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惊醒的时候，她起身坐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寒意渐起，左右睡不着了，便穿上厚衣服，悄悄出了房门。


    这次出意外，宋秉瞒着家里，宅子这人手不够，有暗卫在暗处盯着，她便没让绯雨守夜。


    坐在光秃秃的树下，冷风吹了吹，忽而有些沉重感。


    给芸娘赎身的时候，她不是没看到那群姑娘眼中的艳羡。老鸨软硬兼施，这么多年的pua，她们很多早已麻木。有些可能曾经相信过恩客的一时欢愉后许下的承诺，但也在日复一日的枯等无望中，逐渐绝望。


    芸娘无疑是大胆的。愿意信她，孤注一掷。


    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她也不是不想救另外那些姑娘，可是，她能拿出那么多银两，那老鸨也不会愿意放任，让自己赚钱的招牌们全都走了。只怕她提出这想法，冒着大不韪，拼死了这群赌徒也会把他们全留下。


    真不知道原书里，容扬是怎么调节自己的。又是费了多大的功夫，才能推行移风易俗，把这压榨奴役人的行当给取缔了。


    “郡主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手中突然被塞了一个皮捂子，她有些茫然而机械地把手伸进去，却发现里面被捂得很温暖。可是习武之人，没那么怕冷。


    “你怎么没睡？”


    “我听见有动静，就跟着出来了。不成想看了半天，就看见个木头一直杵在这出神，半点也没发现我。”容扬自然地坐在她身旁，关心道，“说说吧，不睡觉跑这吹冷风的原因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只是沉默。


    叹了口气，容扬晃了晃手上包扎的手，换了个说法，示弱道：“可怜一下伤员，好歹理理我。”


    她转了转眼珠，看向他，疑惑道：“你想谈什么？”


    “嗯……那不然先说说，郡主给我塞的药丸子的来历吧。我挺好奇的。”


    “我还以为，这世间没啥你好奇的事。毕竟你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


    “怎么会？”容扬否认，笑了笑道，“是怕郡主觉得我问题太多，太烦。又怕郡主觉得，我越界。”


    “左一口一个宋小姐，右一口郡主的，以为喊顺口了就真装上了？”她嗤之以鼻，“何况，越界的事，难不成你没做过？”


    “这么说来，确实是我不识相。郡主不喜的话，以后无人处我可以不端着。”容扬既不恼，也不否认，弯了弯眉眼，顺杆爬道，“嫣儿。”


    “……我们关系有这么好？”


    “怎么不好？我们不是还……”容扬话没说完，就被她紧张地捂住嘴，便故意眨了眨眼睛，在她一番严正警告威胁不许乱说话之后，才拉下她的手，无辜道，“我是想说，我们今日这番也算同生共死过一次了——嫣儿以为我要说什么？”


    ……不生气，不生气！气死了自己没人知！


    “没什么！”


    “那我们既然关系不错，为我解解惑，当是不难启口吧？”


    “不是说过之前在边陲是去寻名医吗？请不出山，带点药走以备不时之需还是可以的。你要是对他感兴趣——那你估计找不到他。他轻易不见外人。连我都费了好大功夫的。”


    “药确实很好用。如此珍贵，你怎的跟不要钱似的喂别人？我看见了，芸娘上马车前，你也给她喂了。”


    她含糊道：“药不就是用来吃的吗？管用不就行了。再说了，芸娘也是因为我才会受这些罪的，我们能认识也算有缘。吃个药丸子而已，不必那么计较。”


    “嗯——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嫣儿同样也是这么想我的？觉得我受罪是因为你的缘故，觉得我俩有缘，亦或者——两者皆有？”


    ！她对上容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眸子，眼睛微微睁大了。


    这人现在都不掩饰掩饰了？从试探，变成明示了？


    “你不妨先说说，为什么没选择自己跑。你不说，丢下我，宋秉也不会知道的。顶多埋怨你几句没看好我，不知道我的下落跟处境，他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我很好奇，你会什么笃定我会丢下你？”容扬眯起眼，隐去眼中的不悦，“不问不求，你怎知我的答案？还是说，你替我做了选择？”


    她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我只是不会把任何人，看成是无私无畏的人。因为我不是。我也没办法保证在那种情况下，我会抛却生命，牺牲自己去救别人。”


    “看来是以己度人？但真要这么说的话，我觉得嫣儿更多的时候是口是心非的，做很多事时，和你口中说的自己，并不太一样。”


    容扬很从容地身子前倾，凑近了对上她的眼，“被关起来的时候没少受罪，明明那个彪悍威胁你的时候怕得要死，不仅轻拿轻放，还跑回去救别人，强撑着精神，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了噩梦，不敢睡了跑出来吹风——嗯，我都说对了，所以瞳孔都在震。”


