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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们走向康庄大道[九零]

    第131章


    姜崖不知道这晚陈元基到底听进去多少。


    翌日有人在古街上遇到前来给母亲买包子的郭永宁,当场发难,又是让他回对岸去,又是逼迫人不卖他东西,闹得当街堵塞,骂声此起彼伏……彼时游客不少,见状都来围观。幸好陈元基及时赶来,臭骂了挑事人一顿,还让郭永宁拿了一大兜包子回医院,然而不知道哪个看热闹的游客丢下一句话:“不愧是三省交界。好可怕啊!以后可不敢来了!别一不小心被当街打一顿。”


    换句话也就是说这里民风彪悍,令人闻风丧胆。


    关键此人说了这么一句评判后,很多游客虽然没有跟着附和,眼神却出卖了一切,立马能躲就躲,赶紧溜了。


    姜崖总告诉他游客等于一切,待码头村各项基础设施建成后,还要组织各项培训活动,要让直接和游客接触的村民们知道到底什么是旅游,什么是服务,怎么做才能让游客来了又来。


    陈元基对比并没有切实感受,可这天游客们遭遇了一场两村嘴斗后,那种嫌弃害怕的眼神他怎么都没忘。


    要是以后码头村好不容易开门营业,对岸郭店村人不停来搞破坏,这可怎么办?或者如姜崖所说,丹江防洪堤一直拖着不建,郭店村再如何损失的只是河漫滩的土地,可码头村投了这么多钱,花了这么大的精力,洪水成了定时炸弹,任谁也过的不安稳啊。


    而且姜崖这人笃定说,郭店村只是暂时陷在困境中,待有朝一日交通条件改善,且他们距离十堰武当山非常近,搞旅游搞开发,一定也能行。尤其对岸竹坑乡已经在做样板!


    陈元基虽然第一反应仍想嗤之以鼻,认为郭店村人眼光狭窄,过去就只会在码头村人屁股后面做丹江拉纤工,以后也不过是拾他们码头村的牙慧。可姜崖讲了,不要低估人的求生欲,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达。他看好这里,看好想要生活变好的人心……


    几天后,陈元基找了十来个在村里颇有名望的长辈和同辈,把姜崖跟他讲的那些厉害关系说了一遍。


    然而,他当场被群起而攻之,差点下不来台。


    这些人的激愤像是炸弹,你甩一个我甩一个,悉数炸裂,完全不顾陈元基的脸面。


    在某个时刻陈元基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飘到了天上,看着自己的肉身坐在凳子上,对面这些狰狞的脸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就在这个小型会议之前,他也会用同样狰狞的脸和呛死人的话,维护所谓的公平正义。现在他不过提出一些可探讨的话,就被自己人喷成了筛子。


    此刻,他突然神奇地与姜崖感同身受了。


    难!太难了!每一步都难!难到让人心生退意。


    这些人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那些话,什么仇恨不能忘,死去的人会死不瞑目,活着的人还要受辱。


    陈元基说防洪安全刻不容缓。这些人说几年发次大水怕它算球!再说这次不都有惊无险?有平浪宫保佑谁也不用担心!


    见陈元基屡屡站在他们对面说话,当即质问他是不是跟郭店村人私下勾连? !


    陈元基一口老血快要喷出来。


    数典忘祖,畜生不如。这八个字显然已经被这群人贴在了脸上。


    余灵秀第二天忧心忡忡来找姜崖,说她家老头快被这群人骂成狗屎了!气得半夜捶床,还骂这群人老古董!


    姜崖:“……”


    老古董骂别人老古董!


    不管咋说,这件事终于露出了一点裂缝。


    姜崖让余灵秀别急。人心变通最难,一旦想通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请示葛兴国召开一次全民大会,邀请码头村人就丹江防洪堤修建一事进行广泛讨论。然而,除了陈元基等几人外,其他人拒绝出席。


    宋香巧知道这件事后,哭笑不得。前年金竹村人也是这么对付乡干部的,可现在呢,一个个拼着命挣钱,政府但凡召开个什么会议,都争着参加,生怕错过福利。


    姜崖对比很淡定,陈元基则气得又半夜捶床。然而,看似偏心的老天爷却一直注视着这片大地。


    闹!吵!骂!都没关系!


    那就再来一场洪水,看看到底谁还会嘴硬。


    就在所有人猝不及防时,五月底骤来的暴雨倾盆而来,而且连着下了十来个小时。丹江水位陡然拔高,迅速淹没河漫滩后又朝着丹江桥袭来。即便事先做了防护,怎奈雨下得太猛太急,那些尼龙袋投放的再快,也比不过涨水的速度。而且由于下雨覆盖面积大,除了码头村受灾外,部分山上的村子有山体滑坡的迹象,甚至有些平时安静的小溪这天在狂风暴雨的加注下变成了发疯的水龙,严重威胁附近村子的安全。


    竹坑乡乡政府所有人都被派到最危险的地方组织防洪。姜崖是码头村开发的负责人,上次他组织大家防洪成功,可这次全乡上下都有险情,防洪还需自己。


    丹江水涨,从西边威胁码头村的安全,从附近山上冲下来的山洪淹没洗马河原来狭窄的河道,从南边威胁南关工地的安全。


    陈元基快崩溃了。幸好早早地把人转移到乡政府大院,不然连人都保不住,别的啥也不用说了。


    已经遭受了四月洪水的丁坝这次终于顶不住了,坍塌的土块石头全滚入洪流中连个声响都没有,洪水撕开一个口后,可着劲地冲进北关,辛家酒厂首当其冲。姜崖带着人在这里把一袋又一袋防洪沙袋往上垒。


    要是库存的酒泡了水,那损失可就严重了。


    这还不算最大的问题,关键是那口百年窖池。里面的各种细菌是酿酒的基本,万一被洪水糟蹋了,这可是用什么都换不回来。


    辛老爷子恨不得投水堵住缺口,气得跺脚骂陈元基。


    “你们天天带着大家闹,闹得去年就能建成的防洪堤到现在还没影。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


    陈元基被骂得脸色难看极了。


    “叔,这不是还没到最坏的地步嘛!”


    “还没到!咋?水已经淹到北关牌坊了还不算最坏吗?你说淹淹到哪儿才算最坏!把你这个村长的房子冲了毁了才算吗?”


    辛老爷子的话憋得陈元基一个字也还不上。


    与此同时,距离丁坝最近的房子坍塌了好几座。


    陈元基后怕。幸好人都转移走了。


    雨还在下,水还在涨,街外汪洋一片,街里的水没了腿。


    整个码头村像是汪洋中的一片孤舟,还是一片在漏水的孤舟。


    南关也好不到哪里,这里地势比北边低,洗马河的洪水越过洗马桥,直接把南关附近的房子淹了一层。


    这场暴雨显然超过历史认知。陈元基仰着脸看着漏了的发白的天,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惩罚他。


    ……


    好在这样的惩罚没有无休无止,在辛家酒厂大门刚被淹到的时候,雨停了。


    天还是那么阴,但好歹没雨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姜崖和陈元基赶紧组织人统计受灾情况。


    受灾最严重的还是丁坝。今年雨水大,后半年如果再来一次暴雨,且来不及修复丁坝,洪流会直接冲进码头村,淹的面积很大更广更深。


    距离丁坝最近的老房子也坍塌看不少。这些房子还是解放前建的土坯房,泥砖做坯,麦秸、狗尾草等纤维多的植物做为填充材料,相当于现在的钢筋。然而这样的老房子年代太过久远,靠近堤岸经常受淹,这一次终于顶不住了,塌了,毁了。


    姜崖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倒掉一半的土房子们,很不好受。陈元基故意领着上次来他家开会把他喷得狗血淋头的几个老爷们,一起看看受灾现场。


    这几个老头义愤填膺,边淌着水边骂。 “要不是他们郭店村人没日没夜加t固他们那边的丁坝,把洪水往咱们这边赶,我们哪能受这个灾?”


    姜崖忍了忍,耐心地把上次水利专家讲的话又说了一遍。丁坝只是有利于淤泥沉降,且问题不在于丁坝。两岸建了二十来座丁坝,像蜈蚣腿一样,都伸出脚来挡一下,非常不利于泄洪,流不下去只能往两岸流。


    这几个老头压根听不进去,还让姜崖把工作重心放在修复丁坝上。陈元基气得半死,正想怼回去,却见对面有人连哭带嚎地跑过来。


    “出事了!我三大爷三大娘被房子压死了!”


    所有人大吃一惊。


    姜崖心里一凉,“不是让他们转移去乡政府了吗?”


    陈元基拽住对方的胳膊,“还有气吗?赶紧送去医院!”


    对方哭着说:“哪里还在气!房子塌了!我只看到了他们的腿……”-


    这一天。竹坑乡码头村挂起了白布,响起了催人泪唢呐声。村里人全是沾亲带故的,死的这两位又是村里的长辈,大家见面时互相叹着气,咒骂着老天爷,咒骂着对岸,唯独没有人意识到这样的悲剧本不该发生。


    葛兴国给县里上报灾情。这次全县上下受灾最严重的不是竹坑乡,因灾死亡的只有竹坑乡。


    从县里灰头土脸地回来,葛兴国把大家叫到一起,拍着桌子说这次一定要破除万难,今年内把防洪大堤修好。


    王学海无奈又无语地说:“谁能想到他们两个人偷偷回去房子里。”不然,这样的悲剧也不会发生。


    “还是我们的工作没做细。这次悲剧我负主要责任。”葛兴国叹气,“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要派出专人盯着,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再回去。”


    据说三大爷三大娘是因为惦记家里竹席下面压着的五十块钱,这才结伴回去拿。他们害怕别人担心,以上厕所为理由,偷偷跑回去,结果堤破了,水来了,被压死在倒塌的房子下面,和五十块钱永远的在一起。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大堤。


    大堤要是早一天建成,码头村也不用每次都担惊受怕。


    大家都知道这件事难上加难,遇到的阻力难以想象,一个个都低下头不吭声。


    姜崖站起来说了两点建议。


    第一,工作要两头做。既要做通码头村的工作,也问做好对岸郭店村的工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化解冰冻也不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两岸之间的敌视已经存在几十年,还是要从利益两个字出发来劝和。幸好现在出现码头村大开发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仅对码头村,对郭店村也非常有利。重点是要让两村看到明显的好处。


    其实开发金竹村和梁家洼村时,也用的这样的招数。人皆为利往。这一点真香谁也逃不掉。


    只是,难办的一点在于,郭店村是另外一个省的,如何打破行政界限,跨行政系统协同发展,仅仅依靠竹坑乡是远远不够的。


    听到这里,葛兴国点头称是。他这次去县里挨批的同时,也跟县里领导讲到这件事。


    但是,县里也要跟市里,市里跟省里,省再和隔壁省层层沟通后,才能再从省里返回各自的市县镇村……这样沟通完一圈后,即便有了一定的合作意向,至少也得一两个月。竹坑乡实在等不及。


    姜崖沉吟片刻,“所以,还是要通过水利部门来协同沟通。”


    徐洪福接话道:“是。既然已经达成了九六规划共识,就以这个为讨论的准则,再次启动两岸大堤修建工程。”


    姜崖点点头。他提议,可以请水利部门的专家召开一个宣贯会,邀请两村村民参加。从科学的角度告诉大家,修建防洪大堤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大家一听,都说这个主意好。


    村里人思想固执,认定一个道理就坚决不听其他道理。哪怕他认定的是错的。


    如果省里的大专家能来耐心地上一堂大家都听得懂的水利课,想必效果应该不错。


    只是,怎么把两个村的人安安稳稳地放在同一个空间而不打架……所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葛兴国摆摆手,“咱们先一起合议几个大方向!至于具体实施步骤随后再讨论。姜崖你继续说。”


    姜崖点头提出第二点。两岸之所以闹这么久这么大,还是为了争夺河里面那点不多的河漫滩。土地问题不解决,水利纠纷就无从解决。


    “我们这边以后肯定不靠种地养活自己,对面的……”徐洪福话没说下去。


    这又牵扯到两岸发展不平衡上。现在码头村已经开工,未来要以发展旅游为方向,旅游赚的钱多还是种地赚的钱多,谁都会算账!然而现在,正是因为要发展旅游,水利安全必须解决。也就是说,竹坑乡在这件事上必须主动推进。


    对于郭店村来说,建了防洪大堤意味着,以后再也不能在河道里种地……不再挂在河漫滩这一根绳上,解决生存问题,才是对方会同意修建大堤的关键。针对这个问题,姜崖提出鼓励郭店村人分享码头村发展红利,同时也可以协助对岸发展其他产业。如果固步自封,被历史车轮抛弃再抛弃,到时候可能连河漫滩那点地都种不了了。


    这就意味着,需要码头村人同意对方过来分一杯羹。


    这又是难上加难的问题。


    大家再次陷入沉默。


    葛兴国还是那句话,问题要是容易解决,也不会闹到现在。


    散会后,葛兴国叫住姜崖。


    “你这小子,你工资才多少钱?给!”葛兴国拿出一张百元大钞硬是往姜崖怀里塞。


    “乡长!别,我不能要!”姜崖连连推让。


    估计又是王学海那个大嘴巴,知道他参加了码头村不幸离世的老夫妻的丧事,借着给主家礼钱的机会对方多塞了钱。


    葛兴国瞪他一眼。 “我发现你这个小子有时候就是不近人情!”


    姜崖哭笑不得,“我哪里有!”


    “你呀!辛苦挣那点工资孝敬你老子娘多少东西?没吧!难怪王学海说你像散财童子,只顾别人不顾自己。你也好歹留点娶媳妇钱。”


    姜崖:“……”


    推脱不过,他只得暂且收下。然后去找王学海算账。


    王学海像是提前知道,见他就逃,“我去工地上看看!你别追我!”


    姜崖没好气地让他赶紧滚-


    这次洪水对岸郭店村损失也非常严重。不仅塌了房子,也意外死了一个人。两岸同时挂起白布,办起了丧事。


    几天后,大家该干嘛还干嘛。好似这些伤痛不过一瞬间,过了就好。


    这天夜里。姜崖的办公室门响起几下敲门声。


    起身开门,郭永宁嬉皮笑脸地露出一个头,“哥。”


    姜崖笑起来,“你怎么来了?不是又惹了什么锅吧!”


    “哪能呢!”郭永宁笑嘻嘻的,“我想跟你商量个正事。”


    “那进来吧!”


    郭永宁就是觉得姜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不会把他当做小孩子看,愿意听他讲话,哪怕他经常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哥!”郭永宁犹豫了下,错开身,“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后出现五六个年轻的面孔。


    有男有女。看样子应该都是郭店村的。


    “他们也想来工地上干活,行不行?”


    第132章


    很久以后, 有人提及当年郭店村人一窝蜂跑去丹江对岸另外省的竹坑乡打工挣钱,都说是这个叫姜崖的年轻男人太过狡诈,把年轻仔郭永宁当做棋子, 给他活儿干, 给他好处,让他反向回村鼓动其他人“叛变”。


    郭永宁从一个啥都不会啥也不是的小子, 摇身一变成为方圆百里最有钱的人,而姜崖则在政途上越走越高,两人多年前的这段历史被人编纂,变成了“郭永宁和姜崖勾肩搭背,互相利用, 一个做白手套,一个做幕后老大”……后来的后来,两人已是暮年, 听到这样的传闻,皆笑得乐不可支。


    不管这段历史如何以讹传讹,此时的郭永宁不过是刚发现挣钱门路的有些小聪明的二十岁年轻人,而姜崖则是身上有万千压力的政府办事员。


    两人不管从生长经历还是教育基础,还是三观角度都非常不同, 可有一点,这两人近乎一致, 那就是:未来就在不远处,未来充满希望。


    此时此刻,郭永宁身后这几个人,也是一脸渴望地盯着姜崖看,生怕从他嘴里听到不行两个字。


    “哥?”郭永宁吞了下口水,“行不行嘛?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年轻, 有力气,手脚干净,不偷不抢,就是想挣点钱。”


    姜崖笑起来,“行啊。咋能不行啊t。”-


    这五六个人当即跟着郭永宁去了工地窝棚。条件差是差了点,可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好歹这里包吃包住,下班后想回家,走几步路就到了,两头都能照顾。同村几个人凑在一起,看起来力量大,也省得码头村人人多势众欺负他们。


    只是第三天,这几人的父母叔伯就找来了,气势汹汹,表情不善。


    然而,这群人冲到工地,瞧着自家孩子好端端地爬在脚手架上忙上忙下,虽然汗出了一身,晒得黢黑,人在笑,人也全乎,他们想象中的“强行拐走的”、“受人欺负的”、“打黑工”的场面压根没有发生。


    恰好这时饭点到了,郭老娘和另几个老娘们敲着锅,喊大家下来吃饭。饭碗里的菜和米都冒了尖,吃完饭每个人还能美美地喝一碗冰冻过的绿豆汤,大中午太阳毒,这些人还能在阴凉处休息……


    这群人突然发现找不到吵架的点了。


    也是奇怪,码头村人怎么变了性?啥时候变得这么大度,连郭店村人过来抢活干都能容得下?


