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拾肆 抛球游戏

作品:《【GB】朱衣宴烛龙

    观音诞后,酷暑甚盛,一天天晒得人抬不起头来,偏偏道上又飘着些好让人心凉的消息,身热心冷,让人好不煎熬。


    其中一条传的全海市皆知:三年前因伤“封山门”的青帮达字辈大董裴宗邺,重新开香堂收了一批门徒。


    这条消息之所以这么重要,是因为海市人或许会忘记市长是谁,却绝不会不知道裴宗邺、林锦镛和姚月荣这三个名字。他们成名虽分前后,但如今在海市皖地一带,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新历第四年的下半年,实在发生了很多事。海市这块巴掌大小的地方,因其地理与政治的特殊地位,革命推翻旧朝、元氏登台之后,渐次平定不过两年,便又阴云密布、纷争频起。


    青帮、洪门与哥佬会分据一方,明争暗斗,而其中以青帮势力最盛。青帮三位大董鼎足而立,势成三分:林锦镛年纪最长,根基最稳,手段也最黑,暗里行事从不手软;裴宗邺辈分极高,苏北出身,素来与地方军阀交情深厚,江北土匪无不卖他三分薄面;最年轻的姚月荣则为人圆滑狡黠,胆大妄为,借着法租界洋人撑腰,迅速崛起,与两位前辈分庭抗礼。


    这三人性格手段各异,彼此长短处互相制衡,发家致富的手段都远远算不上干净。


    其中只有裴宗邺严禁手下势力参与买卖烟土毒品,还执意在美租界打击林锦镛的人牙生意,因为目的分歧,裴林二人实在针锋相对了一段时间,直到裴宗邺车祸、双腿皆废,不得不暂时蛰伏沉寂。


    姚月荣便在这段时间与林锦镛通力合作,三鑫公司日进斗金,分赃法租界警察,正式站稳青帮第三人的地位。


    当年裴宗邺带人清扫苏北至公共租界的人牙买卖,救得不少家庭免于骨肉离散,至今许多平民家庭还感念他的恩义。这次他开香堂收徒事情传得这么盛,也昭示着裴派势力彻底重回海市青帮的斗争中心,所有裴派拥趸,当然要铆足劲替他宣传。


    这当然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其中更不得了的,是裴大董竟然专门为一得意门徒,广邀青帮重要人物,筹备开办大香堂,旨在将人正式纳入裴派势力的骨干圈子中。


    而这个门徒,居然是个女人。


    说起来,青帮也有不少女门徒,十分出名的便有糖业领袖之妻史春雨,同林锦镛的媳妇陈香是结拜七姐妹之一,七人全是林党中赫赫有名脸甜手黑的铁娘子,但多少都与帮中骨干有血缘姻亲关系,才加入帮派。


    像这位孤零零一个因被赏识而邀入青帮的女人,的确很是罕见。按照常理,此时早该有人风传此人与裴大董之间或许有某种不清不白的关系。的确有,却只是不入流的少数,盖因她实在做了一件极重要极威风的事,递过一张分量十足的投名状,足够证明自己——


    裴派的新门徒乔璃,年未十八,独自挑上林锦镛其下第一大赌场富盛达,一路赌赢,连林派第一看门狗黑狻猊的命也被赌进去,输在她手里。


    丢了这么大一个丑,你富盛达还好意思在赌界争锋?就算好意思,裴宗邺手下之人也不会放过这个打压的好机会。起码三年五载,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不会选择富盛达作为享乐的消遣地。


    乔璃拜入小香堂是三日前的事,过了大香堂,她就正式成为青帮“通”字辈,裴大董亲口承认的骨干之一了。


    圆明兴礼,达通悟觉。青帮的二十四字派,传承到新历,已是最后八字。现在海市青帮之中,“礼”字辈仅有几个花甲之年的老人,如姚月荣一流的,甚至没有经过正式拜香堂的过程,已落到“觉”字辈一流。


    裴宗邺辈分高,拜他为师的乔璃,自然也有了个名正言顺的好身份。且他举办香堂还有一个好处:裴宗邺当年成名,有一条就是他极擅背帮规。从起源、传说到入帮仪式与誓词歌表,堪称青帮活字典。江浙一带的青帮众人,想要正式开香堂,多来向裴宗邺请教。


    宋缪吉听孟彩霞念了这些,不觉头都大了。


    哪怕是至交好友这么说,她对乔璃还是半信不信:“十六岁的小姑娘,去攀裴大董的高枝,我已经觉得很可笑了。你现在同我说,她不是攀高枝,而是被对面尊尊敬敬请过去的,这……”


    孟彩霞搅了搅面前加了甜奶油的咖啡,轻啜一口:“不信的话,你为什么不自己派人打听一下呢?”


