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渐西落，一川草色青袅袅，大虞朝与北边散落的各个部落隔绝着连绵的山脉，这是天然的屏障。山脉北边，辽阔的草原里，有一匹马披夜狂奔。


    李昭微一路不断催马前行，凛冽的风将脸割得生疼，黑发飞扬，她一鞭又一鞭抽在马上，只希望能再快一点。


    她也拿捏不准耶律冶他们是否还藏有后招，唯有尽快奔逃，拉开距离。


    小孩抱着李昭微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偶尔露出一只眼睛，瞧着身后逐渐远离的泼墨夜色。


    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了么。


    从她记事起，每天都是充斥着鞭打，争夺食物，还要时刻提防着别的奴隶的恶意。


    每到夜里，她就贴在栅栏边，把脸卡在两根木头柱子之间，粗糙的木屑有时候还会划破她的脸，但她一直乐此不疲。


    轻微的疼痛能让她感到活着。


    月亮被木栅栏框成小小一方，偶尔会有黑鹰踏月飞过。


    那日云大片大片，乌沉沉，天气闷得让人胸口难受，一口气卡着不上不下，她被那腆着大肚子的奴隶主赶去打扫马场。


    母亲拉着她的手，生怕她又小又弱，会被马儿踩死，只能央求道：“得里大人，让我也去吧，我打扫得又快又好。”


    “贱奴！”母亲才开口，鞭子就落了下来，“两个奴隶打扫一个马场，你们是想浪费吃下的饭吗？！”


    看管他们的得里脾气很坏，难听粗俗的话语随着鞭子，如雨落下，噼里啪啦。


    鞭子甩在人身上，会听到“噼啪“”声响，她被母亲揽在怀里，如是想到。


    母亲的肩膀被劈开了一道印子，衣服破了，身上也红肿了起来，肌肤胜雪，雪间一撇红。


    母亲爱洁，每次分配到打水的任务就会悄悄洗净自己，只是从来不洗脸，也用泥土把她的脸涂得黑黑的。


    她觉得难受，想抠掉干了的土块，母亲拉着她的手，轻声说，“有了这层保护，蚊虫才不会欺负我们的奴呀。”


    她不要被咬，瘙痒难耐，还会挠出血，她顺从地放下手。


    在她走神间，不知道何时，鞭打的声音停止了，得里也不骂人了，她心里松了口气，这次又熬过去了。


    她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看过去，得里不知道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嘴角翘了起来，两撇小胡子也抖动了起来。


    他用鞭子指着自己，“还不快去，小畜生，还想在这挨打吗！”


    她不想挨打，手忙脚乱地从母亲怀里爬出来，跑向马场，她回头瞧去，母亲匍匐在地上，而得里也不打她了。


    是的，她得跑快点，不然得里会打死母亲的。


    她太瘦太小了，干起活来很慢，一整日都在给马儿铲粪，举着比她高比她重的铁锹，铲起来慢极了。


    不知道为何，她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明明得里已经不打母亲了。


    她敞开领子，可心中还是卡着一口气，不得纾解。马儿的尾巴淘气地拂着她的脸，痒痒的更难受了！


    她实在是很生气，丢了铁锹，拉着编筐，徒手把干了的马粪捡起来。遇到没干的，则刨点土给盖上。


    就算如此，也是等到夜深了才把活干完。


    乌云蔽月，四处是雾蒙蒙的，今夜怕是看不到漂亮的月亮了，她沮丧地想着。


    可看不到的何止是月亮呢。


    浅溪没过她的腰肢，湍湍流水从未如此让人憎恨过。


    他们目光闪避，原本会在栅栏边偷袭她的小孩，也躲着她。只有那个老哑巴，颤颤巍巍抬手指了指溪边的方向。


    原来娘是去洗净了呀。


    她等到困倦，娘还是没回来，她瑟缩在栅栏边，抬头仰望那一方天地。


    团团黑云，今夜当真没有月。


    待拆开一块木板，从栅栏缝隙里钻出去，溪流早已把什么都冲刷干净，除了在溪中心搁浅的一双破鞋。


    她想去把鞋捡回来，直到冷冽的溪水没过口鼻。


    窒息扼住了清明，溪涧浮沉，双手于虚空攀扯，就在即将绝望的时候，被狠狠地扯出水面，躺在地上喘息如野狗。


    溪水洗尽铅华，泥土也随着娘的生命无声滑落。


    得里啧啧称奇，原来瘦弱无力的奴隶可以有别的去处，只要养大她。


    在干草堆里醒来的时候，她的胸腔很满很满很满，是什么灌进去，是那溪水填满了她的腹腔吗？


    可为何她觉得如此炙热。


    她从干草堆上连滚带爬，跑啊跑啊跑，直到撞进一方月亮的眼眸里。


    “你怎么了？”