    这几个年轻人正仰头喝绿豆汤,脸上的笑还挂着呢,却瞧见自家人出现在这里……


    第一反应就是跑。


    没等跑两步,被郭永宁喊住,“跑啥跑?我们又不是做贼了!”


    几人讪讪驻足,回头瞧着表情复杂的长辈们。


    王学海早等着这一幕。知道这几个年轻人来之前并未告知父母,他纠结过,害怕到时候又闹得大家不安宁,跑去问姜崖,姜崖只说没事。


    没事?


    甩两个字就把王学海怼回来,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站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


    左边的年轻人害怕地不敢抬头,右边的长辈们处于想发火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发火的境地。


    王学海眨了眨眼,“来都来了,不然,我带你们到处转转?”


    长辈们咳咳两声,竟然真跟上了。


    脚手架搭建得结结实实,还有网兜罩着,既免除扬尘,又能兜底做安全防护。伙食部虽然简陋,但干干净净,米面油全堆在那里,一看就不差钱。工棚里全是大通铺,味道不好闻,但好歹淋不着雨。


    王学海还主动领着他们翻看了过去几个月的工资账本。所有人每个月挣多少钱,大家都能看到。原则就是多干多拿,干好有奖。


    这几个老头老太太眯着眼,不约而同地看到那个领钱最多的人,竟然上个月领了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怕是比乡长的工资都高。


    钱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发下来,一分不少?想到村里年轻人出去打工,总遇到克扣工资的事,这几个人更心塞了。


    “爹,我真的不饿。一顿饭吃三碗,想吃多少他们都让吃。”


    “妈,累是真累,但有工钱拿啊。再说不忙的时候我可以回去帮你种地。两不耽误。”


    “叔,大家都在这里,有人照顾,不怕谁欺负。”


    “王哥人可好了,有啥问题找他,他肯定解决。”


    几个年轻人不停地说着,时不时还掀开衣服让老爹老娘老叔们看看自己的肚皮吃得有多鼓。


    “废什么话!出来干活也不跟家里说一声。还以为被谁拐走了!”


    郭永宁讪笑两声,他真成背锅的了。要不是他们过来求他,他才不敢把人往对岸带。


    王学海让人给这几位老人倒了几晚绿豆汤。


    甜爽滋味一进度,原来还有几分的火气全消散了。


    “那啥,王同志,他们码头村的人……”


    话没说完,王学海就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他摆摆手,“那你们来这一路,不是很畅通吗?”


    几人想了想。确实。这一路,码头村人像是没看到他们一样,都在自家街上门口摆着摊,忙着挣钱呢。方才在工地上,倒是有不少人上下打量他们,可也没跳出来骂他们,赶他们走。


    王学海把人送到丹江桥,恰好碰到带着水利专家来考察的姜崖。将此事说了说,姜崖像是料到一样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了个好字。


    一个好字,又把王学海打发了-


    翌日,王学海办公室门口被郭店村人堵了个底朝天。


    连着下两场暴雨,丹江的河漫滩被冲得七零八落,种啥啥死,眼瞅着今年只能吃陈粮,新粮换不成钱,家里小孩的读书钱,老人的看病钱都没着落。


    要是这种情况放在过去,咬咬牙也就过了,只要来年河漫滩上风平浪静。


    可现在有人在对岸竹坑乡的工地上挣钱了。谁也不想勒紧裤腰带咬牙过日子了。


    先是郭永宁娘俩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后几个年轻人也跑来干活,且干得顺顺利利,加上昨天几个年长者跑来“视察”一圈后发现对岸也不是他们想象的充满恐怖的地方。


    连夜里,整个郭店村风向变了。


    一个人跑过来那是“叛变”,五六个人、十来个人跑过来那就是“大势所趋”。


    法不责众。更不用说这样的“法”还是村里人约定成俗的“法”,当然可以根据情况不同发生变化,只要这样的变化是有利的。


    王学海瞧着面前这群人,小到十来岁,大到六七十岁都有,顿时头都大了。


    他让大家不要吵,不要挤。不到十八岁的,超过六十岁的都不要。剩下的也要看体格、经验,当然还要看缺不缺人。


    这群人一听还有这么条件,顿时又不乐意了。他们鼓起勇气跑过河来,就是想挣点钱。要是钱没挣到,还因为条件不符,被迫打道回府,那更丢人了。


    年龄小的拽着王学海不停叫哥,年龄大的则一屁股坐到王学海门口死都不起来。


    最后还是徐洪福和姜崖两人从河边赶回来帮他解了围。


    所有人被迎进会议室。姜崖首先欢迎大家支持码头村的建设。


    这话一说,一众郭店村人的脸彻底挂不住了。他们厚着脸皮来在人家码头村的地盘上挣工钱,从某种意义上算是对过去的郭店村人的背叛。


    他们明明为了钱,这个年轻人非说这是贡献。


    让他们的脸更是没地方放了。


    方才还在闹的几个人把头埋起来。


    姜崖瞧着一众人,直白地说在工地挣钱是个累活、体力活,没有好身体怕是吃不消。所以一般情况下会要20到50这个年龄段的人。至于还在求学阶段的小孩们,他建议还是回去继续读书。


    “我不想念,我念不下去,也没钱念。”有人站出来,愤恨道,“我就想挣钱。”


    王学海苦笑道:“我们不能雇童工啊。你们要是去别的工地或者工厂,他们就算是愿意雇你们干活,多半也是会克扣工资,有时候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那我们该去哪里挣钱?”几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苦闷地问。


    这就是贫穷地方的教育困境,在该学习的年龄想挣钱却挣不到,该挣钱的时候又发现肚子里装的知识太少。


    姜崖不是神人,他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尤其这种由社会结构造成的问题。


    每个人都在这样的桎梏里逃脱不了。


    他沉吟片刻,只能说:“我们乡的孩子但凡还愿意上学的一定能上学。有红十字捐助,还可以免除学杂费,若是读书读不进去,我们也可以推荐他们学习一门技术,从学徒开始……”


    总之乡政府会想办法兜底,但凡一个家庭中有一个长久的经济支柱,这家人就不会挨饿受冻。


    郭店村人面面相觑,原来对岸的竹坑乡人已经可以享受这样的福利待遇了? !


    他们恨不得刚拔高的男孩子女孩子赶紧出去打工,或者帮忙农活,读书这样的途径来钱太慢,孩子即便出去读书,多半也不会回来,只会顾着自己。


    至于那些年龄大的郭店村人,姜崖提议说竹坑乡现在有一定的游客流,他们可以过来摆摊卖钱。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在固定时间和固定地点摆摊。


    众人压根没想到还能这么操作。


    “怎么可能?码头村人能同意?”


    “要我们来我们还不愿意来呢!”


    “不说别的,就我们郭店村人的八宝榨菜那可是非常有名的,有一年什么展会还获奖呢。要是摆出来肯定卖的火。”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别我们吭吭哧哧把东西拿过来摆摊卖,让码头村人给掀翻了。”


    狐疑,质疑,退缩,充斥着整个会议室。


    姜崖非常清楚,也早已预料。


    “ t你们咋能这么好心?不会又憋什么坏招吧。”有人阴阳怪气地问。


    还没等王学海一口老血喷出来,郭永宁咻的站起来,冷道:“不想干就别来干。人家竹坑乡又不欠我们的,说这种恶心人的话有意思吗?”


    “你!郭永宁你才过来干几天活就跟他们竹坑乡胳膊肘拐一起了啊?”


    郭永宁旁边站着的几个年轻人站起来,同声斥责。


    “人家竹坑乡人欢迎的是那些愿意好好说话,好好干活,好好挣钱的人。挑事的,屁话多的,说话难听的,一概不欢迎。”


    “大家都忙着挣钱,没空搭理你们。”


    “活是固定的,人多我们就干得少,挣得少。王哥,要不就算了。反正他们不乐意。”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眼瞅着就要把挣钱的门路堵死了。


    “别别,只是说说,又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来都来了,我们肯定想挣钱。”


    人群中几个年龄大的人迟疑地问道。


    “你说的摆摊,到底该咋摆?能再具体说说不?”-


    在这样错综复杂的环境里,任何一个政策都会遭到意想不到的阻力。先不说政策的多面性,就是人与人,村与村之间的利益争斗都会让人头疼不已,加上码头村和郭店村长久意外的怨恨和矛盾,姜崖从没有觉得事情这么难办过。


    他好不容易让陈元基召集三分之二的村民开会。大家对于继续推进防洪堤建设的反对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姜崖说他从水利部门得到的信息是受到厄尔尼诺影响,未来几年雨水都比较多,像今年两个月内连续两次洪水未来将会成为常态,而且这次洪水让丁坝显得更加无用,码头村不仅损失数座房子,还死了两个人……


    现在大家在游客身上多多少少都赚了不少钱,丹江河道里的那点地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所以几番交涉下,至少码头村这边同意继续推进防洪堤工程。


    但如何让郭店村人也同意?码头村人必须做出让步。


    姜崖一提到这一条,码头村人确实破防了。他们实实在在不愿意郭店村人沾染一点好处,可只要对岸的郭店村人把河漫滩看得比命重,防洪大堤肯定建不成。码头村人的损失只会更大。


    大家伙刚开始想不通,心想我和郭店村人井水不犯河水,你吃不饱穿不暖管我什么事,可事实就是大坝不修,郭店村人过不好,码头村人也过不好。


    姜崖提议可以循序渐进让郭店村人参与到竹坑乡的开发建设中。


    首先,让他们村的青壮劳力来乡里的工地挣钱。这对于竹坑乡来说是好事。又便宜又好用的人力傻子也不用!


    其次,大家都忘了竹坑乡还有一个别处都没有的称号:一脚踏三省。


    除了竹坑乡,丹江对岸南边隶属于湖北的白浪镇,郭店村就是这个白浪镇的,丹江对岸北边是陕西省的白浪镇,那个村叫白浪村。


    所以码头村、郭店村、白浪村就是“一脚踏三省”的见证。明明近在咫尺,却隶属于三个省三个市三个县三个镇。


    过去码头村因为是重要水陆关口,所以较为富裕,现在码头村沉寂半百年后又准备起势了。


    这样具有特殊地理格局和历史底蕴的“一脚踏三省”也是旁处少见的景观。


    所以姜崖提议从区域联动发展角度出发,是时候把这个名号往外打一打。来竹坑乡游玩的人可以顺道出个省,去对岸尝尝陕西本土菜,听听陕西本土戏,也可以再多走两步,往南去吃湖北本土菜,听听湖北本土戏……等于“一带二,游玩体验翻三倍。”


    何乐而不为呢。


    但如何跨越行政区域和地域矛盾把这件事做成呢?现在连两岸修建防洪大堤都成了几十年解决不了的事,这样联动发展到底有没有可能?这是过去这里的人从不敢奢想的事。


    姜崖提了!大大方方在码头村的集体会议上提了。


    大家伙都一脸诧异,心想自己的事还没办明白呢,还操心其他两个地方的。这会不会是自讨苦吃?


    可大家伙忘了。现在的困境只是暂时的,未来三省的交通条件会逐步改善,产业发展也会逐步植入,重要的是人的思想也在不停变化……


    未来总会变好,本就是困顿在一起的三个村,为什么不能抱团起来,把“一脚踏三省”这个招牌做好呢?


    他提议可以在丹江桥两端,设置“三省大集”。


    郭店村人不过桥,码头村人也不过桥,白浪村的人也不过桥,各守各的地方,各卖各的东西,全凭本事挣钱。


    丹江大桥是连通三省的桥梁,它既是物理意义上的桥梁,更是三省人凝结在一起的桥梁。


    把大集开在这里,意义非凡。


    当然三省大集初期主要依靠的是竹坑乡这边的人流。尤其明年码头村开业,游客来的更多,溜达完后便可以踏上丹江桥,去对面另外两个省看看瞧瞧,顺便买一买。大家共享流量,一起赚钱。


    到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不会在盯着那一点点河漫滩,矛盾解决了,关系自然就好了。


    道理说得通,只是码头村人想不通。


    多年来的固步自封,多年来心理上设立那堵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自动消失。


    大家对姜崖的提议绝不认同。集体会不欢而散。


    姜崖不气馁,和乡长葛兴国一起前前后后跑两天终于把对岸两个白浪镇镇长、郭店村村长郭正初以及白浪村村长权山柳叫到一起开了个跨省探讨会。


    这是从没有过的场景。谁也不知道姜崖到底私下做了多少准备工作,才让这个局组了起来。


    两个白浪镇镇长早都听说对岸竹坑乡这两年干得热火朝天,怎奈他们不属于同一个行政区域,只能眼红不能贸然前来分一杯羹,既然这次对方主动邀请,那就不能客气了。


    听到葛兴国介绍说要把“一脚踏三省”这个品牌搞起来,这两个镇长激动起来,没等对方话说完就拍手喊同意。


    哪会不同意?


    牵头人是竹坑乡,出钱的是它,出力的是它,万一有不错的结果,得到好处则是他们两个镇,要是结果不尽人意,反正也不是他们两个镇的主要责任。


    再说,即便结果不理想,这也是两个镇的业绩,毕竟努力过了。


    郭正初和权山柳两人一直黑着脸没吭声。郭正初为什么这样,大家都很清楚。村里人心浮动,羡慕对岸人有挣钱门路,只是碍于本家情面,暂时不敢去对岸。但凡政策上有一点松动或者去的人多了,怕是都一窝蜂跑去了。那就更显得他这村长无能。只可惜镇长高高在上,压根不在意他这点不快。


    权山柳所在的白浪村拥有天然大片的山前冲积土地,距离丹江堤岸有些远,除非千年一遇的大洪水,一般情况下他们旱涝保收,吃穿不愁,对于郭店村和码头村的争斗,白浪村向来隔岸观火不掺和。


    这个权村长自己也有点本事。村集体办了个养鸡场,每年还能给村里人分点钱。当然了,钱不多,属于不上不下,不求人也没人求的状态。


    现在对岸的竹坑乡主动“求援”,她初步判断,距离姜崖所说的美好愿景,还有非常长的一段路要走。


    首先第一步就卡在郭店村。她作为白浪村的代表人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多说什么话,只能沉默。


    怎奈三位领导谈得太嗨,嗨到无需他们发表意见。糊里糊涂这个所谓的“三省大集”就要提升日程了。


    不管咋说,总要做点事出来,才好在年终总结上好好写一笔,哪怕很多事可以无中生有,也得启动第一步,不是吗?


    会后,在姜崖的介绍下,两个镇长和两个村长参观了金竹村的农家乐和□□洞景区、梁家洼山歌团,也看了安庆生在桃花沟的养猪场,同时还去了银峡村的林下养鸡场。


    权山柳原本一路无话,可看到林下那些欢腾健壮的猪仔和鸡仔,她话就多起来。又是问技术,又是问销路。知道安庆生的销路是主要是市里减震器厂这样的大厂食堂,她流下了羡慕的眼泪。


    她们村的养鸡场,出栏量少不说,总还生病,成本高。只能卖到商洛,路非常远不说,价钱压根卖不高。


    要是能走近路卖到西河县的工厂学校,那可t就真赚钱了。


    葛兴国当场拍板说这个没问题,他来牵头看看县里和市里还有哪些大工厂食堂需要。


    总要表现出一定诚意,才好把三省大集这件事往下推。


    这次见面会谈,竹坑乡就像是个主动献殷勤的冤大头似的,什么事都好商量,但凡这两个白浪镇提出什么想法和要求,葛兴国都说没问题。


    权山柳在回村的路上,把郭正初叫住。她今年才三十出头,按理说要叫郭正初一声叔。可她叫不出来,喊了一声郭村长。郭正初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


    “他们总不会是等这个防洪大坝修好了,就翻脸不认人吧。”


    郭正初这才抬眼看了下面前这个年轻女人。这女人当上几年村长就把养鸡场搞得红红火火,是有些本事。可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见不得大坝修好后,两个村发展得好?


