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平晋城(七)
作品:《道长,你好香啊》 “你该不会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虞怜不由得怀疑,微眯双眸警惕看向他。
楼渊只觉好笑,凤眸眼尾微微上挑,忍不住伸手点她额角几下,“又乱说,我是那种人?”
“我想了想,以前的确是我疏忽,没考虑过你识字的问题,”楼渊合上书放在一旁,铺陈开几张白纸,慢悠悠道:“你如今毕竟生活在人族,总归还是要认字才行。下午时我既承诺教你写字,当然该说到做到。从今天开始,我每日都会抽空监督你学习。”
“从你我的名字开始学起,再是……”
他不紧不慢规划着。
虞怜听得头大,忙打断他,“停!今天这么晚了,我要回房休息了,学习的事明天再说吧。”
窗外夜色幽幽,月轮清疏挂枝头,她装模作样打着哈欠,起身想溜,只想赶快把这事敷衍过去。
她打定主意是不想费劲儿学习的,反正能拖就拖,时间一长,她不信他还能记得。
楼渊伸手搭在她肩头,动作看着随意散漫,却犹如千斤重物压顶般,让虞怜动弹不得。
虞怜泄气,撇撇嘴,眼神质问,楼渊不为所动,笑吟吟和她对视道:“你是妖,用不着睡觉,借口拙劣,也不知编点像样的理由。明日有明日之事要做,今晚的学习不可荒废。”
虞怜略微无语,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想折腾她。
从饭后到现在过去好几个时辰,不提学字的事。等到大半夜才心血来潮让她一只妖发奋习文认字。
他指定有毛病。
虞怜腹诽道。
她双手拍在桌上抗议,“我下午已经跟着白浔学会了好多字,今日便不算荒废。”
楼渊不反驳,屈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嘟嘟”的轻响。
“好啊,你把下午学的字再写一遍,我就不留你在这儿了。”
他双指抵住宣纸推移,好整以暇看着她。
“写就写!”虞怜硬气道。
她抢过纸,拿起笔信心满满往纸上书写。
前两个字还算流畅,到第三个字时,下笔速度逐渐变得迟缓。
楼渊就静静撑着头看她,也不催促。
她拢共学了十五个字,每个字大体长什么样她有点印象,但笔画顺序忘得干净。
她悄悄偷瞥楼渊,见他正盯着她,她又尴尬地收回视线。
咬着笔头痛苦好一会儿,她一咬牙,作画般依葫芦画瓢胡乱勾出字的大体形状,然后一把塞给楼渊:“诺,写好了,这下可以了吧!”
狗爬一样的字看得楼渊眼睛疼,额头也跟着一跳,他揉揉眉心,指着上面的字问道:“你这是写字还是作画?该断笔处写连笔,该写连笔处又断得稀碎。”
虞怜道:“那你别管,能认得出来就行。”
楼渊:“……”
“我现在可以走了吧?”虞怜道。
楼渊把散开的几页纸拢好,整齐放在一边,垂眸叹口气道:“行,你走吧。”
虞怜眉梢飞上喜悦,一刻也不耽误,起身开溜。
楼渊继续道:“我下午见你写字时兴致勃勃,还以为你是愿意学习的,才提出教你识字的。看来是我想错了,你只是想跟着白浔学而已。”
虞怜无语凝噎,有些后悔话多了。
她生生止住脚步,折返回去。
“这能一样吗!”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楼渊抬眸看她。
虞怜气势消减三分,支支吾吾道:“我……当时是太无聊了,闲得发慌,跟着白浔学学写字,当然觉得稀奇好玩儿。现在我那点儿兴趣没了,你还强迫我学,那不是给我布置任务嘛,谁能乐意。”
楼渊幽幽道:“我不想听你的借口。”
虞怜:“……”
合着她的话都白说了。
对上他幽怨的眼神,她忍不住抱头抓狂。
旋即,深吸口气后,她盘腿坐下,扯过楼渊袖边的宣纸,“我写我写,我写成了吧!”
楼渊满意了。
“你名字是何人取的,你可会写?”他问。
“这个我会,”虞怜提笔唰唰两下写着,随口道:“我刚从灵山逃出来时,遇到的一个人族给我取的,她教过我怎么写,算是我为数不多认识的字了。”
说起过往,她颇为感慨。
写好后,把纸张转个方向给楼渊看。
楼渊垂眼细细描摹,她的字写得很大,但线条绞作一团,有种洒脱凌乱的违和感。
“虞”字下的“吴”胡乱写着,缺笔少划,紧挨着的笔画晕染成小墨团,字迹都有些辨不清,“怜”字倒是没写错。
“竟然是这个‘怜’字?”
楼渊轻蹙眉头,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了,不可以吗?”
