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遥相望(三)
作品:《霜风佩》 冰轮蒙雾,隐雀庵像暗夜中的一堆灰。
风一过,灰烬中显出微弱的火点子,很快又熄灭在空中。
躬身驼背的内监公公小步跑出后院,在乌蓬马车旁站定,说:“公子,她说身子不爽利,今日不见客。”
帘幕从里掀开,萧竚英俊脸庞浸在霜白月光中,冷峻如岭雪。
“是她吗?”萧竚声线如从砾石上擦过,哑得瘆人。
内监道:“老奴看她身形像若璃姑娘,但蒙着面,未见真容,不敢确定。”
“她真的在这儿?”萧竚实在不能相信。
内监沉默地点头。
萧竚放下帘幕,闭上眼。
他真是疯了才会在这暗娼之地,等了两个时辰,就因那雪芽的回甘,与她身上的兰香相似。
“公子,回府吗?”内监问道。
萧竚思索半晌,睁开眼,抬步走下车,内监愣怔一下,忙回神,亦步亦趋地跟着,萧竚却说:“在这等孤。”
内监驻足,萧竚推门进了后院,走到最里间的厢房,叩门。
屋里岳紫嫣与轻燕不敢点灯,怕刚刚那人去而复返,始终留意着门外动静。
此时又听到叩门声,岳紫嫣的心提了起来,说道:“请你家公子回罢,我今日真不能接客。”
萧竚不说话,只是加重叩门的力度,修长骨节泛出苍白之色。
岳紫嫣蓦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人若一直不走,恐要惊动周围的人。
她戴上面纱,给了轻燕一个眼神。
轻燕把门打开一道缝隙,借着月光,看清了那矜贵轩俊的月下公子,一时瞪大了眼睛,哑然失声。
“太……太子……”
轻燕心中疯狂叫唤着,却不敢发出声,她在临雪别苑时,见过一次萧竚。
萧竚一掌撑住门板,将门缝推大一些,看了轻燕片刻,说:“你叫阿环?”
“是……是我。”
轻燕连连点头,手扶着门,不敢再让萧竚再推开更多。
“不是你,”萧竚笃定说,“你的声音不是刚刚与我对话的人。”
轻燕来不及辩驳,萧竚已经猛力一推,将门彻底打开,轻燕摔在地上,岳紫嫣见状,拖着腿去扶轻燕。
屋里没点灯,黑得只能看到人影轮廓。
“公子怎这般无礼,我们虽做皮肉生意,但也不容你如此羞辱,请你出去。”
岳紫嫣一抻手臂,对着高大身影指着门。
月光如银粉,泼洒进门。
萧竚寻到屋内桌上的烛台,用火镰点燃灯烛,烛光打亮他侧脸轮廓,岳紫嫣眯了眯眼,看清的那一刻,面纱下的唇涡浅陷,双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萧竚回过头来,与岳紫嫣眼神相对,视线淡然,声音更冷,“取下面纱。”
岳紫嫣双睫颤如蝶翅,胸口翻江倒海的一股泣意,一下子涌上来。
她敛衽阖眸,道:“面容不堪,恕不从命。”
“取下。”萧竚嗓音低沉,似有千钧。
岳紫嫣仰头盯住他双眼,“我说了今日不接客,公子请离开。”
萧竚捉住她细白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带。
岳紫嫣完全没有想到他会上手抓她,委实没有防住,被拉得一趔趄,跌进了他怀里。
面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一口一个接客,你就这么想男人!”
