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30

作品:《我们走向康庄大道[九零]

    第121章


    陈成勇见这么多厉害的叔叔对自己的未来发表诚恳的意见,顿时鼻头一热,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可还没说出谢谢两个字,塞在鼻孔的棉球就掉下来了……大家忍不住笑出声来,更扰得陈学义没法说他那套“谁拆我房子谁就踩我的尸体”的说辞。


    最后还是胡文林说考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还是要让人家成勇自己说了算。他很认真地跟陈学义说你们老两口可别拼了命劝他回县城,孩子既然有本事走出去,走到更远方,那就更应该支持。


    另外,如果成勇非要靠中国警察大学, 有一条可要跟你们老两口说清楚。这种学校政审是一项非常严格的事情,即便成绩再好,如果政审不合格那可就啥也别想。


    陈学义拍着胸脯说自己祖孙三代都清清白白,祖上的祖上都是农民,也不是压迫贫穷的地主,也不是聚众闹事的□□,什么犯法违|纪的事都没做,说到激动处不小心踢到了地上扁担的铁钩……咚的一声,大家都看过去……


    方才某人挥舞着扁担叫嚣的样子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张改芬怯怯拽了拽陈学义的袖子,小声道:“你忘了五年前那个处罚?”


    陈学义一愣, 当即后背一阵冰凉。


    面前这群人别看一来都笑呵呵的,一副为他操心的诚恳模样。怕是在来之前都想好怎么对付他了。


    现在姜崖提出补偿三套安置房的条件,让他不至于亏得血本无归。让这场谈判有了谈下去的可能。然后这群人就围着他儿子的考学不停说来说去,也表现地好似一副为儿子操心的模样,待他放松警惕时,胡文林这家伙突然说什么政审的事……每一步都死死踩在他在乎的地方,而他好像也毫无挣扎反抗的可能。


    谁让他就这么一个老来子,儿子又这么整齐,再过半年就要出去读大学……提及这个,他忍不住老泪横流。从儿子出生,他总盼着自己多活两年,能看着儿子读小学初中,读高中读大学,再结婚生子。老天爷怜悯,这条期盼的路此时总算走了一半。若是这时候因为他,儿子的前途出了差错,上不了他最喜欢的警察学校,怕是儿子会怪他一辈子。


    法|院的人赶紧补充道如果只是行政处罚,只要按照规定执行完,一般不会影响政审。陈学义夫妻两个一听这才松了口气。


    陈成勇是个有眼力见的人,他赶紧拿来喜好的苹果,一人塞一个,叔叔长叔叔短的,让大家又忍不住夸陈学义夫妻两人会养孩子……


    等到最后,陈学义再也没听到面前这群人主动提拆迁这件事。


    半小时后,这群人起身告辞,


    陈学义还是气不过,跺跺脚钻屋里去了。


    还在外面等着看戏的村民们既没听见里头打打杀杀的喊叫声,也没听见砸锅砸盆,反而没一会瞧见这群穿着制服的人和乡政|府的人一人啃着一个苹果神色轻松的走出来。


    到了深夜,之前那几波不停往陈学义家钻的抗拆户们都吃了闭门羹。无论怎么敲门里头都不应。翌日清晨就看到陈学义把手插在袖口里,黑着脸去了趟乡政|府。下午就有人开着拖拉机把陈学义最稀罕的大彩电往外搬。


    所有人都震惊了。姜崖到底请来了什么神仙让倔强一辈子的老头服软,还以如此之快的速度签了同意书,还马不停立马搬出去,好让推土机推倒他宝贝得要死的三层小洋楼?


    这群人多方打听,然而怎么都打听不到一点有用信息。


    难道陈学义背着他们拿了难以想象的补偿款?这个想法迅速在这群人中发酵,而后把陈学义堵在了家里,逼着他说清楚。


    陈学义看着这一张张恼火的脸,冷笑两声,“咋?咱们码头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政|府动真格掏钱搞开发,我作为你们的叔,难道就不应该做表率多支持吗?不要只顾着自己那点一亩三分地,要把目光放长远,好好看看未来的可能性!”


    “以后乡政|府让我往东我不会往西,让我往西我不会往东。只要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出钱出力!”


    “还有你们几个,赶紧去签字。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县里市里的房子在涨价,可比这里的破房子值钱多了!”


    众人:“!!!!”-


    姜崖事后知道陈学义说了如此掏心掏肺的话后,忍不住笑着摇头。这个陈老头啊,要说他要面子吧,那真是一分一毫都不愿意受损。明明害怕事情闹大影响儿子考学,表面上还要把自己推到道义高地。要说他短视吧,可他还是有些远见。这两年并轨后,商品房价格一路飞升,他与其守着这套三层楼,不如换点钱去市里买房。


    不管咋说,陈学义这个带头人签同意书后,他身后那些跟风者们也迅速签了约。有几个人找他磨了好久,非要拿了签约奖励的两千块钱才签约。姜崖哪能同意。最后他们还是乖乖地签了同意书。


    南街关口拆迁片区终于提前完成拆迁工作。停车场、游客中心等终于有地方建设了。


    只是没几天,姜崖家大门口又被人泼了粪。


    这次不仅泼了大门,还被人用塑料袋装了粪水丢进了院子……不说姜春,还臭得街坊邻居都叫苦不堪。


    葛兴国知道这件事后大发雷霆,让胡文林务必要找到凶手,告他一个寻衅滋事罪。


    胡文林知道这事不好办。码头村人抱团,宗族血缘关系紧密,即使知道实情的人也会挨着亲戚邻居情面不说实话。再说大家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般不会为这种事去告密,惹麻烦上身,让全村人鄙视。


    他劝姜崖让他母亲姜春先避避风头,去县城他二姨家住两天。万一哪天有人走极端t ,趁夜黑伤到人就麻烦了。姜崖也有这个打算,刚开始姜春死活不愿意走,说她走得正行得端,凭啥要躲起来。还是老袁劝她说趁着春暖花开两人出去旅游旅游……散散心,也好让姜崖放心,甩开袖子大干一场。


    老袁这么一说,姜春动了心。


    送走姜春,姜崖更是忙得吃住在办公室,第二次被泼粪压根不影响他的心情,那些企图看笑话的人倒是寻了没趣-


    三月初三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一天,丹江边也再一次成为眼光聚焦的地方。


    第一届桃花沟桃花节在这一天正式开幕。今年开春温度升得快,满沟的花刚好在三月初三前后挂满枝头,以它们最好的姿态迎接八方游客。


    市县领导齐齐出席,副县长袁腾飞上台致辞。这是一场桃花+旅游+文化+招商的大会。为期七天的节日将为游客提供丰富多样的体验活动。


    照例是无门票,无门槛,只要来竹坑乡,来梁家洼村,来桃花沟就能看到娇艳的桃花,欣赏到只有大过年才有的舞龙舞狮,旱船社火。


    最为吸引人的当属百对新人婚礼。桃花节主办方别出心裁地把婚礼现场放置在桃花沟内。连绵娇艳的桃花做媒,红毯从沟底铺到了沟上。百位新娘,环肥燕瘦,比花还娇艳,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洁白的婚纱,排成一列,以天地为舞台,走她们此生愿意托付的男人身边。


    游客们哪里见过这么多漂亮的新娘子,而且这些人还不是什么身材高挑的模特,像是朋友,像是亲戚,是真实的要步入婚姻生活的幸福新娘。游客们看着笑着,被此情此景鼓舞着,瞬间觉得自己成了这些新人的家人,忍不住鼓掌欢呼……还有人起哄,非要新人们香一个。


    郭腾飞副县长作为证婚人也是一大看点。这可是请都请不来的。


    王学海和李梅也是其中一对。腾飞县长认得两人,走到他们面前时,笑道:“听说你们这次会在金竹村摆喜酒,搞多少桌来着?”


    王学海挠挠头,“我们两家亲戚多,准备了二十多桌。”


    郭腾飞伸出大拇指,“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都应该向你们学习。在农家乐搞喜宴,更有味道,更地道。”


    王学海激动地脸都涨红了,手指忍不住挠了挠媳妇李梅的手心,“这都是我家李同志的主意。她说,在哪办都是办,她更想在金竹村。亲戚朋友来了不仅可以吃顿地道的农家菜,还能游山玩水逛溶洞……这可是在酒店举办喜宴体验不到的。”


    李梅笑了笑把说话的机会都让给王学海。当然,她倒是希望明天在金竹村的喜宴郭腾飞能参加。可人家是日理万机的副县长,他们之间又没有深厚的私交关系,若是贸然邀请,会让对方陷入尴尬境地。


    浅谈两句后,郭腾飞走向下一对新人。


    恰好此时又有围观游客喊着亲一口。王学海转身搂住李梅的脖颈,凑上前狠狠亲了一下。大家见状,纷纷高呼起来,气氛到达了顶峰。


    集体婚礼结束,游客们散落游荡在桃花沟内,试图寻找最美的桃花,寻找最美的角度,留下最美的记忆。桃花节不收门票,可让梁家洼人赚钱的方式还是有很多。


    在姜崖的策划下,梁有仙重金从县里影楼请来几位摄影技术最好的摄影师。其中两位免费为大家拍照,剩下几位则利用他们高超的营销技巧,为游客出一套最真实最漂亮的桃花风写真集。


    姜崖走过来时瞧见免费拍照的席位面前排了长队。


    之前策划这个体验产品时,梁有仙一点也不理解为什么非要搞免费拍照。要是大家都去拍免费的,谁还愿意掏钱拍掏钱的?


    姜崖耐心解释。整条桃花沟还处于比较粗犷的开发状态——也就是说,除了节日组织费用是乡政|府出的,梁家洼村不过是临时请人搭了一个桃花节大门,铺设了一条红地毯外,几乎没花什么钱。按理说整个桃花沟都应该进行重新规划设计,除了赏花区外,还要设置非遗体验区、舞台表演区、桃花集市区等等。


    所以,如果大家伙来了之后发现也就只有桃花能看看,下次再来的可能性就比较小。


    好在这次又是一次集全乡力量搞出来的节庆活动。那些表演舞狮舞龙的人都不收钱,唱山歌的唱大戏的只要管饭就行。


    游客自然不清楚这里头的真实情况。他们来一趟无非是想看到美景,体验到不一样的场景活动,清一色的桃花固然好看,看多了也就腻了。若是这时候能拍免费照片,拍出来的照片还能送你……那就会让这趟旅行有不一样的味道。


    要知道现在相机还不是一般家庭能负担的,拍照也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拍一下,甚至有些人一生唯一的拍照机会就是因为自己的丧礼。


    现在来桃花沟能免费拍照,还能把照片拿回家,以后给亲戚朋友说的时候,桃花沟这三个字必然会经常挂在嘴上。


    至于,到底有没有人愿意付费拍照,不仅要看游客的付费能力,还要看提供的摄影产品到底能不能让游客动心。


    姜崖让这几位摄影师找来数套汉服……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果然有人对这些粉红嫩绿的汉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不是古代人的裙子?好漂亮啊!”


    “可以穿这个拍照吗?”


    “这是准备拍古装戏吗?”


