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为谁流下潇湘去·十一
作品:《云山雪》 云山脚下。
钟滟脚步虚软,被段铭半背半搀着才走完了后半程山路,未及反应,便被塞入了一辆马车之中。
段铭三两句敷衍过江采薇,径自驾着车掉了个头,便与华阳一行人分了道。
车内一片昏暗,钟滟并不在意段铭要把她送去哪儿,只是闭目靠在车厢上,努力喘平喘顺最后一口气。
她到底只是个小姑娘,不想自己的死状态太狰狞难看。
恍惚间,有什么人轻轻挪动过来,将她小心揽入怀中。
钟滟已然无力抵抗,她感到生机在体内迅速的消失,不过一瞬,似乎连呼吸都已迟涩困难。
她倚在来者肩头低喘,恍惚间,竟觉得这怀抱无比的熟悉……
她勉强抬起头,模糊的视野里,逐渐映出了季沉樾俊朗深刻的脸——他的发已如中年人一般的灰白斑驳,可眼角眉梢间还存着一抹未被消磨的,她记忆中的少年独有的飞扬锐意。
“……二师兄!”没想到死前竟还能再见到沉樾,钟滟一瞬红了眼眶,欣喜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沉樾的唇角泛着一丝微浅又哀伤的弧度。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不敢有大动作,只以指尖爱怜地抚过她的面颊,动作轻得仿佛怕惊落花瓣上的晨露:“那些戒棍痛不痛,师兄都让你打回来,好么?”
钟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去岁她扮作乔沉舟初入云山时,二师兄看她这个“三师弟”不顺眼想逼她自行下山,便借教导之名每日刻意为难,打得她浑身青肿,差点就摔下断潮崖送了命。
她故意团了眉,扮了个虚弱而夸张的鬼脸,撒娇道:“痛死了,都怪二师兄,二师兄是大坏蛋!”
沉樾却只是静静望着她,语气低迟苦涩:“师兄这次……又来迟了。”
钟滟拼命摇头,抬手划过他的眉心,想舒展那道深深的褶痕:“师兄从来没有迟过,都是滟儿不好,太过任性……”
沉樾的目光愈发幽深,为她理了理鬓边乱发,强作无事道:“我知道,都是你心甘情愿的,对不对?你想做的事,师兄怎么会拦你呢。”
钟滟眉心一松,唇边绽开了个嫣然的笑,明媚纯粹一如往昔:“滟儿就知道二师兄对我最好了。”
沉樾笑了笑,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深长眷恋又哀婉。
“不许这么看着我……”钟滟不喜欢他这副打量死人的模样:“我或许快死了,但现在不还没死吗?!”
“好。”沉樾抚了把她脑后的软发,便有些不舍地别开眼,只是纵容。
钟滟扭了扭,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小声求道:“二师兄,滟儿不怪师父,你也别因为我的事再记恨他了好不好?师父伤得极重,今早又妄动真力强行为我传了功,我实在是担心。待我……你便替我回玄晖峰看看他,好不好?”
沉樾侧头望着车厢对角的昏暗处,眸中泛着微光,梗了片刻才开口:“你当真,有那么喜欢他么?”
钟滟却知他是答应了。
心头再无惦念,她眸中一瞬又恢复了几分少女时代的神采,在沉樾怀中蹭了蹭,娇俏道:“不喜欢啦,我们都乖乖地做师父的弟子不好吗?师父待我们恩重如山,你不许再跟他较劲了!死阿樾,你都不知道那日你折剑出走时,师父究竟有多难过……”
沉樾靠着车厢,听着怀中少女生机勃勃地絮絮从前,语气却如游丝一般越来越弱……他再也忍受不住,抬掌抵住她的掌心,度了一段真力过去。
有生灭蛊相助,他的极意功造诣已然不低,可那段真力却似泥牛入海,起不了半分涟漪。
他的手颤抖着,徒劳地抱紧怀中的人,甚至不敢低头再看一眼,语气却如常日一般,温柔调笑道:“既然滟儿都不喜欢师父了,那以后就喜欢师兄了可好?”