虞怜不太懂。
“倒也不是,”楼渊道,“只是这个‘怜’字不好。”
听见这个和尘封记忆中如出一辙的答案,虞怜不由得挑眉,随手撂下笔,反驳道:“哪里不好了,这可是我亲自挑选的!反正我觉得挺好的啊。”
她再次为自己的眼光正名。
楼渊偏头注视着她,状似不经意问,“你以前也和人族生活过一段时间?”
“是啊,她是我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对我释放善意的人族。她知晓我花妖的身份,不仅没有找天师告发我,还总是把我喂得饱饱的。”
回想起过往,虞怜不免有些感伤。
说着,她没好气地瞪楼渊一眼,“才不像你,连我吃什么都要管,这不准我吃那不准我碰的。”
“但他还不是把你扔下了。”
“才没有!”虞怜和他争辩起来,“都是你们天师的错!我明明什么坏事也没做,却仍旧紧追我不放,害得我们没有安生日子,还逼着她嫁人!”
不提还好,一提虞怜就来气,连带着对同时天师的楼渊都有几分迁怒。
“你们天师没一个好东西!”
楼渊唇畔的笑意略微僵硬,他收回视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才道:“你凶我做什么?”
虞怜原本是跪坐着的,因激动直起身子,双手撑在桌案上,比肩背后仰、慵懒靠在圆椅上的楼渊看着还要高出半个头,小脸沉着,气势汹汹的。
“因为你也是!”
气归气,她还是老实回答道。
楼渊沉默不语。
屋内安静下来。
虞怜气来得快,消得也快。
楼渊不和她吵架,她反倒觉着没意思,身子一垮,趴在桌上郁闷得很。
她妖生几十年,除了楼渊,认识时间最长的人就是阿菀了。
分别这么久,她有点想她了。
那年虞怜从灵山逃出,懵懵懂懂闯入人族地界。
幸运的是她当时弱小得可怜,微弱的妖气都不够引起捉妖师注意的,也因此没倒霉得丧命。
不过彼时她尚不知该如何收敛周身的妖气,以至于不论她走到哪儿,所有人都能轻易认出她的身份,追着她喊打。
尤其是一些人族雄性,装作对她十分友好的样子,等她放松警惕后就对她动手动脚,还用恶心的眼神黏着在她身上。
那段时日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心力交瘁,一次去村里鸡舍偷鸡时出了点意外,被人发现。
那时她和阿菀第一次见面,后来回想,虞怜觉得自己当时形象可能不太好,蓬头垢面趴在草丛里,身上穿着不合身的旧麻衣,嘴里还叼着半死不活的鸡,身上头发里全是鸡毛。
阿菀没嫌弃她,也没责备她。看出她是妖后,也不害怕。
还从背篓里拿出刚猎回来的野兔给她。
等她吃好后,牵着她进院子里,打水给她擦脸,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裙,还细心给她梳头编辫子。
之后把她藏在她的闺房,每天带着她上山打猎摘草药,有时挖到珍惜药草,去镇上卖钱后,她会买各种蜜饯喂给她。
阿菀父亲是个胡子拉碴的蛮夫,脾气暴躁得很,但对阿菀很好,因此对她的存在也不排斥。赶集回来时会给她和阿菀各带一串糖葫芦,还有各种零嘴。
虞怜记得,她曾经问过阿菀,问她为何不怕她。
阿菀抿嘴笑着说,能在鸡舍偷鸡还被人发现的妖,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虞怜很喜欢阿菀。
阿菀父亲之前是个书生,几次科考皆失利后,心灰意冷放弃读书,转而以打猎为生。
但他要求阿菀读书,对她要求也很严格。
她觉得阿菀背书背得可好了,但还时不时会被他打板子。
每每这种时候,阿菀就会抱着她哭。
后来阿菀说要教她认字,还要给她取一个名字。
虞怜很高兴,其实她不喜欢学习,每次看父亲给阿菀讲课业时,都枯燥得很。
但阿菀教她,她就是很高兴。
她开花给阿菀看,阿菀说这是虞美人,给她讲这种花在民间的传说。然后摘下两朵,一人一朵别在发间,说她可以用“虞”做为姓。
而名的话,阿菀想了很久,说她心性纯粹干净,像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般,用“莲”字做名再合适不过了。
虞怜一听,十分认同,不愧是阿菀,取的名字就是好听。
然而在她得知“莲”也是一种花后,说什么也不肯再用。
她也是花,怎么能用别的花做为名字!
