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杀气三时(中)
作品:《【GB】朱衣宴烛龙》 那几个人闯进庆达轮船公司位于十六铺的总管理处时,负责巡逻的安保还饶有兴致地多看了几眼这气势汹汹的娘子军;副经理室中,陈和硕正品着刚沏好的君山银针,听座边人讲奉承话儿。
副经理办公室新进又做了一轮整修,这个房间开间极大,柱顶还像模像样装了承尘[1],室内靠墙摆了一面博古架,都是底下人从各处搜罗来的孝敬。副经理办公室比总经理的更气派、更豪华,向来是陈和硕所自豪之事。
杯中这上等茶叶,放在几年前,只有皇帝老儿的身边人才喝得着。
房间开阔、敞亮,门自然也用得实木,被猛力推开时发出的声响也不一般,撞在墙上,震得博古架抖三抖。
“什么人!”
陈和硕一惊,面上还端得住,瞧见进来的是几个涂妆抹粉的女人,跳起来的心很快落回原处。来着不善,善者不来,他一瞧见打头的是新上任的大董心腹乔璃,心下已明白几分,也更要装傻:“你们是谁?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随便闯进来?”
乔璃压根就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一掌拍上紫檀桌面:“隆七,陈孝,是不是归你管、听你派遣的人?”
这个问题可不好随意回答。陈和硕背靠长椅,脸色沉了一分。
见他一味斟酌不语,乔璃又问:“这两人做错事,该不该由你负责?”
陈和硕眉头皱得更紧,俨然被这两句质问激怒。
陈副经理出身富贵,长了一副魁梧的身板,又人到中年,本来该养出一副威严姿态,眼下却时时青黑,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他左侧陪坐的也是个中年人,那人颌下微须,长一鹰钩鼻,穿着与海市人不类。
他视线一直在默默打度着两人,见机,立刻替陈和硕开口:“嘛呀,你这小丫头嘛意思,陈经理负责怎么样,不负责又怎么样?做错了,教训他们就是,你还能把陈老总打杀了不成?”
“对!”
乔璃喝了一声:“不论你管不管,隆七,陈孝两人替我办事却全不听令,致使我秘书柴凌翠无故被巡捕栽赃抓入大牢。你管理手下不力,我罚你一只手,你认不认?”
电光石火,陈和硕脑子里只来得及浮起一句疑问:一只手?她要怎么罚我一只手?
紧接着,他见乔璃忽然从自己那似裙非裙,似裤非裤的下装中抽出一把“盒子炮”,只两步,黑洞洞的枪口就已顶在眼前。
陈和硕寒毛倒竖,来不及管她手中怎会有枪,疾呼:“你敢打我?你敢用枪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话音未落,火光一吐,伴随沉闷一声响,子弹已深深嵌入陈和硕左侧肩膀。
中年男人叫起来,声音与被宰杀的猪猡没什么两样;他身旁的陪客文康德已完全吓傻了,下意识捂住耳朵,慢半拍才发现,这枪声,似乎没有那么响?
只是他也来不及深思。面前站着四个女人——居高临下,最矮、脸最嫩的小丫头仿佛刚哭过,眼圈红红的,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一见就是江南水乡走出来的女子,五官跟画似的,端看着,就只能联想到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许多风月温柔之物。
美人画皮如黄粱一梦,很快便忘了。但文康德觉得自己忘不了,永远也忘不了她们的目光,这简直是绝对不该出现在女人眼中的光——冷冷的、兽性的、刀锋似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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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青帮人大抵是喜欢夜晚的,比起敞敞亮亮的白日,夜晚总更适合做些“大交易”。
无星也无月,深沉如天鹅绒的夜,如一张巨毯,掩盖无数上不得台面的人与事。
裴宗邺也喜欢这样的夜。哪怕它会令他想起过往中的争锋血纷,想起肝胆相照过、同苦却未能共甘的苏北弟兄。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年年祭拜,再照看他们的妻眷老小。裴大董在苏北扬名,靠得不仅是威势,还有不忘本的仁义。
今日的夜适合祭拜,适合追思,不适合见血。青龙守着他,如一杆标枪。无论发生再大的事,裴派中人也极少会、极少能联系到裴大董。
但他今日还是不得不回到租界中心,回到一切喧喧嚷嚷的纠纷中。
庆达公司十六铺客货总运营业所已完全被封锁起来,停止运营,裴派中诸如孟玉龙,阎奇水,金海善与招商码头附近青帮众全部聚在一起,将乔璃为首四人围在中间。裴宗邺抵达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两相对峙的事态。
中间吊一只臂膀、坐在椅子上痛骂之人也很眼熟,是庆达副经理陈和硕。
裴宗邺只断了腿,此外身体强健,少得病痛;可看到这一幕,他突然觉得新犯了头疾,太阳穴一嗡一嗡,跳得人只想叹气。
“大董可来了,您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陈和硕扯着嗓子嚎起来,涕泗横流,哪有一点大公司经理的端持稳重;他上来就叫屈,裴宗邺也不得不听一听他的话,毕竟那子弹还嵌在他手臂里,尚未取出。
青龙推着他经过乔璃,裴宗邺刻意瞥了她一眼,人没说话,也没看过来,瞧着是气得不轻。他再无暇与她眉眼暗示,只好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裙子。
她不是恣意冲动的性格,出事必然有因。若情有可原,他不介意偏一偏心。
手一沉,乔璃袖间滑落一把盒子炮,是他在大香堂后予她防身的,眼下却用来罚他的人。裴宗邺心中一叹,手却被她狠狠推了一下,凝神注意,才发现枪管似乎有些不对。
这一扯一推极为迅速,却不难被有心人注意。孟玉龙眉心微蹙,缓缓道:“哪怕隆七与陈孝有再多错,逮捕柴秘书的,终归也是巡捕房之人。先不谈胡正志暴死与乔小姐有没有关系,对咱们又有什么影响,乔小姐上来先打自己人,这可……不太妥当啊。”
“什么叫不太妥当?”一结实高大的黑面汉子跨步而出,指着乔璃暴喝一声:“拿枪打人,我看这小娘皮是疯了!”
