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番外·薤露晞(If线)

作品:《云山雪

    李晏是个小乞儿。


    杨皇征高句丽大败,连岁征兵纳粮,又逢了灾年,他家孤儿寡母根本活不下去。最后,连八岁的他也被兵贩子半强半哄着夺了去。走到半道儿上遭了山匪,他个子小,藏在草石间一动不动,侥幸万分才逃了回家,却见娘亲已吊死在了家中。


    卖了破屋,葬了老母,他便成了个乞丐。


    好在他心思活,嘴又甜,虽年小力弱争不过饿狼似得流民群,却总能靠着几分运气与稚嫩讨喜的脸蹭到几口吃食。虽也常饥一顿饱一顿,至少没有沦落到骨瘦如柴,病得连饭都要不动的惨淡。


    直到那日,他偷了一个仙人的钱袋。


    *


    这是他第一次偷东西,他原本也不想偷东西的。实在是那仙人出手太过阔绰,与这饥荒世道格格不入。这点钱对那仙人没什么,但对于他,却是救命的金饭碗。


    有了钱,他便能换二斤盐、割一扇肉,交了城东的刘秀才的束脩,混一个窗外旁听的位置。


    这个世道,只有读了书学了真本事,才能出人头地。


    人若不能出人头地,便如这满地的两脚羊,不过任人宰割罢了。


    他慌慌张张,一路从城东奔到城西。


    谁知任他如何飞奔疾驰,钻进本地人也难辨方向的狭小暗巷,或躲避或改道。那仙人却总能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一袭白衣整整齐齐,连尘泥都未染上半分。


    *


    李晏彻底慌了神,情急之下,脑中竟生出个大胆的主意,忙转身滑溜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仙人神通广大,求仙人收晏儿为徒。晏儿定当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师父大恩。”


    头顶传来幽幽一声:“滟儿?”


    唐突之语竟未被拒绝,李晏心头狂喜,头磕得更是麻利,一连串道:“徒儿本名李二牛,是城北算命的张天师见我面相好,便给我改了个“宴”字的名儿。海晏河清,说是个好兆头,改名之后定能飞黄腾达。”


    本无希望之事,谁知那仙人默了许久,竟松了口:“跟上来。若跟得上,我便收你为徒。”


    *


    李晏便跟上了。


    仙人出了城,径自入了山道。荒野深山,从小路到无路,还要再往深处去。


    山路遍是嶙峋荆棘,蔓生的利枝划破了他单薄的衣衫,手足遍是深浅不一的血痕。夜里伸手不见五指,频频传来食人野兽的嘶鸣之声,吓得他肝胆俱颤,仍不敢停下前进的步伐。山崖陡峭,有数次他差点就要失足跌落,仙人却只负手立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与毅力,整整三日,他不饮不食,走不动就爬,爬累了便起来走,手足并用屁滚尿流地只管向前,才勉强跟得上仙人的脚步。


    口中干裂开了数道口子,血沫涌出又被咽下,浑身骨头仿佛都被碾碎了,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好像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李晏脚一软,自一方断崖上滚下,意识短暂地脱离了脑海,昏天暗地。


    李晏强撑着睁开眼皮,整个人一霎被震撼得忘记了伤痛。


    难以置信,他是见到了怎样一方世外桃源啊。


    阳光照耀下,一道甘澈的小溪环着整个清幽山谷,泛着粼粼波光缓缓而来。旷远处,依稀有着竹屋、菜畦,和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如梦似幻。


    ——潋滟谷


    溪畔不远有一方石碑,上面的刻痕已然在岁月中斑驳模糊,几难辨认。


    看到石碑上那意义不明的字迹,李晏却莫名安下心来,终于放任自己脱力昏倒了过去。


    *


    李晏有两个师兄。


    入门早些的石青不过九岁。何安入门晚,却比石青大上几个月,已满十岁了。


    不知为何,师父并未给他们排行辈。


    于是两位师兄成日里掐架,争来争去,不过为争出个谁才是大师兄来。


    石青是个习武天才,小小年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刀枪剑戟都耍地有模有样。


    何安却是谷里的衣食父母。他是个厨子的儿子,打小儿便立志要当天下第一名厨。任什么粗粝野菜经他手中一过,都美味得让人能将舌头都咬下来。


    两人围着李晏左看看,又看看,一连琢磨了数月也没寻思明白:“这小子习武根骨不太行,也没什么过人的手艺。他到底有哪里好,师父怎么就收了他给我们当师弟?”