怀中人的呼吸已微弱至极,仍强撑着精神甜声回应:“好呀,可惜滟儿大概不能陪你多久了……等下辈子好不好,下辈子……滟儿就只喜欢二师兄,滟儿保证!”
沉樾狠狠一闭眼,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滑落。他语气急急,颤声打断道:“别说了,你需要休息,听师兄跟你说——”
“昨日大师兄递了密信给我,附着一本名为两生决的功法册子,让我抓紧练习。他虽未提出处,师父也刻意掩了字迹。可我知道,那是师父写给我的,你把我中生灭蛊的事告诉师父了是不是?”
“当日生灭蛊嗜遍我全身,活生生啃出一套蛊脉,竟也能让内息流转。我偶然发现,若是浑天真气走自身经脉,极意功走蛊脉,我便能同时运行两套功法,再无冲突。更惊人的是,若将浑天真气与极意功同时击出,那威力简直毁天灭地……”
“可随着我的身体逐渐恢复,那些被啃出来的蛊脉也在逐渐消失,我一直苦无对策,直到昨日见到了……两生决。”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吐字越来越快,仿佛是在与时间徒劳地赛跑。
“——师父就是师父,我一辈子都望尘莫及,你说是不是?”
他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一息,两息,他静静地等着,不断告诉自己要耐心。师妹如今身体虚弱,没办法那么快回答他。
一刻钟后,他没忍住,又问了一遍。
怀中却始终没有声息。
他终于仓惶失措地低下头,热泪狼狈而下,一点一滴打在怀中人的发顶。
少女闭着眼,唇角还带着清甜的笑意,仿佛只是陷入了一个春水般的美梦。
……
马车在一片枯树荒草的小路间疾行。
放眼望去,四野满是荒芜无边的寂寥秋色。
忽然,一只绚烂如火,不似此季应有的蝴蝶翩然而来,悄无声息地落于车辕一角。
段铭持着缰绳的手微微一停,忽觉耳畔风起,未及反抗,便被一道气劲封了周身大穴。
突遭劫难,他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还有心情扯了唇角,无声地吹了记口哨。
林维清仓促而来,素来无暇的白衣上遍是血点和泥痕。
他拦下马车,停在车前,不敢去掀那车帘,也不知该如何挽留。
洗情池畔的孤冢下,多年埋葬的,是一口空棺。
“滟儿……”再开口时,嗓音竟是难言的沙哑枯涩:“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段铭他是你血亲。”
话一出口,又觉教训意味过浓。
林维清伫立原地,反复斟酌了许久,小心劝道:“我不知你为何执意隐瞒身份,可你既愿意回来,想必不是一心要走……有什么事不能跟师父说……别赌气了,好不好?”
帘内只有低而急促的喘息。
林维清等了许久未有答复,终是语声低迟,近乎乞求:“别走……你若不喜欢云山,为师带你归隐便是,我们再不留在这儿了,好吗?”
帘内却只是安静。
再难按捺心中焦灼,林维清抬手欲去掀那车帘,颈间却骤然一麻,经府被制,动弹不得。
“哈哈哈哈哈——”
“段铭”出手偷袭完,喉中爆出了一连串显然不属于他声线的高亢笑声,下一刻,便化作了一个娇艳绝伦的女子,得意道:“好一场情深意切的大戏啊,堂堂云山宗首席道尊,竟然爱上了门下弟子,还在这儿低身下气地求徒弟不要嫁给别人,真是过瘾!”
眼前人哪里还是段铭,分明是化了钟滟容貌的苏潋!
林维清脑中轰然一震,眼底都泛了层暗红。
苏潋凑到他耳边,品味般地细细嗅了一嗅,呢喃道:“林真人,你不顾内伤数次强行运功,早已五内经脉俱损。让我猜猜,如今你的浑天诀,还剩下几重功力了?我劝你莫要白费功夫运气冲穴,现在的你,斗不过我,哈哈哈哈哈——”
她还未得意上半刻,下一秒,胸前便挨了狠辣一掌,整个人都被那雄浑霸道的功力击飞出去,摔在荒草尘泥中,呕出一口血来。
苏潋一时惊得汗毛倒竖,难以置信道:“极意功?”