    伏夏的天,到了下午,就溢出被蒸腾一日的酷热,窗帘拉紧也不行,只能敞开前厅后院的窗门通风散热。宋缪吉揩揩额前的汗,脑子还是有些乱乱的:“如果真和你说的一样……乔小姐是位厉害人物,我肯定比不上的。”


    “她不只是厉害。”孟彩霞放下咖啡杯,惯常温和的表情中有些刺目的讥诮,那是她在家人前绝不会表现出来的情绪。“我知道你还没懂,所以特地请你来当面谈事。她当时与我商议时我不懂为何非得如此冒险,后来才想明白,这正是成事的唯一途径。”


    宋缪吉正色:“你说。”


    孟彩霞斟酌了一会儿,想着想着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你看,她是女人啊。”


    “女人,我们。长得不美,却肯低眉顺眼的,男人定要拿来做奴隶;有几分姿色,却没脑子的,往往沦为欲望的牲畜;既有美貌,又有主见能力的,偏被唤作‘蛇蝎女人’;只有一类能叫他们避之不及——那就是疯子。”


    “幸好,乔璃不是装出来的疯子,她就是个疯子。我帮她跳火坑,不至于心怀愧疚。”


    宋缪吉听得发怔,心里一股劲难受起来,绞着手里的帕子:“彩霞……你叫我来,说这件事,究竟为什么?”


    “乔璃去给裴大董做事,不能当个光杆司令,青帮有人给她,她自然也要有得力的自己人。我帮她的条件之一,就是举荐你。”


    宋缪吉糊里糊涂的:“你要我去青帮?可我手无缚鸡之力,从来没学过打人呀。”


    本在皱眉的女人忽然笑了,一笑,圆脸盘儿上两个酒窝格外明显:“缪吉呀,我在把你往火坑里推,你就想问这个?”


    宋缪吉一向信任孟彩霞,肯定道:“你不会做这种事的。”


    孟彩霞按捺不住眼底的热意,用帕子掩饰地擦汗,柔声道:“谁叫你去打人?谁会怕你?我把你荐给乔璃,是看中只有你掌握的本事。你以前在江宁女子文理学院,数学不是次次第一?我和她一提,她很高兴呢。”


    “啊!”宋缪吉明白了,“后面我家还请了洋老师教我会计与经济,可这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有大用了,乔璃要让裴派势力从黑转白,就要与实业家银行家打交道,就缺你这种人才。”


    宋缪吉一愣:“可你不是比我还厉害吗?”


    孟彩霞一脸温柔地看着她,轻轻道:“缪吉,我已经怀孕了。头胎怀孕为人母,就连爷爷也不会支持我日日东奔西跑。”


    宋缪吉的手被她握住,柔软的、有一块被马缰绳磨出的茧子的手。


    “你不是觉得继母荐的婚事不满意,又不知怎么逃婚么?与乔璃合作,拜入青帮,等你站稳脚跟,你家里谁也不配把握你的婚事。”


    过去父母之命大过天,如今已是新历,女人也能有一条窄路可走,只要拥有权势,天怎么就不能破?


    宋缪吉胸口堵着,眼睛里一滴一滴掉下泪,痴痴地看着好友:“好!那你——你呢?”


    “我?”孟彩霞被她哭得,还以为在进行什么生离死别,笑得脸上酒窝更深了些,“我好得很,徐振东近日又升了职,在交通银行当副行长。生孩子虽然麻烦,可之后我叫他配合点什么,也更有底气。”


    她这么多朋友中,谁不是适应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就宋缪吉最倔,想要学以致用,不想结婚生子,一力扛着相亲,日日跟父亲继母打仗。孟彩霞放心不下她,有一个机会,对她来说,该就是个新的开始。


    再有一点,她更不想举荐和家族牵扯太多的人。


    思绪回转,孟彩霞笑眯眯地问好友:“所以你是答应了?”


    “你这样为我着想,我要是不答应,岂不是大笨蛋?”


    “你要是笨,那可能真不行。”孟彩霞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叠纸张,“喏,这是我让徐振东带回来的,和外汇、融资与股票有关的资料,好好读,等乔璃过了大香堂,你也要走马上任去工作啦。”


    宋缪吉翻起那些资料,看着曲线图,由衷地笑起来:“天啊,你是我的大救星!终于不用看相亲簿……彩霞你看,Wall Street,我听过这个地方!”


    女子们的笑声漾起来,漾动了晚夏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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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璃和裴宗邺的关系,或许并不如旁人想象的一样,只有纯粹的利益交易。


    如果真清白无暇,那么一连三天去裴公馆,现在更是坐在书房柔软的波斯地毯里、靠着裴宗邺小腿看书的乔璃,又该怎么解释两人的姿势呢?