    就在这时,刚才还在那边唱山歌的历桃穿着一身长袖翩翩的裙子走了过来……犹如春风过客,裙摆处夹裹着桃花香味的风,如惊鸿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众人的惊呼中,历桃化身桃花仙子向大家介绍汉服。汉服既不同于旗袍这样的满族服饰,也与日本的和服不同,是咱们汉民族自己的民族服装。作为礼仪之邦,服饰是汉民族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分。比如她现在身上穿的这身属于唐制,小袖短衫,下着紧身长裙,中间腰线高高挂起,越发显得俏丽修长。


    这套桃花裙是这次桃花节的专属汉服。以窈窕桃花为主题,节目组织方请来画家,这裙摆上的簇簇桃花就是他们的杰作。丝锦做裙,绿纱搭在臂弯处,春风掠起,再执一把纸伞,真真应景应时又应春……


    不用历桃再多说什么话,爱美的年轻小姑娘们立马要尝试这样别出心裁的装造。本来空着没人的摄影位前,瞬间挤满了人。


    梁有仙忍不住拍着姜崖的肩膀感叹,“还是你小子技高一筹。”


    “历桃这个模特选的好。”姜崖笑着不敢居功。


    除了拍照外,桃花沟还腾出一块地方搞了个原生态集市。梁家洼村人的土蜂蜜、野药材、风干鱼、红薯南瓜青菜,能摆上的全摆上。那些之前只能羡慕金竹村人卖这些的梁家洼人这次总算尝到了甜头。现金不停地往兜里钻,挡都挡不住,这种感觉简直不要太美妙。


    当然,梁家洼村的溶洞今天也迎来游客高峰。巨大的溶洞大厅内山歌不断,是别处无法体验到的场景。


    除此之外,临近的金竹村今天也迎来不少游客。宋香巧等人早已做好了准备。与梁家洼村结成互帮互助利益共享的旅游对子才是两村的共同出路。


    明天中午万学海和李梅的喜宴要在这里举行。菜品早已准备好,档次不高不低,胜在经济实惠。这可是金竹村招待的第一对新人,无论如何要办好。


    喜宴主打的就是热闹氛围和礼节周全。喜宴到时候会摆在村口广场。按照西河县的规矩,一般是婚礼前一天是女方家待客,婚礼当天是男方家待客。双方各办各的事,各收各自的礼钱。婚礼当天女方父母不能出现在婚礼上,新娘要一个人独自面对男方家亲戚。本就是从熟识的娘家嫁到陌生的夫家,新娘子在结婚当天还看不到父母亲,父母亲也不能出席婚礼现场看着自家孩子一步一步走向新郎……这其中的不安忐忑以及难舍难分李梅不想感受,她强烈建议双方一起办事,两天的喜宴凑成一天,双方父母都能见证这美好的时刻。


    这件事刚开始遭到双方父母的强烈反对。这样操作不和常规,不符礼仪。王学海父母认为他们是男方,主角是他们,女方亲戚都凑过来有喧宾夺主之嫌。而李梅父母也不同意,认为这样会落人口实,说他们女方不懂事,给人家男方难堪。谁家嫁闺女不是这样操作?再说看着t女儿改口向人家父母叫爸妈,他们也难受。索性不看。


    但李梅坚持,王学海也支持。小两口见双方父母都不同意,就说既然如此,索性婚礼不办了。反正王学海工作忙得要死,李梅也忙着四处搞礼仪培训……小两口这么破罐子破摔,好不容易盼着两人结婚的双方父母只得妥协。


    来参加喜宴的双方亲戚在婚礼头一天基本都住到了金竹村。


    本来双方父母亲戚还对跑这么远来参加婚礼心里有些介意,谁知道一来竹坑乡,发现还真不错。丹江游船坐了,丹江风干鱼吃了,□□洞冰洞摸了,桃花沟桃花看了……转悠了一圈,到处都是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好像都忘了来竹坑乡的主要目的是参加婚礼。


    金竹村的村长宋香巧亲自接待,甚至还派了导游去县城接上他们两家人。一路欢歌笑语,年轻的女导游嘴皮子特别利索,一路上都在夸新娘子李梅,说她不仅长得漂亮,性格还特别温柔,去年□□洞景区开园前,李梅来金竹村给大家培训,一点也不嫌弃他们笨手笨脚,笨嘴笨舌,手把手教他们如何铺床,如何上菜,如何倒酒……车上的女方亲戚听了那自然是心里美滋滋。导游夸完新娘子还夸新郎官,说金竹村过去一年多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王学海可是有大大的功劳。他是主推人姜崖的同事,两人下广东招商引资,招揽游客,还经常来□□洞工地上,一忙就是一天,有时候直接住到位于金竹村的项目部,吃村民一顿饭还非要塞钱。男方亲戚听了也脸上有光。


    导游笑着说:“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我们村里人都说,李梅李姐就像我们村的女儿,而王学海王哥也像我们村的儿子。这次婚礼喜宴在我们村举行,就像从村东嫁闺女嫁到村西,全村人都高兴地很,盼着你们来。”


    男女双方亲戚刚开始听到导游这样说,彼时心里还以为这是导游为了哄他们开心说的客套话。可真的两脚踏上竹坑乡的土地,看到的是金竹村人满脸的真诚笑容,听到的事金竹村人满口的真诚感谢。看来小两口真的为金竹村人做了很多事实,大家伙心里都惦念着。


    原本双方亲戚心里那点不舒服这下全部消散开去。


    李梅婚礼头晚住在宋香巧家。王学海住在安庆生家。这两家就像嫁闺女娶媳妇似的,从屋顶到大门,从院子到里屋都布置得喜气洋洋。连村口大樟树上都挂上了红绸……很多游客看到此情此景,问清楚明天有婚礼将要在这里举行,还笑着说他们能不能随点礼金也去吃喜宴。


    夜幕降临,热闹了一天的金竹村热闹还在继续。双方亲戚经过一天的同车同船同行,已经熟得不能再输。压根不用小两口介绍,互相都知道了彼此该怎么称呼。女方爸爸和男方爸爸勾肩搭背,一见如故,拿着酒杯喝得热火朝天。要不是旁边亲戚劝着,怕是当场结为异性兄弟。双方母亲倒是收敛许多,李梅妈妈温柔如水,大方得体,王学海妈妈热情真诚,实实在在,两人互相倒了杯茶,一个说我家女儿娇生惯养,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贵婆婆海涵。一个说我家儿子粗心直肠,他要是敢欺负李梅我第一个不饶他。说完,两人都笑出声来。


    宋香巧家此时全挤满了小姑娘大婶子,齐刷刷要来新娘子。竹小蝶明天要做李梅的伴娘,为此专门请了假。


    “哎呀,李梅你明天穿白色婚纱吗?让我们看看。”有几个婶子今天在桃花沟看了百对新人婚礼,被那些如梦似幻的白色婚纱震惊到,想起自己结婚的时候也就穿了个红色西服,现在想想是有些俗气。


    有人喜欢当然就有人不喜欢。 “哪有结婚穿白色?多不吉利!”


    宋香巧瞪了对方一眼,“白婚纱现在可流行了。现在去影楼拍结婚照都问穿白婚纱的。象征什么来着……”


    李梅接话道:“象征纯洁!”


    宋香巧笑起来说是是是。


    竹小蝶一直安静地看着姐姐婶婶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嘴角噙着笑。


    李梅打趣道:“你这妮子在想什么呢?告诉姐,有没有男同学喜欢你?”


    竹小蝶上学晚,中间又耽误两年,虽然高二却已经18岁。要是村里没上学的女孩子,这个年纪有人开始会说媒了。虽然还没到结婚法定年龄,可以先办婚礼住一起,到20岁再□□。这在农村也算常见。


    竹小蝶赶紧摇头,“我比他们年龄都大……哪有人喜欢我!”


    李梅继续笑,“我咋听说码头村那个陈成勇喜欢你?”


    竹小蝶急了,“谁在乱说话!”


    “哎呀,你不喜欢他就算了,可管不了他喜欢你!”李梅赶紧安抚道,“喜欢人又不犯法!对吧!”


    竹小蝶点点头,“喜欢人是不犯法!”她嘴里说着,心里却想的是那个挺拔的,永远在忙碌的背影。


    宋香巧当然知道竹小蝶心里的想法,她捏了捏竹小蝶终于长肉的脸蛋,转移话题道:“我可等着你考上大学,考到北京去,给咱们金竹村争光!到时候咱们村要为你大办特办一场升学宴!我们老竹家的祖坟终于又冒青烟了!”


    “哎呦。说的是啥!竹兴文也不知道上辈子做了多少天大的善事,才生出这么好的闺女。”


    “跟他有屁关系。是人家小蝶聪明又努力。要是没她那个拖后腿的爹,小蝶哪里至于过这么苦!”


    宋香巧倒是想替竹兴文说两句。他混了一辈子终于在四五十岁洗心革面,不仅考到了行医证,还成为十里八乡都知道的赤脚医生。风里来雨里去,只要有人叫哪怕刚睡下也会爬起来,忙得成天不在家。上次遇见他,他还求自己去给前妻史小翠说说请,他现在变好了,想和她复婚!也舍不得两个孩子。他从兜里掏出一堆毛票,这都是村里人给他的诊费。他只收买药的成本价,遇到困难的不给钱也行。这些钱他攒了些时间,他想给竹小蝶交上大学的学费。只是史小翠压根不搭理他,两个娃在县城上学也忙,他没办法见孩子也没办法给孩子钱。宋香巧把钱收下,这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该做的,至于复婚,不是她这个外人能去说道的。没受过史小翠的苦,谁也没资格劝。竹兴文长叹一口气,只得转身离去。


    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她就是替竹兴文说两句好话也不合适,只能等过几天找史小翠说说,不管咋说,竹兴文给的钱得转交给她。


    “史小翠也算是苦尽甘来。小蝶,你是不是准备今年就参加高考?”有人问道。


    竹小蝶点点头,谦虚地说:“我就是试试。考得不好也不丢人。”


    李梅拉着她的手稀罕道:“哎呀,说不定小蝶这次考出个女状元来。”


    女状元? !大家都惊呼起来,她们知道竹小蝶成绩好,可没想到成绩好到这个地步!


    李梅说这次县高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竹小蝶以高二生的身份参加,还取得了第一名,比第二名陈成勇这个高三生还多了好几分。按照以往县高的水平经验,只要一模考试前三名,清华、北大、人大随便上。所以李梅才有这样的预判。


    竹小蝶红着脸赶紧让大家把注意力转移到新娘子李梅身上,而李梅则佯装生气掐她的咯吱窝,两人顺势笑作一团,竹小蝶受不住,赶紧躲在宋香巧的怀里喊救命。


    另一边,新郎官可没这么轻松。深更半夜王学海还跟着姜崖在乡政|府忙乎。鉴于陈学义爽快签约,南街关口这片的拆迁工作虽然得以进展,但这只是拆迁工作的一小部分。


    按照姜崖的计划,未来除了开发这条长达五里的明清古街外,还要沿着丹江边恢复当年的河街盛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吊脚楼插在丹江边,屋檐外挑,层层叠叠,如山如峦,每隔一段就有一条石板路从中隔断,上中下三个码头夹在其中,走货也走人。依着临江的窗,向外看,百舸争流,上下穿梭,纤夫们赤脚踩在河漫滩的石头上,汗水砸下来,砸穿了岁月的脚步。有些河街的吊脚楼还通过院落与明清古街的门面房相联通。


    当年有了河街,才有明清一条街,缺失了河街,就缺失了码头村历史进程的重要一环。两街t缺一不可。


    但现在,河街那些漂亮的吊脚楼早已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过去六十年中,丹江夏秋时河洪泛滥不止,整个丹江的岸线在码头村这里被迫向西挪,临江的吊脚楼在一次次冲刷中坍塌消失,河街原址变成了杂草丛生的石头滩。所以恢复河街不仅仅是为了恢复码头村当年帆影绰绰,把酒临风,船上船下的景象,也是为了修筑加固堤岸,是利在千秋的好事。


    意义如此重大,当然要力推下去。


    所以按照姜崖的设想,原有河街位置统一加固基础,在基础上恢复吊脚楼,同时在河街与明清古街之间的新式砖头房全部拆除。


    这就牵扯大量的工作,让新郎官王学海在结婚头一晚还困在办公室不得走。


    夜已深,乡政|府的两层小楼灯火通明,这样的夜晚不知道重复多少次。


    姜崖坐在办公做前,身后是码头村旅游开发总指挥图。码头村的每一间门面,每一处老宅,每一宗文保单位,每一条街,每一条巷……悉数在指挥图上标注清楚。


    王学海打着哈欠,说:“这几座老房子怎么都找不到屋主人,这可咋整?”找不到屋主人,拿不到拆迁同意书,就不能强拆。然而他根据陈元基提供的信息,顺藤摸瓜,也没摸出个结果出来。要么有的屋主人出国失去联系,要么有的屋主人搬走,至于搬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姜崖抬起头来,想了想道:“去找报纸、电视、广播,发布公告找人。催告他们回来商谈拆迁事宜。”


    “那要是公告了也找不到人呢?”王学海挠头。


    姜崖定定道:“那就归属集体,无偿拆迁。”


    王学海点点头,把姜崖说的话记下来,再把这项事情列入到明天的工作安排中。


    翻开记事本,这才发现明天竟是他结婚的大喜日子。结婚两个字明晃晃地摇曳着身姿,提醒他,过了明天他就不再是一个人。


    姜崖瞥见这一幕,笑着帮他合上记事本,“回去吧。这里有我。”


    还没等王学海应声,楼下突然响起突突突的生意,不知道是谁开着拖拉机冲进了院子。


    紧接着有人高呼道:“学海!王学海!新郎官!”


    王学海和姜崖相视一笑。是安庆生。


    怕是老头子在家等不及他,亲自开着拖拉机来接他。


    炙热的车灯把整个院子照亮。姜崖走出去,看见安庆生高高举起串好的羊肉串……


    刚才还寂凉的大院子瞬间热闹起来。安庆生麻利地支起锅,烧起火,新鲜的羊肉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响声。不一会儿香气弥漫整个院落。恰好大家加班,正饿得饥肠辘辘,安庆生的壮举,让大家不由得欢呼起来。


    “庆生叔,你咋知道我们饿了?”