    于是乎,“一无是处”的李晏便承包了谷内所有的杂活。


    其实也没剩下什么,不过是缝洗衣物、打扫屋舍、养鸡养鸭。


    师父最是好洁,若是缝隙处有灰、衣服洗得不干净是要罚人的,两个师兄怕得要死,一早便把最难干的活计推给他。至于鸡鸭,师父少食荤腥,纯粹是两位师兄既贪吃又嫌烦。


    *


    谷内的日子安逸悠长。


    晨起早课习武,午后师父讲文,课时视心情长短不一。


    石青一看书就头疼,每每睡着然后兴高采烈地被师父罚去举鼎。何安倒是喜欢,只是偏门,一讲到偃术机巧就满眼放光,判若两人。唯有李晏来者不拒,且学得极刻苦,夙兴夜寐,手不释卷,很快进度便赶超了两个师兄。


    于是每日午课改为了半个时辰,一同教完三人基础后,师父还会单独留下李晏,再讲一个时辰。


    有时石青好奇,连鼎也不举了,与何安一处挤在窗下偷听。


    结果自然是什么也听不懂,两人大眼瞪着小眼,目瞪口呆。


    石青挠挠头:“合着师父是给咱俩收了个文曲星回来,再这样学下去,日后都能去考个状元了。”


    何安白了他一眼:“现在外头世道这么乱,考了状元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像你我这样,有个一技之长,才好讨生活。”


    石青怼了何安一拳:“去,你懂什么。我娘还在世时常对我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师弟跟着师父多学了那么多本事,总是比你我要强些。”


    于是两人都开始往李晏身边凑,仿佛跟在他身后,就能白捡一座黄金屋般。


    *


    潋滟谷内有两座坟。


    一座在后山阴处,较大一些,似是双人合冢,无名无碑。


    另一座是孤冢,也无名无碑,却就葬在师父所居的竹院内。


    没人知道里面埋的是什么人。


    只知道,那个人一定对师父很重要。


    毕竟师父虽有他们三个弟子,却大多数时,都在那坟冢近旁。


    每至月晖风疾,猿啸凄哀之时,师父甚至都不在竹屋内休憩,而是一人一剑,陪着那孤坟独坐至天明。盛夏之时,师父还会养萤火虫,每到夜里,坟前都是一片萤光烂漫,迷离梦幻。


    他们都猜,坟里葬得大约是个女子。


    毕竟坟前鲜花不断,何师兄每次新做了什么糕饼甜食,第一时间奉给师父献宝时,师父总会拣了最好的先摆在坟前。深夜里,师父在坟前所奏的曲子,总是那样说不出的深柔婉转,哀恸深长。


    师父还在坟前的柏树上掏了个洞,养了一只小松鼠,每到冬日里都会换上白毛,圆滚滚毛绒绒得甚是可爱。那松鼠娇贵的很,只吃最饱满油润的松果板栗,最柔嫩多汁的枝上新芽,他们几个师兄弟轮流抽空去山里拾拣,才够这祖宗挑选。


    *


    某日,谷外忽然来了个少年剑客。年岁不大,一袭素简的白衣道袍,那副清冷冷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竟与师父素日里的冷淡出尘像上了三分。


    只是李晏知道,少年是少年,师父是师父。


    少年如何能及得上师父半分。


    师父在谷外与那少年会面。师兄弟三人谁也不敢去偷听,偏心头又瘙痒难耐。


    三人一阵筹谋,谁也不敢上前,最后还是何安抵着他的背推了他一把:“喏,老末去,师父平日里最是宠你。就算被抓到……哥哥们定会为你求情的!”


    李晏无法,只好硬着头皮猫着腰缓步靠上前去——


    “林师叔,没想到吴师兄竟没骗我,您真在此地……师父遣我来最后问一句,您当真不愿回去?”


    “您走之后,魔教偷袭云山,虽有季师兄及时制住了那妖女苏潋,可云山也是元气大伤。徐师叔重伤闭关,只剩师父一人收拾狼藉。虽有吴师兄帮衬着,他毕竟独木难支,短短几年便已是满头华发,弟子在一旁瞧着,实在心中难安……”


    那少年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地说了许久,将那处叫云山的地方描述得好不凄惨。


    师父却只是负手闭目听着,等那少年实在没了话,方淡淡道:“你辛苦寻到此地,想必不是玉儿告诉的你,也不是我师兄让你来的罢。”


    少年那淡静的面上似有一瞬扭曲,骤然破裂开来:“原来,您竟是记得的。”


    “您还记得,当年我祖母含辱忍垢委身仇敌,只为了大楚能藏下最后一丝血脉,以期复国。”


    “您在云山独善其身时,可曾想过她在杨狗身侧如临深渊,每日里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如今您神功已毕,又知金砖城的线索,若是卷土重来,何愁大楚不复?”


