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日清晨，威廉果然信守承诺，带着格蕾丝来到救济点附近一片相对开阔些的雪地，准备教她骑马。


    这片空地其实算不上理想，积雪虽被踩踏过，但底下坑洼不平，冻硬的土块和偶尔露出的枯草根茎都构成初学者的障碍，四周散落的杂物也需得小心避让。


    然而，时间紧迫，环境也就只能将就了。


    “别怕，握住这里，”威廉将缰绳调整好，塞进格蕾丝冻得有些发红的手里，“身体放松，随着马的动作起伏，不要对抗它。眼睛看前方，而不是盯着马脖子。”


    格蕾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点了点头。


    威廉已经为她提前挑选了马匹里最为温驯的那一个。但当格蕾丝跨上那匹母马时，她的动作还是有很明显的生涩感，身体直直的绷得很紧。


    马匹也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不安地踏了踏蹄子。


    威廉耐心地牵住笼头，引导马匹缓缓走动。起初几步，格蕾丝的身体在鞍座上摇晃得厉害，她用力抓着鞍桥，指节攥紧。


    威廉在一旁不断提醒：“放松膝盖……格蕾丝，腰背挺直……对，感觉它迈步的节奏……”


    出乎威廉意料的是，格蕾丝的悟性极高。


    她似乎天生就懂得观察和模仿，也拥有一种与动物沟通的直觉。不到一个上午，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找到了协调感，不再是被动地被马匹驮着，而是开始尝试用身体细微的动作去引导和配合。


    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让马匹小跑起来，虽然动作还远不够流畅优雅，颠簸也让她脸颊泛红，呼吸急促，但那份专注和逐渐显现的掌控感，已经让威廉刮目相看。


    “你学得很快，”威廉看着她又一次尝试小跑后稳稳停下，由衷地称赞道，“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格蕾丝的脸颊因为运动和兴奋更红了，她抬手抹了下额角沁出的细汗，罕见的露出一个带着点腼腆却明亮的笑容：“是它很乖。”


    她轻轻拍了拍马的脖颈，马儿温顺地甩了甩头。


    他们回到粥棚附近时，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麦香和柴火烟气的味道。


    格蕾丝提出的那个掺入少量洁净小石子的方法，已经实行了几天。它的效果也是显著的。


    最初几天，灾民们的怨声载道几乎盖过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有人愤怒地摔了碗，有人大声咒骂着侍卫和威廉的心黑。


    然而，在侍卫们一遍遍的解释下：粮食有限，只为确保真正饥饿的人能吃到一口。再加上威廉的亲自安抚下，那些尖锐的抗议声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变成了无可奈何的沉默和接受。


    此刻的粥棚秩序井然，与之前的混乱拥挤大不相同。


    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着，人们捧着各自的容器，眼神麻木或带着一丝疲惫的期盼。


    打粥的侍卫们动作麻利，勺子沉入粥桶，再舀起时，那粘稠的麦粥里偶尔可见零星几颗灰白的小石子。


    领到粥的人，大多默默地走到一旁，低着头，用木勺或手指仔细地挑拣着石子，然后才小口小口地啜食。重复排队、试图多领一份的人确实少了很多。


    那些真正面黄肌瘦、步履蹒跚的老人和孩子，成了队伍里的主要面孔。虽然气氛压抑，但有限的粮食，确实流向了更急需的胃里。


    威廉看着这一切，心中对格蕾丝的聪慧和那份看似冷酷实则有效的洞察力，又添了几分复杂的感触。


    下午，威廉和格蕾丝正策马在稍远处的一片林间空地练习，马蹄踏在积雪覆盖的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格蕾丝已经能比较自如地控制马匹小跑和转向，她的进步让威廉感到欣慰。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只见卢卡斯的管家罗杰斯，正裹着厚厚的斗篷，骑着马朝他们奔来。


    罗杰斯在格蕾丝面前勒住马，恭敬地行了一礼，从怀中取出一封精致的请柬。


    “格蕾丝小姐，威廉少爷，”罗杰斯的声音还带着赶路后的微喘，“我家主人卢卡斯，邀请您二位后天晚上光临府邸参加晚宴。听闻格蕾丝小姐为赈灾殚精竭虑，十分感佩，特设薄宴，希望能与您详谈，也为本地的困境尽一份心力。”


