛,借花献佛而已。”


    他将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轻飘飘地归结为监察院的“祖训”,仿佛这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典故。


    御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落针可闻。


    小皇帝没有立刻接话。


    她将交叠在御案上的双手收了回来,指尖在龙椅那冰凉的扶手上轻轻点动。


    笃。


    笃。


    笃。


    每一声轻响都极有规律,不疾不徐,敲在沉寂的空气里,也敲在范隐的耳膜上。


    这声音,让他有些意外地感到熟悉。那不是孩童无意识的敲打,而是一种思考,一种权衡,一种将所有信息拆解、重组的韵律。


    这节奏不对。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刚刚不还是一场默契十足的双簧戏吗?一个当捧哏,一个当逗哏,当的好好的,这怎么突然就深究起来了?


    “是吗。”


    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平静得吓人,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湖。


    “监察院的石碑……”


    她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品味这几个字,又像是在咀嚼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朕倒是觉得,范卿家这番梦想,说得比唱得好听。”


    小皇帝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


    整个人都融进了龙椅投下的阴影里,光线被隔绝在外,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宛若黑夜里捕食的孤狼。


    范隐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只是眼底那份表演出来的轻浮,悄然敛去。


    有意思。


    这小皇帝,不是在配合他演戏。


    她是在认真地,剖析他刚刚那番现编的演讲稿。


    “你说,一个人的价值,不由出身姓氏决定,而由品格优劣评判。”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质问,没有反诘,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冰冷事实。


    “这个想法很好,很动人。”


    “可范卿家想过没有,朕,为何能坐在这里?”


    范隐的眼皮微微一跳。


    来了。


    不是从道德高地进行批判,而是直接从最根本的逻辑起点,一刀切下。


    “朕的姓氏,朕的血脉,就是朕权力的根基。”


    “这天下所有王公贵族,他们的荣耀与地位,也都来自于他们的姓氏与血脉。”


    “你要打破它?”


    小皇帝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嘲弄。


    “可以。用什么来打破?用千千万万的人头,用足以将这片大陆染红的鲜血。用一场席卷南北、无人可以幸免的滔天战乱。”


    “这个代价,范卿家觉得,值得吗?”


    范隐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只是弧度收敛了些许。


    他没被吓到,更没被问住。


    他只是惊讶。


    惊讶于这份冷静和残酷,竟然出自一个如此年幼的君主之口。她没有指责他的荒诞,没有嘲笑他的不经,而是用最冷静、最无情的逻辑,剥开了他那番话华丽的外衣,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骨架。


    这不是一个孩子在鹦鹉学舌,这是一个真正的统治者在发问。


    范隐在心中感叹:


    哎呀,小小年纪,这帝王心术就已经如此可怖,此子天赋恐怖如斯啊。


    “你说,权臣之子与平民后代,能同坐一堂,亲如手足。”


    小皇帝的声音继续响起,那丝讥诮变得清晰了一些。


    “范卿家似乎忘了,朝堂从来不是讲情义的地方。”


    “是斗兽场。”


    “所谓的同僚,所谓的兄弟,今日可以把酒言欢,明日就能为了一个位置,为了朕的一句夸赞,在背后捅你一刀。”


    “亲如手足?朕的朝堂之上,就有不少手足,他们斗得比谁都狠。”


    “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


    范隐的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无言以对,而是没有必要。这些道理,他这个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读过历史,当然知道。


    可懂,和亲耳听见一个在权力漩涡中心挣扎求生的君王,用她自己的生存经验说出来,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那种冲击力,远比任何书本上的权谋理论都要来得鲜活,来得刺骨。


    “至于锦衣卫的绣春刀……”


    小皇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阴影中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深邃。


    “范卿家可知,朕为何还要用沈重?为何要让锦衣卫的阴云笼罩上京?”


