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访宏盛机械厂前，青龙觉得裴宗邺此行乃纡尊降贵，是安抚乔璃、收拢人心的手段。


    首见改造盒子炮，他认为这改进看着唬人，惊讶过后，其实不过尔尔。改造毛瑟、左轮，甚至猎枪，在道上都并不稀罕，乔璃拿出来的改良版在他看来只是作坊里土盒子炮的进阶罢了。有那精干的械匠，能将鸟枪改成打威力更大的子弹，或者用一堆只能称为垃圾的零件、拼凑成一把能用的手枪。


    真正的好玩意，还是得看走私德造或美造的军用进口货。


    裴宗邺不由揶揄他一句——十几年沉浮，最后居然也“何不食肉糜”了。


    青龙之所以瞧不起盒子炮，是因为他和手下一队人用得都是裴宗邺托美利坚的关系、重金少量走私的一批瓦氏防制货，至于德意志的军警原版，有钱也找不到渠道购买。


    但就在几个月前，元府陆军还通过津沽德商洋行进口一批定制的盒子炮与子弹。哪怕造价高昂，被称为“盒子炮”或“匣子炮”的毛瑟手枪，是目前能避开东洋霓国对西洋军火进口辖制的少数武器之一[1]。


    想到胶州湾战事，饶是青龙也知道何为“唇亡齿寒”，难免叹气。胶澳岛自上世纪末年为德意志所占，到现在已有十五年时间，眼下西方各国混战，胶澳岛也成互攻的借口，英吉利军与霓国军联手，势要返还华国的“本来权利”[2]。


    眼见德意志军阵阵败退，胜利似乎在望，但被占出去的胶澳岛，真会回到华国手里吗？


    天上尚且不会掉馅饼哩。


    有时候青龙也会模模糊糊生出一些比如“为什么”、“该做什么”的疑问，但这些疑问，很快就消散在生活的庸碌中。


    回过头再想，虽然大多盒子炮只能装填十发子弹，但毕竟威力大射程远，是目前能大批量使用的最先进的手枪。


    况且乔璃闹出来的事，有一次是猜得准的么？


    青龙只好承认裴宗邺说得对。


    也许就是让人猜不到，才让裴大董这么上心罢。


    机械厂内部出乎意料的干净宽敞。


    灯光明亮，工人作业井然有序，工作间比外面要热得多，几人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伏娴便引路从后门离开。机械厂车间后面是两处装配间，建筑缩小几号，装配间带库房，两扇沉重的铁门将其与外界分隔。


    仅有的一串钥匙在伏娴身上，这些日子，她日日上勤，与工人同进同出，就是为了确保新改造库房中的流水线的保密性。


    青龙认出了一名在操作台上拼装的女人，但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她没抬头，手里正拿着一支毛瑟拼装。这枪让青龙嫌弃的一点就是重量足有一公斤还多，枪口易上跳，隐蔽性极差，大多得把准星磨平或枪管截短才能随身携带。


    寻常女人家手腕纤细，拿一会就坠得腕子疼，可对方摆弄它，就像摆弄一个棉花团，看不出有什么难。


    “对了，是你！”青龙总算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还记得她：柴凌翠被无故羁押一事发生后，裴宗邺便嘱咐他无事就去几个账房处巡逻巡逻，就是巡逻一日，他看见眼前的女人一手扛了一个木箱在肩上，扛到太阳下晒账本。


    装了书本的木箱死沉死沉，她也是现在这样一幅举重若轻的模样。


    云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长着一张稍显扁平的娃娃脸，肤色很深，配一个时下流行的波波头，让人很难判断她的年龄。


    但应该是二十出头，再老，在她之前的行当，身体就要扛不住了。若之前没有存钱的意识，可能连生存都困难。


    “青龙大爷。”


    她讲一口吴侬软语，与众人打过招呼，伏娴便把对流水线的介绍交给她。


    面对顶头上司和上司的上司，云艳也不怯，从她知道的讲起，诸如从哪里购入一批旧枪，又怎么拆解清洗、使不同的工匠重新调整改造，最后汇到这间仓房安装。她不负责研制，只因力气大，来工厂替械匠帮忙。在这几天，也大体了解如何改枪管、磨配件，会走哪些工序、用到何样器械等等。


    “要说枪支最重要的，不是别类，而是枪管，不仅要用最好的钢来造，怎么在钢材中凿出合适的口和膛线、令子弹速发而不炸膛，更是重中之重。”


    云艳又指向加工枪管膛线的拉床：“就这一台膛线机便要四万银元，就是把我卖了，也买不起。”


    不过话又说回来……


    云艳悄悄看向跟在裴宗邺身后的乔璃，据她们出师第一批人与泰春班慢慢了解后听到的“小道消息”，这位烛龙大人的情人，一笔离谱的赎身费，可就赛过膛线机了……


    乔璃敏锐地捕捉到这姑娘悄悄飞来的视线，眉梢轻挑，冲她眨眨眼。


    云艳的脸立刻红胀起来，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在裴宗邺皱眉前，乔璃率先上前，接过她手中刚拼好的盒子炮：“盒子炮你们比我熟，自然知道有六发、十发与二十发的弹匣，我手中这一版，仿得就是二十响的长苗大镜面。”