击来的掌力之深厚,比起祖父当年都不遑多让……
这怎么可能?林维清怎么能修极意功?就算他真能修得了,造诣怎么可能比得了母亲传功的她还高?!
苏潋脑中念头飞转,她讨厌所有脱离她掌控的事,无论费多少心思功夫都要算计明白。
可如今的她,显而易见地失算了。
对面的林维清唇角血痕犹在,状态也绝不算好,可他步步紧逼而来,完全探不出深浅——
“我说过,你若再敢化了她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杀了你。”
脊背瞬间被冷汗覆满,浑身毛孔都叫嚣着危险快跑。
苏潋忽然意识到她一直在招惹什么恐怖的存在,可她刚挨了十成十功力的一掌,根本动弹不得。
眼见林维清已抬掌向她天灵盖击来,苏潋不得已,立刻咬唇瞪大双眼,作出那副最令她作呕的天真无辜模样,娇滴滴得喊了声:“师父——”
“师父,请留手。”
马车内同时响起男子沙哑的嗓音,让林维清的抬掌欲劈的动作顿了一刹。
他回过头,只见季沉樾红着眼从马车内探出身来,瞥了眼趴在地上花容失色狼狈不已的苏潋,解释道:“她没有化作滟儿的样子,这就是她原本的容貌,她本是滟儿的孪生姐姐。”
沉樾上前几步,将倒在尘泥里的苏潋扶起来,倾身一礼道:“师父,她对樾儿还有用,暂时不能杀。”
苏潋美人蛇一般缠上沉樾的肩,在他颊侧轻柔一吻,成功见到林维清的眼皮跳了跳,面上又恢复了得意:“你徒弟每月还要靠着与我双修保命呢,怎么舍得我死?”
林维清显然对她与他弟子间的风月不感兴趣,径直道:“你把滟儿藏去哪了,老实交代,我便饶你一命。”
苏潋眨了眨眼,忽如同一朵妖娆而绽的花,倒在沉樾怀里笑得了好一阵,几乎撕心裂肺:“林维清,你在跟我开玩笑?追魂蝶就在这里,我还能把人藏到哪里去呢?”
一霎如遭雷击,仿佛浑身血液都被封冻住,林维清僵硬地转过头,望向马车……
鲜妍如血的追魂蝶一直安静停在车辕,仿佛陷入了深眠般,一动不动。
可车内,没有一丝呼吸之声。
哪怕最轻最缓的呼吸之声,也没有。
沉樾胸间爆出一声抽泣,似再难忍受什么。
自樾儿十岁之后,他便再也未听他哭过一声。
他踉跄着拨开车帘——一个少女躺在那里,唇角笑意嫣然,如新绽的百合花。
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儿,身体尚还温热柔软,仿佛只是深陷在一场甜蜜的睡梦之中。好像下一刻,她便能睁开眼,揉揉眼角,娇俏地喊一声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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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多年前的那场噩梦铺天盖地卷土重来,眼前阵阵发黑。
林维清颤抖着抚上少女的颈侧,几个时辰前,此处还鲜活蓬勃地跳动着。
“她其实早就在当年被你一剑杀了。能苟延残喘到今日,不过是凭着母亲传给她的涅槃功罢了。”
“凤凰可以涅槃,凡人却只能续命十年。我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原本在神焰教好生将养,过过无忧日子也就罢了。却不知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叫她这样死心塌地,就算练易形功费力伤身,也偏是要重新回到你身边。”
“可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了云山,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呢?动辄得咎,数度见疑,任她为人鱼肉宰割不说,就连最后一刻,你不掘了她的坟,都不肯信她就是你的好徒弟!”