    她不等范隐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极具侵略性。


    “哦,范卿家应该知道。”


    “要不然,你也不会信誓旦旦地向沈重保证,他只要向朕坦白,就能活命。”


    范隐此时看着眼前的小皇帝心里想到:哎,这小皇帝……


    还真想到了我想到了她在想什么。


    “因为这把刀,是朕的刀。”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都像重锤,敲在御书房的地砖上。


    “它悬在百官头顶,才能保证他们低头看路,而不是抬头看朕的龙椅。它能守护良善?没错。但前提是,朕认为谁是良善,它就守护谁。”


    “这把刀,不是盾牌,它就是剑。”


    “是朕用来斩断一切威胁的剑。没有它,朕这个皇帝,恐怕连三个月都坐不稳。”


    “最有趣的,是你最后一个梦想。”


    小皇帝的身体重新前倾,离开了椅背的阴影。


    光线重新照亮了她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她双手手肘撑在御案上,十指交叉,下巴抵在指节上,整个人带着一种与她身形完全不符的压迫感。


    “君臣互信,交织成和谐的乐章?”


    她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金属质感。


    “范卿家,你是在跟朕讲神话故事吗?”


    “信任,是君王最不需要,也最不能拥有的东西。”


    “君王的伙伴,只有猜忌与权衡。”


    她的目光穿透空气,直直钉在范隐的脸上。


    “朕若是信了你,今日你这番话,朕是不是该引为知己,将北奇的国政托付于你?”


    “朕若是信了沈重,是不是该由着他将朝堂清洗一遍,只留下他的人?”


    “朕若是信了母后,是不是就该安安分分地当个傀儡,等着被废黜?”


    一连三问,一句比一句尖锐。


    “信任,是这皇宫里最廉价,也是最致命的毒药。它会让君王变成一个瞎子,一个聋子,最后变成一个死人。”


    她的话音落下,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至于南北和平……”


    小皇帝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手背,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个梦想,朕倒是很喜欢。”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堪称残忍的弧度。


    “可笑的是,提出这个梦想的你,恰恰是挑起这场战争的人。”


    “范卿家,你不觉得,你的言与行,就像是两个国家吗?”


    “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地下。”


    整个御书房,彻底陷入了死寂。


    范隐站在中央,他看着眼前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


    那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凝固成了实质的冰块,压在两人心上。


    随后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刚刚听小皇帝反驳的认真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无赖的松弛。


    “哎呀。”


    范隐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仿佛刚刚那个慷慨陈词的理想家只是个拙劣的演员,现在终于可以下班了。


    “陛下,您这么激动做什么?”


    他摊开双手,一脸的无辜与不解。


    “臣就是……就是随便找个理由,胡说八道而已。您还真信了?”


    这话一出,御书房内那股冰冷到极致的压迫感,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小皇帝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一僵。


    她看着范隐那副“你竟然当真了”的表情,一股莫名的燥热涌上脸颊。


    是啊。


    自己激动什么?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话。她本该像看一场有趣的戏,欣赏他如何绞尽脑汁地编造谎言。


    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对于他前面那些关于什么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的话,她都只是付之一笑,什么“拉乌俺的皮斯”自己也是随口就能反驳,让范隐这个家伙继续绞尽脑汁再找借口。


    可为什么,偏偏是最后一个,那个关于“君臣互信”的荒唐神话,让她失态了?


    她本该是那个手握剧本的导演,却不知不觉入了戏,成了台上一名被台词激怒的演员。


    小皇帝将撑在御案上的手肘收了回来,指尖在扶手上无意识地划过。


    “范卿家有经天纬地之才。”


    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君王只是幻觉。


    “朕只是不希望你,沉溺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空想之中,误了自己。”


    这是一个台阶,一个君王赐予臣子的,也是赐予她自己的台阶。


    “那当然不是臣的梦想。”


    范隐立刻顺着台阶往下溜,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都说了,借口,纯粹是借口而已。”


    小皇帝没有立刻回应,那双在阴影中亮得惊人的眼睛,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分辨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假。


    “真的不是?”