他玄色鎏金卷草纹的宽袍上,熏染了龙涎香,一时间,兰韵龙涎相合。
他的鼻息带着暖暖的体热,如温雪般拢住她全身。
极近的距离里,岳紫嫣抬头看他。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1】
旧时水榭亭台飞速掠过眼前,岳府初春的兰韵香亭,碎了一地的秘色瓷片。
豆蔻之年的岳紫嫣,面色桃粉,抓着萧竚的襟口,狠声说:“萧竚,我好心沏茶给你,你竟打坏我茶具。”
萧竚笑得春风明媚,手覆在她的手背,握了握,“我赔你,都赔你。”
岳紫嫣倏然抽回手,眼眸漾出波光,“这套是我父亲的秘色瓷,御赐的,你怎么赔。”
“我求父皇赐一套一样的给未来太子妃,可好?”萧竚定睛看着她道。
岳紫嫣望住他,“打坏我茶具,你理应赔的,又怎么要我当了你的太子妃,才有得赔。”
“竟没骗到。”萧竚笑得更开心,目光流连在她又羞又恼的脸上。
岳紫嫣甩头就走,萧竚抬步跟上。
“当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你喜欢什么,想做什么,我都知道,我也不拘着你……从前我们如何,以后我们还如何……”
萧竚说得跟幼时哄她偷出宫,逛庙会似的。
“当玩伴和当夫妻能一样么?你又想唬我。”岳紫嫣端手走过水榭木廊,脚步极快。
萧竚从后拉过她的手肘,让她回身。
她旋即转了半圈,云鬓轻飞,莹莹一双眼,似仙露明珠。
耳盼摇曳一对翠玉坠子,是萧竚送的,他刚册封太子时,取了太子龙佩上的两粒戏珠,命工匠改制而成。
那翠色晃在她白皙脖颈旁,萧竚觉得比这满园春色还要赏心悦目。
萧竚说:“那你说,我们做夫妻,有什么不一样?”
岳紫嫣羞红脸,“我们要……要……”
“要什么?”萧竚唇角带着危险的笑。
岳紫嫣知道他又想借机说些不着调的话,于是重重推开他,转身消失在水榭尽头。
岳紫嫣恍然如梦,她如那时一般,重重推开萧竚。
脚踝很疼,但她依然用正常步态走到桌边坐下,就着木桌上的陶器,沏了一杯茶。
轻燕识趣地走出门去。
阴冷房中,烛火跳动。
“殿下不是来喝茶的吗?”岳紫嫣将小小的陶杯放在萧竚身前,“请。”
萧竚在她身侧的位子坐下,并未端那陶杯。
“此处只有这等粗制茶具,殿下用不惯,我也没办法。”
“你以前,从不叫我殿下。”
“殿下也说了,那是以前。”
岳紫嫣的耳畔不再有翠珠,她的不悦已经完全写在脸上。
岳家自获罪以来,她再未见过萧竚,他也不曾来找过她,好似他们从来不曾认识。
她不知为什么萧竚会在此时找到她,也不知,事到如今,他又为甚么要找她。
“既然获赦,为什么还留在京城?”
萧竚说时,面容平静如深潭,与他平日善谈和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岳紫嫣看着烛光,道:“不当官妓,我还得过活,京城熟客多,在这讨生活容易些。”
“一定要做这个吗?”萧竚看着她道。
岳紫嫣微微一笑,说:“不然做什么,太子妃吗?”
萧竚心口似被捅了一刀,声线发紧,“子鸢,你恨我。”
他们相识于幼时,有过青梅之约,彼此心中都曾笃定对方就是共白首之人。
然而,事实是,岳紫嫣沦为官妓,同年,萧竚娶了他人为妃。
“不,”岳紫嫣给他的陶杯里换了热茶,“我不恨你,你不来,我都忘了我还认识太子殿下。”
萧竚玄袍下的手握紧。
他宁愿她有恨,最起码那恨的根源是对他的情,而她讲她忘了,便是抹除他们青梅竹马的半生缘。
萧竚眼眶泛起红,讥讽道:“暖玉阁妓子都如你这般与客人说话,孤得问教坊司掌教的罪了。”
岳紫嫣不与他呛,淡淡说:“殿下想要妾身怎么伺候?”
