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明蔚对天洲王宗的屠戮，羽德王室的凌虐，秋萧曼大抵猜到了明蔚所经历的。


    只听他依旧像块毫无情感的冷铁，长睫垂下，面对雯桦的沙盘又道：“明辉死后，我做足了功课，在天洲内乱时用桑宏岳挟持了那位老奸巨猾的宰相，却没想到偌大的天洲那样不堪一击，将士倒戈，群民激愤，年幼的新王嗷嗷待哺。”


    “这样的一群人，怎么也不值得让明辉丢了性命！何况还是忍受屈辱至死！”


    提到明辉的死，秋萧曼心头倍感沉重，她视线落在沙盘的一条溪河之上，那条河向东的尽头便是天洲有名的空山湖。


    据说，明蔚攻下天洲后，那片澄如碧石的湖都被血染透。


    “再之后，便是收到明林消息后，让我从天洲最薄弱的关口大举进攻，直到杀入王城。”随着他的回忆，秋萧曼仿佛感受到他越发震颤的气音，饱含愤恨，压抑和不甘，“只晚了一步，明林被挖了眼睛，隔了双耳，砍成两半吊挂在王廷的城门上！”


    “□□的身体！肚肠泄流的惨绝！——”


    他忽然停顿住，似是再也无法重见当时的惨状，身子向前一倾，被迫撑在沙盘案上。


    “即便血洗天洲，我依然无法泄恨！即便捉了他们逃亡的王子！我也让他们世代为大哥守墓！”


    秋萧曼惊讶，“战俘营是明林的——”


    “——我亲自把他背回来的！酷暑时节，你知道闻着亲人身上散发出的腐烂气味是什么感觉么？！”他气喘不匀，倒气时呛咳两声，却在低头时苍白无助地笑了，那笑声怆然，令人感到心酸和怜悯，不敢直视。


    “恶臭！酸腐！是所有臭的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可即便这样，我也从没感到过恶心！因为是亲人，是兄长，是血脉的相连。可当我攻下琅突时，明涛却连让我为他敛尸的机会都没留，被人活活烧成了灰，和那些牲口的骨灰混在一起，什么也分不出来！”


    明蔚神色戚戚，眼里私有不明的光随着他失神而涌动。


    “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强！为了那些酒囊饭袋！年纪轻轻葬送了一切！只为了父亲口中的家国无恙！”明蔚嘴角跟着颤动，极度的悲怆让他不能自持，“又如何呢？我亲自告诉父亲哥哥们的死讯！不过两载，父亲病逝，就连我攻下渊益都没见到！”


    他脸色极尽苍白，失了血色的病态和表情的狰狞都在告诉秋萧曼他此刻的心如刀绞。


    “若是哥哥们在，这个明将的位子不是我的！”明蔚凄然落笑，闭眼时一缕不易觉察的湿润淌过脸颊，“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强！光宗耀祖的荣誉与赞美应是哥哥们的，岂能轻易落到我身上？”


    直到这一刻，秋萧曼才恍然明蔚这么多年不肯摘下面具的初衷。


    他心中惭愧，更无处安放缅怀，他始终觉得自己德不配位，旁人的每一次赞美都是对他灵魂的鞭笞，让他极度心痛。


    “所以，你覆面多年，这让你心安？”


    秋萧曼小心翼翼地将猜测送出，同时抬手抹掉了他凝聚在下颌的泪。


    “至少像父亲临终时说的那样，我一人便是明家所有。”


    这究竟是老人的遗愿还是对痛失爱子的自责？！


    秋萧曼不知道老明将在何种情绪下说出了这样沉重的话，这是责任的移交，更是他无法面对死去爱子的自欺欺人。


    极度的痛苦让明蔚挺拔的身躯都想要顺势蜷曲，他那张再无朝气的极度扭曲的脸深深往下埋，连同他宽阔的双肩都跟着轻轻发颤。


    不知是对他痛失亲人的垂怜，还是出于一种特殊情愫的鼓舞，秋萧曼头一次陷入了感同身受的哀怆中，用自己温暖的臂膀环住了那个近乎倾倒的人。


    温暖的涌入让明蔚无处躲避的哀痛突然寻到了支点，他将她紧紧拥进怀中，靠她支撑，靠她解脱。


    可心里无穷无尽的空洞岂是能轻易填满的，忆起往昔的暴戾和挣扎让他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掠夺，冰凉的唇取暖一般绕开胄甲紧压的衣襟，直到紧紧贴上颀颈，才嗜血般地疯狂席卷，辗转闯入她习惯性谢绝一切的禁地。


    炙热的檀口如同她胄甲下的红衣，源源不断的滚热让明蔚迫不及待撬开她的嘴，吸取更多摆脱孤独的热情和怜爱。


    极尽疯狂的攻占让明蔚兴奋不已，原本冰冷的唇也在茫然无措的回应中逐渐复苏，仿若寻到生机一般不止不休。


    炙热的气息毫不知情地纠缠在一起，闷热的营帐内不知从哪漾来一丝带着甜意的清风，仿若撩拨情意的香烛，让失去理智的人更加疯狂。


    他用力一托，怀里的人便被迫坐到了沙盘上，感受到她情绪的迅猛后撤，明蔚的攻势却更加激烈，直到手臂将她后背抵住迫使她无处可退，半推半就接受着他咄咄逼人的确认归属。


    直到帐外忽然躁动，陆续传来众人惊诧的声音，帐中的旖旎温情才终于被外力击退，让近乎窒息的秋萧曼脱离虎口。


    此时此刻映在明蔚深眸中的脸比她身上红衣还要红，那双从不服输的眼更是不知安放何处，只得见缝垂睫回避。


    明蔚脸上笑意泯然，那是从没有过的开怀和畅快，也将他原本的阴翳彻底驱散。


    他手臂撑在秋萧曼两侧，堵截着她不准离开，却同时温柔了话音，带着不舍和留恋吐露心声。


    “所以，明家就是最好的例子。”


