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贰肆 杀气三时(下)
作品:《【GB】朱衣宴烛龙》 随着车轮滚过路面的声音而来,几只觅食的鸽子扑簌簌从地上飞起,翅膀乱七八糟地挥舞着,留下几片灰白的鸽羽。
秋日清晨透出不容忽视的凉意,乔璃展开一条素色绣缠枝花的披风,动作轻柔地把柴凌翠包了进去。
送她出来的是金发碧眼的英吉利督察长,在对方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蝼蚁,所以那洋人眼里也很疑惑,疑惑她这么一个人,怎么就值得青帮的裴大董亲至,过来交涉要人。
胡正志惨死,大半个巡捕房都被派出去调查,包括那些高人一等的印地锡克大兵,只剩值班的巡捕,以及甚少出现的英吉利督察长居中坐镇。柴凌翠被抓本就因为一件不值上报的小事,又变成她绝对的不在场证明,凭借青帮素日与巡捕房的香火情,要人倒也容易。
女人攥紧了肩头披风,抬头望了望天边一线灰白的光亮,眼中有些茫然和感慨——一夜,巡捕房的一夜,对任何平民来说都是一场生生折磨,但她还是挺了过来,挺到乔璃把她接出来的时刻。
这场赌,她一开始就赢了。
旁人自然不明她心中所想,能看见的,只有散乱沾灰的鬓发、留着巴掌印的脸,与腕间青红交错的捆绑痕迹。柴凌翠好歹是乔璃的秘书,胡正志虽然要拿她作筏子给人下马威,到底不能做得太过。可她终究吃了巴掌、挨过警棍,被逼问一开始就不曾存在的“拐卖过程”。
她把右手伸到天光底下:那纤纤如葱节的五指,有两根异样地青肿着,指甲盖发紫,证明着它们曾被怎样残酷地对待过。
柳湘竹不忍堪看,撇过头去。
“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说,好似比狂呼痛骂更让人生气。”
说完,柴凌翠一仰头,面上忽然浮现一丝冷笑。她的眼睛冷冷睨着孟玉龙,睨着他探究揣测的目光:“我这样的美人,如果跪在他们面前,乞怜求饶,肯定不用受这样的对待呢。”
青龙眼中也不由流露出钦佩之情,上前一步,沉声道:“豪杰不论出处,柴姑娘弱质女子,一夜不说,已证明胸中有百千男子也不及的忠义。此后谁再敢妄议她的出身,先过一过我青龙的拳头!”
一起过来的几人,自然会把这话传出去。
伤虽在身,柴凌翠却站得比过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笔挺,初生的曦光挥洒在周身,漾这一圈圈光影,同时也是非同一般的骨气。
而她效忠的主子……
孟玉龙想起裴宗邺袖进怀里的那把枪,以及他将它收起时脸上那副凝定郑重的表情——在此道上混的、但凡眼光长远一点,都知道军火的重要性。
他或许能借乔璃力筹之银行尚未开业、各项打算不及兴起时压她一个措手不及,可一旦她拿出改造手枪的图纸,甚至已商议好建立量产线,那便不再是单纯的意气争锋,而是能改变海市三分局势的星星之火。
胡正志之死必然与乔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裴宗邺已表明态度——不追究真相,只动用势力将干系撇清。
陈和硕使的手段,孟玉龙自然知晓,甚至推波助澜,他不信乔璃不知道。
孟玉龙是个败得起的人。
“请裴大董动用家法。”
裴宗邺长眉微挑。
“青帮重义 ,裴派门徒共为一家,所谓同气连枝,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柴小姐蒙冤,我未能即时出手相助,已失同门之义;药厂新张,又赖乔小姐四方药谱,我却因一方专治妇科,不便启用,遂私心昧下。此二事皆属过失,理当受罚。愿领家法盘龙棍五十,跪三香炉,以示惩戒。”
裴宗邺没答,半晌才道:“这件事确实是你的疏忽。”
“只是棍五十,跪三香炉,挨完有半月不能移动。你还是戴罪先立功,做柴小姐的副手,帮她捋顺事宜,就到……乔璃生辰时,再请家法不迟。”
孟玉龙一愣,脑子里飞转两下,听明白不是“乔小姐”,而是“柴小姐”后,一张玉面慢慢涨出粉红,还是只能躬身应是。
“凌翠也需养伤,孟先生还是跟着我罢。”乔璃笑睇裴宗邺一眼,像是在怪他促狭,“有他指教,想必我熟悉各色产业,也比原来更加容易。只是孟先生要道歉,除受家法外,是不是也该备上赔礼?”