萧竚环顾充斥着霉气的简陋厢房,冷塌上叠着两条灰黑棉,被角露出些许棉絮,桌上的灯烛滴满烛泪,已只剩半截。
“你就在这里待客?”萧竚喉结滚动,声音发哑。
岳紫嫣说:“来这里的客人,不挑的。”
萧竚从手中捻出一枚金珠,按在桌面上,“你怎么伺候别人,就怎么伺候我。”
岳紫嫣那些年在暖玉阁,言语辱她的男人太多,何种龌龊的话她都听过,却远没有萧竚这句让她觉得恶心,觉得痛。
她有一瞬狠不能抓起桌上陶杯,把水泼他脸上,但最后终是忍住了,她知道怎样,能让他更痛。
她站起身,挪步欺近萧竚,并膝斜身坐到他腿上,侧依着他半边肩头。
素手伸进他襟衽,指尖轻点在他锁骨上,柔弱无骨的身子如藤蔓缠着他。
“殿下要是不嫌妾身这副身子刚伺候过一船夫,那便试试吧。”
岳紫嫣笑靥如春花,眼眸却似冬霜般凄寒。
萧竚感受到怀里人柔软的身躯,煨着淡淡兰香,心里某处抽搐着,疼得令他难以呼吸。
他摸着她的耳垂,将她的脸抬起,说:“子鸢,你就如此作践自己……”
“怎么能说我作践自己,我只是在养活自己,”岳紫嫣笑得又纯又媚,“要是世上的男子都不狎妓了,我们女子也就无处作践自己了,不是吗?”
“你一定要与我这般说话吗?”萧竚用尽最后一丝耐心道。
岳紫嫣莫名很想笑,细瘦的玉指摸到他起伏的唇线,“你不是很早就想知道,我们做夫妻是什么样吗?”
两人的唇几乎只有一线之隔,彼此交换着气息。
岳紫嫣已然接受这件事,她还要留在京城探查岳氏旧案,不能让萧竚疑心。
如果一夜春宵,能打消他对她的某种执念,放她一马,她也愿意与他做这一夜夫妻。
而萧竚眼里,只有沉痛和冷意。
他揽住她的腿膝,将她抱起,放于塌上,“你明日搬去城外一处宅院,有人来接你。”
“我不走,”岳紫嫣愤然说,“这里方便做生意……”
萧竚手背的青筋暴起,扯过她一只手臂,道:“岳紫嫣,你手臂上的守宫尚在,你还要骗我!”
岳紫嫣委实一怔,不想他竟跟她演了半天戏,实在羞恼,但又不想落了下风,狠道:“你凭什么管我,我已获赦放良,想在哪儿就在哪儿,你管不着。”
“你看我管不管得着!”
萧竚拂袖离开厢房,关门带起一阵风,轻燕吓得一哆嗦,慌忙拐进屋内,照看岳紫嫣。
后院的门打开,萧竚走出来,老内监唯唯上前来,感觉身周空气冷得要结冰。
“告诉京兆府,隐雀庵暗娼聚集,给孤把这封了!”
萧竚说完,让马夫解了马的车套,翻身上马,急奔回东宫。
——
和亲使队在阴山脚下的驿站停驻了十日之久,原因是怀安公主思乡。
“公主今日好些了吗?”乎伊握拳的手放在左胸口,向关得死紧的碧纱门行礼。
门内传来娇柔慵懒的女声,“乎伊大使,本宫知你心急,但本宫一想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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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便出了中原,一想到父皇母妃再不得见,我的心啊……”
屋内传来两声咳嗽,乎伊听着面颊横肉跳个不停,“可是,公主,今年雪大,苍玉山封山较往年早,现在若不启程,怕要被雪封在木里湖了。”
“本宫也不想误了成亲吉时,但这身子想动……却动不得呀……”
碧纱门后的息影穿着莲红凤绡衣端坐在矮案后,手中捏着片白色柔布,夹着一柄玄铁匕首薄刃,细细擦拭。
她微微侧头,看向案旁吃糕点的陈希青。
陈希青翘腿坐着,放下咬了一半的豌豆黄,指尖勾起案上狼毫笔,在纸上写下一句诗。
息影看了,接着专心擦刃,嗓子里带出哭腔,嘤嘤道:“本宫这一去,便是马后桃花马前雪,出关争得不回头?【2】大使,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
乎伊明白得只想踹门,梁人什么话都不喜直言,惯会吟些酸臭的诗,他哪里能懂,一听就厌烦,对公主又发作不得,忍了半天,卸下手来,道:“公主好生修养,臣明日再来。”