    权山柳见郭正初不吭声,又说了句,“反正这大坝修不修跟我们村没多大关系。我是想着,既然要搞‘三省游’,你们村好像也没啥好看的,但我们村这边有两座古庙,有保护价值,要是能像他们金竹村一样,把村容村貌搞好,把农家乐搞起来,在自己村里挣钱,总比跑到人家码头村里头挣钱脸上好看些。”


    郭正初皱起眉头,“小权。就你们村那两处破庙有啥好看的,要说好看还得是我们郭店村。我们可是有不少老房子保存地挺好,不比他们金竹村差。”


    权山柳笑起来,“好不好看,不是我们说了算。游客说了算。我看你们村没啥意愿搞这个‘三省游’,那可别怪我们抢在前头。”


    郭正初嘿了一声,没想到他不仅要防着对岸竹坑乡过河拆桥,还要防着北边的白浪村抢生意。


    “谁说我们不搞了?咱们三个村各凭本事,谁也别看不上谁。”


    权山柳仗着自己年轻,说话可以没轻没重,笑道:“可别这么说。现在是我们两个村求着人家竹坑乡办事。他们本事大,我们当然要听人家的。至于以后如何,那才叫各凭本事。”


    她指了指丹江桥通往白浪村的道路,“三省大集那天,我们村就摆摊摆在这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卖各的。但有一条,可不能刻意卖低,乱搞价,那谁都挣不到钱。”


    郭正初没吭声。权山柳笑起来,“郭村长,你总不会不想参加三省大集吧。那可太好了,你们这边这条路,我们可要霸占了……”


    郭正初冷道:“谁说我们不参加。你这小妮子说话总是这么不好听。”


    权山柳知道像郭正初这样的老男人总是瞧不起像她和宋香巧这样的年轻女人。一见面就好是欠他家钱似的,黑这个脸,说教来说教去,着实可恶。


    但她不跟这种人计较,谁把钱挣到手才是真本事。


    姜崖不知道这场见面会后还有这样一段插曲。他原本以为三省大集这件事至少还要磨一个月才能启动,谁知道没过两天,先是陕西这边的白浪村村长权山柳跑来说他们村积极响应,该卖什么都想好了。她还按照三个村可能会售卖的东西进行了分析。既然搞三省大集,为了体现三个省不同的风土人情,总不能卖一样的东西。


    “我们这边会卖一些陕西特色的小吃。比如洋芋擦擦、肉夹馍、炒凉粉。还有各种面食。到时候大棚一搭,锅这么一炒,香得嘞,肯定能把人从你们这边吸引到桥对面。”权山柳美滋滋地说着。


    姜崖笑着说:“权村长想法好,行动力还强,有你在我相信这个三省大集肯定能搞成功。”


    权山柳笑道:“要是早认识你们多好。”


    说到这里她嘿嘿一笑,“我今天来呢,想顺便再去一趟金竹村。学习学习。”


    她生怕姜崖阻拦,故意道:“你们总不会不欢迎吧。怕我们学会了,抢你们生意?!”


    在一旁的王学海早就看出这个白浪村的村长野心不小,他抢在姜崖面前道:“别说你们了,我们村的经验都在全省交流过。尽管学,只是能学多少,就看各自本事。”


    权山柳这下放心了,“行。既然你们愿意教,我们就学。”


    出了门她就往山上的金竹村冲。


    王学海看着她热火朝天的背影不由摇头,“这女人是比香巧姐还生猛啊。”


    姜崖低头整理文件,“好事。只要白浪村动起来,郭店村肯定参与。”


    果不其然,权山柳一出现竹坑乡的地头,对岸的郭店村就知道了。郭正初其实对于权山柳当时跟他说的话半信半疑。他不想掺和什么三省大集,怎奈一方面镇长施压,另一方面村里人一听说可以摆摊挣钱,他们都来吵着要参与。


    咋说呢,毕竟码头村青石板路上的那些摊位深深地刺激了他们。随便摆出来点山货,总会有游客购买。多多少少弥补下家用,也比这些东西烂在家里强。


    没办法,只能犹豫了又犹豫,最后郭正初还是不得不来到竹坑乡的地头,说了三句话。


    他们参与,但竹坑乡必要保证码头村人不来闹事。另外,还要保证游客可以自由过桥。不然就是把摊位支起来了,也挣不到钱。


    王学海差点没笑出声来,“郭村长,国家有法律规定不能过这座丹江桥吗?桥当然可以随时过,只是你们村和码头村的人不愿意过而已。”


    郭正初:“…………”-


    从未有过的三省大集在争议中终于露出了真容。


    五月底的某个周日是个好日子。沉寂多年的丹江桥两头热闹得像过年。先是竹坑乡这边舞狮舞龙在鞭炮声中冲到了丹江桥面上。随后,陕西这边白浪村的舞龙舞狮也冲上了大桥。郭店村人也不落人后,舞狮舞龙搞起来,十万响的鞭炮放起来。三省三龙交缠,同桥相会,同桥联谊,同开大集。


    三个镇的镇长也走到大桥中间,握手欢谈。属于不同电视台的镜头对着他们,记录三省友谊的珍贵瞬间。


    三条长长的摊位摆成了游龙,一条通往陕西白浪村,一条通往湖北郭店村,一条通往码头村。既有码头村历史悠久的八大件,又有陕西多样的碳水小吃,更有湖北这边的八宝榨菜和特色花馍。


    不用爬山过河,不用费多大劲,就能十分钟玩遍三省,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非常新奇的体验。


    到处都是人,都有香味,都是笑脸。


    陈元基看到这一幕,表情复杂,人群中,他一眼瞥见同样表情复杂的郭正初。


    两个老头斗了半辈子,都经历过彼此给予的创伤和痛苦。像现在这样祥和快乐的画面,简直在梦里都不敢想象。


    两人互相瞪了对方一眼,转身笑着招呼游客。


    “快来看看丹江风干鱼,野生鱼啊,肉质细腻,咋做都好吃啊。”


    “快来看看我们郭店村的八宝榨菜。青菜头熏制的,又脆又香,得过奖的,便宜卖了!”


    咋说呢,还是那句话,只要生活有奔头,谁还会想过充满仇恨和痛苦的日子?


    谁能跟钱过去不呢。


    权山柳这边显然动了更多巧思。比如,她专门派几个机灵人站在桥头,只要有游客过来,这几个人就姐姐哥哥地叫着,把人吸引到他们这边的摊位。但凡游客站到他们的摊位前,凉冰冰的绿豆汤就会马上奉上。还有人拿出凳子让他们坐下来,先休息休息避避暑。如此善良真诚的招待,游客们也不好拒绝,心里一高兴该买就买。


    他们不仅卖自己村的特产,还提前去山里的村子收购了一批菌类和药材。主打一个纯天然,真东西。再加上经过提前培训的介绍,游客买得多也买得开心。


    而郭店村这边一没有阴凉地供游客纳凉,也没有免费绿豆汤让游客感到热情,不过几个大酱菜缸子,也瞅不见里面到底卖的啥。


    这样一对比,对面白浪村摊位的游客酒多很多。


    姜崖过来瞧见这一幕,赶紧让王学海送来几个大西瓜。今年西瓜便宜,随便切随便吃。郭正初这边的人捧着免费的西瓜让游客品尝,这下总算把人吸引过去。


    “叔,你找人拿过来几个小碗。把八宝榨菜切成小块放在碗里。让游客们免费品尝,这样好卖点。”


    郭正初一听,这注意不错。赶紧让人准备去。


    权山柳瞧t见这一幕,跑过来喊道:“姜崖,你偏心啊。”


    姜崖笑起来,“我没偏心。这不,也给你们送西瓜了。”


    王学海等人正抱着几个大西瓜吭吭哧哧走到桥中间,“来了来了!”


    权山柳这才笑起来,“学海,来我这里,姐给你倒绿豆汤喝。”-


    为了今天的活动,姜崖连着一周都忙得脚不沾地。三省大集虽然只有一天,与之前举办的烟花节和山歌赛相比,也是个简简单单的小活动,可这次活动意义重大,是三省同台的第一次有效尝试。表面上不过是大家把家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卖一卖,挣点小钱,实际上姜崖的目的是为了让三省村民看到挣钱的可能性,以及未来发展的希望。


    这样的大集能够成功举办,前提条件是三省的三村和和睦睦,友好相处。在此基础上,三村互通有无,共享游客,共同发展。再也不用固守丹江河道里那一点点土地。


    为了让今天大集的效果加倍再加倍,姜崖提前拜访了之前积累的客户关系,将“十分钟游三省”这个牌子往各个旅行社推。保守估计,今天有两千人到场。


    要知道今天既不是大节,也不是特殊日子,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周日,能聚集这么多游客非常不易。


    宋香巧和梁有仙知道后,酸唧唧地说姜崖偏心。姜崖笑着说自己的心早都偏过金竹村和梁家洼村,现在码头村建设迫在眉睫,他拼了命要搞好,只能请两位多多包涵。


    只可惜现在码头村各项设施都还在建设当中,除了明清古街和平浪宫地道、辛家老酒厂能暂且接待外,其他都还围着。不然游览效果和经济收益可以在翻倍。


    日出忙到日落,游客渐渐稀少,大家摊位上的货物也越来越少。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种大集,可那都是村民之间互换有无,卖不到好价钱。今天这个大集是针对游客的,他们有钱有闲,识货还大方。加上这次大集的价格是经过三村共同审核的,也不存在价高欺人。


    待月上柳梢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同时带着满足的笑容。


    郭店村人说自家的榨菜缸子都空了,白浪村人说自己今天和的面也都卖完了,码头村人说自己家库存的风干鱼这次彻底清底了。


    换成了什么?换成了钱。


    装在哪?装满了裤兜。


    可以买什么?当然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更难得的是,此时此刻,夏风吹来,白浪村人把还剩下的绿豆汤拿来给郭店村人喝,郭店村人则把自己卖剩下的花馍馍送过去算作谢礼。白天时争夺游客的剑拔弩张此时彻底没了。


    而桥对岸码头村人也忍不住过来看看对方的战果。他们手背着手,装作上桥赏月,一会看天上,一会看地上,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白浪村和郭店村的摊位前。


    这两个村的人都有些紧张。方才还笑呵呵的脸上露出警惕神色。


    码头村人瞧着空荡荡的铺位,忍不住说:“都卖完了?”


    “卖完了!”


    “卖了多少钱?”


    “还没数。应该不少。”


    有人瞧见绿豆汤,被熬了一天的暑气这时候如何也忍不下去了,问:“绿豆汤还有吗?”


    白浪村人愣了下,赶紧说:“还有还有!”


    一碗碗绿豆汤奉上,码头村人感受到了一丝丝凉意。


    郭永宁混迹在码头村人中,瞧着面前这群以前一见面就会掐架的人们,顿觉恍惚。这是如何厉害的人才能把这群人糅在一起还不闹事啊。


    他突然跺了下脚,“叔,人家徐主任说想买点咱们村的榨菜,你留了没?”


    郭正初这才想起来这事,讪讪道:“忘留了。都不够卖游客。”


    郭永宁没好气地说:“哼,赚钱赚糊涂了。”


    “你这臭小子!”郭正初气得扬手就要打,“我连夜再做一些,免费送他总行吧。”


    上次竹坑乡连夜收留郭店村人,当时郭正初觉得不好意思,徐洪福见状就说可以给他们一点八宝榨菜。送是送来了,但不够吃。徐洪福就说再买点。郭正初答应地好好的,结果今天全卖了。


    郭永宁嬉笑着躲开,唉声叹气地说:“你们今天可是赚了不少钱,比我辛苦搬砖强。”


    郭正初正色道:“你给我好好在工地上干活。别给咱们郭店村人丢脸。”


    郭永宁吐了吐舌头,“我也就说说。反正我以后肯定不会搬一辈子砖。”-


    当天晚上三个省各自市的电视台上都播放了这场别开生面的三省大集。镜头推高,平静的丹江水依旧滋润着两岸,镜头推近,丹江桥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红色帐篷一顶连着一顶,沿着三个方向延伸至三个村子。


    三镇镇长开启活动,握手谈笑,游人如织,竞相购买……


    “丹江水孕育着三省人民,同天,同地,操着同一种方言,喝着同一江江水。如今三省人民高瞻远瞩,共谋一盘棋,同谱协奏曲,势要把这里打造成为新时代的旅游金三角……”


    郭店村人挤在村里唯一的彩色电视机前激动地语无伦次。


    “呀呀呀,那不是我吗?我上电视了!”


    “拍到我家的榨菜缸子了!”


    “村长村长你上电视了!”


    郭正初依旧没什么笑容,只不过抽旱烟时多咂了几口,他腾出手摸了摸塞在胸口处的钱,这才嫌弃道:“不就是上个电视嘛,至于喊成这样!”-


    白浪村人都挤在村部。权山柳正在开会。


    “大家伙都报个数,看今天都赚了多少钱!”


    一群人相互看了看,没人好意思第一个站出来。


    “有啥不好意思的?!挣钱是多么光荣的事。我先说!”权山柳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来,“我今天的摊位总共买了三百五六十块三毛!”


    有人惊呼起来,“这么多!”


    “我卖了七只鸡,一筐青菜,五十斤山药……”她伸出手指头,一五一十地给大家伙算算。


    “咱们今天算是初试牛刀,肯定没有码头村人赚得多,但肯定比郭店村人挣得多。”


    见村长都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不收敛了。


    “我赚了一百五十块。”


    “我挣了两百多。”


    “我就挣了五十多。”


    有多有少,但没人跑空。


    “山柳,这大集啥时候再搞一次啊?”有人问。


    权山柳笑起来,“看来是尝到甜头了。想赚钱很好,只要想就能挣到。”她两眼放光,好似已经看到无数的钱堆在自己面前。


    “对岸的姜崖之前有说过。三省大集会在每个月的周日举行。”


    “每个月才四天啊。我想天天去大集上挣钱。”


    权山柳皱起眉头,“我听说今天之所以来这么多游客,对岸竹坑乡下了很大的功夫。咱们还是要做好准备,不是每次都像今天这么赚钱。”


    “那咋办?!咱们赚多赚少,对岸人说了算。这可不行啊。”


    权山柳哪能不知道。这次三省大集的举办,他们白浪村纯属命好蹭上了热度。竹坑乡现在最着急的事解决丹江防洪大堤的建设问题,所以才搞了这么一出缓和两岸关系。


    但姜崖说得没错,修建防洪大堤也是为了保障两岸村民的生命安全,确保两岸未来发展不受威胁。


    白浪村不过是陕西省漫长省界线上的一处不起眼的小村子,因为邻居是其他两个省的,所以今天才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只要紧紧抓住机会,搭上对岸发展的快车,以后不仅能喝上汤还能吃上肉。


    而且权山柳想得更远,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就能把白浪村折腾出不一样的面目,到时候就不一定全指望对望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的那点游客,白浪村自己本身就是大家愿意来玩的地方……但凡想想就让人心神荡悠,忍不住笑出声来。


    现在急也没用,只能徐徐图之。


    明天她就去镇上要政策要钱去。人家对岸都能破除万难搞发展,凭什么白浪村就不行? !


    “村长,说是今晚新闻会播今天的大集。”


    权山柳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看啥看?等咱们村搞好了,天天上电视。”-


    陈元基家里坐满了人。


    “今天大家伙累了一天,兜里赚了钱,好歹笑一笑嘛。”陈元基打趣道。


    “有啥好笑的。一想到白浪村和郭店村赚走了咱们村应该赚的钱,这心里就憋屈!”


    “是啊。电视台上说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他们两个村还不是蹭我们的游客,赚我们的钱。 t”


    陈元基叹了口气,“要是没有今天三省大集这个借口,乡政府不会搞这么多游客来。我们赚不到这么多钱。”


    众人沉默了片刻。


    “反正就是不爽!”


    “今天我们可没过去掀他们郭店村的摊,算是仁至义尽。”


    “对。他们的人过来工地上挣钱我们也没拦着。”


    “元基,你说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要憋屈到什么时候?”


    陈元基心里也憋屈,可现在是他们码头村想把大堤建起来。


    听说因为这次发洪水死了人,乡政府从上到下都被县里追了责,还扣了奖金。别人不清楚,他最清楚。


    葛兴国、徐洪福、姜崖、王学海他们尽职尽责,从不懈怠,即便被村里人骂得狗血淋头,该笑还笑,该推进还推进。他们不憋屈吗?当然憋屈。可他们憋屈没地方吐出来,更没地方控诉,只能憋在心里。


    “等大坝修好,咱们占据了主动权……”他只能这么回答。


    只希望明年码头村正式开业能如姜崖所描绘的有个好钱程,好未来,好生活,所有人才能忘了过去的仇恨和痛苦。


    第133章


    三省大集举办后丹江桥热闹了许多。两岸三村之间的走动比以前多了许多。就连来竹坑乡乡医院看病的外省人都多了一些。


    姜崖走在路上时不时碰到一些陌生面孔跟他打招呼,叫他小姜同志。他总被当街拦住,有人问他这个三省大集能不能每天都开,有人问他能不能帮忙卖家里养的走地鸡,有人问他红十字会的补助该怎么申请?


    好似他成了竹坑乡街头巷尾最权威的百科全书和万能选手,什么问题都清楚,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王学海看得直摇头, 可姜崖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总会从公文包中掏出笔记本和笔来,耐心回问对方的需求,不管他是竹坑乡的还是对岸两个白浪镇的。


    其中“脸皮最厚”的当属陕西白浪镇白浪村的权山柳。她现在简直把竹坑乡当做自己的办公地点,动不动就跑来找徐洪福和姜崖。让他们帮忙介绍养鸡专家, 帮忙牵线大厂管食堂的人,帮忙修改申报资金计划书等等。


    这个女人每次来都笑呵呵的,手上还拎着杀好的鸡,或者刚出炉的馒头。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徐洪福和姜崖忙得飞天飞地,每次也会抽空帮忙。


    有时候葛兴国忍不住感叹,要是权山柳这个欧根是竹坑乡的村长该多好,有想法, 还有行动力,而且每次姜崖委婉告诉她某件事方向不对或者当下不可能实现, 权山柳第一时间总是怀疑,回去反复确认后这才投降。但每次总会提出姜崖都没想到的处理路径……


    郭店村的郭正初自从三省大集后就销声匿迹,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但郭店村人至少有一半青壮年在码头村的工地上干活挣钱,还有少部分人跑去金竹村和梁家洼村打工。


    这也是姜崖提的建议。现在金竹村和梁家洼村每天的客流量还不错, 村里人赚了些钱,有些人就不想再天天干活, 花一点钱就能雇上一个劳动力帮忙解决打扫清理那些累人活,何乐而不为呢?