    听他言归正传，秋萧曼缓缓掀眼，去接受他满目柔情。


    “若想换取国泰民安，不是只有牺牲自己才能做到，有时候以退为进也未尝不可。”明蔚耐心规劝，却并无胁迫和催促，“就像你送我节杖时教我的以牙还牙——”


    明蔚忽然顿声，温存含笑在秋萧曼眉心轻点，“世人只服从于恐惧，根本不记挂恩怀。”


    是啊。


    明蔚说的哪里有错。


    若不是明蔚地位显赫，功高盖主，又有谁会记得明家对檀原的今日所做的一切？只怕也都如战场黄沙，风一吹便彻底消失，生命乃至功绩全部荡然无存。


    又是一阵更嘈杂的喧哗声传来，秋萧曼这才将挡在他面前的明蔚推开，大步朝帐外走去。


    还未掀开帐帘，她忽然发现此时光线极暗，仿佛突然变了天。再朝外走，直到掀开帐帘，秋萧曼原本还为战情担忧的脸瞬间舒朗。


    只见乌云密布的苍穹之上，弹丸大的冰雹正朝地面涌砸，裹挟着不知哪里吹来的强风，瞬间拽下了几日居高不下的温度。


    她面色一滞，忽然想到明蔚曾说五月二十八大雪将至。


    还没等她再回忆之后的内容，就看漫天冰丸中还夹杂了鹅毛般的雪片，直到温度再降，鹅毛大雪密密麻麻倾撒，仿若搅碎了满目飘云。


    惊怔之际，身后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还未回过神，只听明蔚走近，悦然一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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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了，大雪竟是五月二十六。”


    ^


    经历了一场罕见的五月飞雪后，鳞次栉比的金砖玉瓦格外澄涤。


    雕梁画栋，青砖铺地的议政殿中，荣邸甲子关的战报被响亮读完，雯桦王的面色已将近铁青。


    “好在，秋将军撤令及时，损千余士却未折将，也算好事一桩。”站在总领太监谷全下首的一个胡子花白的文臣缓缓道，说得那样无关轻重。


    “好事？”雯桦王语气更沉，“明蔚大军压境了，打不过是好事？？？”


    即将暴怒的语气让满朝上下无一人敢再吭声。


    瞧着这群成事不足败事也多余的人，雯桦王草草退了朝，再不愿给自己添堵。


    随着众臣窸窸窣窣离开殿堂，雯桦王怒气难消，对旁的谷全说：“去，把老师和离先生留下的锦囊都拿来！”


    这时候想到用锦囊，显然雯桦王是觉得戍边无力抵挡，但当初匡邵云走之前可再三叮嘱，谷全不免提醒：“匡老不是交代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轻易拆了锦囊？”


    听他好意劝谏，雯桦王只掀眼撂了他一眼，“最后一刻是何时？等着明蔚那刀夹在我脖子上才算？！”


    谷全不敢再反驳，着急忙慌地碎步走下去，没多久便拿着个精致的宝石金盒折返。


    雯桦王用自己保存的钥匙打开金盒的小锁，再掀开盒盖。


    红色绒布的盒床上，左边交错躺着匡老的三只青色锦囊，而后边则躺着离先生走时留下的三只红色锦囊。


    匡邵云的锦囊除了绣着祥云之外并无其他特点，反倒是离先生的锦囊外鹃绣着三个不同的字，分别为【天】，【地】，【人】。


    瞧着六只其貌不扬的锦囊，雯桦王陷入一种既想又要的抉择中，却也想不通为何非要等最后一刻才能拆开这所谓的智囊。


    想着无论如何帝师也不会加害他，雯桦王再三斟酌，还是搓了搓手掌，伸出胖乎乎的手去取匡邵云留下的三只锦囊。


    怀揣着一种对秘密的好奇以及对得救的期盼，雯桦王一口气将三个锦囊尽数拆开，在反复呼吸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后，才将里面单薄的纸条一一展开。


    乍一看，字条上的墨迹完全相同，可再去看上面的内容时，却听旁边谷全手里的浮尘竟没拿住，脱了手。


    谷全两忙跪地，头都不敢再抬，雯桦王这才再次扫过纸面字迹，那上面赫然写着【离先生即明蔚】


    那一刻，雯桦王的瞳孔都仿佛被震碎了，他连忙又扫过第二张和第三张字条，那上面同样写着这六个字，而下面一行也是同样的一句警示【倚秋挟明】


    手指瞬间失了力道，三张字条飘飘然飞落下去。


    雯桦王目色一凛，当即又去拆明蔚留下的三只锦囊，也不分哪个是哪个，同样全部摊开放在眼前，只见那上面分别写着【弃车保帅】【乘舆播迁】【明辨忠奸】


    瞧着这娟秀的小字，雯桦王当即觉得被人洗刷，将三张字条狠狠往御案上一拍，震得瓷器都叮叮当当作响。


    “明蔚竟然戏耍孤！”他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涌现，“秋家！秋家竟然联合明蔚一起戏耍孤！”


    这时候，谷全那句“陛下息怒的话”到底也是说不出来了。


    他小眼儿一转，歪心思也来了，连忙跟着抱打不平，“难怪二殿下会被明蔚的箭炸伤！原来秋家早就有所预谋，就等关键时刻临门一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