    “你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我刚才脑子里正想着要吃肉,您可就送来了。”


    王学海笑着说:“你们这可都是沾了我的光。得给我留一点,别全吃完了。”


    安庆生让大家别着急,等肉熟了才能吃。乡政|府这群人天天忙的没日没夜,尤其是王学海这个新郎官,明天都要结婚了,半夜10点还在加班,忙的连晚饭都没吃。明天喜宴的男方亲戚住在他家,他作为东道主,有义务把王学海照顾好。


    半夜也不好整吃的,索性让他老婆廖婶切了些羊肉,整了满满一大锅。然后又找来了木炭和炉子,用拖拉机把所有东西都拉来了乡政|府大院儿里。


    葛兴国和徐洪福也走了出来,见状笑得直摇头。还是这群年轻人厉害,深更半夜还能吃这么多肉。安庆生请他们两位也来尝尝,他们只尝了一串就不吃了。还叮嘱他们早点结束,不要大声喧哗影响周边村民休息。


    葛兴国拍着王学海的肩膀道:“幸好你老婆体贴,不然非杀到我办公室要我给她一个说法。”


    王学海提及李梅就憨笑,“人家李梅可支持我了。她说了,我就是一个月住办公室她都不生气的。”


    徐洪福皱眉问:“女人总是爱说反话。你确定她没生气?”


    王学海:“……”-


    翌日。桃花节活动继续,金竹村也迎来了承办的第一场婚礼。


    凌晨五点,新娘子李梅就起来化妆打扮。竹小蝶陪同在旁。李梅从县城请来了化妆师帮她。事先化妆师已经在她脸上试过妆容,竹小蝶是第一次见。小姑娘托着腮,瞅着化妆师的手,像画画一样,在李梅脸上描了如黛眉,上了鹅蛋粉,擦了娇艳唇……小姑娘看着看着竟痴了,说:“李梅姐,你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女吧。”


    李梅噗嗤一声笑出来,让化妆师一会也给竹小蝶化一个。


    竹小蝶连连摆手,说自己今天又不是新娘子。


    “快了快了。再过几年你就要当新娘子了。再说,你今天是我的伴娘,必须漂漂亮亮的。”


    竹小蝶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小声说:“我从来没化过妆。”


    化妆师笑起来,“没事。小蝶这张脸清秀可爱,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给你化了。就是怕化不出你的漂亮哦。”


    竹小蝶被逗得脸更红了,“怎么会?”


    李梅笑呵呵说:“你知道伴郎是谁吗?”


    竹小蝶摇摇头。


    “姜崖!”


    竹小蝶瞪大眼,“真的?”


    “这还能假?你到时候要和姜崖站在一起,金童玉女……可要化得漂漂亮亮的。”李梅哈哈笑起来。


    竹小蝶又羞又臊,急得要去捂李梅的嘴。


    李梅握住她的手腕,“我说错了不成?可不就是金童玉女?”


    竹小蝶脚一跺,起来跑了。


    恰好宋香巧推门进来,见状忍不住点了点李梅的额头,“你干嘛老是爱逗她。她还是个小姑娘。”


    李梅淡然笑道:“等她上完大学毕业回来,姜崖早都结婚生孩子了。”


    宋香巧叹了口气,“也是。”


    姜崖这么好的人选,不知道多少姑娘在惦记着。别看他现在官职不大,未来会走到哪个层级,可不好说。听说城投总经理全程瑞想把他小姨子介绍给姜崖。只是姜崖没接着茬儿。现在他忙着搞码头村开发,过几年等他年龄大了,肯定也会考虑结婚生子。


    宋香巧是真心喜欢竹小蝶,也十分认同姜崖的人品能力,她希望竹小蝶能得偿所愿,更希望姜崖能做金竹村的女婿,有了这层关系在,姜崖将永远站在金竹村的利益这边。


    从李梅角度来说,王学海和姜崖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姜崖能耐更大,升得越高,王学海也能跟着沾沾光。她喜欢竹小蝶,更希望竹小蝶这样没什么背景的人能做姜崖未来的妻子,而她也会夫唱妇随,成为竹小蝶最好的朋友。以后两家捆绑在一起,就是妥妥的利益共同体。


    竹小蝶哪里知道她的未来已经成为某些人算盘里的棋子,她冲出宋香巧家,猛地一头撞上一堵坚硬却又柔软的“墙”。


    她捂着额头,猛一抬,竟瞧见姜崖一脸笑容地看着她。


    第122章


    两人多日未见,一下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是姜崖打破局面,“想什么呢?走路都不看路!”


    竹小蝶哪能告诉他刚才李梅调笑她的话,脸上的滚烫要不是被初春的凉意掩盖, 怕是要呼之欲出, 被姜崖发现。


    “没,没想什么!姜崖哥哥你怎么在这里?还在忙什么吗?晚饭吃了吗?”竹小蝶一连问三个问题,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啰嗦,一下子脸更烫了。


    姜崖笑了笑,说道刚才安庆生带着好吃好喝的来乡政|府一趟,他吃得很饱。明天的新郎官王学海非要拉着他这个伴郎过来给他压床。所以他就来了,刚好顺路过来找宋香巧谈点事。


    竹小蝶就是喜欢听姜崖慢条斯理地讲话,他说话的时候眉眼松弛,声调温和,眼底深邃,怎么看怎么舒服。


    “哦。明天我要当李梅姐的伴娘,所以今天我……”竹小蝶指了指身后,不自在地捏了下衣角。


    姜崖笑道:“巧了。我要当王学海的伴郎。”


    竹小蝶唇角勾起,“是巧得很。”


    夜深,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并排倒在光的脚下。


    “你这次一模考试成绩不错。”姜崖换了个话题。


    竹小蝶猛一抬头,惊道:“你怎么知道?”


    “考得这么好,不止一个人在我面前提起你啊。”姜崖皱着眉凝思,“第二名是不是叫陈成勇……”


    竹小蝶一愣,脱口而出,“他说什么了?他不要乱讲话。”


    这个陈成t勇有点怪。明明比她高一届,动不动跑到她的教室,拿着题目请教她。同学们一见到他来就笑话他什么师兄请教师妹成何体统。可他一点也不在乎,雷打不动地跑过来,问完语文问数学,问完数学问物理,几门课连轴问。刚开始她还本着同校情谊,耐心解释,有一次发现这人偷偷盯着她,压根没听进去,她就觉察出不对劲来。这时候风言风语也传出来,说陈成勇喜欢她,以请教为名追求她……还有人编得更难听,说她家穷,为了骗点学费,故意跟陈成勇谈恋爱,还说两人已经约好一起考到北京去,她为了大学时期找个长期饭票,肯定会死死绑住陈成勇不丢手。


    竹小蝶知道后简直气炸了,当面怼了几个传闲话的人后,让陈成勇不要再来找她。陈成勇显然也知道了,他倒是一脸坦诚,说不用把别人的话放心上。竹小蝶严正告诉他,她已经有喜欢的人,让他少费心思。


    这么一撕破脸,陈成勇果然不来找她,只不过换了种方式:每次回竹坑乡,他都会坐在大巴车最后,默默跟她……


    姜崖见竹小蝶反应这么大,也愣住了,“他就说你才上高二,考试成绩比他还好,非常优秀……”


    “别的没说什么?”


    “没。”倒是陈成勇的母亲张改芬说了些不中听的废话,姜崖压根不会提。


    竹小蝶轻轻松了口气,抿了下唇,“反正,我学我的,他学他的。各凭本事。”她其实已经不胜烦扰。作为一个女孩子,作为一个才高二就成绩一骑绝尘的女孩子,受到四面八方各种关注以及审视。大家都喜欢盯着她看,看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成绩起飞,看她跟谁打交道,探究这样一个出身小山村,从未上过补习课的贫穷女孩子到底聪明到什么程度才能考这么好的成绩?这样浓郁粘稠的关注度只会让她窒息。


    “嗯。”姜崖点点头,“你本就耽误了一年学业,早点考出去也挺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报考的细节。姜崖知道按照竹小蝶的成绩,她有太多的选择成绩,可以去最想去的学校,学最想学的专业,问题的关键在于她到底选什么?


    竹小蝶终于露出这个年龄段该有的迷茫神色,摇着头说:“我不知道,还没想那么远,学什么都行,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终日里泡在书本里,除了西河县县城,连市里都没去过。她知道大漠落日圆,她知道烟花三月下扬州,她知道最忆是江南,她知道很多很多……可都是从书本上得来的。


    书上得来终觉浅。


    她出生在偏远的小山村,看书看得再多,总是有限的……外面世界万千变化,她要走出去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得到什么。


    姜崖抿了下唇,“还有时间。可以提前思考一下。要是你锁定了理想学校和专业,可以找我聊聊。我要是帮不了你,还可以找我的同学朋友。”


    竹小蝶心安了,她笑起来,“好。”


    “还有件事……”她定定道:“你也知道我现在跟我妈住,她可以负担我的学费。所以,你能不能联系下我的资助人,让他不要再帮我了,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把这笔钱用来资助更需要的人。”


    姜崖顿了下。竹小蝶还不知道每个月资助她五十块钱的人是他。这女孩心善,自己淋过雨所以更能体量还在淋雨的人。


    当初他匿名资助竹小蝶,连宋香巧都瞒着。


    他来竹坑乡的第一天,山火突袭,一马当先灭火后,竹小蝶纤细脆弱的身影在迷雾中轻轻露出,她啃着半生不熟的鸡腿,回过头来盯着他的样子,至今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脆弱又倔强。


    “怎么了?”竹小蝶见姜崖不说话,诧异地问他。


    姜崖随即笑了笑,“好。我去红十字问问看。不过当初捐助人允诺的是资助完你整个大学。”


    竹小蝶摆摆手,“等我上了大学,我会带家教,会洗盘子,会想到一切挣钱的方法养活自己。自己供自己上完大学,肯定没问题。”言外之意也不需要她妈妈给她学费和生活费。


    姜崖皱起眉头,“上大学还是要把心思放在学业上的。”


    “放心。我肯定两不耽误。肯定还能考第一名。”竹小蝶信心满满。


    姜崖不想在这件事上和她多说。未来的事未来再操心。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喊道:“姜崖姜崖!”


    是王学海。新郎官被安庆生用拖拉机拉回金竹村,还没等回过神,就不见了姜崖。


    “哎呀,是我们的女学霸竹小蝶啊。”


    王学海来了竹坑乡显然“压力肥”,比之前竹小蝶见到的时候还要胖一点。


    “学海哥。”小姑娘叫了一声。


    姜崖淡淡道:“你夸人家学霸就直接夸,干嘛前面还要加一个女字。”


    王学海一愣,不知道姜崖这小子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鸡蛋里挑骨头?


    竹小蝶却敏锐地明白了姜崖的意思。她心神激荡,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喜欢才好。


    女学霸。若是学霸前面需要加一个女字,岂不是在说学霸这个词只有男性可得如此赞誉。只有加了女字,才能归属于女性。


    王学海这个大老粗怎么可能明白姜崖的意思,见姜崖无意解释,也不当回事,笑着说:“行。挺好。你们两个一个是伴娘,一个是伴郎。都是熟人,明天走流程的时候也好商量。”


    姜崖点了下头,“我先送小蝶回去。你去找你媳妇吧。”


    王学海嘿嘿一笑,“几天没见我媳妇了。还真是想。”


    竹小蝶少见这种直抒胸臆的表达,颇为新鲜地看着王学海壮汉害羞。


    姜崖懒得看他腻歪,喊着竹小蝶走。


    两人并排往村东走,身后传来王学海中气十足的喊声。


    “梅!梅!”


    竹小蝶回头,瞧见王学海笨拙地往上窜,似乎想跳过香巧姐家的院墙。


    “他干嘛不敲门进去?”


    姜崖无语笑道:“按照规定,结婚头一天新郎和新娘不能见面……”


    竹小蝶长长哦了一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


    王学海还在不死心地蹦蹦跳跳,一声声梅啊梅啊,又可笑又甜蜜……


    “婚姻到底好不好?”


    姜崖侧头看过去,小姑娘明显陷入了一种想不明白的漩涡里,眉眼皱成一团了。


    “怎么说呢?!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有人说婚姻是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姜崖想起自己的父母:伉俪情深,突破阻拦终于结为夫妻,却又因为父亲起起伏伏的事业搞得最后一地鸡毛,母亲沉溺失去丈夫的痛苦中多年不能自拔,好在袁叔出现才好一点。


    而竹小蝶父母更是感情破裂,离婚收场。她父亲早些年混不吝,不称职,现在虽说及时醒悟,可伤害已然造成,四口之家支离破碎的结果难以改变。


    “但有时候人的痛苦,并不一定全是婚姻带来的。”姜崖淡然道:“你可能想不到,我其实是个悲观主义者。人生来痛苦,逃过这个火坑,会跳到另一个火坑。”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跟旁人没说过这些。你还是个小姑娘……算了,我说这些做什么!”