于是她央着阿菀换一个字。
阿菀也不嫌她烦,耐心罗列很多“lian”音的字,任她选。
虞怜不认识那些字,只觉得笔画又多又反锁,难写。
阿菀无奈又在纸上添了几个字。
虞怜一眼就相中“怜”字。
在一堆笔画复杂的字中,它可以说是简单得清新脱俗。
阿菀没料到她会选这个字,犹豫着说这个字不好。
她问为什么不好。
阿菀说寓意不好,很少会有人把她用在名字里。
不过阿菀也说了,既然她喜欢,那它就是最好的。
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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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菀在一起,虞怜着实过了好几年安安稳稳的舒服日子。
她想,若是能一直这样,她也不一定非要回灵山。
可后来村里来了个很讨厌的人,那人自称是阿菀未婚夫,是来娶她的。
虞怜当时不懂未婚夫是何意,只知道他要带走阿菀。
他还是个捉妖师,认出她的身份,对她下死手。
阿菀父亲带着阿菀和她逃了。
东躲西藏很久,他的身子迅速垮了,常年的劳作早已让他身体透支过度,这下一场恶疾就带走了他的性命。
安葬好阿菀父亲后,她和阿菀相依为命。
可还是没能逃脱捉妖师追捕。
阿菀最终还是同意嫁给那个天师,给她争取逃跑时间。
虞怜不愿意让她因自己受委屈,说什么也要带着她跑。
阿菀却道,“小鱼儿,我迟早要嫁人的。他好歹是捉妖师,爱慕我,嫁给他我会幸福的,你别担心。”
“只是今后我不能再留你了,你快走吧。”
虞怜很难过,却也无可奈何。
她想折下一根藤条给她,以后她强大了,还能循着气息回来找阿菀。
阿菀拒绝了。
阿菀那天赶她走了。
但阿菀出嫁那天,虞怜还是悄悄回来,藏在街尾偷偷看着她。
阿菀身材瘦小,年龄也很小,比她还小,那火红的嫁衣又厚又重,能把她压垮似的。
阿菀说她是愿意嫁给那人的,她会幸福的。
可虞怜总感觉那时的她并不开心。
无论她有多少疑问,在接二连三的捉妖师追杀下,她没法再接近阿菀了。
只得不断逃命,越逃越远,再也记不得回那个村子的路。
虞怜突然好想好想她。
“你在想什么?”
倏地,楼渊出声。
虞怜收回思绪,从桌子上爬起来,情绪有些低落,如实道:“我想阿菀了。”
她本以为她都表现得这么伤心了,楼渊总不好意思还逼迫她写字。
结果楼渊这个冷漠无情、无比讨厌的人,竟然还是不肯放过她。
虞怜骂骂咧咧收敛好情绪,老老实实一笔一画在纸上写着。
……
到了后半夜,虞怜才拖着困倦的身子回房间睡觉。
那团灰影再次出现,坚持不懈地给她上眼药,说楼渊坏话。
虞怜这段时间被它吵得烦不胜烦,偏偏拿它没办法,只能任它在她识海里为所欲为,她都快习惯了。
头沾着枕头就睡,随便它在她耳畔气急败坏。
许是被睡前还在骂楼渊,虞怜又做噩梦了。
梦里她再一次惨遭楼渊毒手。
虞怜:……
翌日,虞怜醒得很早。
出门时,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晕晕乎乎闷头往院中走时,正巧和楼渊撞个满怀,额头直直撞上他的胸膛。
幸亏寒冬腊月衣裳厚,倒是没感觉到疼。
“你闭着眼走路呢?”
楼渊似笑非笑道,手掌抵住她额头,把她推开。
虞怜抬眸和他对视一眼,一股无名火蹭蹭上涨。
霎时间,漆黑的瞳孔泛起猩红,二话不说抬掌往他身上打去。
楼渊飞身后移避开。
虞怜紧紧跟上去,换着招式朝他攻击。
“不就是让你写点字而已,至于大清早的就谋杀我?”
楼渊躲着她的攻击,气定神闲笑道。
虞怜闻言变得恼怒,眼眶里的红隐隐有扩散趋势,招式越发妖诡。
在尖利的指甲划破他衣袍时,楼渊身形一闪,瞬间移至她身后,手臂从身前按压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擒住她躁动的双手,反制住她。
虞怜剧烈挣扎着。
“安静点儿,别动。”
楼渊俯身贴在她脸颊,轻声道。
虞怜歪头,果真平静下来。
趁这个间隙,楼渊反手在她肩头画符。
一阵烫意从后背传来,脑子里忽地被针扎了似的疼,疼到浑身冒虚汗。
虞怜瞳孔骤缩,诡异的红褪去,余下清明。
“清醒些了?”
楼渊松开她。
虞怜飞快跳开,为自己找补:“我刚刚只是想试试最近妖力涨没涨。”
“所以你得出结论了吗?”
楼渊知晓她有事瞒着他,既然不愿意说,他懒得问,也不拆穿她,顺着她回道。
“嗯,长进不少。”虞怜煞有介事点头。
楼渊眼底笑意淡些,什么也没说,往院外走去。
虞怜盯着他的背影,摸了摸后背,空无一物。
她可以确定,符咒刚刚是在这里的。
手抵住脑袋揉了揉。
有哪里不太对。
符咒伤害不该是直接的吗?方才脑袋里的疼痛却像是隔着层纱,透过某种东西在攻击她……
虞怜理不清思绪,小跑着追上楼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