    “沉宥知您无心大业,可至少您也……应该告诉有志之人,金砖城究竟在哪儿?”


    *


    金砖城?


    这少年怕是得了失心疯,李晏想着。


    不过一个街角巷陌人尽皆知的传说,和师父能有什么关系。


    百余年前,尚还是前朝大楚执掌天下。只是大楚的皇帝一个比一个荒唐,其中以戾王最甚。他痴迷上了当朝太子妃,自己的儿媳!为夺儿媳,戾王狠心逼死了亲生儿子。谁知太子死后,太子妃也服毒自尽,为太子殉葬。


    为了复活心上人,戾王听信妖道之语,狂征暴敛,穷尽大楚所有的黄金,修了一座金砖砌成的墓穴。只是还未等到太子妃复活,戾王便死于大楚内乱之中。而那座倾尽国力铸成的金砖城,也一并成了谜团,消弭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有人说,根本没有什么金砖城,不过是戾王为了奢靡享乐取用国库黄金的借口,也有人说,那金砖城真的存在,原是太子妃复活后成了神仙,仙法一施,便将整座城藏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的是,杨氏龙潜之时,为得国军资,曾遍掘前朝帝葬,发掘珍宝不少,可从未有过掘出金砖城的消息。


    真当师父是神仙不成,连杨皇的开国部曲都找不到的金砖城,问师父又有什么用?


    李晏正心下憋气,却听远处师父也不解释,只是淡淡道了句:“林氏一脉,没有承天下的器量。我没有,你也没有。”


    李晏心头大震。


    *


    少年走了,师父也在外山重启了九龙迷魂阵,外人再难得进。


    岁月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逸。


    待石青与何安的脚力足够出谷采买,师父便再未离开过潋滟谷一步。


    某一日石青出谷,竟大着胆子带了匹小马驹回来,好在师父并未责备,便养在了后山的山涧边。三人都兴奋极了,期盼着马驹快快长大,好过一把纵马弯弓射大雕的英雄瘾。


    可没过多久,马驹便开始生病发烧,站也站不起来。


    他们三人翻遍医书用尽法子也无能为力,最后还是师父被他们哭得头疼,出手救了小马。


    最终,潋滟谷里到底是添了三匹马。


    成日里习武读书,又是走马射猎,三个小豆丁见风就长,很快长成了三个英姿飒爽的少年。


    有一天用饭时,石青那榆木脑袋没绷住,忍不住问:“师父,今年我都十六了,冠军侯在我这个年纪,都封狼居胥、禅姑衍山了。”


    话刚一出口,桌下便挨了何安狠狠一脚:“霍去病十八而薨!你懂个什么,课不好好听,成日里就会做梦。”


    李晏看了看两人,又看看了师父,有心想纠正,到底没开口。


    师父却已停了箸,唇角笑意淡淡:“不必问我,你们想做什么,直接去做便是。”


    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三个少年面面相觑,同时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深深的愧疚。


    他们若是走了,只剩师父一人在山中,该有多寂寞啊。


    *


    外山的九龙迷魂阵终究被人破了。


    来者一袭蓝衫,是个年岁莫辨的剑客。


    说他年岁莫辨,是因为他看着虽年轻,可满头青丝却已如师父一般斑驳花白。说他是剑客,是因为他虽未佩剑,整个人却如一柄未出鞘的宝剑,望之便觉锋锐难当。


    三兄弟挤挤挨挨,拙劣地藏在谷口的山石后,探头探脑。


    那剑客突然开口了:“师父,这么多年,樾儿一直都在找你。”


    三人皆被那声“师父”震了震,来不及细想,便听师父道:“十年之约,你来早了。”


    剑客挑了挑眉:“樾儿已白得了生灭蛊五十年功力,若还要再修上十年,岂不是占师父便宜?”