“明日也不必来了。”
廊道另一边传来吴曜的声音,他双臂抱前,肩侧夹着长剑,一脸鄙夷地向乎伊走来,道:“王爷说了,公主思乡,想何日走便何日走,待公主想走了,自会通知大使。”
“我要见翎王。”乎伊大喝一声,急步走来,狠狠撞到吴曜的肩。
屋内息影和陈希青听这一声,立即趴到门口听声,只听吴曜冷道:“王爷昨日与夫人尝了些阴山新酒,歇息得晚,现在还未起。”
乎伊抬头望望行至中天的日头,哼笑:“你们王爷日日不起,只把力气用在女人身上,要是误了和亲的日子,我看他还有没有力气逃回雪玉关。”
吴曜无所谓地挑了个眉,侧身让出廊道,假模假样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乎伊甩了一把袖,哼声走了。
陈希青松了口气,滑坐在绒毯上,息影不敢与她平坐,单膝跪在她身旁。
“王爷今晚能回来吗?快瞒不下去了。”陈希青说着揽住息影的一只胳膊,让她坐在自己身侧。
息影点点头,“王爷说回,必能回。”
萧翊一到阴山就和息风,压着赵婴齐隐秘离开送亲使队,去往浔水收编赵婴齐的暗卫部队,说好十日后回。
陈希青说:“我昨晚看舆图,阴山到浔水,纵马急奔一个来回,至少也要半月,十天怎么能够?王爷莫不是被赵婴齐骗了。”
“若都是暗卫,十日可到,”息影说,“王爷此去是布置暗桩,将赵婴齐的人安插在紧要位置潜伏下来,多半散开走,并不会把所有人带来阴山。”
“那他连夜策马不停,也挺辛苦……”陈希青喃喃说着。
息影微微一笑,低头说:“你担心王爷。”
陈希青眨眨眼,拿起桌上吃了一半的豌豆黄,放嘴里,含糊说:“我是不想晚上再装……装他在。”
这十日,乎伊跟催命似的要启程,又始终见不着萧翊,吴曜和陈希青唬他的那些话,他早就不信了,时刻派他的弯刀护卫盯着萧翊房里的动静。
那些明着来打探的还好说,吴曜带着神武营几个百夫长把人哄走,将厢房一围,谁也不能搅了王爷的清净。
但晚上躲在暗处听墙角的,实在难对付,要是大张旗鼓地全赶走了,又怕乎伊更加怀疑,真不管不顾冲进来了,发现萧翊不在,岂不更糟。
所以只能辛苦陈希青,一个人折腾出两个人的动静。
入夜,陈希青生无可恋地回到自己厢房,吴曜来房间摆了饭,特意放了一壶阴山新酒,低声道:“夫人辛苦,末将在门外守着。”
陈希青勉为其难地笑笑。
待吴曜关了门,陈希青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端起来对着空气说:“王爷喜欢这酒,今夜妾身陪你一醉方休。”
“哈哈,王爷真会说笑,妾身昨晚才没有这样……”
“这花雕炖掌味道咸香,一定合王爷胃口,妾身喂你……来……”
“王爷别这样,妾身还没沐浴……”
陈希青推倒空酒杯,用筷子轻敲碟盘,发出断断续续的清响,然后“哗啦”一声,大半杯碟被她拂袖扫到地上。
“哎,王爷,等……等等,妾身去吹灯。”
陈希青两步绕到案旁,逐一吹灭灯烛,房内一片漆黑,只有窗旁落下一片霜白月光,窗廊下映照出两个半圆的裘帽影子。
两个狄人在廊下□□着摩拳擦掌,其中一人把指头放嘴里添了添,在窗纸上捅了个窟窿,一个眼珠大小,两人你推我拉,都把眼睛往那小孔上凑。
“啊……王爷……啊啊……轻点……”
烟青色纱帐落下,陈希青抓着床栏有节奏地摇晃着,纱帐像流光瀑布般抖动起来。
她从襟口摸出一张字条,照着上面写的,继续叫着:“啊……啊……这里……王爷就是这里……”
两个狄人听得□□攻心,口水直流,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立着的两个人影。
息风两计手刀劈下,两个狄人靠在一起,歪倒在地。
房里陈希青的叫声愈演愈烈,息风不敢停留,向身旁萧翊一抱拳,即刻翻下廊栏。
萧翊推开窗,踩着两个狄人的背,翻进房中,倚在屏风后,抱胸听着榻上的女人□□。
“王爷好厉害……啊啊啊……妾身……妾身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