    “二十响的盒子炮最鸡肋！”青龙酷爱枪，一时忍不住抢在裴宗邺前面开口，“最重，又笨，盒子炮不能下插梭，二十发的桥夹[3]不方便，别这么一把在身上，裤带都给拽断，哪个看不出你带枪？”


    “那若是这样呢？”乔璃一叩枪，盒子炮的弹匣就掉了下来，看得青龙一愣。


    “你将它改成带插梭了？”


    “我们重造了一批枪。”乔璃看了一眼裴宗邺，唇角笑意更深。“机械厂负责造零件，枪管枪身，伏老板从津沽造船厂[4]聘请两位专业械匠，可花了大价钱。”


    裴宗邺闻弦音而知雅意：“看来不仅是下不下插梭这么简单。”


    “裴先生知道有什么安全隐秘的地方，适合测试枪支的么？”


    既要试枪，汽车便重新载着一行人离开机械厂。青龙被勾得心痒痒的，在车上捧着那把新改盒子炮翻来覆去地看，试图在乔璃展示前发现端倪。


    还真被他找到枪身附近一个不明显的按钮。


    “这是做什么用的？”青龙调头后座问云艳，脱口而出后才觉得话语硬邦邦有些不妥，干巴巴加了句：“请云小姐赐教。”


    云艳不自在地来回搓手。唉，她哪里被这么尊重过，上次还是被人请教床上功夫。一时虽然不自在，但还是认认真真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乔大人说，这是切换点射与速射的按钮，按下去，子弹可以连发，具体怎么改得我也不知道。”


    “速发枪？”青龙一震，来回看了几眼盒子炮，拿手肘怼开车的船夫汉子：“喂，老蔺，你听见没有，速发枪！那小妮子不得了，还真有几分本事！”


    小妮子指谁？云艳心下一阵不耐烦，脱口而出：“不是小妮子，是烛龙大人。”


    “你倒护得紧。”青龙瞟她一眼，不见恼，反笑道，“行，烛龙大人。”


    说完，他又清清嗓子：“烛龙带你来，恐怕早给你找好了定位，应该也是保镖护卫一道。有空我教你两手，怎么样？”


    “和你学？什么样自己不知道，别吓着人家。”开车的蔺严寡言，此时也不得不挤出一句，提醒青龙长了怎么样一副面孔：凶、硬，脸上还有条疤，像是钢筋悍绞在一起似的结实，恶起来能止小儿夜啼。


    “胆子小可不行，可惜了那把力气。”


    云艳僵住了。


    她抬头飞快瞥了青龙一眼：凶倒是没什么，长得越是个文化人的，身上一股子油腻味就越重，使在女人身上的手段也千奇百怪。可能平日斯文装久了，流露出的兽态就越发不堪。


    只是云艳确定青龙没来过自己的长三巷子，他是怎么认识自己的呀？


    “看到你搬账本箱子呗。”青龙说。“那玩意我也搬过，死沉。”


    云艳发现自己不自觉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一边恼自己，一边犹豫，半晌道：“……要问过烛龙大人。”


    青龙哈哈一笑：“我免费教你还不好？她会同意的。”


    乔璃的确同意了。


    免费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她教云艳脸皮要厚一点，裴宗邺在后面听得扶额无奈地笑。


    看来冤大头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两辆车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抵达了闸北一块荒地，那块地是裴宗邺早些年前买的，一时不知做什么用好，便搁置了。


    晚霞在天际线抹出道道深红与黛紫交叠的云翳，也将江水映成艳丽的紫红。


    很快，紫红上方响起一梭子枪声，打破了迷离炫目的霞景。


    盒子炮非常有趣的一项特色，是它和匣子一般大的木头枪套，笨重呆板，常为人诟病。但倒装在握柄后，立即转变为一枝肩射武器，点射更准、更远。


    即便如此，也还是鸡肋。


    可如果点射改成连发，可切换弹夹，二十响子弹射出去，就能算一把冲锋枪了。


    乔璃今日穿得很利落，枪柄抵着肩膀，掌心下压，扳机轻扣，枪口从左至右，跳射出半弧弹扇，直直嵌入一两百米远外的树丛。


    一阵竹筒爆豆子似的脆响余音唤回众人的神智。乔璃转过身，脸上带着微笑。事情发生得太快，她又太从容，裴宗邺都怀疑这场景是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了——冲锋枪配长裙女郎，不像是经常打交道的搭配。


    在场所有人，除乔璃外，都吃惊至极。


    这是实弹试射，看弹道，看威力，只是刚改造好的这一版，若能确定卡不卡弹、耐用性怎么样，已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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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投入战场、做军备武器了。