    丹江防洪大坝宣贯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召开了。


    码头村人和郭店村人齐整整地坐在乡政府大院内。一左一右,中间隔着一条走廊,就像丹江水。


    陈元基和郭正初各自并排坐在前头,开会前在乡长和镇长的主动牵线下,两人当着众人面握了手。


    虽然这个手握得是相当潦草,蜻蜓点水般,但好歹两人头一次见面没掐没骂。


    竹坑乡这次邀请的老专家是省水利厅首席。人家可是参与了丹江水利纠纷解决方案全过程,并主导制定了九六规划。老专家听说停滞一年的工程竟然又要开启了,当即答应出席这场宣贯会,还说自己会用最浅显的语言,让大家听明白。一定要让他们相信修大坝这件事百利无一害,势在必行。


    老专家还是头一次跟一群村民讲水利知识。他面前坐着的人可能连字都不认识,这确实是个挑战。


    若是从典型的案例出发或许能达到比较好的宣贯效果。于是乎,老专家化身故事大王,给大家伙讲起长江某条支流上的水利故事来。


    他声情并茂地说这段河是如何地糟蹋两岸的村庄和田地,丁坝这样的水利设施只能在有限条件下发挥作用,若是洪水高发时,丁坝只会拖后腿。


    什么淤泥沉淀,什么堤顶堤脚线,这些专业术语在故事里消隐了。


    “为什么不能在河道里种地呢?”


    “洪水来的时候我们是不是盼着它赶紧流走?可河道里那些高高的玉米杆会阻碍河流,挡着它不让它痛快地跑。那只能往两边跑,咱们村子不就很容易被淹了吗?”


    “还有以后咱们建了大堤,可千万不能在大堤上种菜种粮。植物的根部钻到大堤里,大堤就被钻了空,里头不坚固了,洪水来了一冲就垮了。”


    两个小时后,宣贯会圆满结束。


    原以为大家伙会没兴趣听这些水利知识,王学海甚至建议把乡政府大院锁上,听完才能走人,结果用不上。老专家不愧是行业翘楚,把修建大坝的事讲得深入浅出。


    宣贯会后大家基本都明白防洪大坝的修建势在必行。


    姜崖连夜和王学海赶往主推这件事的市水利局。


    市水利局的人上次接待过姜崖,知道西河县的这位乡政府办事员痴心妄想,想把这个闹了几十年的水利纠纷搞定,当时就告诉他别瞎想了。如果不怕死可以尝试。这人还特别讲了市水利局的一位同事当时负责这段防洪大坝修建,推土机刚进去,就被两村的村民搞熄火了,他多说了两句,差点被打了。


    可现在姜崖这人不到两个月再次出现在水利局的大楼前,拿着一份文件请求继续推进防洪大坝工程。


    这份文件上密密麻麻盖着两村村民的手指印。远远看去,像一片红云。


    “这手指印是真的吗?”


    “他们真同意施工?”


    姜崖称是。对方一脸惊诧,好半天才来了句,“做事不能太急躁啊。”


    姜崖听出他话中的质疑和推脱。


    “我们请来省水利厅的首席专家,给两个村的村民分析了厉害关系,会后超过三分之二的村民盖了手指印。”王学海补充道。


    对方长长哦了一声,道:“那我们还是要再问问上级领导,也就是省水利厅的意思!”


    姜崖皱起眉头。这件事不能拖,必须敢在今年年底前完工,才能不影响码头村的开业。


    万万没想到他好不容易让两村大部分人同意,却卡在了这里。


    姜崖耐心道:“这个工程是国家水利部批准的工程。工程早就完成了立项、融资、审批、报批,钱也趴在政府的账上,只不过当时因为两村纠纷,工程暂停,现在大家又同意了,所以……”


    那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总不能村民说同意就开工,说不同意就停工。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们水利部门在主导……”


    高高兴兴冲进水利局,一脸丧气地从水利局出来。


    姜崖仰起头看着天,乌沉沉的,要下雨。


    王学海气得眼圈都红了,“教条主义!不作为!他们压根不知道我们用了多大力气才让两个村都同意!”


    姜崖摆摆手,轻声说:“去省里!”-


    好在有首席老专家的引荐,姜崖这样偏远山区的小小办事员才见到清楚丹江水利纠纷事件的领导。领导耐心地听了他们如何扭转局面让两村同意,以两岸产业经济发展为切入口……旅游金三角这个概念让这位领导非常兴奋。虽然他只是水利厅的领导,不牵扯经济发展,可水利设施的建设就是为了保障经济发展。反过来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地方建设水利设施的动力才足。两者相辅相成。


    这位领导看到纸上满满的红手印,连叹不容易。


    姜崖从他脸上看到了希望。


    果不其然,回到乡上没几天,市水利局的人主动打电话过来,商量重启丹江防洪大堤事宜。但对方在电话里连连强调,竹坑乡作为地方政府有责任保障施工队伍的人身安全,保障工程有序推进。若是这次再次因为村民纠纷停工,市水利局不负任何责任。


    葛兴国拍着胸脯向对方保证,并希望市水利局赶紧将这件事落实下来,竹坑乡将以万分的热情欢迎施工队进场。


    这件消t息第一时间传遍丹江两岸。


    码头村人心情十分复杂,想起前段时间因为洪水去世的两位老人家,再想想过去因为修建丁坝受伤和死去的村里人,再想想百年前这里险滩漫漫,水路交错,货物满载,如今几个月后大坝修好,过去的一切将不复存在……变了!天要变了!


    郭店村人心情也十分复杂。过去郭店村人以丹江拉纤人居多,后来船少了,拉纤的人也少了,再后来只能靠着河漫滩里的地刨食吃,大坝修好后,连这点地也没了,只能换种方式赚钱,是巨变,是挑战,也寄存着一丝希望-


    六月中旬的一个黄道吉日,施工队再次开进竹坑乡。先行来了四辆大小不一的推土机。平整岸边场地,是第一步工作。一年前的那点施工面早被茂密的河草覆盖,现在只能再来一遍。


    河道里的淤泥也需要清理。这都是大工程。另外趁着这个月雨水少,水量少,还需要用涵管先行打造一条人工河道,再在其面上施工作业。


    两岸的人没事都来围观。闲得无聊时,还给河道里的推土机根据其颜色起了外号:小黄、小红、小黑、小白。


    “哎呀,小黄今天吃饱了汽油劲儿很大啊。你看,哐哐下去一顿挖,几秒钟就挖出一个大坑来。”


    “别看小红长得小,它动作还挺快,滋溜一下就跑到了对岸。”


    “要我说,以后还是买小白划算。各种起吊,又不累,赚得还多。”


    “我昨天问了开小黑的师傅,要十几万一台。买不起啊。”


    有人指着站在河道边儿的姜崖说:“那才是宝贝啊。谁要是能把闺女嫁给小姜同志,以后可是要去市里,不,省里吃香喝辣。”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立马又把话题转移到姜崖身上。


    “小姜同志长得好,人还聪明,还是大学生,凭啥看上我们这种地方的妮儿!他眼睛又不瞎。”


    “你可别乱瞎结论。小姜同志不是势利眼,他要是看不上我们,哪能为我们做这么多事呢?!”


    “哎呀,算了算了,别人的事我们管不上。我就想知道,那个三省大集啥时候能每天开?天天站在这桥上看热闹都看累了。”


    第134章


    各项工作总算在六月下旬得到有效推进。


    七月六号, 高考前一天。姜崖抽空去了趟县城。


    竹小蝶完全没想到姜崖会在这时候来找她。从宿舍冲出来时,她一眼捕捉到姜崖的身影。他就站在合欢树下对着她笑。


    “小蝶!”


    竹小蝶瞬时脸红了,“你怎么来了?”


    “可以出校区吗?我带你去吃饭。”姜崖笑道。


    竹小蝶点点头。今天学校放假, 所有教室提前封了封条。她看完考场后就窝在宿舍看书。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人都出现在你面前, 还能有假?”


    竹小蝶低头看了眼,土兮兮的肥大校服下的自己像个小丑。她仰起头, “我一模二模考试都是全县第一。”


    姜崖睁大眼睛,“是吗?那这顿饭更应该请你吃了。”


    竹小蝶嘿嘿乐了,“是。我也觉得我很棒。”


    两人走出校园,沿着县城主街溜达着,大十字这里新开了一家西餐厅。竹小蝶指了指说就吃这家。


    姜崖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说行。


    里面人不多,除了悠扬的钢琴声,只有细细碎碎的聊天声。


    选了靠窗的位置,竹小蝶笑着说:“那可要破费你了!”


    “不破费。”姜崖放松双腿,揉了揉眉间,“我也好久没有静下心来好好吃一顿饭了。”


    竹小蝶默默看了他一眼。瘦是瘦了,但还是很白。面前这人晒不黑,光影下比女人还白。


    点了牛排和沙拉, 两人都尝了尝所谓的咖啡。


    竹小蝶被苦得直吐舌头。


    姜崖笑着给她倒了杯水漱口,提及当年考试周,他就是靠着咖啡续命,才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当年?你才毕业两年而已。”


    姜崖有些恍惚。可不是嘛。应是过去两年的时间里填满了各种细碎的事情, 拉长了体感,变成了无限。


    “想好报考什么专业了吗?”


    “法律!”竹小蝶毫不犹豫地说。


    姜崖一愣。他是学这个专业的,倒也是个不错的前程。不过要学习的法律条文如山,毕业后又会被各种案件、同事竞争、业主刁难搞得头都抬不起来。


    “不好吗?”竹小蝶小声问。


    姜崖摇摇头, “人生苦短,不是受这个苦就是受那个苦。反正把每天过得有意义就行。”


    竹小蝶歪着头看着他,“你今天怎么看起来像个和尚。还是个顿悟的和尚。”


    姜崖被逗得笑起来,“是吗?要是和尚就好了。只用吃斋念佛,什么也不用操心。”


    竹小蝶脱口而出,“那可不行。你不能做和尚。”


    姜崖抬眉问:“为什么?”


    竹小蝶顿住了,心里胡乱地想:你要是去做了和尚,我就去做尼姑。


    可她不能把这样的疯话说出口,摇摇头,“你要是做和尚,我们乡该咋办?没了你不行。”


    姜崖沉默了一会,给她又倒了杯水,“地球离了谁都会转下去。”


    竹小蝶总觉得姜崖今天情绪不佳,眼波一转道:“你知道吗?我妈已经把我大学学费准备齐了。”


    姜崖笑道:“你妈妈很能干的。”史小翠现在在县城里开了一处培训学校,教习小朋友唱歌跳舞。听说吸引了不少家长报名。


    “上次我跟你说的取消资助,你是不是还没空帮我问?”


    姜崖点点头,“最近太忙了。”


    竹小蝶表示理解,“可不可以帮我找到资助人的信息,我想当面谢谢他!”


    姜崖笑起来,“不用。”


    竹小蝶皱起眉头,“你又不是我的资助人,你为什么说不用。”


    姜崖:“……我是说资助人当初采用匿名方式,所以我没有权利获得他的信息。”


    竹小蝶沉默起来,咕哝着说:“还是想当面谢谢的。”


    姜崖赶紧转移话题,“你刚才在宿舍干嘛?你肯定不会临时抱佛脚吧。”


    竹小蝶瞬时脸红起来。她在宿舍里看书。但看的是不怎么正经的书。


    书的外面包了一层书皮,里面则藏着《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是所谓的世界十大禁书之一,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大段大段男女情爱描写。


    姜崖见她表情复杂,笑道:“原来第一名也会紧张啊。”


    竹小蝶赶紧否认,“我才不是那种人。我胸有成竹,我势在必得,我……”


    姜崖笑起来,“是是是。小蝶所向披靡,世界第一厉害。”


    竹小蝶窘迫起来,小声说:“我在看小说。”


    “哦。哪本?”


    “你也看小说吗?”


    姜崖耸耸肩,“以前会看。现在没空。你讲讲看。”


    竹小蝶大窘,“不能讲。”


    姜崖直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竹小蝶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是,我没看不良小说。”


    姜崖忍着笑,“我什么也没说啊。”


    竹小蝶丧气求饶,“好了。我在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姜崖一愣万万没想到竹小蝶在看这本书,连带着也窘迫起来。


    竹小蝶见状,迟疑地问:“你也看过?”


    姜崖迅速调整好表情,“嗯。看过。”


    两个人像是隐藏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互相看了一眼,而后都笑了起来。


    这书是竹小蝶从一个旧书地摊上买来的。原本她也是抱着好奇心买的,可里面十九世纪英国工业革命后农村发生的骤变深深吸引了她。这让她联想到金竹村。被时代抛弃终归要付出血的代价,我们所能做到的是努力跟上时代变化,变换思想,转化思维……


    她抛出这个观点,倒是让姜崖十分意外。


    确实若是有心人看这本书,怕是要挑着后面男女主人公的云雨描写专门研读。然而作者详细地描写了十九世纪英国农村民众从农业生产中脱离后,主动或者被迫融入工业社会的画面,这里面掺杂着时代的阵痛和个人经历的颠簸。姜崖在看的时候也注意到这点。


    “有时候我会觉得人生太过虚无。”竹小蝶叹气。


    姜崖抬眼看着她。


    “我分辨不清楚我遇到的问题到底是我个人的问题还是时代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个人的痛苦毫无意义……无论你如何挣扎,也逃脱不掉注定的命运。”竹小蝶的脸上浮现明显不符合年龄的迷茫神色。尤其在人生关键节点——高t考前,还在思考这样深邃却毫无答案的问题。


    姜崖沉吟片刻道:“所以我们才要将虚无的人生填满各种选择。你可以选择读书,可以选择挣钱,可以选择努力,可以选择不努力,可以去爬山去旅游,去浪费去失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这样的选择不过是工具。但你必须找出这些让自己可能舒服的工具来。”


    竹小蝶若有所思,忽然笑起,“嗯。有些道理。”


    说到这里她突然狡黠一笑,低声说:“你不知道我都快憋死了。”


    姜崖一愣。


    “我看了那样的书,也没个可以讨论的人。”


    姜崖抿唇笑起来,“再过两个月,你去了大学,进了几辈子也看不完书的图书馆,会发现更多有趣的书,更可以和同学分享。我离你更远了,不过你可以给我写信。”


    竹小蝶眉头耷拉下来,“你这么忙,怕是没空回我的信。”


    姜崖沉吟片刻,“打电话也可以。”


    竹小蝶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真的。”


    “嗯。”-


    三天高考下了三天的雨。高考结束,竹坑乡也进入了旅游暑假旺季。刚好赶上九七香港回归,全国上下都在举行庆祝活动,学生们写作文庆祝,政府搞歌唱比赛庆祝,商家们则趁着这样天大的喜事搞降价大酬宾,而竹坑乡也趁机搞了一次庆回归大型烟花表演。


    这次的主会场依然是码头村,可对岸的郭店村和白浪村也纷纷趁机搞起了三省大集,摊位摆得更长,物品卖得更丰富,扎扎实实地又蹭了次流量赚了一笔钱。


    位于码头村南关的游客服务中心、停车场提前完工。与此同时,各个老建筑的修复工作还在紧张有序的进行中。这个事不能急,想原汁原味就必须尽量复刻古代建筑施工的过程和材料,有些修复技术还不能直接用于老建筑,必须做样板后才能谨慎使用。


    另外码头村整个街面的整治提升工程已经进入关键阶段,管网铺设、三线下地这些关键步骤相互交融交错,需要调配施工周期和工序,这也不能急。好歹主街已经初见模样,干干净净地确实比以前看得舒服多了,也安全多了。


    姜崖看到古街中有部分老房子坍塌后荒草长了一大片,又因暂且找不到主人,着实没法重建。这些地块也不能就这么白白塌在那里,不仅不好看,还浪费有限的空间。他听取设计团队的建议,决定把这些闲置地改造成小绿地。犹如见缝插针,用绿地糅合整个建筑街巷的尖角。至于这些绿地上做什么,玩法就多了。


    可以做成小花园,里面放几把木头椅子,游客逛累了,溜达到这里歇歇脚,拍拍照。也可以种菜,种那种漂亮的可观赏的菜。当然也可以随意撒点种子,让野花开满整个空间。甚至可以种一片规整的向日葵。想象一下,待艳阳高照时,这些向日葵仰起头,簌簌倒影落在泥墙上,还真是颇有意境。


    除了这些精细处外,姜崖现在的主要工作还是劝导更多村民参与自家建筑改造。这不仅能提高他们的生活居住条件让他们在这条古街扎扎实实地生活下去,增加街巷的人气,这些修复后的居民空间未来也可以大做文章。


    仅仅依靠平浪宫、禹王宫、山陕会馆这些建筑,确实难以吸引更多游客停留更多时间。搞古镇旅游还是要诱导游客住下了,体验本土地域生活。


    如果游客进到民居里发现里面黑乎乎脏兮兮的,那说什么也不会有兴趣。


    村长陈元基的房子现在已经成为样板房子,供大家参照。


    陈元基私下找过姜崖,他提出能不能政府再多给点补助?不然大家的积极性都不高。姜崖苦笑两声,现在手上的资金能把码头村这个大盘子撑起来已经不错了,别说多给补助,以后的补助去哪里找还不好说。


    陈元基表示理解。搞成现在这样局面已经不容易,走一步看一步。


    “再过半年咱们码头村正式开门营业,只要大家看到甜头,这件事都会比现在容易推进。总有胆子大的会先吃螃蟹。”姜崖分析道。


    现在只有七八家自掏腰包,付了一半的改造费,并申请作为运营单位,植入业态,参与未来运营。从数量上看,确实太少了。


    至少平浪宫往北和往南三百米之间的民居都要参与起来,才能形成规模,把热闹和氛围炒起来。


    陈元基咬咬牙,“行。这事我去办。反正都是自家的老房子,烂在自己手里也对不起祖宗。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只用出一半钱,我想大家内心还是愿意的。”-


    七月底,一辆贴着邮政储蓄标签的绿色面包车出现在西河县大街上。


    这辆车从西河县的邮局出发,在大十字主街上绕了一圈,去了趟竹小蝶的母校西河县高级中学,载上校长和竹小蝶班主任后雄赳赳气昂昂沿着县道开进了竹坑乡。车身上绑着一条红色横幅,上面赫然写着:恭喜我我县学子竹小蝶被北京大学录取!


