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为谁流下潇湘去·其一

作品:《云山雪

    钟滟睁开眼,她正泡在泉池中,枕在林维清半裸的胸膛上。


    月光渐暗,云雾在天边堆积,正是天光未明,明月渐堕,最是晦暗难明的时辰。


    原来师父当年竟是被苏潋与阿耶那联手下蛊偷袭,才受了那么重的伤,可那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正看到最关键时刻,怎么灵犀术却骤然断了?


    她试着回握住缠在指尖的手,向着仍然眉目深锁,昏沉靠在池边的林维清体内输入内力。可无论她如何尝试,灵犀术都无法再次发动,反倒是林维清似又被那梦魇纠缠,本已缓和的面色又逐渐变得苍白之至,浑身微弱地颤抖着,额间又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钟滟吓了一跳,哪里还敢再次窥探,想起落入泉池前的目的,忙起身去外间堂屋寻找伤药。


    深秋已近,方出了温泉,便觉山风料峭,寒凉透骨。


    钟滟打了个寒噤,心知如今她身体虚弱,本就时日无多,断然不能染病误事。匆忙跑进屋内,寻了碳炉生火,烘干了身上湿凉的衣裙。


    堂屋高大古朴,似是故人寝居,一番搜寻下来,辛辛苦苦打开的玲珑锁箱内,却未藏着什么灵丹妙药,反倒是一堆花雕鸟篆精致如艺术品的皂角衣香。


    钟滟大失所望,难免叹气,暗自埋怨这洞府的原主人怎么也是一身好洁成癖的公子脾气。好好的江湖儿女,怎么连使个皂角都这样讲究?


    指尖冷香清幽,似松竹新雪,倒是师父最喜欢的气味。


    钟滟撇了撇嘴,左右无事,索性打了水来,将林维清染了尘泥血腥的衣衫清洗干净,隔着暖炉小心烘得干燥柔软后,便毫不怜惜地碾碎那精美无匹的香块,洒入笼中,为那素洁雪白的道袍细细熏上衣香。


    捧着洁净衣袍绕至后院时,天色已然熹微,明晃晃的日光透过厚重云层洒下几缕,淌在林维清闭目调息的专注侧颜上,更显得清俊绝伦。


    他似乎有一种本事,即使衣衫不整,发丝湿乱地坐在池中,一眼望去,仍旧似霜似月,让人只觉清华高远,如若神祗般端肃,不敢亵渎。


    林维清自听见她的脚步声便睁开了眼,雾气熏蒸间,长睫却如鸦羽般低垂,一语未发。


    钟滟脚步一顿,随即侧开眼,将手中托盘间的布巾与干衣放在泉池边。便急退几步,转身背对池中,似根木桩般杵在原地,干巴巴地道了声:“……师父,早。”


    背后只余寂寂风声。


    恍惚不知过了多久,钟滟忽觉肩头受力,被人扳转过来——


    林维清已是一身齐整,除了面色仍稍显苍白,连根发丝都分毫不乱,端庄得可以直接去拜见祖师爷。


    她一口气将落未落,生生卡在喉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心绪乱糟糟的一团,胡乱抛至脑后,一时无措,便干脆躬身行了一礼,讷讷问道:“师父,您的伤可好些了?”


    看着她傻里傻气的举动,林维清眼角微松,浅声道:“无碍,不知为何,昨日苏潋似乎并未用上全力。”


    “啊?”钟滟脑中仍是一片空荡,神游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当下大松了一口气,挠了挠头:“也是,她是发过誓的。”


    林维清眉心一蹙,询问道:“舟儿,你与苏潋究竟有何纠葛?凤凰泪、易形功皆是伤身之物,为何你甘愿费这样大的代价、冒着风险也要拜入云山,替她做事?你可知但凡不是为师替你遮掩、若是走错一步,你在我师兄手中会是何等下场?”


    昨夜钟滟稀里糊涂地便跟着林维清来此,他身负重伤,她心急如焚,兵荒马乱地度过了一个晚上,浑浑噩噩,根本未及想过解释与借口……


    钟滟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又不会说谎,一时僵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晌,只憋出一句:“……蓝……苏潋她,她救过我的命。”


    见少女急得眼眶都泛了红实在可怜,林维清也不再相逼,只摸了摸她的头,温声替她解了围:“过往之事,为师可以既往不咎,只是从今以后,你不可再有欺瞒,此番随为师回玄晖峰后便老实练功,不许再生事端。”


    钟滟忙鸡啄米似地点头,点到一半,忽又梗在原地。


    乔沉舟已是武林皆知的魔教奸细,她便是真随师父回了云山,又怎么还能回玄晖峰呢?


    即使留下性命,最好的结局,怕也是如从前一般,被囚在戒心堂洗清池畔,从此再出不了渡厄峰一步。


    她虽然随师父脱离了苏潋掌控,却不能随他回去。


    不……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


    钟滟面色一肃,语出如珠,急急将傀儡香与阿耶那之事如数道出。


    这消息事关重大,林维清却只敛眸沉吟,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一时沉默。


    钟滟以为他不信,焦急一把地拽上他的衣袖,几乎诅咒发誓。


    林维清却抬指在她唇间轻点,一瞬如施展定身术法,止住了她的所有动作。


    有清浅的冷香在鼻尖盈逸。


    这香气她方才在熏衣时分明已闻到腻,可被林维清一沾染,却似染了仙气一般,愈发冰雅清幽,薄如蝉翼。


    钟滟痴痴抬头,望进那人眼底。


    林维清眸色一片漆幽,似海畔天色裹挟着水意,忽而低哑开口,唤了一句:“滟儿。”


    钟滟浑身一震,面上一瞬血色尽失——


    师父认出她了?!