    竹小蝶连连摆手,“你多说一点。我喜欢听。”


    她从未听过这些说法。新鲜的,真实的,带着姜崖个人情绪的观点。


    姜崖抬起头,看着黑魆魆的夜空。


    “人能做到的,是抓住能抓住的,放弃抓不住的,总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才好抵挡着漫长人生带来的痛苦。”


    “不管是婚姻也好,生子也好,事业也好,这些只是人生的某个选项,你可以不选,当然也可以都要。但如何从中找到让自己快乐的意义,我认为,更重要。”


    “快乐?”竹小蝶咂摸着这个又普通又神圣的字眼。


    “嗯。去做个快乐的小姑娘吧。”姜崖笑道,“不管做什么都好。但要快乐。”-


    翌日清晨。不过是安静了几个小时的金竹村再次热闹起来。先是村东村西的宋香巧家和安庆生家院子灯亮起来,吆喝声,炒菜声,说笑声,不绝于耳,而后天渐渐明亮起来,村口广场的喜宴喜台悉数搭建完毕,到处喜气洋洋,只等吉时到来。


    新娘子李梅请来的化妆师还在t做最后的装造。


    镜子里的新娘子,明眸善睐,眉眼含笑,一顶象征圆满的团扇半遮着她的脸,隐隐透出红润的唇。这俨然不是什么西式白纱裙,而是中式新娘装。


    新娘上身着真红褙子,下穿红罗裙,头顶花冠,簪、钗、钿、篦、还有两端的步摇,满头珠翠,华丽端庄……细弯眉毛下,淡美翘鼻,简直像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出阁小姐。


    来看热闹的人都震惊了。


    “这是什么衣服啊!也太好看了吧。”


    “哎呀,还是我们老祖宗留下的礼服好看。”


    “红的好。我就喜欢红的。”


    李梅耐心给大家介绍,这就是凤冠霞帔,是咱们自个儿的结婚喜服。白色婚纱固然漂亮,她就想在今天这个好日子举办一场地道的令人难忘的中式婚礼。


    一直站在身旁的化妆师瞧大家对这套装造非常满意,顿觉这一切的辛苦非常值得。


    要知道现在流行西式婚礼,她作为行业内一员,绝不部分做的是配合白色婚纱的妆造。


    前段时间李梅找到她,精准地提出她想要举办一场纯粹的中式婚礼。在这场婚礼上,她作为新娘子,要穿凤冠霞帔,要端庄漂亮,要不同凡响……她没搞过,说实话,连什么是标准的凤冠霞帔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这种发型要怎么做。即使李梅给的价钱到位,她也不敢轻易同意。她先找到一个常年混迹在古装电视剧剧组里的朋友,对方手把手教了她一番,她学会后又在李梅身上尝试了多次才最终定型。


    至于这套凤冠霞帔,则是李梅自己想办法找人定制的。也是花了很大功夫。


    一屋子女人、女孩,伸着脑袋看个不停。


    李梅端坐在床上,两脚藏在喜服内。她的父母坐在堂屋,接受这众人的祝福。虽说这是一场借地举办的婚礼,可能看到女儿穿着喜服出嫁,这种体会是旁的新娘娘家人感受不到的。


    这下李梅父母终于能感受到李梅的坚持有多重要。


    伴娘有两位。除了竹小蝶外,还有李梅的一个姨家表妹。两个小姑娘年龄相仿,嫩得像刚发芽的柳条,穿着和新娘凤冠霞帔搭配的浅绿色汉服,娇俏可爱,特别适合初春的季节。


    按照请的老先生算过的时辰,新郎官王学海将在十点钟来接亲。


    不久就有人嚷嚷着新郎官带着迎亲队伍出发了。本来还围在新娘这里的人一哄而散,都跑去看热闹。


    竹小蝶微微吸了口气,朝窗外看去。


    李梅忍不住把团扇轻轻敲在竹小蝶的额头上,“盼谁来呢?”


    竹小蝶的脸咻的一下红起来,“没,没盼谁。”


    李梅伸出手勾了勾,竹小蝶凑过来。


    “放心。今天你特别好看。保准姜崖眼前一亮。”


    竹小蝶被她的话臊得忍不住伸手去掐她的笑笑肉,两人又揉做一团。


    “哎呀,哎呀,小心步摇,别乱了……”化妆师小姐姐惊的赶紧“拉架”,生怕这两人闹得妆容乱了。


    另一边,新郎官正骑着高头大马往村东走来。他头戴大红色双翅乌纱帽,身着状元服,衬得人器宇轩昂。身后跟着两匹马,马上端坐着两个身着黑色圆领袍的年轻男人。尤其左边的这位,面红齿白,眉眼俊俏,说实在话要比新郎官还要招人喜欢。


    “哎呀,那不是姜崖吗?要不是认识他,还以为他今天是新郎官呢!”


    “他咋比女人还白?”


    “可别小瞧他。手段多着呢。你们听说了嘛?码头村那个陈学义死活不肯拆迁,最后还是姜崖三言两语把他说服了,最后不得不拆迁。乖得跟猫咪似的。”


    “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能制住他。”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三人后面是一溜烟的迎请队伍。唢呐手开道,竹笙手跟着,敲锣打鼓的在后面压阵。鞭炮声阵阵,响彻整个山谷。


    今天是桃花节第二天,很多游客听说这里有婚礼可看,纷纷过来看热闹。可没想到这竟然是一场中式婚礼。乍一看很多人还不信,以为是这个叫金竹村为了迎合游客找群众演员演的,一问才知道,人家一个真娶媳,一个真嫁人。


    这叫什么?这不是追奇求新,这是复古主义。


    一顶红顶轿子停在宋香巧家门口。门口围了一堆来看新娘子的人,有本村的也有外地游客。李梅几个哥哥站在门口派发喜糖,人太多,最后不得已直接把喜糖往空中抛撒起来,红艳艳的喜糖落入人怀,砸在头上,掉进草窝子里……喜气冲进人群,游荡在天地之间。大家伙争先恐后去抢,恭喜声此起彼伏。


    迎亲队伍越来越近,鞭炮声、唢呐声、锣鼓声飘了过来,宋香巧赶紧让人把围观的人请到外围。里屋李梅家人已经哭作一团。李梅父母坐在堂屋正中两把椅子上,李梅头遮红盖头,竹小蝶和李梅表妹左右扶着她,朝父母跪拜。


    李梅原以为母亲会在这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没想到父亲哭得比大家都大声。那种哭法,旁若无人,与平时威严的形象大相径庭。李梅甚至认为父亲哭得这么惨才让母亲惊诧地没哭出声来。


    叩首,再叩首,再在叩首。


    李梅姑姑在旁边念叨着,这二十多年的养育恩情此时此刻悉数归还,接下来就是人家的妇,人家的媳,婚后要孝敬公婆,敬爱丈夫,同时也不要忘了娘家父母,新时代新做法,总之,要怀着虔诚的心换种方式生活下去……


    李梅两眼含泪,起身。


    姑姑在后面叮嘱她千万别回头。


    鞭炮声响,新郎官到了。李梅舅舅表哥等人迎上去,简单寒暄两句后。表哥上前背起李梅,伴娘紧跟而上……鞭炮声更响了。父母还想起身再送一程,被人喊住,不能再多上前一步。


    围观的人终于看到凤冠霞帔盖着盖头的新娘子,可惜只见到纤纤娇影,不见其面。好在两旁的伴娘葱葱翠翠,看一眼就忍不住再看两眼。


    竹小蝶红着脸站到轿子旁,抬眼就瞧见姜崖。


    他的样子显然震惊了她,而她的样子显然也震惊了他。


    挤挤攘攘的人群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以及胶着在一起的眼神。


    “吉时已到,新人启程!”司仪高喊着。


    竹小蝶连忙低下头,跟着轿子往前走。而姜崖骑着大马守在轿后。


    金竹村不大,为了让喜气多多释放,迎亲队伍绕着村子从村东绕到村西,又从村西绕到村南,整整绕了一大圈后终于来到安庆生家。


    鞭炮声更大了,和新娘娘家那边氛围不同,这边显然更喜庆更开心。王学海父亲高兴得又是撒糖又是递烟,这是他人生最得意开心的一天。盼着的儿子终于走到了为人夫的阶段,接下来将会为人父,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担。


    落轿,出轿,新郎背进去,新娘过火盆,敬拜公婆,奉茶,发红包改口,最后送入洞房……


    全流程有选择地按照旧时婚礼惯例,有删有增,倒也与时俱进。整个过程喜庆有趣,礼毕后王学海和李梅正式结为夫妻。


    有游客起哄要闹洞房,自然是没人理会的。


    还有人想拿锅底灰去抹王学海父母的脸,也被人挡住……说起来,本地是有一些婚礼陋习。比如闹洞房,一些男方的兄弟借着新人面嫩,不好拒绝,被掐被抓的情况时有发生。比如公婆被摸锅底灰或者黑色鞋油,更是普遍。反正这天这家人不能黑脸生气,任凭外人怎么揉捏都要喜气洋洋。


    李梅和王学海对此深恶痛绝,所以给双方父母亲戚朋友提前交代,不允许此类行为发生。


    加上这次婚礼全程展露在游客面前,自然不能传输这些落后的价值观。


    中午的喜宴则在村口广场举行。初春的气候正合适。不冷不热,广场周边散种的梨花开得正好,随风吹来,花瓣落在广场上方搭建的喜棚上。


    中午二十多桌喜宴吃的是竹坑乡的“八大件”,主厨是徐洪福的姐姐徐红霞和姐夫童逸民。这两人虽然在码头村开了一家叫聚德轩的餐馆,可他们夫妻老本行就是给各个主家做红白喜宴。今天这个场合由他们把控,绝对没问题。


    另外喜宴喝的酒也是竹坑乡的百年老酒“竹坑香”,而且这次辛老爷子还亲自写了“喜竹坑”三个字贴在了酒瓶上。


    猜拳划枚,攀亲戚,话家常,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所有的感情喝着喝着就更浓烈了。


    有游客见这场合如此好玩热闹,说可以掏钱作为礼金t,问能不能也进去凑个人数吃喜宴……宋香巧连连摆手说不要钱,反正今天准备的菜还有余,还能再坐两桌。有缘就进来吃顿饭,收不收钱的都不重要。只要跟新人喝酒的时候能多说两句祝福的话就行。


    呼啦啦两桌瞬间坐满了游客。


    中午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尽兴。


    下午新娘子和新郎官就去桃花沟拍婚纱。正值桃花节,游人如织,突然见有真夫妻穿着汉服在桃花林里拍婚纱,很多人都围观过去。


    真夫妻就是甜。新郎特别配合,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一点都不会臭脸。新娘又特别美,随便走动都是一幅画。俊男美女凑一起就是一副好看的画卷。


    一时间又不少人上前询问拍一组这样的国风婚纱照多少钱。


    梁有仙高兴啊,只有有人在这里拍婚纱,他们梁家洼村就能分到钱。影楼的人自然懂得做生意,赶紧说桃花代表好运,而每年桃花就开大半个月,要赶紧趁着花开得最旺的时候拍,才能拍出效果来。而且在桃花节期间购买拍摄产品的新婚夫妻还能拿到优惠的折扣。


    这样一宣传,很多在近期有拍婚纱照打算的人纷纷报名。


    婚礼当晚,金竹村广场直接变成山歌海洋。大家围坐一团,先是李梅走上前来为大家表演了一段《小媳妇回娘家》,李梅化身俏媳妇,回到娘家跟父母汇报她在夫家的琐碎生活,时不时吐槽一下丈夫,台词显然经过改编,明为吐槽,实则秀恩爱。接下来,竹小蝶的母亲史小翠也上去演了一段三弦书,再后来,竹小蝶也上去唱了一段,再在后来,但凡会唱两句的都被起哄上去唱两句。荒腔走板的也不怕,忘记歌词的也不怕,反正今天开心,大家就是图个好玩有趣。


    李家和王家的人哪能料到这场婚礼被执拗的小夫妻安排在这个小乡村,竟然一天到晚的节目如此丰富多彩。这可比在酒店花一大堆钱只吃一顿饭就散场的婚礼好玩多了。


    到最后,连山歌也不唱了,也不知道是谁拿来收音机,里面正在放迪斯科,劲歌狂舞,随便跳,都没人嘲笑。这下不光是年轻人上台,连婶婶奶奶们都上前,扭一扭,晃一晃……


    这么一闹直到晚上十来点才散场。


    王学海心情好,拉着姜崖他们不肯让他们走,非要再喝两杯才行。


    竹小蝶也没走,她今天破例喝了两口白酒,小脸红彤彤的,看人都有些直愣了。


    “学海,今天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别让李梅等久了。”


    “是啊。小心回去跪搓衣板。”


    “不行。咱们哥们几个今晚要好好喝一场。”王学海喝得不少了,说起话来舌头都绕,“我老婆李梅那可是一顶一的懂事。我再忙,再加班,再好几天不回家她都不会生气。只会心疼我。嘿嘿嘿。是不是啊梅梅!”


    他一脸娇羞拉着李梅说着。


    “哎呀,齁甜齁甜的。这就是爱情的酸味啊。”


    “学海你可是掉进福窝里了啊。”


    李梅笑着摸了摸王学海的脸,小手在他的胸口顺着,哄道:“学海,你昨天不是跟我说,你们那个码头村开发作战图每把每天的工作都安排地满满的……姜崖还要回去工作呢。”


    王学海一听到工作两个字,立马喊着要和姜崖一起回办公室,李梅深吸一口气,笑着跟众人说:“麻烦你们帮我把这家伙抬回去!”-


    新郎官算是也坐了回大轿,被几人高高抬起,送回洞房。李梅像终于得逞的螳螂新娘,朝大家道谢,而后哐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有人小声嘀咕道:“学海能活过今晚吗?”