    “哎呀哎呀!天大的喜事。金竹村的竹小蝶考上北京大学了。”


    “快快快。赶紧去看看。”


    “咱们乡政府也该表示表示啊。这可是市文科状元。这可是咱们乡第一个状元!”


    乡里人都沸腾了,围着面包车,伸出手试图摸摸这样的喜气,再回头看看自家傻孩子,只恨自家祖坟上没有冒青烟。


    葛兴国从办公室冲出来,瞧着这一幕,高兴地不得了,大喊道:“走走走!去金竹村送喜报去!”


    “哎呀,快帮我找个大红包。我要塞钱。这妮子简直太牛了!”


    姜崖得知消息的时候还在丹江河道里和总工商量引水过堤的事。王学海冲过来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姜崖喜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这姑娘真是争气。


    “走!去金竹村!”-


    竹小蝶是被外面的敲锣打鼓声震醒的。她惺忪着睁开眼,瞧了眼旁边的闹钟。不过上午九点钟啊。也没听说谁家今天办喜事。


    她咕哝两句翻身准备继续睡,可惜这声音越来越近,震得她实在睡不着,只得起身上个厕所再睡。


    黑蛋冲进来,“姐!姐!”


    竹小蝶没好气地掀开毛毯,“干嘛!我不是跟你说要睡一个月嘛。”


    黑蛋上气不接下气,喘着说,“他们都来了!”


    “谁?谁来了!”


    “你们校长、班主任!还有……所有人!”


    竹小蝶一愣,“啥意思?”


    “姐,你考上北京大学了!”-


    竹小蝶从没有过如此窘迫的时刻。突然从被窝里提溜出来的她,头顶着睡得东倒西歪的头发以及没来得及清洗的睡脸,就这么被所有人观瞻着。


    所有人都朝她笑,说恭喜恭喜,说她为竹家争了气,说祖宗保佑,说以后出息了可不要忘了本……她成了所有人眼神注目的焦点,这么多年头一次。


    她突然明白那句诗: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若她是范进,现在该张牙舞爪地跳啊舞啊,尖叫着说我考中了。


    然而她不是范进,是竹小蝶。她默默看着所有人,脸上并无惊喜表情。


    一想到可以吹一辈子功绩的班主任怎么都压不住翘起的嘴角,“这妮子还没反应过来呢。傻愣着干嘛?”


    见竹小蝶还是毫无反应,他讪笑着说:“别说她,就是我也没想到啊。”


    众人附和着。


    “竹兴文这老小子到底是有福气的啊。”


    “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穷山僻壤的竹坑乡竟然出了这么个天才少女。出生在穷困的家庭,初中中断一年学业,差点被迫嫁人的她,再次入学也依然高昂挺进,保持着年级第一名的好成绩,而后高分考入西河县高,每次还是第一,没有一次拉下。


    她从没有额外补过课,总是安静地看书,读书,做题。就连现在喜不自胜的班主任也深知他不过是命好,遇到像竹小蝶这样的天选人,他对她的学业并无实质的帮助。


    宋香巧哭得稀里哗啦,“你这妮子,咋不笑呢!多高兴的事。你妈肯定高兴坏了!”


    竹小蝶这才笑了笑,“发挥正常嘛。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众人惊呼。不愧是状元,说出来的话能气死人啊。


    葛兴国拿出厚厚的红包,塞到竹小蝶的怀里,“来,这是叔给你的奖励。真好。以后咱们乡的小孩可以以你为榜样。只要好好学都会有光明的未t来。”


    竹小蝶连连退让,实在推不掉这才说:“那我暑假去咱们乡初中帮老师们打打杂,可以嘛?”


    葛兴国一听高兴极了,“咋不行。你把你的学习经验告诉他们,说不定还能多考出几个名牌大学生。”


    校长哪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趁机道:“小蝶,你也回咱们母校做个讲座。给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讲讲你的经验。”


    竹小蝶大方说好。


    她拽了拽宋香巧的手,小声说:“姐,我还没洗脸呢。”


    宋香巧哈哈笑起来,“行行行,大家也看过我们女状元了,该忙就忙吧。”


    她赶紧拉住葛兴国,“乡长你有些日子没来我们村了,刚好我带你看看我们村的新变化。”-


    待众人散去,院子终于再次安静。


    竹小蝶眨了眨眼,愣了一会终于想起该去洗个脸,可又想着洗了后怕是睡不着,索性转身回去继续睡。


    黑蛋一脸无语的盯着他姐,“姐?”


    竹小蝶头也不回地进屋,“咋!”


    “不是。姐你竟然还能睡得着!”


    房间内传来哈欠声,“帮我守着门,谁来也不开。”


    黑蛋默默转身,一夜之间他身上多了个标签。


    他蹲在门口,盯着地上忙碌的小蚂蚁,过了会问:“你们有没有考上北京大学的姐姐?”


    “我有。”


    “但我考不上。”


    “考不上会不会很丢人?!”


    “嘀咕什么呢?”


    黑蛋头一抬瞧见姜崖正瞧着他笑。


    “哥,你怎么来了?”黑蛋高兴地跳起来,像肉球一样钻进姜崖的怀里。


    姜崖揉了揉他毛绒绒的脑袋,“来看看女状元。”


    黑蛋哦了一声,“女状元刚刚被人吵醒,有点起床气。”


    他往门里努了努嘴,“还在睡呢。”-


    竹小蝶做了个梦。


    她站在森林里,从未见过这么高的树,仰起头怎么都看不到顶。白色缥缈的雾气不知道从哪里飘来,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挤压得她怎么都喘不上气,一回头看见火苗窜了出来,一下子天也红了,树也红了,她吓坏了,她不想死,她跑,拼命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她冲进一条秘道,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她咬着牙继续跑,最后竟冲了出来,一片亮光。


    一座小木屋出现在面前,她绕过去,想看清楚里面的人……却瞧见那人背对着她,光溜溜的,白得发亮,腰很细,肩很宽,舀起水正往身上倒,她惊呼起来,那人一回头,是姜崖……


    然后梦醒了。


    醒得很彻底。


    第135章


    竹小蝶喘着气,胸口起伏着……这是什么梦?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梦到姜崖?


    还没等她缓口气,突然听到门外似乎传来姜崖的声音,脸上的红晕咻的一下升腾起来, 像是被当事人逮住干坏事。


    就在这时门帘被挑开一条小缝,紧接着听到黑蛋朝外喊道:“我姐醒了!”


    “好。那我在外面等。”


    竹小蝶:“……”不得不起床了。


    不敢太过磨蹭,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又用湿毛巾使劲擦了把脸,确定眼角没有眼屎,就这么扭扭捏捏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姜崖好暇以整地坐在凳子上,阳光穿过葡萄架将斑驳的晕圈披在他的身上,竟有种五彩斑斓的错觉。


    脸还是那么白,短袖外的胳膊也很白,脚踝处露出的一圈也很白,就和梦里一样……


    “姐,你发烧了吗?咋脸这么红?”


    姜崖探寻的目光投过来,竹小蝶木木地反驳道:“没有!怎么可能?没事别瞎说。”


    莫名被斥了一顿的黑蛋耸耸肩,“得嘞。起床气,惹不起!”


    竹小蝶拎了把凳子坐过去,只不过刻意保持了距离, 一半身子都落到葡萄架外。


    姜崖笑道:“小蝶,你这次考得这么好,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竹小蝶摇摇头,“什么都不要。”


    姜崖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拿出一个小本子来,上面记了三个人名和电话。


    这是他留在北京的同学, 也是现在活跃在法律圈内的专业人士,竹小蝶去北京后, 不管是生活方面还是学习方面的事都可以向他们开口。


    “我已经给他们打好招呼了。一个多月后你要千里迢迢进京,这上面的第一个人会在你到北京那天去火车站接你,把你送去学校安置下来。他女朋友是北京大学的老师,两个人很和善,一定会把你安排好。”


    “另外,学法律需要很多书,大部头的书都很贵,你别花钱买了。他们会给你送去学校宿舍里。”


    “还有啊。你到大四会找律所实习,这上面另外两个人现在都是北京知名律所的,介绍你进去实习没问题。你这么好学,我相信他们一定欢迎你。”


    竹小蝶听得目瞪口呆。说实在话,她今天得知这个消息后,虽说并不像其他人震惊,但也还在一步步消化中。北京,这两个过去在梦中的遥远的字眼,现在竟然真实地摆在自己面前,对她来说,有喜悦,有忐忑,有希望,也有迷茫。


    未来会如何,她不敢想象,也想象不出来。


    可姜崖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内竟然安排了这一切,瞬间让她的前进路径有了清晰的样貌。


    要说不感动是假的。


    可她何德何能啊?三年前她还在命运的深渊边缘徘徊,三年后她瞬间走上了别人眼里所谓的人生巅峰。


    姜崖见竹小蝶迟迟不吭声,以为自己做得太过了。


    “我没提前跟你商量……”


    竹小蝶猛一抬眼,两眼泛红,“不是……”


    她忍了又忍,“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姜崖一愣,随即笑起来。针对这个问题,他刚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问过他。不仅仅乡政府的同事,村里的老头老太太见他都会问他。刚开始他还一本正经回答说想回来做点实事。他们倒也表示理解,纷纷点头。可他知道,这些人中没几个人信他这个说法。要么认为他虽然顶着大学生的光辉头衔,肯定做了什么坏事在大城市混不下去,要么就是来乡下刷履历,随便待半年一年的就会想方设法往县里市里跳。


    姜崖从不辩解,只用一次次不耐其烦进村开会,一次次去市县找钱找政策,常年睡办公室等等这样的真实行为证明他来竹坑乡就是为了做点实事。大城市的光鲜亮丽,写字楼里的文质彬彬,还有让人歆羡的出头机会,在他眼里并无吸引力。


    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两年过去,问他为什么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今天竹小蝶再次问起。他竟然觉得有点稀奇。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来。就和你想去北京学法律一样,可以理解为一种从心从本能的渴求。”姜崖淡然解释道。


    竹小蝶游看着他的脸,有种奇怪的魔幻现实主义感知。


    要是没有他千里迢迢跑来竹坑乡,就没有她千里迢迢去北京。命运让他的齿轮和她的齿轮,在两年前的某一刻互相噙咬,然后同时换了彼此的轨迹……


    只是不知道未来他们两人的齿轮是会继续交错还是越行越远。


    “等我毕业,我也要回来。”竹小蝶笃定地说。


    黑蛋睁大眼睛,“你傻啊姐。好不容易考出去,考到北京,肯定要留北京啊。”


    你看,连黑蛋从没有去过市里的人都知道留在北京是最优选择。


    姜崖倒也淡定,“那也是四年后的事。你现在的想法不代表你未来的想法。”


    竹小蝶坚定地摇摇头,“你说了,做事要从心从本能。我这样讲,就是从了我的真心。”


    姜崖赞许地看着她,“不管你未来怎么选择,只要你觉得有意义,其他人的意见可以不用考虑。”


    竹小蝶嗯了一声。


    黑蛋急了,“姐,你去北京,我也要去北京。你要是不在北京,我去有什么意义?”


    竹小蝶白了他一眼,“你干嘛总要当跟屁虫。人生自助,你未来总要自己走自己的路的。”-


    整个暑假,竹小蝶这位全乡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女状元都是前村后巷议论的话题。尤其她毫不吝啬,在竹坑乡初三班教授她的学习经验,这姑娘还把自己整理的厚厚的笔记本无私贡献出来,更是得到了大家伙们的广泛赞许。


    没过多久,县城里某些复印店就将她的笔记本装订成册销售赚钱,这件事传到县高校长耳朵里,校长t大人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举报,并让学校的打印厂将竹小蝶的笔记打印成册,发给每个学生。


    竹兴文也成了县城的名人。人人都知道他以前不成样,现在成了赤脚医生,也算是浪子回头,没给女状元拖后腿。现在他去乡下行医,总有人在他号脉时问他。


    “你家姑娘出生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征兆?祖坟冒青烟?天空一片彩霞?还是听到凤鸣鸟叫啥的?”


    “前两年见你还在村口当懒汉,现在竟然做起来医生,闺女还是北大高材生,哎呀,你这转运转得也太牛逼了!”


    “竹医生,有这样厉害的闺女,你还翻山越岭跑来我们村看病,没必要啊。”


    竹兴文苦笑两声,“我唯一的好处就是生了她,而且也是她妈怀胎十月,功劳比我大多了。娃努力考到北京,我总要多挣点钱给她攒学费啊。再说,她是她,我是我……”


    的确。现在他几乎每天都在乡下行医,回金竹村的次数少之又少。他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闺女这次放了卫星,做了状元,喜色匆匆赶回家,本想塞点钱给闺女,可对方一脸淡然,坚决不要,让他把钱攒着养老用。


    竹兴文知道闺女还是没原谅他。以后她要往高处走,往天上飞,回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没脸要闺女的钱,对方也没想着会给他钱花。所以闺女让他自己给自己攒养老金。


    外人现在看他,认定他他走了狗屎运,以后肯定会享闺女的清福,可这中间苦楚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另一边史小翠的培训班则水涨船高,好多家长一听说这是今年高考状元母亲办的学校,立马冲过来想请状元母亲教授如何培养一名状元来。


    史小翠满脸尴尬。她这个母亲当得憾然,缺席女儿人生十来年,去年回来也不过是给女儿提供了一个温暖的窝,在学习上她一点忙都帮不了,要说经验,那是一点也没有。


    家长们可不信,非说她藏着掖着不厚道。史小翠赶紧向女儿求救。


    竹小蝶摆摆手说那有何难。她尤其擅长语文和数学,可以开班授课。与其请教状元母亲,不如状元亲自下场教授。由此为契机,史小翠的培训班就可以从舞蹈往学科辅导扩展。


    史小翠听女儿这么一说,瞬间意识到这是千载难封的挣钱机会。学习舞蹈固然是一种兴趣拓展,但家长们更在乎学生的成绩。有竹小蝶这个天然的招牌在,还怕收不到学生。


    而且竹小蝶保证每年寒暑假都会亲自回来开班,教室空间有限,可能还需要提前预约。


    至于其他科目和教学时段,只要出得起钱,还怕请不到厉害的老师?


    与此同时,金竹村也成了人杰地灵的代名词。来村里游玩的游客刚进村就看到硕大的横幅上写着:恭喜我村竹小蝶考上北京大学。


    北京大学为竹小蝶贴金,竹小蝶为金竹村贴金,由此而下,这小姑娘的很多事被人们绘声绘色地重新编撰,她的家也成了大家都会去看一眼的地方。


    这些人总要隔着院墙,看着里头的破烂房子感叹一句:逆境出人才。转头教育自家小孩身在福中不知福。更羡慕也更埋怨了。


    而□□洞的导游词也立马补上了一句:这个溶洞是一位高考女状元发现的,当年她被家里人逼婚躲在山里,恰逢山里大火,她一不小心掉进洞口,于是这座罕见的溶洞露出了峥嵘……-


    8月底的某天,竹小蝶终于要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途。大清早家里就围满了村里人。有人帮忙做饭,有人帮忙烧水待客,有人围着史小翠陪她聊天落眼泪,竹茂德等族里人人则坐在院子里,竹兴文规规矩矩地坐着听长辈们说话,偶尔有人想请他号号脉,他二话不说拿出脉枕……


    今天的主角竹小蝶则被一群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围着,大家歆羡地看着地上的两个大行李箱,叽叽喳喳地让她寒假回来一定要带北京特产。


    黑蛋在旁出奇地沉默着,竹小蝶无奈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过几个月姐就回来了。一分钟都不耽误。一到北京我就会把宿舍电话给你讲,你想姐了就打电话给我……”


    黑蛋别扭地揉了揉眼睛,“谁会想你!”


    竹小蝶轻轻叹了口气。


    有人赶紧转移话题打趣道:“今天这阵仗你们说像不像送小蝶出阁啊?!”