“怎么,算算日子是觉得不对?哈哈哈哈哈……原本她靠着涅槃功,如祖父当年一般,至少还有两年逍遥日子可活。可托你这一年来日夜灌她浑天真力的福,涅槃功终于被你的浑天诀克制得失了效。所以,今日是你,亲手又杀了她一次呢。”
“十年无忧岁月换一年忐忑相伴,这生意,真是怎么想都亏。啧,我这傻妹妹啊——”
帘外不断传来苏潋恼人嘲讽声,可那已然不重要了。林维清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一味握着少女的腕子,向那已断了脉息的身体中不断输入真力。
记忆自脑中纷纷闪过,小徒弟不寻常的生病,频频躲闪的眼神,分明一身的破绽,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与他相认。
怎么能认不出来,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未及多久,真力便已枯竭,他想继续,一口鲜血却自胸中呛咳而出。
仓惶间,他想抹去那沾在少女肩头的血污,手上的泥痕却反将那染了血色的皎洁污得更是狼狈……
随着帘内又一次传出咳血的声响,沉樾终于忍无可忍,推开缠在他肩头不断冷嘲热讽的苏潋,一把掀飞车帘,红着眼冲着车内吼道:“师父怎么就是不明白,师妹已经去了,她死了!”
一声嘶吼,似用尽了全身力气。
沉樾膝间一软,脱力软倒在车前,狠狠一捶车辕。
马车发出濒临破碎的嘎吱声响,一如少年闷在喉间破碎沙哑的泣鸣——
“滟儿死了!这一次……她真的死了。”
偌大的旷野中,只余风声落叶盘悬,一同低鸣呜咽。
骤然,林维清飞身而出,手出若电,一把狠狠掐住苏潋的脖颈:“你们祆族还有什么秘术灵蛊,救活她,开什么条件,我都为你做。”
苏潋胸间一阵血气翻涌,贝齿都染了鲜血,艰难却肆意地扬了扬唇角,挤出一句话:“我要你灭了云山为她报仇,你做吗?”
喉间传来的力道猛然加剧。
窒息感一阵阵传来,苏潋的喉间剧痛,只觉颈骨马上就要被捏碎,可她欣赏着眼前人说是惨淡都难以比拟一二的表情,兴奋又似过了电般,一缕缕止不住地燃烧起来。
她笑了,眸中次第绽开一朵朵激情的火花。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林维清也是这样,千般本事,无能为力,只能在她眼前徒劳地发出悲鸣与泣音。
“师父,别再与她多费力气了。涅槃蛊也好,涅槃功也罢……若祆族真还有别的秘术可续命,当年苏千秋也不会死了。”
哦,那小子来救她了。
是啊,他还要靠着她才能活命,今日她定是死不了的。
空气又久违地回到了胸腔,甜美甘澈,苏潋倒在地上,望着天空茫然一时,竟觉有些失望。
“她嘴上说着不喜欢你了,但其实眼底心底全都是你……”沉樾万分珍重地将钟滟从马车里抱了出来,苦涩的语气都似炫耀一般:“这一世,我把她交给你。只是滟儿已与我说好了,待到下一世,她就只喜欢我了。”
有风声传来,是林维清带着钟滟的尸身离开了。
苏潋躺在尘泥中,等了许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只修长干净的手。
她娇娆一笑,借着沉樾的力起了身。
“这下,你总算满意了?”
望着林维清消失的方向,苏潋唇角得意一弯,顺势靠进沉樾劲瘦的胸膛,没骨头似得蹭了蹭:“真是我的好妹妹啊,临死还送我这样一份大礼。林维清的心志信念已摧,这一走,怕是再难回来了。”
“一个女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替神焰教除了这样一尊大佛。当年中原武林派段凌天暗算我母亲时,可曾料到有今日?叫他们睁了狗眼看看,什么叫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哈哈哈哈哈——”
“待六堂弟子来齐,我便立刻再攻云山。我倒要看看,没了林维清,这帮阴险狡诈的正道君子可还有半分生机?”
沉樾:“论算计人心,天下确无人可出你之右。但你可又知人心易变,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
苏潋正是快意,半点不放在心上,随口唾道:“人心易变,可利益却不会变。只要把握住不变之物,便能以不变应万变。”
沉樾不再言语,眼睫低垂,搂过怀中人纤软多情的腰肢,微微用力。
苏潋将头埋进他怀中,依恋一般深深嗅着他身上浅淡干净的气息,甜蜜呓语道:“她终于死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对么?”
她顾自埋住了眼,便再未看到,沉樾唇角泛起的那丝笑,比剑光还要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