    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场欢乐就此别过-


    七天桃花节一眨眼的功夫就结束了。第八天时,红毯撤走了,摆花撤走了,热闹了七天的各种表演也消失了,长长的桃花沟除了零星游客外,大多时候又陷入沉寂。


    梁有仙坐在土坎上,看着满眼的粉色,又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是这七天的活动让他彻彻底底感受到旅游热潮所带来的震撼。全是人,哪里都是人,只要有人在就有人会花钱。梁家洼头一次站在热潮的顶端,把能挣到的钱全部挣到了。


    就连平日里只能在乡里大集上卖出的各种土特产这次也卖空了,更不用说梁家洼溶洞里的山歌舞台秀在这七天内连轴表演,门票钱挣得盆满钵满。村里几家农家乐床位全部卖空,就连隔壁家的金竹村也跟着沾了光。那些从市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成群结队的扑过来,这可都是钱啊……梁有仙能不开心吗?


    所以今天他格外接受不了。习惯了每天都热情洋溢地迎接游客,习惯了耳边听到的都是敲锣打鼓声,习惯了大家伙对着他说赚了赚了……这来之不易的泼天富贵怎么才能持续下去,让他天天感受到?


    梁有仙想到这里忍不住嘲笑下了自己。桃花节前他的愿望是这七天能多来点游客,只要能多来就行,别的不渴求,桃花节后他希望每天都是桃花节。


    长叹一口气他溜达着往金竹村走去。


    刚走到村民就听到唢呐冲天,锣鼓声震破耳膜。什么大花轿,什么高头大马,什么新娘子新郎官,正在村口广场绕圈呢。


    这是谁家又在办喜事啊。最近好日子多吗?李梅和王学海结婚他还上了份礼金,就在前几天。怎么这么多人结婚?


    心思这么一转,刚凑过去就听见旁边的游客在说:“哎呀挺好玩的,一会咱们也玩一下。”


    梁有仙:“???”


    在他忙着挣钱的时候金竹村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他急急冲去宋香巧家。宋香巧正在厨房里做饭,翻炒煎炸,忙得连看他一眼都没空。


    看来生意挺好。梁有仙有些酸了。


    人家金竹村不用费劲搞活动就有像自来水一样不停流出来的游客。他们梁家洼村啥时候也能这样?


    “叔,你先坐外面歇歇。我这阵真的没空。”一瓢水倒进锅里,白色烟雾瞬间把宋香巧遮住。


    梁有仙讪讪答应着,走到外面去。


    一群游客显然今晚要住宋香巧家,正悠悠闲闲地坐在院子里喝茶。他们喝的茶是只有本地人才会经常喝的蒲公英根。梁有仙认识。蒲公英根清热解火,经常喝一喝会让身体十分舒爽。但这玩意采摘难,洗着难,价钱还不低……他头一抬瞧见墙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蒲公英茶一块钱一碗。后面加了个括弧:续杯不要钱。


    才一块钱?续杯还不要钱? !煤不是成本?水不是成本?梁有仙啧啧了两声。还真是傻。有钱不赚不是傻子是什么?


    结果还没等他批判完,就听到有人喊道:“老板娘,这蒲公英根多少钱一斤啊。我买两斤。”一个人说买,其他人也纷纷应和也说要买。不一会宋香巧的婆婆廖婶就一百块钱收到兜里。


    梁有仙:“……”原来这一块钱一杯的蒲公英茶竟然是抛出的诱饵。到底谁才是傻子啊?


    屋檐下挂着好几排风干鱼,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发亮。屋檐下的牌子上写着:风干鱼三十块钱一条。


    梁有仙又想不明白了。这风干鱼是竹坑乡的特产,只要踏进竹坑乡就能买到。一条风干鱼最多也就卖十几块钱,撑死二十块钱,宋香巧把蒲公英茶定这么低的价,为什么又把风干鱼定这么高的价?


    他记得上次宋香巧派人来村里指导农家乐的时候说定价要统一,不能恶意竞争。但一般来说恶意竞争都是定低价,好多销售,没听过刻意拔高价钱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见廖婶说:“咱们今天中午吃油炸丹江风干鱼。这可是别处吃不到的。新鲜野生河鱼制作,美味又营养啊。现在想学习做菜的人可以到厨房看看。我们包教包会。你们还可以记下我家的电话。只要还想吃,就打电话来,不管是一条还是几条,我们都送货上门的。不管你们住哪,想给谁送,都行。邮费我们全包的。”


    梁有仙陷入了沉思。原来三十块钱在这等着呢。三十块钱除了鱼本身成本外还包括教学的成本。而且如果游客喜欢吃,只能以三十一条的价钱再次购买。宋香巧这是把挣钱的小思路小门道想得七窍玲珑,想得周周全全。


    这妮子,真是教一手留一手。上次去梁家洼,这些东西她可是一字没提啊。


    梁有仙t索性不走了,继续坐下来现场观摩。


    就他坐在这里的半个多小时,宋香巧已经通过各种方式赚了这群游客好几百块。还不说大头的住宿费和餐费。


    游客吃上饭后梁有仙才得空找宋香巧谈话。


    她知道梁有仙来是干嘛的。她主动说起明天她就会去趟省城,找那家勘察设计院谈一谈申报省级地质自然保护区的事。只要谈妥合同对方就可以过来工作,动作快点还能赶上今年的申报工作。


    梁有仙只需要掏钱以及关键会议参会即可。其他琐碎事情她来跑。


    梁有仙哪有不放心的,连连点头。


    临走前,他突然想起刚才在广场上看到的一幕,问这是咋回事。


    宋香巧笑起来,“纯属意外啊。”


    桃花节第二天李梅和王学海在这里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中式婚礼。原本她设想的是以此为尝试,以后村里可以接喜宴。没想到喜宴还没等来,游客们看到这么有趣好玩的婚礼,那些已经结过婚的夫妻,没结过婚的情侣都喊着想坐轿子,想骑大马……这找上门的挣钱门路哪能放过。宋香巧跟村里人一合计,索性推出一个中式婚礼体验活动。


    游客不仅能坐轿子骑大马,还有迎亲队伍配合表演,吹拉弹唱的乐队也可以跟着走一趟……更重要的是游客能穿上漂亮的凤冠霞帔以及英俊潇洒的状元服。


    宋香巧厚着脸皮请李梅和王学海把人家结婚的衣服暂且留下来,应付过这一阵后,她会去购买更多合适的衣服回来。另外,李梅请来的那位化妆师也被“扣留”下来。请她为游客化妆,而且还要带带村里那些手巧的小姑娘学妆造。


    结果,反响还不错。梁有仙看到的已经是今天第三趟“结婚”了。


    梁有仙叹为观止。先不说别的,即便是有游客提出想体验中式婚礼,他也不一定能瞬间组织好这么多事。化妆的,抬轿的,牵马的,烘托气氛的,各种配合人员要齐心协力才能把这个小活动搞好。


    宋香巧的应变能力简直一绝,金竹村人的配合能力也是一绝。两厢不可缺。


    难怪人家能赚到钱。


    要不梁家洼村也搞个中式婚礼体验?梁有仙心思一转动,瞬间又否掉了。他可没这能力,这种钱他们村赚不到。还是赶紧把省级地质自然保护区的牌子申请下来,慢慢养着游客就渐渐多了。另外他们村的桃花沟是别处没有的资源,必须把这个利用好,把钱赚得透透的……这么一想,他也不跟宋香巧废话,赶紧起身告辞回去想招了。


    只是令梁有仙没想到的是,在他眼里无所不能的宋香巧几天后差点被村里人骂死。


    第123章


    这件事还要从安庆生年后去了一趟省城儿子家说起。他有两儿一女。两个儿子在省城机关工作,闺女安麦冬前年嫁出去,家里就剩下他们老两口。以前每年安庆生都会被两个争气儿子接去省城过几天城里生活。原本安庆生特别乐意去,别人家最多也就一个有本事的好儿子,他一出手就有两个。每次从省城回来他总会带一大堆好吃好喝的,分发给全村人,那时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觉得一辈子的辛苦在儿子们这里得到了最大的补偿。


    然而,从前年开始,安庆生变了。他对于儿子们的邀请一点都不激动,每次总说自己有事,很忙,没空……刚开始儿子们还以为老爷子拿乔,后来发现人家真的很忙,怎么没空,整颗心都扑在挣钱上,又是养猪,又是搞农家乐,还积极推进参与乡里村里各种旅游节庆活动。


    儿子们见不到老子只得回来见。谁知道老爷子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以前总是哼唧的身上病全药到病除,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甚至还叉着腰指着眼前的山山水水,说要做这做那,未来这里要变成多么美丽的模样……


    那神情显然比年轻人还年轻人,挥斥方遒, 生机勃勃。


    还是俩儿子说孙子孙女们好久没见爷爷,连哄带骗地把人接去了省城尽尽孝。


    安庆生去了省城突然发现省城也变了,以前喜欢看的霓虹灯、大高楼、好商场,变得普普通通,索然无味。勉强待了两天就吵着要回去。临走前三个儿子请老爷子去商场吃饭,路过一家KTV ,几个孙子孙女非要喊着进去唱歌玩。


    大家知道老爷子心思不在这里,心想赶紧吃完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好送老爷子回去,还没等这话说出来,只见老爷子走到KTV门口,盯着里面看……


    这项娱乐活动是从日本传过来的。日本人发明了点歌机,后来传到中国南方,再加上90年代港台歌曲极为流行,几个势力凑在一起,就成就了所谓的歌厅或者迪厅。刚开始这种地方鱼龙混杂,胡乱收费,容易窝案各种违法行为。去这种地方玩会容易被认为在学坏。政|府打击过后,卡拉OK在大城市里又以加盟连锁的形式出现,量贩式营销直接投入更为广泛的大众生活,于是大家一哄而上,最近一年这种形式的KTV特别火爆。


    没事大家凑一起唱唱歌,喝喝酒,聊聊天,热闹又好玩,还能消磨时间。要知道不是谁都有机会上台唱歌,也不是只有唱歌好听的人才有资格唱歌。所以在这样的场合,任谁都能唱两句,好听与否不重要,重点是能唱。


    所以KTV顺势成为普罗大众都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爷爷,我们同学都进去玩过,我也想玩!”


    安庆生点点头,“爷爷也想玩!”


    其他人:“……”


    于是乎,两家人连带着老爷子安庆生浩浩荡荡冲进去,“霸占”里面最大的包间。安庆生也不唱,就是到处看,包间里看看,又走出去找服务员聊天,还不知足,把经理叫出来也谈了谈,俨然一副谈生意的姿态。


    两个儿子:“……”老爷子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果然,歌还没唱完,安庆生就说想把KTV搬回金竹村。


    两个儿子:“……”


    交代完任务,老爷子挥挥袖子回家了,留着两个儿子急得抓耳挠腮,上窜下跳。好歹他们也是机关工作人员,从不沾染商场上的事,这下也得求爷爷告奶奶找适合在农村家里搞的KTV 。


    半个月后,一台点歌机,一套音响,三个话筒被千里迢迢送到了金竹村。


    没赶上桃花节,是安庆生的遗憾,不过好在不算晚。


    两个儿子会办事,亲自送回来不说,还请了一个专业人员亲自过来安装调试。


    全村人听说安庆生家里来了这么个好玩意,都来看热闹。


    安庆生宝贝地很,只让看不让摸。待设备调试好,他亲自上去唱了第一首歌:北京的金山上……


    歌是好歌,设备效果也一流,就是这唱功不敢恭维,听起来像木材厂在锯木头!不过安庆生唱得真情实意,唱得百转千回,也算弥补了唱功。


    安庆生在大家的叫好声中逐渐迷失自我,接连着唱了东方红、驼铃、微山湖等等,唱得酣畅淋漓,最后唱累了才评价了句:果然让人上瘾。


    于是乎安庆生正式宣布他家拥有整个西河县,整个竹坑乡第一家也是目前唯一的农家乐KTV。


    只不过他家的KTV没有包间。露天唱,天和地,林和风,都来听大家唱歌,这感觉比在闭塞的包间唱歌不要好太多!


    其他人:“!!!”


    他的两个儿子一脸震惊,心想亲爹你在家自娱自乐就行了,咋还要开KTV?


    安庆生不搭理儿子们的质疑,说从今天开始,连续七天,只要在他家消费十块钱以上就能免费唱K一首,多买多唱,搭配销售。


    本来桃花节后游客量下降,来金竹村住宿的人本就不多,这下全被安庆生家吸引走了,甚至很多乡上的人也来凑热闹,反正随便买点东西就能唱首歌,从众心理一但觉醒,大家全都一哄而上。


    一时间连梁家洼也受到影响,那些想去体验农家乐的人会问你家能唱k吗?现在只有安庆生家能提供。他倒是吃了第一个螃蟹,尝到了巨大的甜头,其他人可该怎么活?