    大家一愣都哈哈笑起来。


    村里姑娘送亲确实如今天这般大家伙都赶过来帮忙。


    “哎呀,小蝶去了北京以后肯定要嫁到北京,哪看得上咱们这里的男的!”


    “就是。小蝶你脑子聪明,好不容易考出去,千万别回来过苦日子。”


    “你想想之前差点被你爸卖给县城的二婚男人……”


    “都什么年代的老黄历还提!”


    竹小蝶不以为意笑了笑,“我会回来的。咱们乡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搞发展,咱们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她不由看向窗外,那个白玉一样的人此刻就坐在她家的院子里,正蹲在茂德爷爷的身边陪他说话。


    宋香巧进门时便看到这一幕,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她忍不住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小蝶,我婆婆非让我给你塞五条风干鱼带上……”她无奈地抖了抖手上的鱼。


    竹小蝶赶紧起身迎上去,为难道:“我的行李箱塞得超级满!”


    “你婶子意思是去了北京大城市,见了宿舍同学,总要有个见面礼,咱们这里丹江风干鱼最拿得出手,所以……”


    其他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三婶是不是太天真,人家大城市的人哪能看上乡下一条普普通通的鱼?


    竹小蝶一听立马蹲下来把行李箱打开,“宣传咱们乡,我义不容辞,香巧姐你替我谢谢三婶!”


    宋香巧一听乐得不行。她果然没看错人,就知道这妮子不会觉得丢脸-


    八点刚过,王学海开着辆吉普车到竹家门口了。


    一行人围过来,看着高大的吉普车,要说不羡慕是假的。竹小蝶这小姑娘前途无量,去大城市长大见识。听说这次县高给了她一万块的奖学金。不说奖学金,单是这样的荣誉也让人流口水。竹茂德领着族人在竹家祠堂足足烧了三天高香,还请竹小蝶上座,给族里的小孩们训示,让他们向这位新晋女状元学习,把竹家血液里的读书基因唤出来。


    黑蛋拎着姐姐的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小孩沉默极了,看也不看姐姐一眼,放完行李就躲在姜崖身后。


    竹兴文红着眼圈朝王学海不住道谢。让他一路开车慢一点,还叮嘱他把人送到火车上。王学海让他放心,他人高马大的天生就是干体力活的。


    史小翠流着泪握着女儿的手,叮嘱她在北京要照顾好自己,吃好喝好,多交朋友,别闷着头只学习。她也想跟去北京,凑着女儿给的机会看看最高学府长什么样,可她的学习班正值暑假最忙的时候,实在抽不出时间。只好拜托王学海把人送去市火车站。而此后,女儿就要一个人坐上漫长的火车进京了。


    竹小蝶沉默地回搂着母亲,该说的话昨晚她们母女两人已经说完了。畅想的美好未来,基于今天她要迈出扎实的独立之姿,所以她不能哭,不能心软。


    旁边的婶子姨嫂都忍不住抹眼泪。她们一路看着竹小蝶从瘦小的小可怜,长成现在的样子,自己给自己挣的美好未来,就像前头挂了盏明灯,她们这辈子就交代这个偏远的乡村,可她们的孩子,却可以在这盏明灯的照耀下,踩着明确的脚步把路越走越宽。


    竹茂德用拐杖敲了敲地面,“该走了。别耽误。火车可不等人。”


    王学海打开副驾驶,竹小蝶深深看了所有人一眼,坚定地坐了上去。


    所有人都喊着保重。竹小蝶鼻头泛酸,揉了揉眼睛,“学海哥,辛苦你了。”


    “不辛苦。后头放了一大堆姜崖给你买的零食。路上吃的。别忘了啊。”


    竹小蝶今天早上都没顾上和姜崖说话,她回头看着花花绿绿的像是哄小孩的零食,抿了下唇。


    车辆开动,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姜崖。他朝她挥动着手,一只手朝另一只手掌做出写字的姿势……


    她摇下车头,探出头,用力地朝后方挥动着手,山风吹来,将她鬓角的头发撩起,大喊道:“再见!”


    再见!再见!不是再也不见,是再见又再见。


    以前她日思夜想,想从这里逃出去,远t远的,再也不回来。


    谁能料到,不过短短两年,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考出去,是为了更好的回来。


    这里有她牵挂的人,更有她设想的未来。


    第136章


    姜崖哥哥展信好:


    这封来自北京的信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送到你的手里。小时候妈妈刚离开我的时候,我非常想她。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我想得头疼,只能每天站在村口等待邮递员叔叔。我盼望着他送来妈妈的信,哪怕只有只言片语,至少也证明她还是爱我的。我没有被抛弃。可是,我从没有收到她的信。村里人总是嘲笑我,说我妈妈早都不要我来了,只有我这个傻子还在惦记她。


    我不信的。我蹲在村口幻想着自己变成一片羽毛,粘在邮递员叔叔的后背,从乡里走到县城……后面再怎么走,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我去问红奶奶,红奶奶告诉我邮局里传递信件不用人跑,邮递员叔叔把信件扔进一个长长的粗粗的竹竿里,信就从这头掉到那头,收信人就能收到了。我又问她,那这样的竹竿该多长啊,从妈妈那里到我们乡要多少根竹竿才能够用?连县城都没去过的红奶奶摇着头说不知道,她从没有收到过信,但她肯定地告诉我这世界上一定有足够长的竹竿,足够让我妈妈的信来到我的手心里。


    看来是联系我和我妈妈的竹竿一直没找到, 所以我收不到信。


    待我再大一点,我知道, 不是这样的竹竿没找到,是我的妈妈她真的消失了。


    哎呀,我怎么又忍不住说这些啊。我不委屈,以前我不理解,现在我理解了。妈妈她过得太苦了,我盼着她好,所以没收到信没关系的。


    我想着你应是盼着我的信。我伏案疾笔,不嫌我啰嗦就好。


    我很好。一切都好。火车上邻座阿姨进京给儿子带孙子,听说我考上了北京大学,当即塞给我一个大大的鸡腿。下了火车,你的朋友果然在站台等我。他们怎么会一眼认出我来?倒现在都想不明白。姚姐姐和章哥人很好,看出我人生地不熟的窘迫,一路找话题跟我聊天,还亲自送我到宿舍,帮我缴费,帮我收拾。舍友来自天南地北,方言不同,习惯不同,但都很和善。校园非常大,我一天迷路三次。


    炸酱面吃了,驴打滚吃了,八宝糕点吃了,豆汁也喝了。一切都很好,就是很想家。很想你们。


    期待你的回信。


    1997年9月1日。小蝶。


    小蝶展信好:


    信已收到。深夜才有时间细读你的信。字很秀气,很好看。知你一切都好,放心的同时又害怕你只报喜不报忧。


    人生不顺心者十之八九,所以没关系的。我们离你远,能帮的有限,好歹可作为你的发泄口,将心中不满之事,不快之情说出来,总好过憋在你的心里。


    最近我还是很忙。老天作美,咱们乡安然度过汛期,防洪大堤的施工进度未受到影响。不过两三公里的防洪大堤,施工也只需要三个月,却因为两岸的敌视花了整整几十年的时间。等过段时间,丁坝拆除,梯形大堤矗立,防洪标准提高,两岸的安全算是有了保障。我真是开心。只是还有人试图在大堤内种地,屡教不止,让人头疼。


    马上第二届山歌赛就要开始选拔赛了。还记得你去年上台表演的鲤鱼闹莲,扮相好,唱得好,跳得好,只可惜今年你不能参加,会少了很多精彩画面。还记得去年搞山歌赛,我们大家伙一起敲锣打鼓下乡宣传,又是送礼品,又是磨破嘴,花了好大力气才请来参与者。今年不用这么辛苦,选拔赛信息刚放出去,就有一两百人报名。对了,还有县城企业主动要赞助。工作比去年好做多了。


    只是我还不能缓口气。码头村的施工正处于关键阶段,每天盯紧现场,协调村民各种事项。很忙,但不累。看着一座座老房子再换新颜,看着村里变得干净整洁,看着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一件件实现,真是令人愉悦啊。


    等你寒假回来时,码头村就要试营业了。我其实很忐忑,害怕付出这么多,没人来,或者过了三个月就沉寂下去。但总归这一步要迈出去,不试一试哪能知道行不行?


    你看,我也很啰嗦,所以以后我们谁也不嫌弃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祝一切都好。


    1997年9月10日。姜崖。


    姜崖哥哥展信好:


    捧着你的信,我忍不住哭了。实在没忍住。这是我短暂人生收到的第一封信。来自你。


    你的字像你的名字一样骨气端翔,耸立如山。好看到我忍不住拿纸描摹。只不过,我的手腕力度不够,怎么都写不出那种气概来。


    军训很累,但很好玩。走正步,拉练夜跑,靶场打枪,我不知旁人如何想,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充满吸引力。同学们都很厉害,休息时有人跳舞有人唱歌,不输电视上的明星。他们推我上台表演,我本有些害羞,可一想到在千里之外,在咱们乡,正举行一场轰轰烈烈的山歌赛,我在北京,在校园,在同学面前唱一曲,也算是遥祝山歌赛再次成功。所以我就上台了,唱了那首《小小鲤鱼挂红鳃》。


    我以为城里人不喜欢,没想到他们拼命为我鼓掌,我一高兴唱了一首又一首。我告诉他们在豫西的西河县,山歌已经流传了千年,有各种繁复的曲目,是下里巴人的娱乐节目。受到鼓励,更多的同学上台唱他们那里的歌,各种方言的,我听不懂,旋律却直抵人心。


    真是别样的体验啊。


    除此之外,我每天早早起来,拿着新买的收音机绕着未名湖一圈又一圈听BBC 、 VOA 。我只是适合考试,我的英语口语和听力还差得远。所以要加紧练习。图书馆是我日常待的最多的地方,除了专业书外,里面有太多的书值得我去看。看着一排又一排的书,我终于明白什么是知识的海洋。遨游吧,我告诉自己,尽情地遨游。


    不说我了。你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事情再多再忙,也要缓口气。你说我报喜不报忧,可你呢,不也是如此吗?我给黑蛋电话,他说最近又有人朝你家门口泼大粪。这是第几次了?第三次吧。有些人真是愚蠢,总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从不考虑你的难处。要我说,你就不该心软,抓住一个当典型,也把一车车的大粪朝他家院子里倒,看谁还敢欺负你。不然待寒假我回去,我天天蹲你家门口,不信逮不住坏人。


    总之,要保重。盼着你的一切都好。


    1997年10月1日。小蝶。


    小蝶展信好:


    十月整个月忙得头晕眼花,实在抽不出时间回信。望你海涵。


    第二届山歌节昨天正式落幕。整整两个月,从选拔赛,到初赛、半决赛、决赛,每一场演出,每一次组织,都倾注了大家的心血。感谢同事和乡亲们的大力支持,总算圆满结束。今年和去年相比,参与的表演者人数翻了倍,市电视台全程录像,省文化厅也派了专家过来,这些录像带未来将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载体传播下去。


    而且在山歌赛的影响下,咱们乡这两个月总共接待游客十万余人。粗略计算了下,收入可达三百多万。只可惜码头村还未建成,不然游客来咱们乡不仅可以逛溶洞,听山歌,还能体验百年水陆码头古镇风情。


    防洪大堤已经提前顺利竣工。钱到位,人到位,心到位,就没有干不成的事。竣工那天,国家水利部的人也来了。过去这段水利纠纷惊动中央,如今好不容易竣工,也算是有个好的结果。竣工这天,丹江两岸敲锣打鼓,热闹地像过年。庆祝的队伍分别从郭店村和码头村出发,大家舞龙舞狮,在丹江大桥合拢。香巧姐和有仙叔跟我说真没想到这件事能在你手上完成。当初我跟他们提这件事时,他们两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碰,现在看来,幸好不辱使命,圆满完成。


    至于谁泼我家大粪,倒也不难猜。但我不想计较。动了小家的利益,总得让他们有个发泄的途径。只要不联合起来闹得工地停工就行。只要我顾住了全局的利益就好。


    我能力有限,唯有尽力。


    北京的天气渐冷,你要及时添衣。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t。祝一切安好。


    1997年11月3日。姜崖。


    姜崖哥哥展信好:


    总算收到你的来信。秋雨一场又一场,天骤然转冷,我有及时添衣。勿忧!


    不知你当年大一时处于什么样的状态。我现在好像停不下来的齿轮,由着高中时养成的学习惯性,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看书背书,总是第一个到教室,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连吃饭时也恨不得抱一本书看。和我相比,舍友们的学校生活丰富多了。她们去聚会,去看展,去各种我从没有去过的地方。我承认,我很拘束,总害怕花钱,所以宁肯泡图书馆。


    听到防洪大堤终于建成,我真的好开心。你说得对,人心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想当初你在我们金竹村搞建设,阻力大得比天高,可后来还是被你一个个解决了。大家得了利,就念着你的好。码头村的人也会这样的。总有一天他们提及你会竖起大拇指。不说别的,没有你我也不会现在坐在安静的大学教室给你写信。真好。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珍惜生命,努力生活。


    对了。资助我的好心人找到了吗?我盼着当面向他道谢。


    1997年11月15日。小蝶。


    小蝶展信好:


    近段时间忙着招商,去了趟江浙,来回耗时半月。这封信又回晚了。望你海涵。


    我当初大一时,也像你一样把更多时间投注在学习上。大家各有各的精彩生活。比起灯红酒绿,人山人海,遨游在知识的海洋也很有趣。所以不必在意。不过可以多多尝试不同的体验,万一发现自己喜欢的,可以发展成为未来的爱好,在情绪低落时聊以□□,也算有个寄托。


    我不求别人念我的好,我所求的只有心安两字。


    我父亲,我极少提及他,他当年的愿望就是带着大家伙建厂致富。只可惜他出师未捷身先死,短暂的人生并无建树。我想把他想做的事办成了,所以我回到了竹坑乡,所以我坚持到了现在。


    我恨不得像孙猴子一样变成更多的我,解决事情,推倒困难,把大家拉扯到正常的赚钱路径上。为此我并不觉得辛苦。


    至于你,我所帮的极其有限,是你自己脚踏实学习,把谁都拿不走的知识装到了脑子里,这前程路上你所看到的漂亮风景,都是你该得的。所以也不必念我的好。


    至于资助你的人,因保密原因,确实不方便打探。他资助你想必更愿意看到你前途无量,可能并不在意你的感谢。所以此事可不必再过纠结。


    深冬将至,多多保重。期盼你的回来。


    1997年12月15日。姜崖。


    第137章


    临近深冬, 竹坑乡的码头村地处秦岭余脉深处,冷意总来得比别处重一些。


    只是今年与往年不同,很多人不会再借着天冷的借口,瑟缩着抄手缩在背风处说闲话度日子,大家伙要么在家门口的工地干得热火朝天,要么给自家屋里修缮美化,再不济去乡政府听听最新政策,看自己能不能借着政策的春风找到赚钱的门路。


    大家都知道再过两个月,待春节到来,码头村就要正式开业。


    要说这件事在一年前乡政府正式召开动员大会时,很多人抱着看笑话的态度,消极应对,任何政策下达时他们总会第一时间反对,从不深入思考。


    待施工队正式进驻,将沉寂了数十年的青石板路吵醒的时候,这些人的内心微微松动,心道乡政府这次总算是有些本事,从上级领导那里搞到点钱,可以把这个名头虽好但已然破破烂烂的破古镇修一修,倒也不是不可以。


    乡政府还说鼓励大家修缮老房子,但只掏一半的钱。这件事在他们看来也是个笑话。码头村人要是有钱的话肯定把老房子拆了盖新房, 或者去县城里买商品房,谁会没事干把钱撒只能勉强为祖宗牌位遮风挡雨的老房子上?


    然而村里确实有傻子愿意掏一半的钱修缮老房子,比如村长陈元基。他纠集陈家兄弟叔伯等人大张旗鼓地应了乡政府这个坑人的政策,费力巴拉将自家房子修得明窗净几,喝上了自来水,还用上了有浴霸的卫生间,冬天还能在家洗澡。


    乡政府那个叫姜崖的人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当初宣贯这项政策的时候,说的那些漂亮话还真让他实现了。


    这些人要说没被触动是假的,可让他们掏钱修房子是万万不能的。后来村长陈元基再三动员,甚至还说资金有限,不等不候,结果呼应者还是寥寥无几。


    这些人更加坚定地认为现在码头村所有的建设都不过是为领导的业绩增瓦添砖,对他们来说毫无利益。


    然而,南关那场强势拆除真正震慑到了他们。陈元基身为村长,自家的木材厂都被拆了,还有陈学义那个刺头,姜崖这小子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建得比南关还高的新房子给拆了……


    这件发生在上半年的事直接让他们这群观望者真正感觉到这次乡政府是真的要大干一场。


    接下来,连续两场洪灾竟然让乡政府找到机会,以摧枯拉朽的姿态一举将看起来毫无解决可能的丹江两岸水利纠纷给解决了……如今耸立的大堤保卫着两岸的安全,大家伙再也不用每年雨季忧心忡忡,害怕老天下灾,更害怕对岸的人使坏。


    怎么说呢。不知不觉中,那座矗立在古村旁边的小院子现在成了不可忽视的所在。


    所有的政策都从那里来,那里的人也最忙,也有更多的村里人有意无意地跑去打探消息。


    前段时间,乡长葛兴国带着徐洪福和姜崖等人去了江浙一带。据说连着考察了好几个古镇古村。几人回来后就把陈元基等人叫到乡政府大院,密谋了几天后,现在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要在他们这几家已经改造好的老房子里搞什么业态。


    业态是个啥玩意,他们也听不懂。反正就是教陈元基他们赚钱。这下这伙人终于坐不住了。今年这一系列发生的事,不管是拆违建,还是搞基建,与他们而言并无太大利益纠葛,可现在同村的人大张旗鼓地要赚钱了,他们哪能坐得住?