他这一步跨距极大,直逼乔璃面前,等闲身高的男子只怕全都矮他一个头,更遑论女人。乔璃个头不矮,也只能仰视他的下巴,可突然跳起去驳他的话的,竟然是雁儿。
“王虎!你知道什么?有你什么事?你算什么?”
“我算什么?”王虎怒吼出声,“你知不知道陈老总受伤,胡正志身死,会给我们添多少麻烦?我不管婊子从良不从良,出来晃荡,被抓是她活该!”
“王虎,你……你混蛋!”
雁儿气得浑身乱颤,青龙看不下去,这两人都算他手下的人,不能由着人乱吵:“都够了!一场闹剧,这里没你们俩说话的份!”
正堂中,裴宗邺的脸色若明若暗,连仔细观察着他的孟玉龙也猜不出他到底会站那一边。三方对立,弱势一方的乔璃,居然气定神闲,脸上并无下午夺门而出的不忿气懑。他看得不由心中一坠,又觉得自己行事,并无遗算。
王虎虽吵而暴躁,但说出了一个明白无误的事实。
裴派里都有哪些有名人物?地位仅在裴大董之下的有青龙与孟玉龙,其中青龙地位特殊,仅听大董差使;孟玉龙之下,又有大小军政商各行业的“门徒”、“弟子”,关系或近或远。
商界除阎奇水外,最多的便是如金海善陈和硕一类经理老板,经营洽商,而裴任董事长或理事,每月孝敬进账,不少于一十万元。这些钱或拿去投资花用,或拿去周转贿赂,是支撑裴派运转的重要财源。
陈和硕是庆达轮船公司的副经理与业务监理,地位仅此张氏家族代表张若孝[2]之总经理。庆达名下有三艘千吨大江轮,还有拖轮、木驳数种航船,半垄断海市至扬州之间的小长江航线,连通苏北,是裴派最有分量的商务之一。
陈和硕放在哪里,都可称一方能员,有名有姓,劳苦功高,因为一件小事被打了一枪,连裴大董也得给一个交代。
被孟玉龙带来的青帮众,此刻也已隐隐躁动不平起来了。
裴宗邺举起乔璃给他的“盒子炮”,对准墙上壁灯,突然扣下扳机。
动静不算太大,但也狠狠吓了不少人一跳。枪口火舌被削得极小,子弹干脆利落地击碎壁灯,炸开清脆声响。
火药味弥散开来,飘过许多茫然吃惊的眼睛。青龙率先反应过来,忙问:“这枪……我听着声音怎么这么弱呢?看着也没什么顿挫?”
“换了更好的弹簧,又加进隔片,射程更远,初速与精度都有所提升。”
枪响过后,乔璃的声音反而传得更清晰:“至于威力有没有减弱……有疑惑的,不妨问问陈副经理。”
“这枪是你改造的?”裴宗邺问。
“确实是我画的图纸。”乔璃颔首。“不过要说技术相关,目前只有一人能做到。”
裴宗邺了然垂眼:“是谁。”
“伏娴,伏太太。她手下有铁矿,有冶金厂,还有一个干女儿,目前在我手下当秘书。”乔璃一字一句,确保所有人都明听明白自己的意思,“我上任后,没做出多少事迹,知道很多人不服气,不愿跟着一个女人办事。我理解。所以筹备研究几月,终于改造这盒子炮,也确定了与伏太太的量产交易。”
“我忙这事,不为别的,就为咱们青帮的弟兄,姐妹,以后都有比别人更轻便、更好用的东西使。取缔勾栏业,不过是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家心软,看不得她们受苦,正巧我也要用人。”
“可惜啊,好好一桩事,毁在我们色中恶鬼陈副经理手里。他看不得我放那些可怜的女人们走,就指使手下坏我好事,连通巡捕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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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正志,吃里扒外,把我柴秘书给卖了。我问问大家,自己干女儿被送进巡捕房折磨,作为一个好干娘,还有空儿替人生产新式盒子炮吗?”
