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不信人间有白头·其十
作品:《云山雪》 “师父!”
钟滟惨呼一声,林维清却面色平淡,抬指疾点过肩头两处穴位,又抓了把冻雪覆在伤口之上。
血止住了,他拂去臂上被血染污了的残雪,接过钟滟递上的玉枢散,一边敷药,一边低叹道:“可算是老实了?若方才冒冒失失的是玉儿或樾儿,为师定要罚他们去戒心堂的璇玑七绝阵里待上几遭,不被扎成个刺猬根本出不来,可偏是你……”
钟滟满面泪光,自里衣间撕了干净布条给他包扎,闻言还在不自觉发颤的手一顿,抬头不解地看向他。
林维清自顾自裹完伤,拍了拍她的脑袋,勾唇一笑:“你就算了,教不严,师之惰也。罚你,还不如罚为师自己,终归是自作自受罢了。”
什么鬼话!
她就那么废柴,师父连罚都不屑罚她了吗!
钟滟一瞬气成了只河豚,抹了把颊边的泪,满心的悔恨难过都在雪地凉风间散了个干净。
崖下又炸开一连串轰天巨响,打断了学渣无能狂怒的原地跺脚。
钟滟回身一望,只见崖下烟尘黑烟滚滚,无数被炸裂烧焦的巨鹫尸骨碎了遍地,剩余为那火油连环爆炸的震天威势所摄,一时都退的远远再不敢上前。
鬼面鹘一马当先,拎着昏厥不振的阿史那信忠飘了上来。青背狼豪阔的肩头被啄走了好几块血肉,漏着森森白骨,他歪头唾出一带着鹫羽骨渣的血沫,一双暴涨血红的眼如喋血猛兽般,低喘如牛。
殿后的铁爪蝎狼狈攀上雪崖,左足上的铁勾竟被那巨鹫啄碎了,只剩了个光秃秃的杆,风帽下原本的平静阴森脸色比吃了屎还难看——方才崖下炸开的那几枚「震天雷」乃是他的心血保命之物,未曾想还未见到枯荣枝,便已在半途几乎消耗殆尽。
阿史那信忠醒转过来,一脸劫后余生的凄惨,活像根被蹂躏践踏了无数遍的小草,指着前方断续道:“穿过……这龙脊道……便是日月崖了。”
他只勉强说完了一句话,便又一歪脖子,昏了过去。
钟滟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山腹之中,有一道幽邃裂口,内里幽深曲折,纵贯岩脉,如巨龙脊骨般曲折延伸,不见尽头。
身后崖下皆是遮天蔽日的凶暴鹫鹰,已无法回头,眼前只这一条路可去。
青背狼啐了一口,扛起阿史那信忠,径直往那裂口闯去。
一行人默默埋头向前,这龙脊道内虽幽深曲折,却意外的再无任何危险,除了洞顶满头犬牙交错的石锥冰凌略有压抑外,一路顺畅得不可思议。
循着若有时无穿膛而过的低咽山风,众人渐行渐上,很快来到了山巅的另一头。
晨曦终于穿透了云层,在漫天雪影间散出耀眼的霓光。
钟滟从窄仄的山道间探出身来,望向对面的高耸雪崖,不禁为这旷丽奇景一震——一大片半枯半荣的蔓生枝叶根生在崖巅碎雪中,日光倾洒而下,偏只落在一半晶莹剔透的嫩叶上,将叶脉都照得熠熠生辉,而背阴处的一半,乍一眼嶙峋枯槁,乱枝虬结,死灰一片,从那流转在云气中的漆幽光晕来看,却是精蕴暗敛,别有一分勃勃生机。
“哪一过,是真的,快说。”
鬼面鹘操着生涩的汉话,拎起阿史那信忠临空飞跃至对面的日月崖上。
阿史那信忠两股打着哆嗦,在绝壁间半爬半走,埋头在那片异植中分辨了许久,才颤巍巍指向不远处一株不太起眼的矮株。
鬼面鹘树皮似的老脸上划过一抹邪笑,转身出手一捞,竟丝毫不顾惜,将那株枯荣枝连根拔起。
他还未及高兴,后心便挨了一记冷刀,整个人霎时软倒下去,随即被人狠狠一脚踢在腰间,自万丈高崖间滚落下去,失了踪迹。
——阿史那信忠飞身轻盈似鬼,自后背偷袭,电光火石间便了结了那怪物一般的鬼面鹘,随后往唇间飞速塞了个什么,三两口吞咽下去。
他这一路以来没有显露出半分武功,每次遇险,不是哭天喊地,便是连滚带爬地缩在西海三煞身后寻求庇护。此刻露出了真面目,脸色依然苍白羸弱,舒展开的眉目间谢去了先前所有的怯懦油腻,转而化做一片冷漠阴鸷,与危崖对面的他们淡淡对望,仿佛在看一群死人。
铁爪蝎与青背狼轻功不及,被困在这一方逼仄的石台间,眼睁睁地看着对面山崖上的同伴被杀,已是怒极。铁爪蝎口中急速吐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咒骂,青背狼怒吼着一锤岩壁,震得整条山峡颤动,簌簌落下一片石屑。
林维清将钟滟护至身后,面寒如霜,望向对面山崖:“你一路故意引着队伍涉险,想方设法削弱我等的战力,便为了取到枯荣枝之后,将人杀了灭口?你该当知道,下山之路只有一条,你轻功虽佳,侥幸偷袭还有胜算,除非你能在日月崖上风餐露宿,将人生生熬死,一旦下来,便是死路。”
阿史那信忠大笑了一阵:“先生此言差矣,我此番出行前,杨皇便给三煞下了秘旨,只待取到枯荣枝之后,立刻将我灭口。左右都是死路,不如搏上一把。”
他负手于崖边迎风而立,面上露出了分遗憾:“先生的身手当真了得,带着个女人,竟能于僵心蝠与癫骨鹫群中来去自如。若先生肯为我所用,替我将三煞杀了,待我取了枯荣花,你我和和气气一道下山,岂不美哉?可惜啊……事已至此,我只得损些阳寿,送你们一块儿去死了。”