“自然,我即日立刻准备。”孟玉龙急忙点头。
“我柴姐姐爱戏,你在水上大戏院的理事一职,也要添进赔礼中才行。”
见乔璃递出台阶,连青龙也面色一释:他忠于裴宗邺,不掺和势力争锋,却也不希望两个同党之间由这么一件尴尬事就此两立,有个台阶给彼此下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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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泰春班后,柴凌翠就已再撑不住,浑身散了力,卧倒在早就替她铺好的软榻里。
今日这处石库门里弄大门紧闭,一点都没有搭台唱戏的计划。所有练习也都停了,不该在如钟铭等人,已被玉关柳提前支走。
本该起早去钱庄的几位出师妓女,也都提前在这里相聚,焦急地等待着同伴们的回归。
见两人扶着柴凌翠踉踉跄跄地进门,十月这清冷的晨光,便凝作许多露水,结在她们的眼睫上。
乔璃立刻洗手挽袖,先从头到脚替柴凌翠检验一遍伤口,上过药,又揉按舒张满筋骨的疲累乏痛。想按她休息,却被柴凌翠握住手:“还未结束。”
还未结束。
外面有人在等,而她这个最大的功臣,怎能就这样狼狈地退场?
乔璃了然,又把她扶出门。几人都在天井处焦心,许秋已主动推来一个由屏风改造的可推拉平板,上面嵌了一块铁板涂漆,放着几只从女学买来的粉笔。
乔璃走到板前,环视一周,也不多言,抬手在上面写过龙飞凤舞的几行字——
夫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故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
“昨日之事,我牵头,柴凌翠以身入局,你们也全都在其中起到或大或小的作用,但没有一人得知完整的安排。谁来说说自己的猜想?”
座下人抬头互视,过了一会,还是许秋第一个站起身:“我参与得也算多,就先替诸位姐妹抛砖引玉。”
“我知道,柴姐姐是故意被胡正志抓入牢中的。”
许秋说完这句话,手指犹在发抖,声音却渐渐洪亮起来:“乔大人取缔勾栏业,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那些人一定会来找我们的麻烦,所以柴姐姐日日巡视,就是在保护我们的安全。”
“阿秋说的,也是我想的。”柳湘竹起身,站到她旁边,“新官上任三把火,乔大人已燃过第一把火,是时候烧起第二把——今日之事过后,柴姐姐的豪气义骨定会传开,我们替乔大人办事,想必也会被更加认可。”
乔璃拍了拍手,赞道:“大体都对。”
一人高高举起手,是个眉眼浓秀、披着鬈发的丰满女子,一开口就是北腔:“俺、我想不明白胡正志是怎么死的。”
“一定是乔大人杀的。不新得了改造好的盒子炮吗?”“可俺们都知道,那时候她不在饭店呀!”
“那末就是你杀的?”“不是我!要是我,我早就炫耀出来哩!”
乔璃任她们叽叽喳喳了一会儿,微笑着敲敲黑板:“好了。这一段的意思,谁懂?”
还是许秋举手,她的臂伸得那么高、那么直,如同一只展开翅膀的大天鹅:“善于用兵的人,先在战略上已经确立了胜利的条件,然后才去打仗。不善于用兵的人,往往是先贸然打仗,然后才希望能赢。”
“好。”乔璃颔首,“我用你们,旁人必先轻视三分,这是弱点,但也正可转为优势。既然注定会有人借出身来打压我们,那么该怎么做呢?”
柳湘竹犹疑道:“柴姐姐日日巡逻,难道不就在防备吗?”
“防备?防备不够,而是去选择——选择时间、方式、地点,甚至挑定最合适的对手。先定下我们真正的目标,再倒推全局布局。接下来,便要思量如何一步步把局势推到我们要的位置。”
“余茉莉,丹朱,你们是学跟踪学得最好的两个,我派你们做了什么?”
北腔女子余茉莉一愣:“上班前,下班后,时时留意陈和硕的动向。”
柴凌翠笑道:“那隆七,陈孝,乔璃一查清是陈和硕的人,就让这两个小丫头去盯梢。孟玉龙望风,陈和硕传信,只要循着这两人的风向,你就能发现警厅巡捕头子胡正志是他们最好的落子。”
乔璃也垂眼笑道:“甚至时间也必然是昨夜,裴宗邺外出祭典旧友,来不及当我的靠山。我当然也不必靠他,这一场交手,必须由我们主动敲山震虎,才能给你们敲开一条康庄大道。”
她又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先人而居人之所必至,待之以利,弗与争,是谓善用人者也[1]。
这回年岁最大的碧落举手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能先一步到达敌人必经之地,布下有利条件,让敌人来受制于我,这就是善用兵者。”
她一只眼因旧伤熬夜,结一层浑浊暗淡,另一只眼,却爆出一点极灼目的恍然璀璨:“胡正志出手,陈和硕必然宴请,杀他的人,早已在饭店等待多时,是不是?”
乔璃笑:“那么你告诉我,是谁?”
碧落一字一顿:“教我们的有三个人,宋老师必然不会牵扯其中,她不知道我们一边和她学经济,一边还学旁的东西。能参与进来的,只有万化,与小婉!”
“嘻嘻,可不就是我们了。”
坐在碧落身旁的正是涂了妆粉的小婉,她一摘披风兜帽,擦去伪饰,露出一张娇俏俏的面孔。谁也想不到就在半日前,这张清秀可爱的脸上,还沾着巡捕头子身上溅出来的血哩!