    师父未回话,唇角却带了丝温润笑意。


    三人互看一眼,都觉心底醋意徒生。


    这些年来,他们还从未见过师父如此笑过。


    *


    师父与那剑客的一场大战,剑光电飞,气劲纵横,直快将整个潋滟谷都掀翻了去。


    山石塌了半壁,小溪断了水流,满谷都是碎石土屑与尘灰。


    三兄弟灰头土脸,心痛得看着原本丰茂的菜畦变得寸草不生,滚圆的鸡鸭零落了一地,膘壮的马儿们惊得跑散远去……若说还有什么完好无损,只有师父院内那棵柏树上的松鼠大爷,仍抱着颗板栗,眨着眼黑圆的眼儿,吃得无比尽兴。


    天上满是烟尘,难辨两人打斗的身影。


    忽而一人从云端跌落下来。


    三人拍去身上烟尘,正准备去捡那剑客的尸身,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那剑客紧随其后,一把扶住师父不稳的身形,犹不甘道:“师父,您未出全力。方才您与我对的那一掌,连浑天八重之境都无……”


    师父咳出一口鲜血,半倚在那剑客身上憩了会儿,才缓缓推开了他的手站直身子,淡淡笑道:“不,为师已尽了全力。”


    剑客神色大震,如遭雷轰。


    师父弯腰捡起跌落一旁的挽雪剑,转身塞到那剑客手中,拍了拍他的肩:“师父输了,你也该出师了。横霜已断,往后的路,便让挽雪陪着你罢。”


    *


    忽而一阵狂风大作,四周气劲徒生。


    他们三个便如风中残叶,与那剑客一道,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卷出了谷外。


    九龙迷魂阵本是护山大阵,此时九条腾龙却不知为何调转枪头,齐头朝着守护多年的潋滟谷攻去。


    一时间山石迸裂,天地倾塌,无数碎裂的巨石轰鸣,泥沙俱下,洪流一般势不可挡地砸向潋滟谷底,转瞬便将那一方鸟语花香的世外幽谷填埋成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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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荒石嶙峋无路可入的枯冢。


    “师父——”


    剑客神魂俱裂,红着眼跪倒在已被巨石封堵的谷外,怀抱挽雪,徒劳地嘶吼着。


    *


    师父去了,潋滟谷也没了。


    李晏三人伤痛了许久,还是跟着剑客师兄回了蜀中凤凰山。


    师兄姓季,是神焰教教主,手下掌着好大一群教众。大部分还算正常,有些却生的畸形恐怖,还成日里都爱玩些毒蛇毒虫。可这群怪异疯癫之人却一个个对师兄都毕恭毕敬,死心塌地。


    李晏有些害怕,何安倒是如鱼得水,成日里季师兄长季师兄短,跟在师兄身后如同一条尾巴似的,时不时还请教些厨艺。


    当是时,恰逢杨皇再征高句丽,石青摩拳擦掌,欲去投军。李晏正待得不舒服,便也跟着一同请辞。


    何安有些不舍,可也知那是石青自小的志向,不便阻拦。


    季师兄送他们北上。临别时,还叮嘱道,往后若遇什么困难,可去云山宗寻吴沉玉大师兄。


    云山?


    记忆中那模糊的地名忽而再现,李晏心中动了动。


    *


    他们投了军。


    三年后,石青凭着一身武艺很快当了个游击校尉。可大军被困高句丽,瘟疫四起,粮草被断。主将无奈之下叛降,部曲皆仓惶四逃溃散。


    李晏与石青四处收敛败军,好容易整成一支队伍,带着几百人历经千辛万苦,才逃回了国境。可谁知,他们一行人竟被接待的地方官说成了逃兵,要禀明圣上,按律处斩。


    眼见那狗官盯着他们辎重兵甲露出的贪色,望着四野遍是的菜色饥民。想到被抓走充军的爹,被饥荒逼得卖儿吊死的娘亲,李晏一咬牙,反了。


    说到造反,石青一下懵了圈。


    李晏也不大会,便胡乱写了篇檄文。


    他们杀了地方官,占了座边陲小城。口号喊得震天响,竟是招来了几股同道之人。


    手下有了人,地盘却不够分。


    李晏无奈,只得派石青突袭周边城池。


    好在这里荒凉,城破失修,守军寥寥无几,百姓苦于灾荒税负,活命都难,根本无心反抗。石青又勇猛无双,每场战斗皆奋勇先登,一口气便夺下了数座城镇。


    也是巧合,杨皇此时正忙于应对内廷叛军,无力管他们这些小打小闹。


    一时热血冲动,竟让李晏立下了足。


    *


    无奈随着名气越来越大,四面八方投奔而来的农民军越来越多。可北地寒苦,连羊肚子上都没有二两油,如何养得起这么多人?