说罢,他划开掌心,鲜血流入日月崖中,霎时间四下狂风大作,整座天穹山脉皆开始震颤摇晃,碎雪乱溅,沙石飞走,天地间响彻起一道道钟磬般的低沉荡响,仿佛盘古持着巨斧正在开凿天地。
脚下山势忽变,原本逼仄的龙脊道竟凭空幻生出无数条石道,虚虚实实,形如迷宫一般,暗合九宫八卦,将四人困于阵心。
似为那重叠低鸣的磬音所激,青背狼与铁爪蝎皆捂头痛呼,目中隐隐泛上疯癫的红光。
阿史那信忠沿着一条贯通两崖的石道缓缓向他们走来,铁爪蝎咬牙掷出袖中的最后一柄毒刃,只是那刃锋堪堪触及他面门,便转瞬消弭于阵风之中。
待他稍走近些,钟滟便惊讶地发现,他那原本白净光洁的面上,竟生出了数道细褶,须髯间也掺了几分斑白,仿佛一瞬老了十余岁。
——这到底是什么凶阵,竟须以生人阳寿启动?
阿史那信忠闲庭信步一般,路过他们四人时,竟足步一顿,悠悠然向林维清炫耀:“你们中原人的皇帝,实在是贪婪浅薄,不成大器,他服下荣丹时,还以为是什么长生不老药,光吸我一个不够,竟贪得无厌,派了西海三煞逼我带路,妄图取走所有枯荣枝,吸遍宗亲,永葆青春。”
林维清脸上寒意一闪,挽雪出鞘,一道湛银剑光削向他喉间。只是他毕竟内府被锁,真气虚乏,这诡异大阵中风云气涌,四象八位皆护着阿史那信忠,很快搅碎了那道后劲虚乏的剑光。
阿史那信忠唇角噙着一丝得色,步履不停,消失在山路尽头前,犹自猖狂笑道:“杨皇一死,中原必乱。如今我已尽获枯荣之力,待我执掌突厥金帐,便可纵马中原,得不世功业。届时先生便在九泉之下,痛悔你今日错过了怎样一位明主吧,哈哈哈哈哈——”
钟滟还未及消化他话中的信息,便听一声利刃没入血肉的闷响——铁爪蝎右腿高抬,其上的弯钩狠狠一拉,嵌入青背狼左臂间的肌肉间,划出一片血肉淋漓——这两人似为这阵中的磬音所激失了神志,疯癫若狂,竟操起家伙六亲不认地乱砍乱杀了起来。
林维清将她护至身后,抬剑挡住青背狼一掌,疾道:“滟儿,去右下兑宫位击碎阵石,快!”
钟滟虽未听说过西海三煞,可是这一日一夜一同突围破险,多少也知道些他们的厉害。观二人功力,虽不及中原武林中如韩维德、江采薇一般的顶尖高手,但至少都不会逊于徐维衡师叔,师父如今功体虚弱,以一己之力对上这发了狂的二人……
未及她犹豫,林维清已在瞬间与青背狼硬碰硬过了三招,侧身抬手削断了一连串铁爪蝎在半空之中掷来的枯枝飞袭,堪堪闪身还是被青背狼掌风擦过肩胛,唇角便漏了丝血意。
钟滟再不敢发愣,匆忙奔至右下兑宫位,运起全身真力,击碎了那块与其余山石略有不同的阵石。
“正南,离火位,碎枯枝。”
林维清匆匆丢下一句,一个鹞子翻身,绕至青背狼身后,以他宽阔的身躯为盾,躲过铁爪蝎的密如织网的暗器,正一剑刺向他肩后要穴。不料这青背狼竟丝毫不顾铁爪蝎的攻击,硬吃了三箭,弯身一个横扫携着风雷之势便向他的腰腹击来。
林维清腰身后仰,避过这一击,整个人如垂柳迎风般翩然后撤,一脚踢在青背狼收势未及的臂间,将他如轰山巨石一般击向铁爪蝎。
可青背狼毕竟是三煞首凶,竟在半空中硬生生拧转腰马,转身一掌如开山裂石般向他拍来,而铁爪蝎手中的枯枝已换作了一枚方才炸碎鹫群的「震天雷」,改道袭向正南方,正在埋头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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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地上枝蔓的钟滟。
间不容发之际,林维清挽雪脱手而出,凌空挡住了袭向少女的利器,剑锋上挟着的气劲裹着「震天雷」安然落地,可他已然避无可避,背后挨了青背狼一掌,筋骨碎裂之声暗响,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他咽下口中血沫,抬眼剜向高悬于石壁顶端的铁爪蝎,声色半点不显伤势,冲着少女稳声道:“左震位,打乱青金石。”
钟滟应声而去,待打乱了那一地似乎长在山峭中的青石,回眸未及再问,便见林维清任由铁爪蝎足间铁刃贯胸透背而出,就着这穿胸之势,硬将对方从半空拽落,一掌狠狠击碎了他的天灵盖。结果了铁爪蝎,再闪身却已不及,肩头又结结实实吃了青背狼一掌,整个人都震了震,被拍得捂着前胸单膝触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钟滟肝胆俱裂,正想上前帮忙,可林维清反身伸腿一撩,竟绊倒了那青背凶兽,两人于地上滚作一处,血肉相搏,抵死相拼。
林维清额前青筋暴起,强按住那发狂猛兽一般的青背狼,侧头自胸腔间中挤出一句:“北乾位,断通天柱……快!”