    然后蔺言立刻四下查看，看有没有旁人目睹到这惊人一幕。作为青龙倚重的副手，他绝不是个不冷静的人，此刻仍激动得鼻翼翕张，大口呼吸；他的两条前臂都有纹身，一个纹身是传统而俗气的蛇缠匕首，匕首尖在滴血，那条蛇本来是深青，被鼓胀的肌肉青筋撑得如同真正的长蛇，如有生命，一起一伏。


    裴宗邺左手握紧了轮椅的扶手，袖间那条菩提子念珠险些被他扯断了，回过神来后，深深望了乔璃一眼。


    “这枪的图纸是……”


    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画的，这一批造完立刻销毁，如今只存在我的脑子里。”


    “可你怎会设计……”


    有那么一瞬间，裴宗邺禁不住生出一种想要掰开她脑袋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冲动。他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虽然已经在道上混了，可也不过是比旁人精明几分的蝼蚁。


    乔璃实在有很多秘密，多到他已经懒怠追究，追也只会追进一个死胡同。


    “……算了。”裴宗邺低声问：“‘这一批’有多少把？”


    “仅有十五把，半数可能质量过不了关，但足以做样本。”乔璃一笑，“其实我只是站在别人的肩膀上。毛瑟原厂枪同别的枪类型都大不相同，从设计之初便几近完美，所以怎么改都万变不离其宗。改成速射也不算太难。”


    估计只把进程提前两三年而已，她确信此时的毛瑟原厂已开始研发速射版本。前世她是个医生，理当不该对枪械有什么了解，架不住之后丧尸出现，世界迎来末日。对盒子炮的了解起源与头两年大型幸存者基地未建成的阶段，有人用自收藏的枪打丧尸，她才知道原来这种百年前的古董老枪居然分许多种型号，而且备受收藏家青睐。


    事实证明闲置那么久的枪最好不要用，果不其然，卡弹炸膛了……


    乔璃也因为这件事，把死者遗物一匣子盒子炮研究了个遍。


    她把这冲击性的消息留给裴宗邺消化，然后两辆车分道扬镳，青龙负责把乔璃和云艳送回家。


    在孟家的后院跑马场上，他一时兴起，拉着云艳履行之前的承诺。乔璃看得出云艳有些警觉，因为她搞不清这种与异性的“互动”算不算一种调情，调情背后又有没有更进一步的要求。


    有些人会以为妓女对所有异性关系的处理都游刃有余，因为她们就是干这个的，但不是，这只会从根子上摧毁她们对“正常”的理解和把控。一步踏错，千夫所指。


    但青龙不一样，青龙是个粗人，脑袋里装不下除真正在意之外的事。他不会成天显摆自己有多凶狠多精明，但旁人一眼就明白他不能招惹，所以他很少揣测旁人的心意，也有底气不在乎世俗的目光。


    乔璃一直陪着她，直到她紧张消除，从青龙那里真正学过几招。


    等她回泰春班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深蓝色的天空高处，瞧着总有几分透骨寒意。但离天空很近的小阁楼里十分暖和，踏进门，身体就被那种拉扯皮肤的暖光紧紧包住。乔璃站在门口，心里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怔然。


    眼前的一切，像一处有生命的，名为“家”的布景。如今她似乎已习惯将自己嵌入这布景，但仍能感受到一丝残存的不安定的游离。


    “别动。”一个人在她耳边低语道，“别动。”


    水袖慢慢掩过来，他用自己的身体盖住她，慢慢将人摁进墙角。乔璃动了一下，这个姿势不怎么舒服，却有一种安全感。精神从亢奋转为略有疲惫。他的唇碰了碰她的唇，递来一抹湿润，这湿润旋即被深深吻进。


    “我排的新戏，你一次都没有过来看。”


    周莲泱抱着她，眼睛里含着一点心事，一点哀怨，仿佛自己还是戏中人。


    “抱歉，这几日太忙。”乔璃想摸摸他的脸，手被压下去。


    “不许动。”他说，披散的青丝垂成两道帘幕，他在帘幕间啄米一样吻她的脖颈。那条动脉还因运动充血而微微跳动着，很敏感，她不知道这处要害之地还能承受多少次祈愿似的亲吻。


    “我还……”她轻轻推了他一下，“还没沐浴。”


    他笑了，很坏心眼的：“对，我知道。”


    她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脖颈又被蛰一下。唇下的皮肤光滑而紧绷，健康结实，里面流淌的血液鲜红。


    她能轻易施与暴力，眼下却处于罕见的弱势。知道她满身汗的时候不愿意做什么，周莲泱一时沉迷不已，继续冒犯她，继动脉后，接着是下巴、唇瓣、鼻尖，眼睑。他的眼睛感受到她视线的热量，之后的事大概会难以承受，无论他是否愿意，无论他是否会崩溃，但那也是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