    可她如今只剩一月之寿,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即便相认,浮萍一聚后,岂不是又是一次死别生离?


    不行……不可以……不可能……


    师父并不知晓当年苏潋盗走她尸体之事……


    师父不可能知道她还活着,她现在是乔沉舟,她现在是……乔沉舟。


    惶然僵了许久,钟滟在心底告诉了自己无数次,才勉强镇定下来,强笑道:“……师父,您在喊谁?”


    林维清却凝眸不语,只仔细端详着她的脸,深刻得仿佛要看透她的骨髓。


    钟滟只好扯着僵硬的笑脸任他打量,在彷徨不安已累到极致,下一刻就要崩溃之时,却听林维清突然在耳畔浅声道:“乔沉舟的身份已不合适留在云山,此次回门,你便扮作你师姐钟滟,言当年袁家村血案乃为苏潋诬陷,你假死是为了潜入神焰教寻找证据,此番恰巧探听到阿耶那的计划与傀儡香之秘,便回来报信。”


    钟滟悚然大惊,吓得连连退后几步,摆手道:“师父您在说什么笑话……我,我又未见过三师姐,如何扮作她?”


    林维清却负手独立,目光沉暗,幽幽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冷不妨这样被问,钟滟脑中一时卡了壳,下意识便报出了当时为方便乔四儿入门拜师,捏造的虚假年龄:“十二?”


    下一瞬,在林维清似笑非笑的目光中,钟滟的脸刷得一片飞红,如天边最旖旎的霞云。


    且不说乔四儿入门已有一年,如今该有十三岁了。以她现在解了大半易形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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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身量体态,又哪里像个十三岁的幼女!


    师父总该不会以为她是在装嫩吧!!!


    钟滟嗫嚅半晌,手指近乎绞成麻花,终是挨不住说了实话:“……廿五。”


    林维清低低开口,不紧不慢:“若滟儿尚还在世,应恰巧与你同岁。”


    那语气似叹非叹,总觉得有些莫名的意味深长。


    钟滟还未来得及细品,便又听耳畔迫来林维清肯定的语气:“你不必扮,容貌便已有七分似她。说起话来的模样,便与她在世时一般无二……便是滟儿再活过来,说不定也没你相似。此回云山,不会有人察觉异常,你尽可放心。”


    这都是什么话!


    什么叫就算她活过来也没她像她!


    钟滟脑子都要炸了,欲想再退,腰间却不知何时被人揽向来处,林维清靠近,低头在她耳边呢喃:“昨夜……”


    脑中一瞬炸雷,钟滟羞得脚指头都要蜷缩起来,拼命挣扎着逃脱了腰间禁锢,一边退后一边急恼打断道:“师父!!!”


    林维清似被那声尖叫震到了,面色显而易见地苍白了一分。与她僵持半晌,方闭目浅声道:“昨夜是为师认错了人……唐突了你,抱歉。”


    原来师父并没有认出她,只是在唬人。


    钟滟松下口气,忙跟着一起打起了马虎眼儿:“没关系没关系,昨夜师父伤重,一时意识不清……还喊了郑师叔的名字,许是把我当成她了。”


    林维清哽了一下,眉心微颤,似欲开口,可看着眼前人一脸了然坦荡的目光,终是咽下了所有话语。


    ……


    战机急要,两人日夜兼程赶回云山时,不过三个日夜。


    钟滟望着山门前那尊冰霜古旧终年不移的巨石,上面银钩铁画地刻着四个大字——


    「动心忍性」


    算来出山一别不过十数日,再归来时却已恍若隔世。


    无论再看多少次,她也还是看这块破石头不顺眼。


    钟滟撇了撇嘴,意兴忽起,指着石碑对着林维清问道:“师父,这句话好没道理。佛说一切法从心生,一切法由心灭,心都动了,又如何能坚忍其性?”


    林维清的目光淡然扫过那尊巨石,语气清浅:“再基础不过的功课,若是从前你敢这么问,为师定会罚你抄书三日,教你再偷懒耍滑。”


    钟滟本是一时兴起,随口胡诌,不料林维清竟认了真,一时有些怂,又不禁迷糊起来,追问道:“那现在呢?”


    林维清却看了她一眼,语气意味不明:“现在么……为师也不知道。”


    钟滟:“……?”


    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要不要罚她,还是不知道罚她什么才好……总不能是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吧!


    钟滟一头雾水,见林维清已转身拾阶而上,只好先匆忙跟上。


    大殿近在眼前,钟滟不禁有些情怯,脚下便磨蹭起来,拽着林维清的袖口问道:“师父,我真要扮成钟师姐么?可当年袁家村血案,苏潋做的天衣无缝,他们真能相信我……钟师姐是被冤枉的?不会把我直接关起来吧……”


    林维清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别怕,你带回了紧要情报,他们便是不信,也会等到击退神焰教后再不信。”


    钟滟更糊涂了。


    信便是信,不信便不信,为何要等到击退神焰教后再不信?


    师父今日说话怎么越发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