    他双手奉上请柬。


    格蕾丝伸手接过了那封带着火漆印的信函，端详了片刻。


    卢卡斯作为新晋的贵族，许多人都希望能征求的好意，他的态度和影响力在这段时间内确实举足轻重。


    这场宴会，无疑是为灾民们争取来的更多援助的绝佳机会。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威廉，他挺立在马上，眼神正落在罗杰斯身上。


    “感谢您的到来，罗杰斯管家。请转告卢卡斯，我和哥哥威廉一定准时赴约，再次感谢他的盛情邀请。”格蕾丝温声回道。


    罗杰斯再次行礼，便调转马头离开了。


    随后，格蕾丝与威廉迅速返回了救济点。


    他们需要确保离开赴宴的这段时间，救济点的运转不会出问题。


    两人仔细盘点了剩余的粮食储备。


    麦子、豆类、还有少量腌肉，在账册上一项项核对清楚。威廉和格蕾丝又亲自去粮仓查验了一番。扣除必要的损耗和每日固定的定量发放，这些存粮勉强能支撑到他们赴宴归来后的两三天。


    这给了威廉一丝喘息的空间。


    而那个与威廉做了约定的犹太商人显然失约了，这么长的时间内都未将粮食运送过来，但是眼下他们没有时间去找他算账。


    “看来，后天的宴会至关重要，”威廉合上账册，对格蕾丝说道，语气凝重，“我们必须回去一趟，换身得体的衣服，体面地去见卢卡斯和其他人。只有赢得他们的信任和支持，才能为这里争取到更多的粮食。”


    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宴会上说服这些乡绅贵族们慷慨解囊。


    格蕾丝轻轻点头，没有多言。


    次日午后，威廉和格蕾丝便动身返回埃斯顿庄园，救济点的事务便暂时托付给了威廉最为信任的侍卫长费利克斯。


    雪后的道路更加难行，马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花，扑打在脸上。


    当那座熟悉的、被积雪覆盖的埃斯顿庄园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威廉心中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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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疏离感。这里的一切，与救济点那个充满苦难、挣扎却充满了他当下责任的世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壁垒隔开。


    庄园大门紧闭着，如同一个沉默而冷漠的守卫。


    威廉上前叩响了沉重的门环。


    过了片刻，大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开门的是庄园里的一个中年男仆。当他看清门外风雪中站着的是威廉少爷时，脸上立刻堆起训练有素的恭敬笑容，连忙将门完全拉开，躬身行礼：“威廉少爷！您可回来了！这天气……”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威廉，落到威廉身后裹在厚厚斗篷里的格蕾丝身上时，那恭敬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无法掩饰的惊愕取代。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那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和难以置信。


    这位被夫人不喜、在那样寒冷彻骨的大雪天被赶出庄园的格蕾丝小姐，居然没有冻毙在荒野？她不仅活了下来，还找到了远在救济点的威廉少爷？现在，她竟然又跟着少爷一起，堂而皇之地回来了？


    男仆的惊诧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垂下眼帘，强行压下了翻腾的思绪，脸上的表情重新恢复成低眉顺眼的恭敬模样，但那最初的震惊之色，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已平复，痕迹犹在。


    他侧身让开通道，声音恢复了平稳：“少爷，格蕾丝小姐，快请进，外面太冷了。”


    威廉将男仆瞬间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把马牵去马厩，好生照料。”


    他侧身让格蕾丝先进门。


    格蕾丝踏入熟悉的门厅，扑面而来的暖意夹杂着打蜡地板和旧家具特有的混合气味，让她微微顿了一下。


    她解下厚重的斗篷，露出里面沾着泥点和雪水的朴素衣裙。她的动作很平静，仿佛没有注意到男仆刚才的异样。


    男仆接过威廉脱下的斗篷，一边吩咐另一个听到动静跑来的小马倌去牵马，一边对威廉说：“少爷，我立刻派人去禀告夫人您回来了。”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殷勤，但眼神在掠过格蕾丝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困惑。


    “嗯。”威廉应了一声，环顾着这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大厅。


    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驱散了他们一路带来的寒气。


    华丽的地毯、墙上的肖像画、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银质烛台，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秩序井然，富贵而冰冷。


    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与外面那个生死挣扎、雪泥满地的世界毫无关联。


    他看了一眼格蕾丝，她正安静地站在门厅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四周，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男仆已经匆匆走向通往内宅的走廊，显然是去通知子爵夫人了。


    空旷的门厅里只剩下威廉和格蕾丝，以及壁炉里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暖意包裹着他们冻僵的四肢，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比户外的风雪更让人感到沉重。


    庄园的平静之下，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