    于是乎,这群人纷纷跑去乡政府那里讨要说法。


    王学海瞧着这群人的“围攻”,暗道还真是逃不过真香定律。这个颠破不灭的道理在金竹村发挥过威力,现在在码头村又开始起效了。


    姜崖像是料到一样,索性请全村人来乡政府开会。这群互相抱团的,本想着私下找乡政府要政策要扶持,结果乡政府的人不按套路出牌,竟然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开大会。


    现场乌压压一大片人,能来的都来了。


    一张大图摆在会议室正中间,众人上前定神一看,赫然是码头古村旅游地图。穿破山谷的丹江河在这里冲出巨大的河漫滩,上中下游码头由北至南将河道分成四段。百年前的码头村人声鼎沸,繁华似小香港,短短几公里的河岸竟有三座码头,由此可窥见当年百舸争流,上下穿梭的盛景。


    然而与过去的码头村相比,一条横亘三公里长的大堤阻断了丹江与古村的联系,原址的上码头和小码头被大堤占领,唯有上码头还保留着一截青石台阶。


    来开会的大家伙都去看过已有雏形的上码头。


    长长的青石台阶从高高的岸边一直延伸到河边,数个青铜人形雕塑矗立在台阶上……时光在这一刻闪回,百年前的某天清晨,从遥远的南方行驶而来货船穿过长江,越过汉江,终于北上来到了竹坑乡,停靠在码头村的上码头。


    早已等候在此的伙计们,排着队,扛起从船上抬下来的麻袋,转动装满桐油的木桶,抬起装满茶叶的箱子,一步一步,一次一次,把青石台阶踩出下陷的小坑,把货物从这里转运至马道,能力非凡的挑工们立马将它们送往关中,去西北,或者去往更北边……


    除此之外,最后一个台阶上有数个石头做成的搓衣板,一位弯着腰的妇女正在洗衣服。她盘着圆形发髻,一枚银簪穿发而过,身上穿的也是旧时的上袍下裙。若你定神仔细听,好似还能听见唰唰的搓衣声。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正趴在水边朝着一艘纸船吹气,吹啊吹啊,想必也能和旁边停靠的大船一样去到想去的地方。 t


    上码头旁边矗立了一株高大的柳树,是那种需四五个人围抱的不可忽。  ,树干下面不知何时中空了,斑驳的苔藓悄悄爬满了这个小小巢xue 。树下一人多高的土地庙听到了无数人的祷祝,也看到了掩藏其内的暗道里,总在风高月黑时,从中钻出逃命的人以及白花花的银子……


    上码头是整个码头古村布局的关键一环。它通过码头场景营造、暗道体验、丹江风光观赏,将游客吸引至江边,一方面增加游客体验,另一方面也可延伸游客的游览时间。


    毕竟多停留第两个小时,就有可能留下来吃饭,多停留半天,就有可能留下来住宿。


    姜崖指着上码头,“过几天咱们定制的一搜大木船将出现在这里,总共三层。”


    众人不明所以。姜崖耐心解释道,现在竹坑乡丹江段的通航几乎停滞,用嘴巴把这处水陆码头商贾重地说得再好听也无用,江面上一艘船都没有一切都是虚的。所以他坚持购买一搜雕琢漂亮三层画舫,永远地停靠在上码头,人们可上船观赏、吃饭、看表演。


    当然,在漂亮的画舫上,听着悠扬的山歌,对着半江瑟瑟的江面吃饭,人均消费肯定会高一点。 “这就是业态。可以挣钱的业态。”姜崖定定道。


    有人敏锐地问:“那谁经营,谁受益?”


    姜崖并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让大家稍安勿躁。他指着明清一条街,长达十里的街巷上标注了“米坊、面坊、油坊、酒坊、酱坊、布坊、蒜坊”等等。大家定神一看,陈元基的房子上标注了油坊。其他人的房子上标注了其他名字。甚至还有几处标注了“婚嫁博物馆”、“邮局”、“镖局”、“茶馆”、“客栈”。


    但凡标注的房子都是这次获得政府修缮奖补资金的。


    姜崖说这些老房子现在已经焕然一新,拥有了不亚于商品房的居住环境,甚至比钢筋水泥的房子更舒服,同时前店后院的结构,即使在前院开展这些运营活动,也不会打扰到后院的日常生活。甚至在这种模式下,大家伙不仅可以看顾家庭,还能同时挣钱。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就是要恢复明清古街百年前的场景,将这个大主题下的场景进行细分,让沉寂的老房子再次活起来。


    游客来了,不再走马观花,而是深入到每座老房子里,学染布,学酿酒,学织布,坐花轿,听山歌,按照姜崖的设想,按照之前桃花节汉服表演的经验,游客们若是穿上汉服,行走在古香古色的古村中,体验感会加倍苏爽,沉浸感更强。


    “至于谁运营,谁获益?”姜崖笑道:“在今年年初,我们第一次召开动员大会时,当时就提到我们期待大家参与到景区运营中,成为运营单元……”


    这些大大小小的运营单元就是整个古村活力的靶点,照着这些目标做细,做精,做强,这座沉寂的古村就会活起来。


    当然,要想成为运营单元,要有场地。陈元基等人修缮的房子就是最好的承载地。而且这几家房子刚好就在平浪宫附近,刚好形成一片可观的体验集中区域。在姜崖看来这还远远不够,但现在也只能如此。让核心区中的核心在开业后发力,做一波标杆性的展示,也好让更多的村民有信心投入到运营中。


    “第一批运营单元将接受景区管委会的统一指导,包括产品设计、人员培训、场景布置等,”姜崖道:“谁的房子,谁运营,收益归个人。”


    众人一听都有些挂脸。这就意味着,陈元基等只花了一半修缮的钱就能获得管委会最大的支持,不仅把他们扶上马,还教他们赚钱本领。甚至还不收他们一分钱。


    “那我们怎么办?”


    “对啊。我们也是码头村的一份子,总不能只让他们挣钱,我们看着眼馋吧。”


    “不行不行。这样不公平。我们都是码头村的一份子,挣钱要大家一起挣,总不能因为陈元基是村长,就只管他,还有他们老陈家的吧。”


    有人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说,陈元基的脸黑了起来,其他人也不忿地站起来回怼。


    一时间偌大的会议室又吵起来了。


    王学海对他们的说辞简直不能再熟。之前金竹村的某些人就是这么说的。刚开始吵着闹着不同意,后来哭着喊着要加入。反正不管乡政府咋说,错的不是他们。


    “咱们村整个核心景区,”姜崖让大家先安静,而后指着导游图说,“会圈起来收门票。”


    针对这件事,管委会主要领导讨论了不下五次。有人问姜崖,为什么金竹村□□洞你当初强烈要求不收门票,现在又码头村圈地收钱?


    姜崖说了三点理由。首先,码头村部分建筑属于文保单位,日常维修费用不菲,门票可以保证基础维护。其次,码头村的资源相对来说比较稀缺,游客掏钱意愿相对较强。最后,现在竹坑乡不再是两年前寂寂无闻的穷乡僻壤,有了声望后,再加上未来几年交通条件改善,想必人们还是愿意前来游玩。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把体验做丰富,做有趣,做到位,让游客觉得门票花的值,这样口碑效应发挥起来,就有比较好的良性反馈。


    “收门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分不到一分钱。”有人站起来质问。


    王学海让对方别那么大火气,“想赚钱的第一步就是有点耐心把别人的话说完。”


    门票当然要给村民分成,姜崖坚定地说道。具体分多少,这个比例参考江浙一带的经验,但也不能完全照搬。毕竟涉及钱的问题大家都比较敏感。今天这个会也算是第一次公开征求意见。


    一听说能分钱,大家都伸长了耳朵。


    姜崖等人在江浙一带看过一遍后,发现有的地方把运营权全部移交给运营公司,这样做的好处是政府轻松,不参与具体的管理任务,只需监管督察,还能在年底获得一定比例的分红。


    至于古镇古村的原住民们,可能只会分到5%的门票收入,除此之外,景区一概收益皆与村民无关。摊到人头上每个月能领到的钱简直不值一提,只能眼睁睁看着外人站在他们的头上挣钱。


    在这种模式下,村民的利益得不到充分保障,而且他们身在景区其中,势必通过各种方式强行收取利益,比如做黑导游,私自摆摊,哄抬物价,甚至私自带游客进村,出了事全赖政府等等。


    姜崖在江浙某地亲眼看到一群本地村民堵门,死活不让游客进村。原因就是利益分配不均。事情闹得很大,影响极为恶劣,对景区品牌和稳定运营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按照姜崖原先制定的计划,将构建政府、投资商、村集体三方组成的股权结构。然而,在实际推行过程中,引入投资商这件事几经波折也没有落实下来,事不宜迟,县里就让姜崖先把景区运营这件事搞起来。不会可以学,只要用心做,从村民利益和游客体验出发,就不会太差。


    “管委会草拟了一份分红协议。传给大家看一下。”姜崖让王学海下发数份文件,“有意见都可以提,只要是合理的都会采纳。


    其实一开始徐洪福并不同意以全员会议的形式征求意见。多年的工作经验告诉他,但凡涉及到村民利益的事,那是一百个人有一百个意见。意见多不说,每次开会能把人的脑瓜子吵得开瓢。且这些意见里,有相当的比例非常不合理。你要是敢直言反对,那相当于戳马蜂窝,直接能把人蜇死。


    鉴于此,徐洪福认为不如就找一小部分村民开个小范围的讨论会。让这群人作为代表,向下传达政府意见,同时向上收集村民意见,以较为柔和的方式推进。


    可姜崖认为码头村开发与其他事项不同。尤其以古镇古村为基础资源的景区,需要全员配合,营造鲜活的生活氛围,游客来看的不是只剩下无声建筑的死的古镇古村,他们要看的是生活在老房子里的人们的别样生活方式,与城市忙碌焦虑生活形成强烈对比才能引起他们心目中那抹“向往”。


    要达成这样的目的,必须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每个人都不能掉队,每一户都要以各种方式参与,切实让村民利益和景区发展捆绑起来,才能把事做成做好。


    与其遮遮藏藏,不如把这个锅全掀开,让所有人看到锅里有什么,才好清清楚楚,爽爽快快地分红。


    姜崖的这个观点得到t葛兴国的认同,于是才有今天的大会。徐洪福还是持保留意见,不过现在管委会负责人是姜崖,他也就不再说什么。


    “咱们码头村景区的门票初步定价为30元。只要是村户籍人口都有权分红。每人每年可分得门票收益的20%。”


    20%? ? ?


    大家一听,纷纷开始在脑子里算数。也就是说,只要卖出一张门票码头村就可分得6块钱。假如说理想状态下,码头村一年接待50万人次游客,村集体可获得300万元收入。现在码头村户籍人口大约有1500人,分下来每人每年能拿到2000块钱的分红。


    码头村村民以前所拥有的土地包括丹江的河漫滩以及两山夹谷中的有限土地,先不说现在因为建设防洪大堤,河漫滩不能种庄稼,剩下的土地一年一亩大约能收1000斤麦子,现在麦子的收购价格大约八毛钱,算下来一亩的毛收入也就是800多块钱,刨除化肥钱、种子钱等等,一亩地纯收入也就四五百块钱。这还是一户人家齐心协力的结果。


    现在如果按照管委会这个分红方式,每个人一年都能收到两千块,这样的好事傻子才不同意。


    但前提是一年能来五十万人次的游客。即便减一半每人也有一千块,一户人家合起来能有好几千收益。


    给村民的分红这么可观,不会里面有什么坑吧?众人的头顶都闪着问号。


    其实20%这个比例也是多方讨论,多方咨询,多方博弈后才定下的。期间,管委会内部争论得脸红耳赤,好不容易定下决议拿到县里讨论,又和县里领导争论地脸红耳赤。这一波操作后,县里流传出一句话:竹坑乡的人胆子真大,大到敢和县领导叫板。


    姜崖听到这个流传后,只能苦笑。并非他们胆子大,各人站的角度不同,自然想法不同。政府承受着巨大的还款压力,万一花了这么大精力搞出来的景区赔钱,财政压力可想而知,所以拿走越多的分红越能更快还款。可若是政府拿走太多分红,村民难以获益。村民不满后,必然想方设法争利,抢利,最后吃亏的是游客。


    游客是景区发展的基石,任何时候都要以他们的利益出发。所以所谓的分红就是博弈,让利。找到一个对大家都还能接受的平衡点,才是最佳解决办法。


    而且根据考察团梳理江浙一带的经验,很多类似景区将村民的分红比例定为5%到10% ,目前出现诸多问题,反而要花大价钱弥补,得不偿失。与其这样,不如在开始就将这个比例定为大家都能接受的水平。


    姜崖看着台下村民难掩喜色的表情,不由松了口气。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蛋糕做大,再做大,大到大家愿意为可观的利益绑在一起,才好把这艘大船行驶得稳稳当当。


    他也不说管委会这个定价有多么大方,他拿出一份考察报告,详细像村民介绍了其他景区的做法。


    “游客愿意来玩,想看到的事原真的生活方式,要是大家都一哄而上,都卖丹江鱼,都卖蜂蜜,都卖山货……”彼时,游客每走一步都看到这样的场景,会觉得没意思,不好玩。卖同款货物的店铺多了起来,又会陷入恶性竞争的境地,游客的体验感进一步降低,到时候谁也别想挣到钱。


    所以管委会第一步就把门票分红比例调到相对较高的位置,让村民躺平就可以领到一份可观的收益。若是村民还有想法,还有能力,当然可以在自家老房子搞业态,卖东西,卖服务。这时候村民想卖什么,就必须在管委会统一指挥下,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同质化,以确保整个景区业态的新鲜感、独特感以及赚钱度。


    大家一听,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有人举手问:“我能做木工,开个木器店咋样?”


    姜崖笑起来,“那更好。我们在这张图上标注的业态是目前计划开设的。当然要是大家觉得自己有拿得出手的才艺工艺手艺,都可以来和管委会报备。我们会根据情况帮助大家找到合适的业态方向。”


    争取做到一家一店,一户一品。


    “我家原来就在街上搞了小卖部,卖些日常用品,烟酒饮料,难道也要我们换……你们说的那什么业态?”


    姜崖沉思片刻道:“我们的业态分为体验型业态,以及日常功能性业态。这上面标注的基本都是体验型业态,咱们街上原来的小卖部、电器店、衣服店等等都可以保留。毕竟我们未来的码头村,不仅是游客游玩的地方,更是大家生活的地方。首先保障的还是大家的日常生活不受打扰。”


    然而,事实上是一旦游客急速涌入,村民的日常生活势必受到冲击。这是古镇古村类景区发展的悖论。若是一切以经济利益为核心准则,应该将所有能安置业态的空间全部占满,让经济效益发挥到最大值。可村民的日常生活不管从空间上,还是时间上,势必要退缩,


    就在这时,陈学义站起来,沉声问:“我好像没在这张图上看到旅馆?”


    大家齐齐看向这个被管委会拆了房的前刺头,而后又看向码头村地图。


    找了一圈确实没找到旅馆两个字。


    “那客栈不是吗?”有人指着上面的客栈两字问。


    王学海笑道:“那只是招待游客体验古代客栈氛围的地方,会有店小二招揽客人,喝个茶,歇个脚,吃个特色菜,但不住人。”


    “对啊。不是说吃住行游购娱吗?怎么能少得了最关键的‘住’?”有人显然去金竹村学习过,对这样的旅游术语信手拈来。


    姜崖忍不住笑起来,“咱们码头村不安排住宿。”


    大家一听迷惑了。所有的收益里,住宿费应该实习相对比较大头的收益点,怎么能不搞这个,而是搞了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所谓的业态。


    “这就是我说的,不能让游客干扰大家伙的日常生活。”姜崖定定道。


    村里人未来的生活重点肯定会转移到为游客服务上,可首先一条他们要有自己的生活,而且他们自己的生活也是景区的景观之一,如果所有村民未来脑门子上都刻着“我要赚钱”四个大字,满脸都是物欲的光泽,嘴里喊的都是钱钱钱,这一定不是游客想看到的。


    游客恰恰就是想从紧张的日常生活中解放出来,结果跑来景区后又看到这样吵吵嚷嚷的画面,不是本末倒置是什么?


    所以姜崖坚持不让住宿产品进入码头村。


    陈学义眼前一亮,“也就是说,以后再码头村景区的外围可以建设很多旅店?”