    还没等梁有仙想出更好的招数,金竹村自己人先乱了。


    剩下11家农家乐非常不高兴,一起找到村委要她解决问题。


    “香巧,你家也搞农家乐,你自己说说看,最近是不是生意一落千丈,做一天赔一天的钱?”


    “对啊!我们辛辛苦苦跟着你一起,就t想多挣点钱,现在安庆生把钱都挣走了,我们还怎么活?”


    “不行,今天你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要我说,让安庆生把那个鬼哭狼嚎的什么KTV撤了,谁也别搞,谁也不赚这个钱!”


    “本来大家好好的,有钱一起赚,没钱大家一起赔,现在他一个人把游客全勾搭走了,这生意没法做。”


    宋香巧听得头大,她当然清楚安庆生的这个举动给大家伙带来的冲击。要是没游客来,大家都不赚钱,谁也不说谁。可是安庆生别出心裁想出这么一招,一下子把有限的游客都吸引走了,剩下的人了当然不乐意。


    要说安庆生真是有经济头脑, KTV现在在城里都是新流行,香饽饽,乡下摆出这样一套设备,肯定也吃香。


    “大家不要急。庆生叔搞这个KTV也才几天,说不定过几天等热度过了,大家该咋就咋。”宋香巧笑着请大家稍安勿躁。但她说的话是不能让安庆生听到的。不然又被被他埋怨不站在他这一面。


    “香巧你是糊弄我们吧。他这个卡拉OK,现在流行地很。咋可能等几天就过时了?”


    “是啊是啊。我不管,反正你赶紧想办法让他把这玩意从金竹村撤了。”


    一众人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宗旨之一就是逼宋香巧利用她村支书的身份让安庆生不要这样“自私自利”。宋香巧肯定不能这么做,骗人的话又不能讲,最后只得被这一众人逼在村委出都出不来。


    最后还是廖婶左等右等不见媳妇回来吃饭,这才去叫安庆生过来“救人”。安庆生是金竹村的主心骨之一,有他出面问题一般能解决。


    安庆生一走进村支部里,所有人都有些尴尬。除了宋香巧外,这十一家不是安庆生的亲戚,就是平日里和安庆生关系还不错的邻里。要不是生意一落千丈还真不愿意集体过来“逼宫”。现在被正主逮住,多少脸上都挂不住。


    宋香巧长出一口气,赶紧喊安庆生过来坐。


    安庆生扫视一圈后,皱眉质问:“你们这是干嘛?稀奇啊。我记得,有一年多没人这么闹了啊。”确实,自从大家把精力都投入赚钱中,以前动不动就因为某些琐碎破事的撕逼几乎绝迹。


    这群人明明有诸多怨气,却都不吭声……


    宋香巧肚子饿了,她想回家,吃饱了才有力解决问题。


    她看大家都不愿意当这个撕破脸的人,一时间在心里又感叹又生气。


    “咱们十三家是签了字表了态的金竹村农家乐协会首批成员,你们十二家都来开会,唯独没通知我,是啥意思?”


    大家面面相觑,都错开脸装作没听见。


    安庆生瞧见姬莲花在,喊道:“莲花,你说,到底咋回事?”


    姬莲花自从年前因和廖婶抢客人被罚三个月不得营业,好不容易等到惩罚期结束能开门挣钱,又碰到安庆生搞这么一出,心中的怨气实在也多,可她现在学能了,不当出头鸟,不胡乱说话,不然又要大家孤立,说不定惹了众怒下次又失去了开农家乐的机会。


    心思这么一转,她讪笑两声,“没,没啥。就是,叔,你那唱歌的生意赚了多少钱?”


    安庆生见状,心里其实也有几分猜测,他淡淡道:“我那一套设备好几千块钱,这买卖就是费劲挣个吆喝,哪天能把成本赚回来都不错了。说什么挣钱?!那都是外人瞎猜的,你们还能不清楚?”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显然不信他说的话。这些日子就他家院子人来人往的,每天晚上都能吵吵到半夜,哪能不赚钱?


    宋香巧实在不想在这磨蹭,索性直接把窗户纸戳破。


    “你们眼红人家庆生叔搞KTV挣钱,互相鼓动着来我这里逼我,你们想想,这样做合适吗?”


    众人:“!!!”


    “还是那句话。咱们村搞旅游开发,乡里村里能为大家提供是最基础的服务……”比如政|府出钱搞□□洞开发,在□□洞附近的金竹村就能顺势蹭旅游流量搞农家乐,比如村里组织制定行业规则,不允许恶意竞争,组织人员培训服务接待能力等等,至于其他的,则会交给“市场”这只手。


    经济规律,优胜劣汰,这八个字不是随意可以开玩笑的。能行就能行,不能行,哪怕找来县领导也无济于事。


    “说实在话。我也羡慕庆生叔的经济头脑,羡慕他有两个有本事的儿子。可现阶段,我没这本事,我只能守着我家这点小生意挣点小钱。你们几家总不能盯着别人,把眼睛盯得再红,也只能伤了和气,伤了自己身体。”


    宋香巧说得极为不客气。其实在场的谁不懂这个道理?今天之所以一众人敢来找宋香巧闹事,还不是因为大家互相鼓动,拧在一起,安庆生要怪也不能单独怪他们其中一人……这种幽微的心理被无限放大,最终让所有人都有了充分的行动力。


    “不是,我们也想挣钱,可庆生叔……”这些人急了,又开始胡乱攀扯着说话。


    一直不说话的安庆生站起来,笑了笑,“据我所知,莲花,你家也准备买卡拉OK了。思源都跟我讲了。”


    所有人都猛地转过头看向姬莲花。


    这是“叛徒”啊。姬莲花家有钱,区区几千块的设备说买就能买。不,她家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搞农家乐,做这点小买卖啊?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安庆生继续道:“梁有仙那个老家伙买的设备已经在路上了,他比我还有福气,三个儿子给他买了两套设备,准备跟我们村打擂台。”


    众人:“!!!”


    宋香巧无奈笑起来,所以说嘛,这哪里是控制得住的事情。只要有利益驱使,谁不泼了命地挣钱?


    安亲生朝众人丢了两个“炸弹”,而后施施然走了。


    留下众人一脸郁闷。


    宋香巧还想说些“只要大家用心用力,总能挣到钱。挣不到大钱也缺不了小钱”诸如此类的话,还没等她张口,剩下的人就把矛头指向姬莲花。


    “莲花,你这就不厚道了。咱们进来村委是干啥的你很清楚。你偷偷买设备不告诉我们,还好意思来这里装着跟我们是一头的?”


    “对啊。我们以为你们家跟庆生叔家关系近就不敢来,结果你来了。我们还敬你是明事理的人,结果你不干人事啊。”


    姬莲花被一顿怼骂,她不想忍了,跳起来喊道:“你们凑一起说我|干啥?挑起这事的是庆生叔,你们咋不去找他说理?”


    说完她又指着其中一人的鼻子,“你好意思说我。当初你开农家乐的时候没钱,是庆生叔借了你钱,你才开起来了。现在庆生叔挣钱多了,你就反水骂人家?你干的是人事?”


    “还有你,你们家娃上次生病,半夜里找不到人,还是庆生叔开着拖拉机带你们去的医院。你们家也好意思在这里骂庆生叔?”


    “还有你……”


    姬莲花的战斗能力那是相当了得,以一顶十,不一会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骂了一遍。


    大家乡里乡亲,血缘上同宗,距离上近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大家都受过安庆生的恩惠,现在集体反水,却把所有矛头指向她一人!她才不干!


    “唉,你这人不要说话这么难听。你还是庆生叔的亲侄媳妇。你买设备干啥,不是也打算抢他家生意?”


    姬莲花冷笑一声,“要是这么说,你为啥开农家乐?你这不是要抢我们所有人的生意?”


    众人:“!!!”


    宋香巧真想给姬莲花一个大大的拥抱。把她想说的,而不好说出来的话,全狠狠砸出去。


    可表面上她还要维持秩序,“哎呀,都少说两句。都是亲戚邻居的。”


    “她把我们当邻居了吗?”


    “他把我当亲戚了吗?”


    双方齐齐转头质问宋香巧。


    宋香巧:“……”


    最后全部不欢而散。


    知道这个情况的梁有仙忍不住笑出声来。谁没厉害儿子,谁没经济头脑,他活了六七十岁,还能被宋香巧这个小辈比下去,还能被比自己小几岁的安庆生比下去?不就是卡拉OK嘛,买设备就行。


    日子还长着呢,看谁笑到最后-


    然而一个月后宋香巧和梁有仙竟然不约而同去找姜崖。


    宋香巧前脚刚进去办公室,梁有仙后脚也跟来了。


    两人在办公室大眼瞪小眼,都愣住了。


    “咋了?互相不认识了?”姜崖站起来给他们t倒水。


    宋香巧摆摆手,“没,谁能不认识宝刀未老的有仙叔!”


    梁有仙哼了一声,“谁还能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宋书记?”


    姜崖:“……”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梁有仙微微埋怨道:“姜崖,你现在一门心思扑在码头村上,也不管管我们梁家洼村!”


    宋香巧也想这么说,可她没梁有仙脸皮厚,不好意思麻烦姜崖,这次憋不住才过来向他求经。


    姜崖笑起来,“都是一个乡的,只要我能帮上忙我肯定帮。”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我虽然这段时间没过去,可听说金竹村和梁家洼村现在搞得有模有样,很多农家乐引入了卡拉OK,这可是新体验啊!游客应该很喜欢。”


    听到这里,两个村的领头人都忍不住苦笑一声。


    事情原本初衷非常好,可现在已经完全失控了。


    第124章


    人皆趋利。尤其身边人赚钱赚疯的时候。那心里眼里的嫉妒简直跟煮沸了似的, 咕咕嘟嘟每时每刻都在冒腾,简直要把人给熬煎死。


    金竹村和梁家洼的人可都是见过世面的,所谓见过世面, 也就是知道钱能赚到, 且说好赚真好赚。他们见不得安庆生、梁有仙还有姬莲花家的院子里坐满了人,一坐都坐到半夜, 听不得那些港台流行歌曲,绕在耳边能绕一个晚上,让人睡得不得安生。他们脑海里想的画面,是这些吃了螃蟹的人,半夜不睡觉坐在被窝里数钱, 数完说不定还直接睡在钱上……


    于是乎,有钱的没钱的,都去买回来了卡拉OK设备。在院子里一放, 插销一插,话筒一拍,啊啊两声,就开始准备收钱了。


    如雨后春笋般,金竹村13家农家乐, 一个月内有6家买了设备。梁家洼村也差不多五六家。


    原本安静如桃花源般的山村,白天热闹, 结果现在晚上比白天还热闹。


    你家声浪高,热闹大,我家要比你家声浪还要搞,热闹还要大。唱歌唱嗨的恨不得把丹江河唱断,恨不得把□□洞唱塌,喝多了的人更是不管不顾地抢过话筒又喊又叫又哭,怎么劝都不肯放下话筒,逼急了有些人还会直接从钱夹子里甩出几张百元大钞,让这些农家乐主人闭嘴。可待第二天清醒时又反悔,非要逼着人把钱还回来,双方争执起来,又是一顿鸡飞狗跳,甚至还闹到了派出所……


    宋香巧没搞这些设备,她有老有少,她自己除了自家生意还有村部一堆要做的事,经不起这么熬夜折腾。可旁边左右邻居都在院子里装了卡拉OK ,左邻右舍都OK了,她OK不了。婆婆被吵的失眠差点腿软摔倒,儿子被惊得心神不宁,老是夜啼不止。


    她又不好说什么。对于买了设备的人来说,他们当前的第一要务是赶紧把成本钱赚回来,只能死命拉客人,把每晚结业的时间从夜里十点延迟到12点,如果不够,还会拖延到半夜三点。


    还有一点,谁也没想到能够拿出钱买设备的人有这么多,一下子冒出六家来,可游客量每天也就那么多,想唱歌的人又要再减少一点,结果只能降价硬抢,或者满足游客一些“其他”要求……


    宋香巧说到这里,忍不住皱眉。


    前段时间,竹丹回村,瞧见安庆生家有这样好玩的设备,就拿起话筒唱了几首歌。这位竹家姑娘,人长得好看,唱歌又好听,尤其模仿邓丽君堪称一绝,当即被一个男性游客喊住要她陪唱两首。


    竹丹是个豁得出去的人,当即大大方方陪唱了两首,立马获得满堂喝彩。她不过是唱着玩,可剩下的几个男性游客也想让她陪唱,还说唱邓丽君不够劲儿,要唱罗大佑,要唱周华健……竹丹当即不乐意了,她又不是天生卖唱的,不过是看在庆生叔的面上陪他的客人唱两首,咋就真成这些臭男人玩乐的角色?