    但仅看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居然很是安和平静,毫无暧昧之感。


    裴宗邺原本在读手下人定期交付的记录,看着看着,视线就不由自主被吸引到乔璃手边的两摞书:早上只有一摞,到了下午,她读完的大部头们就已经比未读过的还要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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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看她不停翻页的动作,一点儿都不像读进什么,倒像恶作剧。


    窗外阳光很好,书房采光充足,就未开灯。自然的光线照在她还有些瘦韧的脖颈上,白皙的皮肤晕出一抹清润。


    “青龙带来的那孩子,叫什么来着?”他挪开眼,忽然自言自语道。


    “雁儿。”乔璃换了一本书:“你半小时前才和我说过。”


    裴宗邺“哦”了一声:“原来你在听我说话。”


    翻书页的动作顿了一顿,乔璃抬眼对上他:“裴先生觉得无聊了?”


    他无奈低慨:“我不无聊,只是你这三天,除了议事,就是看书,倒显得裴公馆待客不周,让你觉得无聊。”


    乔璃收起双腿,拿下巴抵着膝盖,莞尔一笑:“怎么会。我小时候一旦没事做,就去公共的图书馆找书看。有时负责清扫的没发现有人还躲在里面就锁门,只好在图书馆过夜了。所以看书对我来说,是无聊的反义词。”


    裴宗邺眉头一皱:“看书过夜。无人找你?”


    乔璃摇头:“我双亲早就不在了。”


    这几天,她拜香堂,在男人堆里交际,喝酒,游刃有余,一点也不需要裴宗邺的特殊关照,谁也想不到她胳膊还有处新鲜枪伤。对比孟玉龙只比她小两岁的妹妹,那可是一点人世风雨都没沾过的温室娇花朵。


    一个团子大点的小女孩,没吃没喝无人管,孤零零坐着翻书的样子,裴宗邺猝不及防被想象的画面扫了一下,一时没去追究有些地方是不对劲的。


    “您这里为什么又有这么多书?不止书房有书柜,我看有人时不时从别的屋子拿书出来晒。”


    她手里托着书,眼睛却不再看了,黝黑的瞳孔仔细盯着他的脸。


    女人与男人之间的对话,某种意义上像玩抛接球,她有意无意抛出一点真实,去钓他的过往。


    裴宗邺觉得很有意思,也意外她会察觉到这一点:“我最开始来沪,是在沪西。沪西的贫民窟里,聚的最多的,是我的苏北同胞。出卖苦力血汗,只能换一间破草棚,两条木长凳。”


    “想在青帮混,师承辈分、帮派地位和江湖口碑,缺一不可。后来我能发迹,多亏漕运脚力的苏北同胞支持。有了钱,就得做点什么。三年前,我是想在沪西办学校的。”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办学校,书自然也要搜罗得多一些,只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最后没能成。


    他的声音很低,很温和地去讲述曾经安排得很仔细的计划,话里没有一丝丝自夸与骄傲,反倒有一抹乡愁。


    身旁人看他的目光也含了一种敬佩,敬佩他在这乱世中还存留的一份侠义与不折的筋骨。


    乔璃欲言又止。


    裴宗邺早看出她近日的好几次欲言又止,只是太有耐心,等她自己说出。


    “裴先生,我……”她忽然咬住下唇,手攥紧了,眼睫微颤,“我不做事的时候,还能回去读书么?”


    这实在是一个贪婪的请求,踏入青帮本就是加入一个混乱而危险的蜂团,不全心去争便没有结果,她却无避忌地请求——还能回去读书么?


    裴宗邺看着她隐在眉眼中的紧张,看着看着就笑出来,灰而阴骘的眼里也有笑意。总是冷峻凶悍的神情,面对她时,好像总多一分柔和。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按了一下呼人进来的铃,似乎有人在外等很久了,脚步沉重地往上走,推开书房门。


    青龙一手提着只黑皮箱,一手拖着一个人。他身板高大,天生奇力,铁塔一般伫立在门口,简直要塞满一堵门。


    而他面对裴宗邺时,表情永远是发自内心的忠谨恭敬的。


    被他拖着的人,乔璃认识,是曾经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的唐昕。唐公子此刻全身都脏得要命,像在泥里滚过几圈儿,头破血流,只剩进气没有出气。


    黑皮箱打开,里面的东西也让人不陌生——直晃人眼的冷冷金光,反射自整齐码放着的一尺来长的十两大黄鱼,每一根上都刻着“中夏银行”印记,如压缩凝固的阳光。


    乔璃震惊地看向裴宗邺。他的眼里依然含笑,神色却很沉,那是一种成熟男人才养得住的稳,稳得仿佛什么都无法动摇他的胸有成竹。


    “富盛达赌场的交易,还未结清。你不提,我却不能当没这回事。散数不好看,我做主替你凑了个整,一共五万银元,这箱子里不足一半。开大香堂前,余款必交付到你手里。”


    语气转向唐昕,裴宗邺眼底忽然深了一层:“至于这个……勉强算个添头罢。能逗乔小姐一笑,就是他最大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