    他家房子被拆后,现在又在景区外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拿到了补偿宅基地,要是景区里面没有住宿的地方,他恰好可以在景区门口建旅馆,这简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姜崖点点头,“是。我们鼓励景区外的村民参与到景区服务设施的建设中来。”说通俗点,就是景区范围内的村民不仅可以分红门票,还可以在自家院子搞业态。景区外的村民也可以搞酒店,搞民宿,搞餐饮,由此弥补景区内部无法提供的服务。


    到时候,以码头村为核心的五公里范围内的村民都会由此获益。


    “为啥嘛?我家老房子修缮好了,可以提供五六个床位,反正平时也没人住,搞出去做住宿多好啊。”有人不乐意了,站起来质问姜崖。


    这样的质疑姜崖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不光面前的人质疑他,包括管委会以及上级领导都质疑过他。


    他给出的理由是,码头村户籍人口1500人,常驻人口至少也有七八百人。这么多人中真正参与到景区运营中的估计有三四百人。剩下的还有老人和小孩。他们要维护平静的生活,要受到该有的尊重。要是搞住宿,游客彻夜在村里游荡,尤其在节假日拥挤时段,会对这部分人的生活造成严重影响,也会让安静恬淡的古村氛围受到影响。


    这样的解释大家听得懂,但很多人不愿意承认。


    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利益至上。大家穷得时间太久了,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赚钱机会,恨不得24个小时都用来赚钱。什么老人,什么小孩,他们没有生产力,他们的想法不重要,只要安安静静地活着就好了。


    所以大家无视这群不能发声的人们。


    现在姜崖站出来t,坚定地为他们讲话。有些人听不进去,听不顺耳,也属正常。


    可想而知,管委会内部发生了多大的争论。


    现在姜崖斩钉截铁地告诉大家,景区内部不设酒店民宿,看来是达成了初步意见。


    为此姜崖还有更深层次的安排。


    说实在话,码头村的规模与江浙一带的古村古镇差距比较大。人家一大片一大片都是江南水乡,哪里都是建筑精华,哪里都有文化底蕴。


    码头村作为中原地区因为丹江航运而诞生的古村,规模小,体量小,游客非常容易半小时溜达完,然后抱着“没什么好看”的评价回去。所以码头村的开发难点之一就是要做很多锦上添花的事情,要用充分的体验产品将游览时间拉长,要深入挖掘这处水陆古镇的文化底蕴,把其做活做真,所以除了一期将要开放的范围外,姜崖还打算未来在明清古街的东边,再建一座古村。


    这并不是无中生有,做假做虚。按照西河县志的记载,当年这处水陆重镇方圆十公里,马头墙连着马头墙,屋檐连着屋檐,只不过在历史的长河中,所有的辉煌只剩下明清古街一条。


    那现在就要把明清古街作为星星之火,燎原周边区域,甚至燎原到丹江对岸,和对岸陕西、湖北形成三省联动。


    所以要把明清古街周边区域作为精华,真真正正保留和继承下来。


    至于新恢复的东村,将在原有的老房子基础上进行扩建,营造度假旅游模式……到时,各种消费层级和体验层级的酒店、民宿、旅游地产等一一出现。


    不过,这是未来的未来会发生的事,现在还是要把第一步走扎实。


    不等姜崖反驳,有人出声道:“在古街上不搞住宿我同意。我只想在白天赚点钱,不想夜里还吵吵闹闹。”


    “对啊。你们是不知道,金竹村现在一堆人搞农家乐,之前还扎堆搞卡拉OK,半夜吵得全村鸡犬不宁,最后没办法才统一规定休息时间。”


    “那总不能钱都让景区外的人挣了。”


    “你以为搞旅馆容易啊。光是前期投资就要好多钱。”


    “什么叫景区外的人赚钱?景区内的人还能分红,景区外的人只能靠自己挣钱。”


    徐洪福听得脑袋大,他看向姜崖,都吵成这样了,这小子怎么永远一副淡定模样?


    姜崖也不着急劝解,反倒看着台下的村民使劲吵,最好把想说的话全说出来。只不过村民吵架会用最朴素最直白的语言吵,今天会议上的每个议题当初被拎到县里讨论时,争论的内容一致,但大家说话艺术高超,话里套话。经过几番磋磨后,姜崖宁可听村民争吵。


    最后当然还要姜崖出面,他定定道:“管委会最主要的职责是定方向,重监管,搞宣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些我们要讲清楚。说破天,游客是第一位。有人愿意来,咱们就招待好。所有的事项都要围绕着这一条转。在此基础上,能挣多少钱,挣哪方面的钱,还是要看咱们大家伙的聪明才智。管委会不可能事事管,还是要培养大家伙的内驱力。”


    也就是说,不论景区外的还是景区内的村民,谁想挣大钱,都要靠自己,现在吵来吵去,毫无用处。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伙都沉默了。


    20%的分红比例,在他们看来已经相当可观,关键一条没问题,其他的也都不成问题。反正管委会这几个年轻人,一脸诚恳,不红脸,不黑脸,有理有据……说到底还是近一年来乡政府做的一系列事情,让大家伙看到政府真心推动景区开发,让大家尽早脱贫,走上致富的宽广道路。


    会后,不少人跑到姜崖身边咨询老屋修缮。姜崖也坦诚,资金有限的情况下,会优先核心区域的老房子。待管委会回笼些资金后,会进一步扩大修缮范围。那些刚好处于核心区域的房主们自然高兴。本来自家房子本来就在游客必去的区域,现在管委会还帮忙植入业态,双重福利谁会拒绝?而那些处于非核心区域的房主们自然不高兴。姜崖说未来景区运营还需要人手,比如清洁、安保、消防,甚至还需要各种在节假日表演的演员,这些岗位都会优先村里人。


    他真心希望大家伙能在家门口就把钱挣了。


    既然这么说,大家也没啥再争吵的。


    各项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中,天冷过一天, 1998年的春节,万众瞩目的码头村终于开园营业了。


    第138章


    等王菲和那英在春节联欢会上唱响那首相约一九九八, 1998年,一个崭新的新纪年终于来了。


    蛰伏了太多年的竹坑乡,在这一年的春节前夕忐忑不安中抱有无限的期望,期望中又抱着对未知世界的恐慌,可骨子里百年前流传下来的闯劲儿又在叫嚣着奔涌着……待天亮,新年第一天,竹坑乡人索性一抹脸,算了,反正干就完了,以后的事再说。


    大年初一早晨,别的乡镇还沉浸在拜年的喜悦中, 竹坑乡人尤其码头村人、金竹村人、梁家洼村人严阵以待,自我检验,便以最充分的准备和最饱满的热情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


    “来竹坑乡过最地道的年”、“最中原的水陆古镇”等宣传语早在一个月前挂在方圆百里的街巷上,响在电视台的播报里,印在走遍大街小巷的报纸上。其中,管委会还斥重金让利旅游社,将大城市的游客往这里吸引。


    像是终于写完卷子的学生,即将交卷,请游客这位老师点评。


    游客从大年初一下午开始多了起来。下午两点,市县相关主管领导以及文物、住建、文化、宣传、城投等相关部门领导齐齐出息开幕式。现场锣鼓喧天,彩旗飘扬,舞龙舞狮队将气氛烘托到最高值。县委书记亲自站在码头村景区检票处,将第一个游客的门票剪了个豁口,并握手表达的热烈的欢迎……这一幕被拍了下来,而这张门票也将成为具有历史意义的证据保存起来。


    寒冷抵挡不住热情,西风管不了热闹。


    若是此刻有人从天空俯瞰, 码头村南关停车场上车辆停满了。


    若是此刻有人从天空俯瞰,码头村南关停车场上停了数十辆车辆。高高举着小旗的导游们正站在游客服务中心广场上,身边站着戴着各色帽子以便方便认出的游客们。镜头推进,还有很多游客鱼贯而入,跨过南关检票口进入明清古街内部。


    鳞次栉比的老房子夹出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一排排红色灯笼如游龙一样绵延数里。


    从南街到中街,再到北街,时不时一群游客围了起来,舞狮的,舞龙的,跳秧歌的,耍社火的,唱山歌的,捏糖人的,秀剪纸的……成了焦点。


    镜头继续推进,平浪宫、禹王宫、山陕会馆等场馆上空飘着袅袅白烟,肃穆的神座前摆满了各式贡品,虔诚的人们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新年伊始,将最诚挚的愿望付诸与磕头朝拜中,期待来年风调雨顺,阖家平安。


    平浪宫后院的“百年暗道”景点吸引了众多游客。已挖掘出土的银窖即便被玻璃隔开,人们还是愿意隔着阻碍摸一摸,期盼着发财的好运。他们排着队,期待爬下台阶,进入幽暗的地道,触摸百年前这里智慧的先人开凿的墙壁。听说这个古村还有很多地方藏着白银,藏宝图被文物专家当做一级文物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目前开放的暗道不过是冰山一角,说不定一个不小心他们这些外人也能在这里发现银窖。


    而即便发现不了,景区也为他们设置了寻宝游戏。只要打开寻宝图上的店铺,做游戏,获得奖励,就能找到专属定制的白银纪念品。这种白银纪念品可不作假,手工打造,底部刻有景区名号,是别处买不到的那种珍贵呢。


    于是乎,镜头里总能时不时出现一阵骚动,充满斗志的年轻游客从这家米店冲到油坊,从婚嫁博物馆冲到辛家酒厂,他们不能走马观花,必须亲自体验酿酒、榨油、织布,收获的是知识,体验的是欢乐,而后解出谜语,寻找珍贵的白银纪念品。


    镜头往江面一摇,绵延大坝上也有不少游客,丹江大桥两端仅此一处的“三省大集”也搞得如火如荼。身份证开头不同的t三省百姓,却操着相同的方言,各种山里的土特产、中草药摆了一筐又一筐。


    半时间天码头村景区共接待约2500人。这个成绩在管委会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


    本来提前预定的团客大概有五百来人,作为保底,好歹今天不会打哑炮,谁知道除此之外,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前来参观。姜崖坐镇后方,拿到这个数据时扎扎实实地松了口气。


    试营业期间肯定有诸多不足之处,姜崖让所有人都怀着颗谦卑的心,耐心听取游客意见,千万不能找借口推脱。同时,姜崖还请旅行社导游们帮忙发放满意度调查表,请今天第一批游客提出意见和建议,散客们也可以提,若是哪条意见被采纳,管委会还会送出小礼物一份。


    晚上八点,乡政府及管委会的工作人员召开碰头会。黑板上不知道谁写了大大一个数字——2500。


    这是成绩,也是激励,更是开始。


    众人表情轻快,时不时拿起面前桌子上的花生瓜子糖果塞嘴里。他们忙活了一天,中午连快速扒饭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现在清闲下来,这才觉得饥肠辘辘。


    葛兴国让食堂赶紧把饭盛过来,大家边吃边谈。


    姜崖拿出一摞满意度调查表,“我快速浏览了一遍,夸的人不少,提问题的也不少。”


    夸的主要方面集中在好玩有趣四个字上,不论是街巷上随处可见的杂耍、山歌、社火,还是店铺里体验感很强的非遗活动,游客都能体会到当地人满满的文化和诚挚的好客。尤其寻宝游戏,情节不落俗套,难易适度,很多人说自己第一次玩这种情景游戏非常惊奇,拿到白银材质纪念品的游客更是夸赞有加……


    提毛病的主要集中在服务配套设施方面,比如厕所太少也难找,人多的时候卫生情况堪忧;古建筑的科普太简单,也不生动;暗道排队太久,里头太黑有点害怕等等。


    说具体非常具体,说细节也很细节,有很多姜崖等人压根没想到的地方。


    另外,有人也提到,景区内外竟然没有好一点的酒店……这也是姜崖现在头疼的地方。村里人在景区外搞酒店,数量少不说,利用自家房子改建,顶多算个没有任何星级的小旅馆。旅行社也不断地提出,如果没有像样的酒店就没办法安排多日游的团。


    大家都很清楚,问题是现在能让码头村正常开园已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若是再抽出资金和人力投资管理酒店,确实有些难度。


    葛兴国道:“金竹村的安思源不是一直想投大酒店,姜崖,你跟他讲过没?”


    姜崖点点头,“说了。”


    安思源前年给人担保,惹了一身麻烦,好不容易去年挺过去把事情解决了,手头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但他表示,只要他又闲钱,一定在码头村外面建一座梦想的大酒店。


    葛兴国皱起眉头,只能让大家都想想办法,趁着过年外地回来的同乡亲戚都在家,问问谁有兴趣。若是开园前这件事还不好谈,可今天的开门红也算是让他们有了谈判的底气。


    会议结束后,姜崖又在办公室待了一会才往家走。刚到家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竹小蝶的笑声。


    “春姨,这是我给您买的丝巾。”


    “不贵不贵。是我带家教挣的。”


    姜崖心头一暖,推门而进。竹小蝶和姜春同时回头,齐齐喊了句,“你回来了!”


    姜春敏锐地觉察到两人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亲近了,笑道:“你再不回来,连亲妈我都不认识你了。”


    姜崖冲竹小蝶笑了笑,“哪能呢。不过就是几顿饭没回来吃而已。”


    姜崖这下立马抓住话头,朝竹小蝶告状,说他腊月里就没回来住几晚,每次回来匆匆忙忙。


    竹小蝶笑道:“姜崖哥哥也想回家睡,可是他工作忙嘛。等码头村的路子走稳了,他就可以多多休息。”


    姜春啧啧两声,白了姜崖一眼,笑着从厨房拿出热着的饺子,让两人吃。


    吃完饭,姜春喊着要去隔壁家打麻将,让姜崖送竹小蝶回去。


    热闹的码头村在深夜的此刻彻底静了下来。冷峭的风吹过来,竹小蝶忍不住跺了跺脚,“习惯北京的暖气,猛一下回来还真有点受不了。”


    话音刚落,厚厚的羽绒服搭上肩头。


    竹小蝶一愣,赶紧推脱,“这么冷的天,别把你冻着了!”


    “没事,我耐冻!”姜崖怕她不信,用手指轻轻触了下竹小蝶的手腕。


    热意忽来又消失,快得竹小蝶压根没反应过来。


    热意像是会传导,咻得一下从手指传到手臂,又从手臂传到脸上。


    幸好深的夜把一切都遮盖了。


    竹小蝶把脸别过去,红色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连带着把地面的人影也给搅碎了。


    她年前放假得晚,好不容易买到票又生生站了一天一夜绿皮火车才到市里,又挤着春运班车才赶回了家。


    她第一时间去找姜崖,只是他太忙了,忙到不能坐下来和她说半个小时的话。


    没办法,她只能默默在人群中多看他两眼,看他被人围着讨要主意,看他模仿游客检查入园流程,看他走街串巷查看防火设施……当然她每次都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像是不经意才出现,只不过比较凑巧,刚好看到了他。


    今天是大年初一他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她打着拜年的名义上门看望春姨。只是挑了个不恰当的时间。


    蹭了顿饺子,还能和姜崖在一起说说话,她简直开心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怎么有点沉默?”姜崖停下来,有点担忧地问,“出什么事了?”


    竹小蝶啊了一声,连连摆手,“没没!我很好!就是……”


    她一脸窘迫,“我在数红灯笼!”


    “……”


    说完她恨不得把舌头咬掉。


    姜崖笑起来,“咱们这条街上总共挂了108个红灯笼。”


    竹小蝶仰起头,被他的笑暖得晕乎乎的,“为什么啊?”


    姜崖认真道:“根据西和县志的记载, 1890年竹坑乡的码头村,百舸争流,繁华鼎盛,时隔一百零八年,咱们又要再次鼎盛起来,不过要以另外一种样貌,另外一种模式……”


    他的语速向来不快,字字清晰入耳,叮叮咚咚得像一首好听的歌,竹小蝶更晕了。


    姜崖停下来,看着竹小蝶懵懵的脸,无奈的笑笑,“看来你是累坏了!”


    “走吧,赶紧回去睡觉。”


    竹小蝶尴尬得脚趾扣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忽然抬头道:“是你资助的我!”


    这下轮到姜崖愣住了,他顿了下苦笑道:“还是被你知道了!”


    竹小蝶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你干嘛总是当好人?!”


    “你这么聪慧,应该回到教室读书。”姜崖给出了最朴素也最真实的理由。


    “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又是给这个又是给那个,自己又留多少?”


    姜崖摊手,“我一个人,可以吃住在乡政府大院,不需要花钱。”


    竹小蝶看着他,一下子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她其实早就觉查到不对劲。每次让姜崖去找红十字会让好心的知资助者别再寄钱,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资助者在她上大学后反而增加了捐助金额,这让她更没办法接受。后来她故意在姜崖面前说想跟资助者当面道谢,姜崖一副笃定的语气说对方并不在乎这个,说得好像这个资助者是他一样。


    待这次寒假回到家,她故意在宋香巧面前套话,三下五除二,宋香巧就漏了馅。


    原来这几年是姜崖一直在背后支持她,她又高兴又难过。


    姜崖眨眨眼,“不管怎么说,我眼光还是不错的!资助个北大高材生,也是我人生荣耀之一。”


    竹小蝶低下头,小声道:“我眼光也不错的……”


    喜欢上这么好的一个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