    一个劝,一个不听劝,眼瞅着闹出事来,安庆生急得上蹿下跳,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男性游客当即甩出一百块,让竹丹陪唱半小时。


    一百块!要知道点一首歌也就五块钱的事,一百块能唱20首歌了。一首歌假如时长三分钟,能唱一小时。谁也不用细算,都知道这钱赚得轻松愉快。


    竹丹不过是一家县城超市的收银员,月工资撑死不到四百块。唱半小时就能赚一百。


    谁能跟钱过不去?傻子吗?


    当即喜笑颜开答应,赶紧拉着这位客人亲亲热热地唱起来。


    当晚,竹丹赚了三百块。


    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


    这股嫉妒之风只能来得更热烈。村头村尾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说竹丹这姑娘,未婚未育,跟几个男人搂搂抱抱唱歌喝酒,以后怎么嫁得出去?有人说她这么会唱,也不知道在外面混了多少场子,唱了多少次,陪了多少次……


    这个陪字就非常微妙。到底是陪唱还是陪什么,全隐藏在这群八卦者的挤眉弄眼中。


    可不管咋说,第二天晚上,竹丹就成了安庆生农家乐的活招牌。


    她打扮地漂漂亮亮,施施然往那里一站,再妖妖娆娆唱那么两首情情歌,就把人勾得走不动路了。原本已经被旁边的竞争者挤得收入骤降的安庆生再次找到了新赛道。


    所有人都盯着这里,都在想招数。


    第三天,剩下五家农家乐门口都站了一位明显带有招客意味的漂亮姑娘。姬莲花找不到合适的人,甚至把她亲闺女安芝从学校里拽回来。小姑娘和竹小蝶同岁,她学习成绩一般,考上了县城二高。按理说姬莲花这个亲妈不该这么干,可安芝唱歌好听,人长得也不赖,给家里的生意顶两天班,待找到合适的人,就会放她回去上学。所以,姬莲花不认为自己这么做很过分。


    接下来就变成了漂亮姑娘的战场,谁唱的歌好听,谁会哄男人,谁会摇色子陪喝酒,这些硬功夫就成了谈价的筹码。显然安芝不合适,她只会羞答答地唱歌,压根不会与人交流,只熬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清早就逃回了学校。


    没办法,姬莲花只能自己上。她这人吧,虽然性格有点刻薄,可学习能力强,不过就是那么几首流行歌曲,她学了学也能唱。在她眼里这门生意其实不是挣个点歌钱,或者陪唱钱,是要挣酒钱。


    白酒、啤酒、红酒甚至洋酒,这些才是挣钱的大头。


    她曾经去过老公安思源在福建的工厂。那里的老板可时髦了,去KTV唱歌喝酒只喝洋酒。兴头上来也不管真假,几百一瓶的洋酒咕咚咕咚喝进去,喝醉算完。


    于是乎她从外地买了一些酒摆在家里,使出浑身解数请人买酒喝。


    有人买,她就能赚到钱。


    结果前两天,有人就因为喝得太多以至于不省人事,被同伴送去了乡医院。抢救回来之后,这人死活认为姬莲花家的酒有问题,喊了一众人上们讨要说法。闹得全村鸡飞狗跳,最后再次闹进派出所。


    所长胡文林快炸了,一天到晚全是金竹村的破事。


    “昨天,全村人把我挤在村部,快把我逼疯了,让我主持公道……”宋香巧一脸颓色,眼窝黑青,万分无奈。


    梁有仙也长叹一口气,“我们村都是学你们村的,钱没赚到不说,还惹了一身骚。”


    姜崖听到这里大概也清楚众人诉求。


    站在普通村民角度,搞农家乐的人只顾着自己挣钱,制造出来的噪音让大家不得安宁。这些人为了多赚钱,还搞来乱七八糟的女的站在门口招揽游客,搞得村里那些老头子们晚上不睡觉,都跑去看漂亮姑娘唱歌。这不是伤风化俗是什么。


    站在没钱搞卡拉OK的农家乐角度,这些搞唱K的人挡了他们挣钱的门路。他们也不乐意。


    站在搞卡拉OK农家乐角度,他们花了大钱买了设备就该赚钱,什么噪音什么挡人财路,都是嫉妒的屁话。从他们角度出发,惹出大|麻烦的反倒是姬莲花。她高价卖酒,甚至卖假酒,把金竹村的名声搞坏了。她才是罪魁祸首。


    可站在姬莲花角度,她不过是想多赚点钱。那人喝多进医院是他身体问题,跟酒无关。她买的酒都是品牌酒,质量有保证,只不过从那么远的地方买来加点价钱也不为过吧。


    所有人都争执不下,所有人都没有错。


    闹到最后,有错的只能是对此毫无作为的村干部。


    宋香巧都冤枉t死了。


    “姜崖,你说是我的错吗?是我逼着他们买设备吗?是我逼着他们请姑娘陪唱吗?是我逼着姬莲花卖酒吗?”


    梁有仙也急得跺脚,“我是买了设备。我要是不买设备,游客全被他们金竹村抢走了。可我现在连成本的三分之一都没赚回来。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谁让你们拼命降价?点一首歌三块也行,两块也行。就是唱到天明能赚多少钱?”宋香巧忍不住埋怨道。


    梁有仙气得两眼一瞪,“谁让你们村用阴招啊?漂亮姑娘陪唱不说,还允许人搂搂抱抱……”


    宋香巧被噎得说不出来了。


    竞争到最后就变成无底线的竞争。再不管控,以往取得的成绩就会毁于一旦。


    她转头看向姜崖,“你怎么不说话啊?”


    梁有仙也急,“姜崖,你倒是说话啊。”


    姜崖给两位倒了杯热水,这才落座缓缓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还是那句话,发生任何事,出台任何政策,都有利有弊,不能只顾着一头做决策。”


    宋香巧听得明白,可做起来太难。


    梁有仙更是不耐烦,嚷着让姜崖把话说明白点。


    姜崖抿了下唇。事情已经发生,只能往前看。首先需要肯定的是两个村的村民现在已经有了十足的主动的发展意识。知道不能等靠要,知道不能故步自封,创造性地把城里的好玩意拿到乡下,还进行了有效尝试。只不过卡拉OK这个新鲜事物带来的冲击超过所有人的预期,其实也不算奇怪……


    “说千道万,犯法的事不能做。”姜崖先定了基调。


    宋梁两人捣蒜点头,“那必须。”


    首先,姬莲花到底有没有卖假酒?那位游客喝到住院到底谁的过错更大?如果姬莲花知假卖假,这可是涉嫌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是犯罪行为。如果她不知情,有义务协助公安机关追溯假酒源头。


    其次,请女孩子帮忙陪唱揽客,这个无可厚非,关键是不能让这件事变质,若涉嫌情|色交易,肯定也涉嫌犯法。


    最后,噪音扰民,这个必须解决,需要农家乐协会制定严格的时间限制和音量限制,若是谁不遵守,那该除名除名,该罚款罚款。


    姜崖这么一说,两人有了些思路。


    姬莲花这件事吧,现在双方还在撕逼,游客要补偿,姬莲花喊冤。可在她喊冤过程中,她呈出购酒的合法渠道,也让大家看到了她竟然加价这么多卖给游客……


    姜崖道:“让莲花嫂子退款,道歉,以后卖酒要在协会那里报备相关的购买渠道和成本价。至于加多少钱卖,你们协会商量个比例出来。如果敲定,谁也不能违背。还有,客人在咱们村喝酒,作为农家乐主人,不可以随意劝酒,更应该盯着他们不能让他们喝多耍酒疯。万一出事,我们谁都兜不住。”


    宋香巧眨了眨眼。这一点她怎么没想到。


    虽说农家乐协会是有些权力,可游客在各家吃饭喝酒,这属于个人行为,要是他们喝得多自然主人赚得多,可姜崖却让他们反着来……


    “还有,喝酒不可以开车。这点,你们也要让各家都盯紧了。”


    农家乐开在村里,看似是赚钱的好路子,可全村人却要承担,熙熙攘攘的糟杂,人来人往的噪音,现在不仅白天要承担,晚上还要忍受。


    “晚上九点半就截止唱歌。如果不遵守,还是那句话,该除名除名,该罚款罚款。”


    梁有仙嘴巴张了张忍住了。


    他可是让儿子们帮他买了两套设备,自己给自己打擂台。只让唱到九点半,这能赚多少钱啊。


    姜崖看出来梁有仙心里不愿意,笑道:“有仙叔,咱们多想想唱K能带来的附加值,看还有没有其他路子赚钱。”


    梁有仙一想,姜崖说的没错。现在卡拉OK在竹坑乡短短一个月内已经从吃香变成随处可见的东西。若是还拼点歌赚钱,确实也赚不到钱。要说姬莲花不愧是安思源的老婆,脑子就是活套。酒才是赚钱大项。眼瞅着夏天就要来了,游客们喝着冰镇啤酒,肯定很爽。所以要赶紧买个大冰柜去,再在里面摆点雪糕冷饮什么的,也能赚不少钱。


    姜崖见梁有仙脸色有些好转,知道大家都有赚钱的本能,机会都跑到家门口,还能不抓住?


    这时,他倒是提了个问题:“香巧姐,有仙叔,这次开发码头村,我想恢复河街吊脚楼……可我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第125章


    在姜崖的设想里,未来码头村将形成三条特色南北向游线,从西往东,分别是丹江风景观光线、河街吊脚楼线以及明清古街体验线。


    现在码头村只有明清古街还保存着原貌,河街已经损毁于历代丹江洪水泛滥中。而当前丹江水阔而浅,淤积严重,也不合适行观光船。


    原本他想着找施工队把河道淤泥清理后,把漂亮的河漫滩利用起来,沿河道修建一排吊脚楼,到时候酒馆茶馆麻将馆建起来,推门一看就是漂亮的丹江……


    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十分残酷。这件事被拿到乡政|府会议上讨论时,遭到了各个同事的反对。乡长葛兴国说这件事压根没有讨论的余地。徐洪福也拍着姜崖的肩膀叹气,就差说他异想天开。


    姜崖事后才了解到,别看这两年丹江河水量小,看起来人畜无害。若是上游暴雨突袭,会卷走河漫滩上的庄稼,会冲进两岸的道路,毁掉两岸的房子。但两岸苦于资金有限没钱修大坝,加上丹江东边是西河县竹坑乡,西边是湖北省白浪镇,分属不同省不同市不同县,即便有钱修大坝,也需要更高层级的政|府统一规划统一施工,不然这边有钱修,那边没钱修不成,或者这边修建了20年标准的防洪大堤,而那边修建了100年标准的防洪大堤,洪水可不管你是哪边的人,冲下来时,哪边坝低哪边遭灾。


    于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从50年代开始,两边村民开始自发修建挑水丁坝。这种丁坝有长有短,从堤岸开始斜插|进河道里,可以把洪水挑到对岸,由此保护己方河漫滩上的庄稼。要知道,丹江两岸大山连绵,可种植的土地少之又少,唯有肥沃的河漫滩是天然的种植区域。即使每次洪水期间,所种庄稼会毁于一旦,大家也每年勤勤恳恳种。毕竟洪水不是年年来,只要能抢在非洪水期间种成一季,那也是收成。


    尤其60、70、80年代,这里的人还靠天吃饭,所以建造丁坝,保护我方河漫滩,成了天大的事。又因为一切希望寄托于丁坝,所以丁坝越建越多,越建越长,双方的冲突也越来越激烈。


    按理说两岸虽然属于不同省,但地缘近,在同一片天地,同一片山水中,甚至连语言都一样。两岸通婚多,且结成亲戚,关系不应该这么紧张,可这事事关吃饭问题,庄稼地不被淹,就有口粮吃,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姜崖听了本地人说了半天才知道,但凡丹江发洪水,双方损失都会非常惨重,然后把怨恨的目光投向对方,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对方修的丁坝导致。


    1973年6月,竹坑乡人上千人气势汹汹冲过去要求对面的白浪镇炸毁自己的丁坝,他们拿着各种农具,铁锹、锄头、镰刀,高高举起,目眦狰容。对面的白浪镇人当然不是好惹的,男人、女人、小孩、老人全手拿家伙,势必要与竹坑乡的人斗个你死我活。


    确实在冲突中有人员伤亡。这加剧了双方之间的仇恨,任凭哪层领导下来调节都无济于事。两岸村民还制定了严格的规矩:不许过河。谁要赶偷偷过河,立马会被唾沫星子淹死不说,还会被赶出村子。


    后来冲突不仅仅是拿农具打架这么简单。丹江东岸的人会半夜跑到西岸把对方的丁坝炸掉,丹江西岸的人则会在他方河漫滩上埋地雷埋炸药……


    现在听起来这些事儿简直匪夷所思,可确实是丹江两岸人民争夺那点稀有的河漫滩种庄稼,迫不得已采取的举措。姜崖听后大为震撼。


    葛兴国说75年冬天的时候双方甚至各自岸上设立哨兵,架起枪炮,准备炮轰对岸。这件事直接惊动了中央,最后在两省水利部和农业部的调停下坚定了七六协议,双方各自暂时搁置矛盾,t拆除了部分丁坝。