“乔班头给我们的枪和消音器,那可真是好东西,又轻又好藏,闷在厚布下,真的听不见什么声音。”
小婉对上身旁碧落震惊迷惑的视线,吐吐舌头:“和你亲的那个云艳天生大力,被万化抓去毁尸……哦不是,去清理咱们留下的尾巴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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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秋怔然:“所以这一整件事,全都是乔大人提前策划好的吗?”
柴凌翠却皱眉:“慢来,这么好的枪和消音器,你就白给了裴宗邺?”
乔璃对许秋颔首,又从小婉手中拿过枪管,抛给柴凌翠:“自己看。”
女人手忙脚乱地捧过枪,||那枪管被小婉体温捂得几分余热,还有机油与硝烟的气息。仔细看去,手中这枪完全不是什么笨重的盒子炮,枪型异常紧凑,握把包裹贴合掌心的黑色硬胶,仿佛专为女子手掌大小定制过,拿着虽然沉,但不会轻易脱手。
柴凌翠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下意识想丢出手中之物,手指却违背心意——不如说遵从心意,紧紧地握着枪柄。
“改造匣子枪,怎么可能耗费铁音姐那么久的时间?符合精密度要求,能拿出来用的,目前也就这么一把。”
柴凌翠不说话了,只把枪抱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哪怕她不会用,也像对待最宝贵最珍视的心爱之物一样,万分温柔珍重地摩挲着。
手握那把枪,她一瘸一拐走到乔璃身旁,沉声道:
“这里咱们都知道,我柴凌翠,也是江陵舞妓出身。蒙乔璃青眼,才有今日。你们都看得见,我能出头,只因交代给我的事,不论代价,我都能做到。男人向来握着更好的东西,是优势;可能够逆风翻盘,也是另一种优势。咱们妓女本在最底层,每一步都是往上爬,只有抢在前头,布好局,等他们闯进来,咱们才能赢。”
她顿了顿,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柴凌翠看的是秋日高爽的蓝天,是那青空——
“而这,是我们唯一的赢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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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赢法?
周莲泱停下笔。桌案上铺着快写完的新戏本,只差结尾,可他却怎么都无法写下去。他自然不算是外人,不需要被提前支走,于是同玉关柳待在一处,听了一整个过程。
玉关柳面色意味深长,对他冷静外表下燃烧的情绪并不意外:“小莲儿,她让你知道,是信任你。可你最好别主动掺和这件事。”
“我从没打算掺和,也不配指手画脚。”周莲泱说。
可他记得,还在桐城周家当少爷的那会儿,家里不从河边汲水,而是吃自家的井水——富贵人家,总是有甜水井吃。
井有时对孩童来说也算一道禁忌——只有自己在时,有些井,是绝对不允许孩童靠近的。他知道有些荒草掩映的地方,藏着几口非常深的井,扔石头下去,好似永远也听不见溅水声。
有些人的灵魂好像也是这样[2]。
耳熏目染乔璃医病的手段,他也知道柴凌翠的手,需要作些额外的处理。乔璃去熬药,周莲泱抓着这个时机,溜进柴凌翠的屋子。
拿命去挣,那真的是唯一的赢法吗?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柴凌翠脸上神情却静得没有动一下,只是忽然伸手,端起一盏苦药,一饮而尽。像是在用苦药,去掩饰胸膛不平的起伏。
她品味了好一会这股缠绕在舌尖的苦意,深深地、深深地呼吸几次,才说:“你说这种话,问这样的问题,又有什么意思?如果不这样赢,你告诉我,我们又要怎么赢?”
“我告诉你!”她忽然站起身,眼里迸出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奇妙而浓烈的妒火。
她的声音忽然也变得很轻柔,轻柔得像毒蛇吐信,森然地掠过周莲泱的咽喉:“周少爷,我告诉你,她让你活在象牙塔,不让你见血。可除了你,谁都无法这样的。”
周莲泱的神情马上黯了下去。一种全然的、了然的,颓败的灰暗。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被抓进牢房,你是不是以为这个主意,是乔璃想的?”
周莲泱艰难地点点头。
“错了。”柴凌翠大笑起来,“这主意是我提的!是我主动提的!我柴凌翠,活了二十多年,除了一个玩物,什么也不是。但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什么都不剩了。但乔璃,她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圆满的。她利用我也是把我当成一个圆满人来利用……我就算当一把刀,也是圆满的刃。”
“大少爷,你……”
“翠姐在笑什么呢?你受了伤,情绪可不要太激动。”
乔璃端着药,从正门走进来,疑惑地看着两个人。
“表哥?”
柴凌翠勾起嘴角,很没有掩饰眼中的丝丝恶意:“没什么,只是你的好表哥,竟然错怪了你呢。”
周莲泱抬起眼:“可我没有错怪她。”
那双永远清亮的、永远跟着她走,只注视着她的杏眼,染着一点湿意。
它们那么静,那么清地瞧着她,瞧得一股可怕的电流忽然穿透她的背脊,深深锉进深处、撞进谁也冲不破的屏障,笞在灵魂之上。
“我哪里做错了?”乔璃温柔地问他。“表哥说,我就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