    “不是——你怎么回事？”她有些恼，咬了咬牙推开了眼前的脸。


    这人直觉这么准？还是猜的这么准？总不能是会相面知微吧。


    “小生不才，真学过点相面的皮毛。”容扬耸了耸肩，“我只是不明白，如果觉得对我难以启齿，对你的三哥，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你上次，同我说起过，你做过一个被欺负的梦。你告诉过别人吗？”见容扬沉默，她反倒是有些释然地笑了，“那你又是为什么不同别人说起呢？你今日看着那些花楼女子，又在想什么？”


    “不是不说。没人在意罢了。跟泛泛之交的旁人，也说不到这。嫣儿想知道？那可就长了，嗯，我想想从哪开始——”


    容扬眼睛一眨不眨地开始回忆，对在南风馆待着的日子娓娓道来。有看着同病相怜的小生被剥了皮抽了骨，做成美人灯。有看着被喂了软筋散和合欢散，多人施虐下撑不住香消玉殒的小生，草席一盖，破板子车一拉，乱葬岗一扔，少胳膊少腿的也看不出来。还有和他一样苟延残喘的小生，身上难逃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一口气还在，却也能被称得上十分幸运了。


    她很安静地看着他上下嘴皮子一翻，用一种很冷静很局外人的淡漠的语气复述着，好似连表情都没有起太大的波澜。


    “你不是，也还做着噩梦吗？”等他讲完，沉默良久的她才缓缓开口道，“我没有经历那么多，我没有资格评价。但我知道，我远不及你看到的那些，无足挂齿。”


    “痛苦，是不能比较的。受了伤害，痛，是很正常的。你何苦对自己步步紧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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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意给自己留点余地喘口气呢？要能接受自己偶尔的弱小，也学一学，求助别人。兴许，能更快地摆脱痛苦呢？”


    “那你呢？”她隔着虚空点了点容扬的心，“你接受自己偶尔的弱小，求助别人了吗？”


    容扬愣了愣神，而后无奈地笑了笑：“你不是，牵起我的手，说要和我站在同一阵线吗？这难道不算？托你的福，我确实，有过好梦。”


    说完，容扬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明显想起，是那次他被李启明下药不醒，她随手给自己安神用的香囊，便点到为止而又小心翼翼地把东西又原样在怀中放好。


    “你要是觉得这个安神助眠有用，我到时候让人把方子抄给你，你按着抓就是了。”


    容扬笑着摇摇头，只道：“榆木脑袋。”


    “你俩做什么半夜三更不睡觉，背着我跑出来花前月下？当我睡死了？”宋秉不满而大声的质问骤然在寂夜里响起，他们头上的枯树似乎都抖了三抖。


    “说什么呢！那么难听！没有的事！”她一边大声反驳，一边一溜烟人影就跑不见，回了房间，生怕晚一步就被逮住。


    宋秉无语地看着那个猫着溜的背影消失，这才木着脸，对着容扬微微抬脸。


    容扬做了个口型，无声无息地朝他道了声谢。


    “……我只是看在妹妹的份上。她不愿讲，便无从开导起。我便权当都没听见。下不为例。”说罢，宋秉也抬脚走了。


    他俩同习武，宋嫣一下床开门，两人就前后脚跟上了。


    但宋秉心里清楚，很有心里话，宋嫣其实会隐晦地和容扬说，却不会对自己说。所以，他没有上前，默许和任由容扬去了。


    他更清楚，今日得知妹妹出事，自己确实冲昏了头，无端迁怒于容扬了。他只以为容扬着急地寻宋嫣，是出于愧疚，出于怕被怪罪。但没曾想过，容扬是出于真心。


    或许，有过同样惨痛的经历，让容扬能更细腻地察觉到宋嫣的那些惶恐。但那只能说明容扬能做开导者。他不觉得，从阴沟里爬出来的老鼠，就真的能沐阳而生了。很明显，宋嫣也不信。


    托举宋嫣，安平王府的能力绰绰有余。但托举狼子野心的容扬，被反咬一口的可能性太高了。偏偏，妹妹死心塌地想给容扬铺路，不惜得罪皇后母家。


    严家岂是好相与的？


    在宋嫣房门前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还有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宋秉抬手叩了叩门：“早些休息，这儿里皇宫远，明日还得早起上学呢。”


    听见房内宋嫣漫应了一声，他摇了摇头回去了。


    第二日一早，思想挣扎了半天，极其不情愿宋嫣和容扬单独留在宅子里一天，还不知道不在他眼皮底下搞什么互动的宋秉，但最终担心更占上风，决意替她告个假时，却在马车上，看到了哈欠连天，头一点一点，十分困顿的宋嫣。


    容扬把她窝在怀里，轻声细语地不知道哄她什么，眼皮子沉的打架的宋嫣就缓缓闭上眼。


    等宋嫣呼吸平稳，容扬才舍得抬眼看向宋秉，努努嘴示意他别吵醒人。


    宋秉半是憋屈，半是愤怒，一脸五颜六色地坐了上去。受了伤还不安分！勾勾搭搭的，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