    头顶传来了一句被风荡得稀碎的话，她听不懂，但月亮说的只会是好听话。


    小孩努了努嘴，把头又塞进李昭微的怀里，其实月亮是很瘦的月牙呢。


    李昭微感受到她的瑟缩，持着马鞭的手，抽空抚了抚她的背，是如此嶙峋，李昭微的手一滞，从胸腔中轻轻叹息出一声无奈，稍稍用力按了按小孩的肩膀。


    一路奔跑不息，持着缰绳的手已经磨出红痕，李昭微回头，除了黑浪般的草甸，并无追兵。她抬头瞧了瞧西沉的月，放眼北方，广袤无垠，根本不知道主帐在何方。


    眼中的滔天骇浪亦是翻滚无常，李昭微紧紧攥住缰绳，疼痛让人更加清醒。


    就在快咬碎一口银牙之际，她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眼中的浪涌已藏到深处，用力将孩子按进自己怀中，双手勒缰，马儿长鸣，前蹄高抬。


    李昭微用力一甩马头，临时掉转方向，往南边跑去，在更远的前方，是那连绵的关隘。


    耶律冶下了死令，必须搜寻出放火的汉人，他们一处帐篷一处帐篷搜过，空空如也。


    小队长脸色惨白，这么点地方，什么都没搜到，不知道待会要如何挨罚。现在，只差最后三顶帐篷了，他随手点了两人一组，分开搜寻。


    里面塘火已经熄灭，先前烧得升腾的热气还困在里面，厚重的帘子一掀开，热浪裹挟着灰尘如猛兽扑向来人，叫人呛个不停。


    这是个新兵住的营地，陈设简单，灰白的帐篷，深棕色的木梁支架，正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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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方矮桌，四张矮凳，两边成砌着两条泥炕。


    上面棉被乱堆，可以瞧出适才出兵有多仓促。


    两个士兵，皆缓缓抽刀出鞘，刀尖对外，各自走向一边去搜寻。


    其中一持的刀略宽的士兵，才转身，猫着腰走了两步，突然颈间一凉，连声音都来不及出，他就看到的自己的身体立在眼前，只是缺少了头颅。


    缺少了......头颅？待意识到什么，那不瞑目的双眼用力一瞪，便再也不曾合上。


    卫景珩眼疾手快地揪住那要往前扑的躯干，同时手中长剑送出，挑住了那宽刀的环首，一气呵成，不曾惊动旁人。


    待把尸体扶好，卫景珩拿着佩剑去挑那棉被堆，剑尖才挑开一点空隙，霎那间长鞭如影随形攀扯上来，卫景珩后撤一步，高抬手臂，两人角力绷直了皮鞭。


    果不其然。


    “是我。”卫景珩及其小声地开口。


    明显感到长鞭那头的力道一顿，随即松了开来，长鞭无力地垂到地上。


    卫景珩将剑收回刀鞘，把剑盖在佩刀之下。


    他走上前去，解开无头死/尸身上的宽刀，递给了何从。


    何从正从炕上下来，尸体就在炕边，她顺势接过别在腰间，将长鞭藏到怀里，把刚刚躲在被窝里弄乱的发鬓，用手捋了捋，将发丝重新塞回头盔里。


    卫景珩揭开一点缝隙，往外瞧去，搜寻的三队人马，有一队已经归队，而另一顶帐篷的门帘也有掀动的趋势。


    他赶忙拽了一把何从，两人掀开帘子小跑归队，在中间那队汇报的时候跟在后面拱手垂头。


    小队长见三队皆无所获，更加沮丧，心思杂乱间，只是不耐烦挥挥手，让他们归队。


    何从和卫景珩小跑坠在最末，并入队列。


    这片负责的区域搜寻不到，小队长也不敢耽搁，他用力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发号施令，让整队小跑回主帐附近。


    他们二人跟在后面，渐渐拉开距离，在拐弯处，彻底掉出队伍，快速后退，同时转身，足见一点飞身跃起，远离这股兵队。


    这是营地边缘，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嘈杂人声逐渐离远，他们回到刚才的地方，卫景珩从一顶帐篷旁的草垛里拖出了自己的长枪，重新绑上。


    卫景珩挺直站在一旁，身如长枪，他目光灼灼，脸色却是少见的凝重。


    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利，耶律冶明摆着要瓮中捉鳖，他们俩人还好混，但不知道刘励他们是什么情况，一队人马要全身而退，只怕是困难重重。


    略微思索一番，卫景珩带着何从，估摸着这些士兵搜寻的方位，顺着他们归队的方向，重新跟上。


    待快靠近粮仓的方位时，卫景珩本是认真低头赶路，偶然抬头瞧了一眼，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眯起眼睛细瞧——似乎是适才给他们引路的猎鹰。


    何从见卫景珩停住脚步，她顺着他的目光瞧去。


    “是我们带来的猎鹰。”何从开口说道。


    看来，刘励他们正在那个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