乔璃的声音很清,很亮,灯光下,一身水蓝纹金银杏的骑装衬得她面色如玉,那温和的、五官柔软的一张脸,甚至还残余些孩子气。
可她绝不是孩子,她已把一种冷逼到他骨髓里了。事情发展到这里,孟玉龙才隐隐约约想到这一切或许都是一个局,一个用柔弱为外表把他们吞吃殆尽的局——他用余力调整呼吸,闭眼,涩然问道:“陈副经理,怎么就吃里扒外了?”
乔璃一笑:“我自然会解释。”
又退后一步,亮出身后的许秋、柳湘竹二人。
两人对视一眼,抓住彼此的手,许秋先开口,用洪亮的声音说:“陈和硕,你一面孝敬裴大董,一面又勾搭胡正志,身段可比我们俩软得多。谁不知道,巡捕房头头胡正志是林派人?乔大总新入青帮,林锦镛为赌场一事报复,除报复她本人外,也该无从下手。如果没有陈大经理通风报信,舍不得花钱在长三身上的胡正志,又怎么知道我们俩在哪个小钱庄当账房?”
柳湘竹声音小一点,被泪水洗得清亮的眼睛黑白分明,直直地回应每一束盯来的目光:“乔大总不只是空口白牙栽赃他,我们有证据,证据,自然由裴大董定夺。只这么巧,事成后他请胡巡捕一桌酒,那胡巡捕偏偏就死了。只可怜清清白白的金老总,恐怕得想想怎么替自己开脱!”
“好。”裴宗邺看着两人,点点头,“我信烛龙行事,必有理有据。”
说罢,枪口一转,对着陈和硕,抬手就是一枪。
这回,打得是他的左腿。
惨嚎声中,裴宗邺声音很低,很轻,听进耳,却让人产生一种肝胆俱颤的杀意:“吃里扒外,就是这种下场。这轮船公司副经理,你也不必当了。”
“再有人怠惰乔璃的吩咐,使绊子,添乱子,且记住今日,陈大经理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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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子时,运营所一片狼藉,出了这么大一件事,至少也要休业一日,再点些鞭炮,去去晦气。
陈和硕不算什么,胡正志死得悄无声息,乔璃又献上一把弱音手枪,让裴宗邺不得不费神深思。
可对方死的时候,她带人正满码头乱转,去找陈经理的麻烦呢。
未尝也不是在找他的麻烦。
他让乔璃把她推入经理室旁边的小偏厅,一面看着她递来的发票证据,一面出言安慰:“我自然信你的话,倒不用真准备这些。陈和硕的职位需要深谙轮船厂的人来做,你若有人想荐,营运、财务、人事都是好去处……”
“我不是为了这个。”乔璃握着轮椅的手忽然紧了紧,又重复道,“我不是为这个。”
裴宗邺疑惑抬眼,这才发现她眼里凝着一片要坠不坠的水光,顿时唬了一跳:“乔璃,这是怎么了?”
“你本不必,也不该回来,至少在今日……所以,谢谢您,今夜能来。”
她吸了一下鼻子,上半身靠到椅背处,把一种毛茸茸热乎乎的触感,轻轻贴在裴宗邺颈窝处。
“以前……我家败落的时候,我离她们,其实也就差了那么一点。只是有一个人……有一个姐姐,用他的全部,换了我的未来。我发过誓,要把她们救出来,我发过誓,我看见的地方,再不要发生那样的悲哀。”
——她是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过去。乔璃不是一个寻常女子,可原来她比任何人都坚决,都更有胆气的外表下,也这样深深藏着一份柔软似水的心愿。
裴宗邺鬓侧忽然微微浸出一丝汗,左手捏紧了袖中念珠,声音微哑地笑道:“我也发过一道誓。我发誓,我看见的地方,再不要出现夺去我弟兄生命的烟毒。”
伏在颈窝的热意忽然一动:“……我打陈经理的时候,他流了那么多血,我却一点都不怕,也不愧疚,只觉得痛快。我这样,是不是很可怕?”
“胡正志死了,我给你添了这么大一个麻烦,裴先生,你是不是很生气?”
裴宗邺沉吟片刻,在她呼吸紧张起来时,抬起右手,轻轻握住她垂在自己肩膀前的手:“我打陈经理时,也不愧疚,只觉得痛快。咱们是一样的。”
“至于我生不生气……乔璃,你为什么不抬头自己看看呢?”
她抬起头,眼睫还湿乎乎的,畏光地轻眨,对上一双线条极为深刻的凤眼,忽然轻慨——原来那总是呈死灰色、总是凶悍异常的眼睛,真心笑起来时,竟也柔如……春水映梨花。
女人对男人的爱情,最多来源于自己的想象力,男人对女人的心动,大抵也莫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