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合葬而眠」

作品:《奸佞

    午后,阎涣执意要去藏书阁。


    侍从们抬着步辇,穿过三道宫门才到地方,阁内檀香氤氲,数十排书架整齐排列,最中央的紫檀木案上,供着一套装帧精美的《明月传》。


    “拿第三卷来。”


    苍老的声音在空荡的阁内回响,当值学士小心翼翼取下那本指定的卷册,翻开,正是《元珍皇后救驾》一章。泛黄的纸页上,绘着崔姣姣挡剑的瞬间,素白的衣裙绽开如花。


    阎涣的指尖悬在画像上方,终究没敢触碰。


    这六十年间,他命画师绘制了三百余幅崔姣姣的画像,让史官记录她每一句说过的话,甚至复原了她改良过的每一道药方,可记忆里的笑靥,还是随着岁月越来越模糊。


    “陛下…不,太上皇…”


    老学士突然跪下,恭敬道:


    “国子监新编的《列女传》,将元珍皇后列为卷首了。”


    阎涣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扬起,窗外春光正好,一缕穿过窗棂,照在画像旁的小字上:


    “崔氏瓷,字姣姣,夏太祖元后,月还元年四月薨,年十九。”


    三月初,阎涣突然提出,要回夏州。


    新任皇帝阎兆亲自来劝,却见祖父已吩咐了下人将一切收拾好,只等启程了。


    “祖父!您怎能独自回夏州,太医说您…”


    阎兆跪在老人面前劝阻着,声音发颤。


    阎涣却只是笑了笑,抬手抚过孙子紧绷的肩线,道:


    “怕什么,人终有一死的。”


    “我这一生,弑君夺位,血洗朝堂,最后却能寿终正寝,已是老天开恩。”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见孙子红了眼眶。


    是啊,如今世人只记得他励精图治的三十年帝王生涯,谁还记得那个双手沾血的千岁侯。


    除了…那个早已长眠的姑娘。


    “祖父不是坏人。”


    阎兆固执地说,像在反驳某个看不见的人。


    “您减免赋税,开创科举,百姓都…”


    阎涣笑着打断他的话:


    “好人坏人,哪是那么容易分清的。”


    阎涣的目光落在远处,不知是在和谁说着:


    “祖父原本也怕世人将我看成坏人,可我的妻子说过,人这一生,总要爱上一个坏人。”


    “从此,我便愿意做这个坏人。”


    龙辇行过官道时,沿途杨柳依依,阎涣靠在窗边,看田间农人弯腰插秧,这是自己年轻时提出的新耕法,如今已传遍大江南北。


    阎涣回到夏州阎府那日,正值初夏。


    马车缓缓驶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车轮碾过缝隙间冒出的青草,发出细微的声响。九十八岁的老者掀开车帘,浑浊的目光扫过街道两侧高大的庭院。


    七十年前离开时,这些房屋还是略旧的,如今天下太平、世道安稳,这里变得更加崭新、生机勃勃。


    抬眼,只见远处阎府那棵老槐树依旧挺拔如昔。


    “太上皇,到了。”


    随从小心翼翼地搀扶他下车。


    阎涣摆摆手,自己拄着紫檀木拐杖站稳。阳光透过槐树繁茂的枝叶,在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仰头望去,树干粗得需三人合抱,树皮沟壑纵横,像极了他脸上岁月的痕迹。


    “父亲当年亲手种下这棵树时,说它很快就会长得比朕粗壮。”


    阎涣低声自语,枯瘦的手指抚过树干上的一道旧疤,低声说着:


    “这还是朕儿时爬树留下的。”


    庭院里,新铺的鹅卵石硌着他的鞋底,阎涣却走得很稳。他拒绝了侍从搬来的藤椅,直接坐在槐树裸露的树根上。


    树根隆起如龙脊,正好托住他佝偻的背。


    “都退下吧。”


    他挥退众人,从怀中掏出一方褪色的绢帕。初夏的风带着槐花香拂过庭院,几片白色花瓣落在他肩头,又滑落到膝头摊开的绢帕上。


    人这一辈子,总要爱上一个坏人。


    阎涣忽然想起崔姣姣说这话时的模样,十六岁的少女仰着脸,眼睛里盛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而在千年之后,崔姣姣偷偷溜出病房,只为赶上正在举办的夏朝历史博物展。


    一件件精美的瓷器在她身侧被掠过,那些出土的饰品、器具琳琅满目,许多人都驻足拍摄,可她却漫无目的,不知道该停在哪一件物品前。


    忽然,远远地,崔姣姣看见了最深处的大厅内,正中间的玻璃展柜里,放着一张不起眼的信笺。


    她鬼使神差地挪动脚步走过去,恰好听见解说员的声音在身侧传来:


    “这一张信纸呢,是夏始帝阎涣生前写给妻子的一封思念的信,根据专家鉴定,应该是阎涣在登基后不久写下的。信纸薄脆,却能保存至今,足以见得夏始帝有多珍惜这封写给妻子的亲笔,他死后,孙子阎兆更是遵循了祖父的遗愿,将信纸随葬陵寝。”


    “我们都说纸短情长,可夏始帝却只用八个字写出对妻子的怀念、不舍,以及对失去妻子的痛苦,也可以看得出,他心中的悲伤之情已经大到难以言表。”


    “好了,大家往这边走,我们看下一个,这个是当时…”


    人群随着导游移动而去,只剩崔姣姣一人站在那封最不值钱的信纸前,一滴泪砸在展柜玻璃上,映出玻璃罩下的小字标注:


    “月还七十三年,与太祖同椁而葬。”


    她将湿润的眼眸再次抬起,忍着哽咽注视着信纸上的字:


    “姣姣爱妻,何日履约?”


    何日履约…


    而字的下面,是大片干涸的泪痕,深深浸入纸页,让字迹的收尾处模糊不清。


    没有人知道,千年的光阴正同步发生着,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崔姣姣甚至能够透过这一封信,看见爱人执笔书写时的无奈和委屈。


    她怔怔地看着,指尖不自觉地贴上玻璃,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五百年前那个人落下的泪。


    那是阎涣的泪。


    她就这样离开了,留他一人在千年前的岁月里默默垂泪,孤守山河。


    雨声渐歇,窗外透进一缕微光,落在展柜上。那滴泪痕在光线下微微发亮,像是跨越了五百年的时光,终于等到了该看它的人。


    “将离。”


    “我走后,你是怎么过下去的呢。”


    她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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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夏州后,不知是否身在故乡心情更舒畅些,阎涣的气色好了不少。


    他让人把藤椅摆在树下,他便这样静静躺着,春日的暖阳透过枝叶,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侍从们远远站着,听见老人时而喃喃自语,时而轻笑,像是在和谁对弈。


    “姣姣。”


    他眯着眼看向树梢新绿,低声道:


    “你说的长命百岁,我算是做到了。”


    一阵风过,槐花如雪飘落,阎涣安静地感受着舒服的阳光和微风,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八岁,初遇崔姣姣的那一年。


    数日后,阎兆收到太上皇病重的消息,百里赶着到了祖父身侧,惊恐地看着祖父平静地躺在床榻上,呼吸异常平稳。当御医赶到时,夏始帝的手仍紧握着那方旧绢帕,仿佛握着七十年前那个少女温热的手指。


    太医把脉后,几乎整个人都陷在地里,阎兆倒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姣姣啊…”


    老人叹息般的呼唤着,不再理会屋内的任何人。


    他看见她了,终于,他的妻子终于肯出现在他的梦里了。七十年来,他无数次梦见那双眼睛,却怎么都模糊不清,好像崔姣姣刻意要他遗忘自己似的。


    梦里,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他有时是二十八岁的千岁侯,有时又是六十岁的皇帝。唯有她,永远停在十九岁的春天。


    暮色渐浓,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阎涣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疼痛从心口蔓延,他知道,时候到了。


    七十年来,他平叛乱、定边疆、治洪水,做了无数明君该做的事,却始终忘不了崔姣姣倒在他怀里的重量。


    那年他三十岁,铠甲上还沾着敌人的血,而她用尽最后力气,只是摸了摸他脸上的伤口。


    “姣姣。”


    九十八岁的阎涣小心翼翼地开口问着:


    “你如今还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晚风骤起,槐花如雪纷飞。


    最后一抹黑暗被阳光吞噬,天光自远方撕破苍穹时,阎涣缓缓合上了眼睛。


    姣姣,我还是没再见到你。


    次日清早,丧钟响彻夏州城,一代明帝就此长辞。


    丧仪全部结束后,年轻的皇帝回到新都,坐在祖父曾生活过的房内独自忍者呜咽,他红着眼眶抬头,看见书架上整齐排列着《明月传》的不同版本,整整六十年的光阴,祖父把对祖母的爱都凝在这些纸墨之间。


    窗外,春夜的星河格外明亮,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坠向北方,那里有边上种着流苏树的陵寝,地下睡着阎涣最爱的人,碑上刻着“夏太祖元珍皇后崔瓷字姣姣之墓”。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现代医院。


    崔姣姣猛地睁开眼睛,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消毒水的气味冲入鼻腔,刺眼的白炽灯让她本能地抬手遮挡,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从博物馆回到医院后,由于心情起伏过大,几乎是哭晕了过去。


    她的手背上连着输液管,一本《奸佞》从被单滑落,“啪”地掉在地上。


    “病人醒了!快去叫陈医生!”


    护士惊喜的呼喊从房门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