    缺钱少粮,实在没了法子。


    李晏忽然想起了季师兄临别前的话。


    死马当活马医,索性一头寻到了云山。


    云山宗掌门却没有神焰教教主那样好相与。


    吴师兄见了他,面上虽带着三分笑,温润高洁如月华一般,可偏让李晏生生打了个寒噤,只觉高山俯仰,深不可测。


    他表明了来意,可吴师兄既不答,也不否,只道他一路辛苦,安排他去休息。


    一连七日,吴师兄白日里忙于云山事务,晚上便与他对坐论道。


    言语之间,李晏似能隐约察觉他所求之事竟有希望,可每每难耐重提,却都被云淡风轻不疾不徐地打了回来,着实难熬。


    又过了三日,李晏实在不得不归欲要请辞时,内室帘后竟走出一位看上去已有了些年岁,面容却依然宁婉秀丽的女道子。


    那女道子的腿脚似有些不便,踉跄着扶了门,脱口便冲着吴师兄斥道:“玉儿,都这么多日了,你究竟在别扭什么。成日里就待在这儿,我茶都没人泡!他毕竟是你最小的师弟,你师父自己选的,还能有错不成?!”


    李晏目瞪口呆。


    吴沉玉是云山宗掌门,如今更是浑天九重神功已成,名扬四海,威重甚深,谁敢这样训小孩儿似的训他。


    *


    可方才还分明一脸冷淡从容的吴师兄面色霎时便软若春水,慌忙间起身上前,搀了那女子边告饶:“阿宁消消气,都是玉儿的不是。寒雾银针还是明兰绣叶,要不还是山姜朱红好不好,那个养胃……玉儿这便去泡。”


    他扶着人送回内室,柔声细语,简直判若两人。


    出来时面上却又挂了层寒霜,上下打量了他一轮,再不绕弯,只是没了好气:“知你对金砖城有意,早年师父还在时,便来信交代过。怕你年纪轻被巨富迷了眼,故把地图存在了我这,若是来日真有用处,便让我交托予你。”


    “——师父一片苦心,望你不要辜负他。”


    李晏一瞬愧得面红耳赤,又忍不住热泪盈眶。


    想起初知师父身世那一阵子,他心底好奇,每每趁着师父单独与他授课时私下窥问。师父不答,日子久了,他便也淡忘了金砖城的事,只是那处财富过于惊天,午夜梦回,难免偶尔想起。


    他竟还曾私下怨怼过,怪师父顽固小气,那样大一座宝藏,凭白弃置荒废了,多么可惜。


    李晏双膝一软,跪倒在吴师兄身前,痛哭流涕。


    *


    若不是地图指引,任谁也不会想到,传说中的金砖城,竟貌似一处高人所建的隐秘洞府。


    洞府内有阴阳双泉,寒处碎冰浮雪,温热处却有红莲盛开,常年雾气萦绕,美得好似人间仙境。此处即便被人发现,也只会往灵丹妙药,武林秘籍处想。


    谁能想到,若舍得掘开这口看似造化蕴生、珍奇无双的阴阳泉,其下暗道里,竟藏着一座纯金打造的璀璨地宫?


    有了钱,诸多困难便都迎刃而解。


    李晏精于筹谋,石青骁勇善战,二人齐心,很快摧枯拉朽一般,在北方打下了半壁江山,锋刃直取洛阳。


    只是杨皇毕竟是正统,兵多将广,且败且战间,一边南撤一边坚壁清野,耗也要将他耗死在已被苛政摧残了数年,连年荒芜颗粒无收的北方旷野。


    金砖虽多,又如何养得起数十万兵众,与其后数以百万计面黄肌瘦的流离百姓?


    李晏尚盼着来年秋收,今岁却已难过冬。


    岁末天寒,穷途末路。


    *


    仰天长叹之际,李晏却收到了何安的来信。


    约莫他们辞别从军后不到两年光景,某一日里,季师兄竟突感身体虚弱,自知不久于人世。


    仓促离世前,他便将神焰教交予了何安。


    可何安到底是个毫无根基的半大孩子。


    执掌教内事务,安抚笼络人心,修复水利,组织生产,千头万绪,只他一人扛起。何安埋头蜀中多年,直到最近才算堪堪安定。如今蜀中已尽在神焰教掌握,民众只信教义而不知杨皇,得知李晏与石青缺粮少食,忙遣队送粮来解燃眉之急。


    时隔十数年,师兄弟三人终于再次会师于南阳江岸。


    *


    何安为李晏续上了一口气,也亲手按灭了杨氏最后一线生机。


    七年后,大军围城金陵,杨皇逃脱不得,自尽于紫金山。


    是年岁末,冀王李晏继皇帝位,以石青为大将军,何安为丞相,定都长安,改元怀清。


    怀清二十九年,冀武帝李晏薨。


    据宫内起居舍人注,武帝离世前,尚惦念着幼时从师时的那段美好岁月,只是帝王心心念念所居潋滟谷的位置,已无从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