钟滟忍住泪意,转身疾奔到位置,使出了洪荒之力,一道气劲风卷残云一般,霎时掀翻了乾位间顶着整个龙脊道的石柱。
轰隆——
随着阵势被破,整条龙脊道间烟尘四起,天摇地颤,无数嶙峋冰棱石锥自洞顶掉落,整座大阵都摇摇欲坠,八卦阵心之间,一方狭仅容一人通过的裂隙缓缓打开——生门现了。
钟滟满脸的泪光与烟尘,尖叫道:“师父,阵破了!”
斜远方处角落,林维清与青背狼的厮斗已至最惨烈处。
两人在震颤的地面上翻滚,所过之处留下道道血痕。
失了最后同伴的青背狼彻底癫狂,双目赤红得几乎渗血,他一身铜皮铁骨,拼着胸前颈侧被林维清的掌力劈得皮开肉绽,暴吼一声,一双筋肉虬结的巨掌如铁钳般死死掐住林维清的咽喉,将他整个人提起,狠狠掼在岩壁上。
林维清抬手反扣住扼在咽部的手,在一片窒息中勉力拧转腰身,调整位置。
"喀嚓!"头顶一枚尖锐岩锥忽然坠落,重重砸在了青背狼的身上。
林维清趁势变招,双腿绞住青背狼腰腹,借势翻身,染血的指尖带着最后的气力,精准点向其脑后“玉枕”、“天柱”二穴——
这头人形凶兽不甘地发出了最后的嘶吼,终于瞳孔涣散,轰然倒地。
林维清顾不上喘息,强撑着拾起挽雪,又解下行囊,与唤驼铃一同塞到狂奔而来的钟滟手中,边推着她走向阵心生门,叮嘱道:“你先出阵,等我一日。如果明日此刻我还未出来……就先下山,这周边就有座小城,骆驼会带你去。”
钟滟差点被他一推,差点就要掉下生门石隙。
也亏得林维清此刻已是强弩之末,手上力道不足,她稳住身形,看着满身血污几近站立不稳的师父,哭道:“师父为何不同我一起走?师父不走,我也不走!”
林维清眸中现出一缕暗红的癫狂光芒,指甲刺入掌心平复了片刻,才恢复了脑内的清明,强撑着解释道:“引他们发狂的不单是这阵法中的磬音,而是我们来时僵心蝠与癫骨鹫身上的毒。两种毒素都不致命,可若为阵音所激,便会引得人失去心志,发狂发疯。我身上所中的毒虽不深,可也快要失控了……再和你在一处,我会伤害你。”
“不!”钟滟拼命摇头,抱紧林维清的臂弯哭喊道:“师父,要死也一起死,滟儿绝不留您一个人在这里。”
耳畔传来一连串石柱碎裂的声响,这方龙脊道已不堪重负,快要坍塌了。
钟滟咬着唇,手上使尽全力,企图强行拖着林维清一起走。
可林维清就如一株扎根重岩的坚松,纹丝不动,千钧一发天崩地裂之时,他面上沾着血痕,神色仍平如秋水,竟还有心朝她浅浅一笑,叹道:“为师花了那么多力气才救活你,怎么舍得让你留在这里受伤?放心,你还不相信师父吗,师父不会死的,师父还想……”
他顿了顿,指尖轻柔地为少女理了理颊边的乱发,带着无数说不清理不尽的眷恋缱绻,最后低不可闻的说了句:“滟儿,其实师父一直都……你。”
钟滟看见他张了张唇,可那两个字极淡极轻,淹没在风沙走石的狂躁声中,难以分辨。
趁少女愣怔的一瞬,林维清出手若电,拂过她颈边睡穴,一推一带,便沉入了生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