    她追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


    范隐的回答斩钉截铁,甚至带着几分被冤枉的委屈。


    “那就好。”


    小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是彻底放下了心。


    范隐眼珠子一转,脸上又堆起了那种熟悉的的,贱贱的,但带着几分真诚的笑容。


    “不过话说回来,陛下您刚才那番剖析,真是……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啊!”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表情夸张。


    “这见地,这格局,啧啧……跟我们南庆那位陛下,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心有灵犀。他老人家要是能听到您这番话,必定要将您引为生平第一知己!”


    这记马屁拍得刁钻至极,既是夸赞,又是暗讽,将她与那个同样以冷酷和权谋著称的庆皇相提并论。


    小皇帝却只是淡淡地弯了弯唇角。


    “范卿家谬赞了。”


    “不敢不敢。”


    “贵国皇帝最开始只是世子,一路披荆斩棘登临帝位,登基后没几年,就将带领贵国成为当今第一强国。”


    “反观朕,一出生便登临了帝位,但这么些年了,不说让我大奇更强,反而国力日渐衰微啊。”


    范隐则是说道:


    “陛下自谦了。小小年纪便登临帝位,多年以来,如履薄冰,还能守得住祖宗基业,已经很是厉害了。”


    小皇帝听到范隐这么说,脸色一僵,但马上恢复。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朕看范卿家是死活也不会告诉朕,你为何劝降沈重,让我大奇损失降到这么低。”


    “范卿家请回吧。”


    “既然如此,那臣就先告退了?就不打扰陛下了。”


    范隐说着,便转身欲走。


    “等等。”


    小皇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范隐停下脚步,转过半个身子,脸上挂着询问。


    “朕最后说一句。”


    小皇帝的身体再次前倾,离开了阴影,烛光勾勒出她轮廓分明的侧脸。


    “范卿家,你若是哪天在南庆混不下去了,尽管来上京。这北奇的庙堂,总有你的位置。”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治世的能臣,或是……逗朕发笑的弄臣,随你选。”


    范隐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又化开,他深深一躬,头垂得很低。


    “多谢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出了御书房。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小皇帝独自坐在空旷的御书房内,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龙椅扶手,发出单调的轻响。


    她想不明白。


    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为一个早已识破的谎言,动了真怒。


    甚至在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丝丝……后怕?


    若是小皇帝问范隐、范贤,或是已经思考这类问题很多年的庆皇,他们都能给出答案。


    因为小皇帝是皇帝,范隐说的那最后一个借口中所描述的场景,就是在夺皇帝的权力,就是在消灭皇帝,让皇帝名存实亡。


    小皇帝反应那么大,是因为她虽然第一次听说到这种话,但封建统治者的身份,让她本能抵制这些东西。


    ……


    走出御书房,穿过长长的宫廷走廊,晚风带着凉意,吹在范隐的脸上。


    他一直保持着谦恭的姿态,直到确认身后再无任何窥探。


    他停下脚步,侧过头。


    “呸。”


    一口唾沫,被他轻轻吐在了光洁如镜的宫砖上,无声无息。


    狗皇帝终归是狗皇帝。


    范隐心里冷笑。


    老子就随便拿几句现代文明的边角料试探一下,你就这副德性了。


    庆国那个老阴货是这样,北奇这个女扮男装的小皇帝,也是这副德性。


    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货色。


    瞎说?


    不。


    老子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才是这个世界本该有的样子。


    只不过……


    要实现这一切,第一步,就是要把你们这些盘踞在权力顶端,吸食民脂民膏,自以为是的垃圾……


    统统扫进历史的粪坑里!


    还君臣互信,交织成和谐的乐章?


    啊~呸!


    范隐一想到自己刚才说出这句话时的嘴脸,就觉得一阵反胃。


    老子自己说的,自己都他妈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