    然而1983年的一场洪水再次冲毁庄稼后,双方立马再次修建丁坝,到了93年,这段三公里多长的丹江两岸修建了20多处丁坝,洪水在这里绕来绕去直接绕晕了路,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两岸房子冲毁的更多了。


    前年也就是95年的时候,水利部批准了丹江两岸水利纠纷河段防洪工程规划。按照九五规划,在这段有纠纷的3.5公里河段内,所有挑水丁坝将会被拆除,还会对河道进行清理疏浚,并按20年一遇的防洪标准,统一修建、加高加固两岸堤防。


    这本是长达五十年纠纷的最终章,然而因为这项工程会侵占部分河漫滩,让大家伙少种庄稼,结果当年就被迫停了工,一停停到现在。


    要实现姜崖的设想,一方面需要将堵塞的淤泥清理掉,另一方面还要将丁坝拆毁,在临河一面修建吊脚楼……


    两岸村民把河漫滩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要,姜崖的举措每一步都在踩雷,而且踩的是大雷。


    梁有仙听得直摇头,“不行不行。姜崖,你在竹坑乡干得差不多肯定是要往县城里当大官的,可千万别招惹河里的事。稍不注意就万劫不复啊。”


    宋香巧也劝他不要轻举妄动。


    金竹村在山腰,祖祖辈辈就靠着山窝窝里那点地刨食吃,老天爷让吃饱饭就吃饱饭,老天爷让饿肚子就只能饿肚子。码头村和对面的白浪镇靠的可是河漫滩里大块肥沃的土地,金竹村人又羡慕又不羡慕。羡慕的是人家好歹能种大片庄家,吃得饱穿得暖,不羡慕的是为了这点吃食,他们需要拿起农具武装自己,为了保护丁坝闹出人命也不停休。


    现在金竹村很多人不用靠种地就能过上好日子,码头村人还要护着自己在河漫滩的地才能吃饱饭,宋香巧只能说,各凭本事挣钱,其他的她也管不了。


    姜崖说的天大的事,确实是天大的事,他们两个人帮不上任何忙。


    一时间,姜崖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了这件事,这几天他跑去县里水利局,交流一番后,对方直摇头,说这件事天皇老子来了都不敢招惹。他们水利局根据上层领导指示,派了挖掘机,派了建筑队,刚动了一点河漫滩的地,就被当地村民拦住,死活不让他们再搞下去。


    水利局的人说得很直接,那里的人民风彪悍,讲道理不听,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不能受一点损失,哪怕未来这件事利好千秋万代,当下他们就是不同意。你想比他们还强势,强行开工?这些人直接老老少少躺到挖掘机下……


    九六规划可是国家水利部协调双方定的方案,他们说不同意就不同意,你说还能谁来协调?就凭你?


    姜崖沉默了,一脸无奈地从县水利局走出来。


    想了想还是不死心,又跑去市水利局。市水利局的人说得更为难听:问题不在他们水利局,问题在本地“恶霸”。恶霸不除,这事别想做成。


    姜崖怀着一腔希望跑前跑后,最后还是落得个毫无办法。


    他知道跟宋香巧和梁有仙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劝他别折腾,可是……


    可是或许是病急乱投医,才抓着他们两个谈这件事。


    以前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都能解决,现在好了,他发现自己不是“无敌”的了。


    也正常。他安慰自己。


    梁有仙到底活得时间长,叹气道:“这件事嘛,关键还是两个村太穷了。”


    若不是穷,若不是眼巴巴盯着河漫滩能钟点粮食,谁会愿意冒险在这种地方刨食吃?


    再加上两个村为这件事闹了快五十年,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死伤十几人,这仇,这恨,可不是谁的一句话就能轻而易举解决的。


    宋香巧道:“不过现在码头村,马上要变大样了,以后就不用指望河漫滩种地……”


    梁有仙哼了一声,“这问题就更大了。你想啊,本来两个村都穷,现在其中一个村,政|府投钱要搞开发,另一个村还在坑底仰着头靠天吃饭,他们心里不就更不平衡了。”


    两人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姜崖别轻举妄动,在码头村能办多少事就办多少事,千万别把可能让自己前途毁于一旦的破事揽身上-


    就在所有人猝不及防时,丹江汛期提前到来。 4月5日是个星期六,本该在清明下的连绵细雨像是发疯了一样变成了雨柱,狠狠砸在这片已经不堪忍受的洪灾泛滥区。


    整个天被撕破了半边,汹涌的水倒灌下来,填满了枯竭了两年的河道,水浪在20多座丁坝之间激荡撞击,越发难以往下游排出。河漫滩上辛苦种下的庄稼,长势那么好,现在也被浑浊的河水淹没。


    所有人都求着老天爷可怜,赶紧把雨停了。


    可丹江上游下的比这里还大。


    竹坑乡立马启动防洪应急预案。所有人不能离岗。该巡岸的巡岸,该转移的转移,该加固的加固……


    姜崖早在这波降雨第一天就开始安排人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今年不同往日,码头村正处于最关键的建设期,万一洪水冲进码头村,但凡毁掉一处古建,毁掉一座古桥,这次码头村等了几十年的开发又要陷入困境。姜崖绝不允许这件事发生。


    即便提前做了预案,谁也没料到老天爷这么狠心,天黑时,雨还没停。


    此时码头村外的江面还在缓缓上涨,乡政|府的电话声不断。水文站的人不停报来数据。


    水位210.79米!还有4米到警戒水位。


    半小时后水位涨到了211.84米。


    葛兴国当机立断让码头村的人转移。电话一摇,早已做好准备的码头村村长陈元基通过广播让大家立刻前往南关集|合。


    “大家都赶紧去南关!南关有车!帮大家转移!谁都不能这时候给我掉链子啊。全部走!一个不留!”


    抖着颤儿的声音穿过雨柱,传到了各家各户。


    众人不得已互相搀扶着,被豆大的雨砸着脑袋,拖家带口往南走。


    叫声,哭声,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姜崖穿着雨衣,可雨势太大,整张脸早被雨水打湿,头发紧紧贴着额面,水雾蒙蒙中看着一群人往南走来。


    “哎呀呀你家的猪怎么也赶出来了!”陈元基一脸无奈,跳脚喊道。


    “我家的猪就是我的命根。我在它在,我走它走!”村民嘶吼着,硬着脖子把难题交给乡政|府。


    姜崖皱着眉往前看,除了这头猪外,转移的队伍中还有牛,还有羊,甚至还有一群鸡。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眼宋香巧。


    宋香巧立马明白,上前道:“行。人的命是命,牲畜的命也是命。咱们不就是多跑几趟嘛。来,老人小孩先上车。”


    姜崖道:“牲畜拉到乡政|府大院看管起来。那里地势高,淹不到。”


    陈元基这下松了口气。说通他们村这群倔驴转移比登天还难,从前天动员到昨天,嘴皮子都磨破了。让他们只带最关键的东西,其他的都放家里。洪水不一定会演过来,人命最要紧,其他的都是身外物。这样的道理怎么说都说不通。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是顶着锅碗瓢勺,拉着牲畜……


    好几辆拖拉机突突突响起来。梁有仙也来了,喊着人上他们村的拖拉机。


    码头村人多,分成两拨暂且转移到位于山上的金竹村和梁家洼村。


    这两村负责安排码头村人入户安住,吃喝拉撒。


    姜崖把转移任务交给三位村长,而后立马往河边跑去。


    河水再差两米就要越过警戒水位,丁坝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县里派来的水利专家也赶来了。


    黄黑的河水中夹杂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木头、树枝、家具,甚至还能看到死猪漂浮在水上……


    幸好这时雨势渐歇,众人都歇了口气。


    水利专家却眉头紧皱,上游的雨下的比这里还大还久,不仅丹江主河道的河水暴涨,河道两岸的支流也爆发了巨大的能量,夹裹着两岸的泥土、树木甚至房子一起冲进主河道。丹江河道就这么宽,只能往外再扩,再扩,侵入农田,侵入村庄……而竹坑乡码头村这段是丹江上游第四段大拐弯处, t河水在这里猛然脱去束缚,势必要往两岸冲去。


    形势不容乐观啊。


    姜崖听他一讲,赶紧安排众人继续加固丁坝。


    王学海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往县城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看来是哪里的电线被冲断了。


    更可怕的是他派人往县城赶去,离乡政|府三公里处的县道也被大水冲毁,这下竹坑乡彻底成了孤岛。


    姜崖深吸一口气,他紧紧握住水利专家的手,现在只有这一根独苗专家可以从技术经验上帮大家,剩下的全凭一股孤勇。


    此时透过蒙蒙的雨雾,对岸堤坝上闪过几道亮光。


    “快看。他们郭店村的人也来巡坝了!”有人喊道。


    姜崖定神一看,果然是。


    “他们今年又多加建了一道丁坝,洪水肯定只会往我们这边跑。”


    “是啊,他们郭店人就是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


    一众人都知道两村之间悠久的仇恨,说起来全在咬牙切齿。


    水利专家自然也晓得,苦笑道:“丁坝的防洪功能远不如修梯形大坝啊。而且你们在这里修了太多丁坝,只会影响泄洪,反而更危险啊。”


    这位专家参与过九六规划,这样的话跟两岸的村民都说过无数遍,可没人听,现在遇到这么凶险的洪灾,他们还在这里互相埋怨。


    “要是你们两个村子都愿意让施工队进来施工,现在哪会这么危险?”老专家跺脚喊道。


    丁坝可使河流的主流远离堤岸,防止河流冲刷,更有利于河漫滩淤泥囤积,增加土地,保护庄稼。可这里,两岸同时修建了超过20座丁坝,洪水被层层阻挡,挤压,只能往两岸席卷。


    村民们还是没觉得这事有多大,有人喊道:“现在雨也停了,水也不涨了,这次肯定能平安度过。”


    “是是是。这两天平浪宫的香火供得超级旺,神仙肯定保佑我们。”


    老专家听了直摇头,转头跟姜崖说:“小同志,咱们可一点也不能松懈啊。”


    他话音刚落,对岸忽然有人惊呼起来,紧接着一座丁坝竟然从底部开始坍塌,不到一分钟,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才建造起来的丁坝就这么被江水冲塌了一半……


    所有人都震惊了。对面的马灯亮得更多了,叫喊声更大了。


    刚才还在说肯定能平安度过的几人沉默了,转身颤着音问老专家和姜崖,“我们这边……”


    还能怎么办?只能在洪水最高峰到来之前在原有的堤坝上加固再加固,加高再加高。


    至于丁坝,此时坍塌也抢救不得,坍塌了更好,让洪流下行的更顺畅。


    幸好姜崖提前准备,尼龙袋里装满了砂石,成吨的建筑废渣也在旁边随时待命,附近的青壮年都赶来抢险……


    老专家一看说还不够。别看现在降雨暂停,上游的洪峰还没到达,还有两米洪水就会没过大堤,冲进村庄……再说所谓的大堤也不过是简易大堤,论高度,不够高,论结实度,不够坚固,所以只能临时加固,并祈祷老天爷再可怜可怜这片土地人们,再给一次机会,等来年一定把大坝建高建结实了。


    党员率先冲上大坝,将抢先旗帜扎进土里,身上绑上绳子率先跳下大堤,再汹涌的水浪中扛过一袋一袋砂石堆下去。其他人则排成数队,站满了长达三公里的大堤,尼龙袋从堤外传到堤内,数十盏马灯挂在树上,照亮了抢险现场。


    葛兴国等乡政|府领导也来了,撸起袖子开干。


    女人们也不得歇,力气大的跟男人一样扛尼龙袋,力气小的则在后方烧水煮饭,确保大家不饿肚子。


    姜崖让王学海领着一队人拿着手电筒到处排查险情。说个不好听话,万一大堤守不住,保命要紧。


    半小时后雨又淅淅沥沥开始下起来,大家更焦灼了。


    姜崖索性连雨衣也不穿了,让人撑住尼龙袋,抄起铁锹往里倒石头。


    “姜崖!姜崖!”有人在不远处叫他。


    姜崖应了一声,放下铁锹。


    “咱们这边堤岸看起来还没什么大险情,但对面郭店村就……”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怼道:“你想干嘛?他们村的人能耐着呢,轮不到我们操心。”


    姜崖皱起眉头,冷着脸说:“洪水不分谁姓陈谁姓郭!都是爹妈养的,灾情面前还说这种话……”


    难得看到面团似的姜崖发火,众人都闭了嘴。


    王学海小声道:“我刚问了老专家。他们郭店村在丹江左岸,河漫滩最大,按理说洪水冲击力度没我们这边大,但他们这几年建的丁坝太长……”


    这些水利知识王学海不懂,但肉眼可见能看到对面的人显然慌了神,已经塌了一座丁坝,接下来还会不会再塌更多丁坝,谁也难预料。


    “他们好像准备的抢险材料也不够,往内堤倒什么的都有。”


    姜崖想了想,当机立断跟葛兴国汇报了一下,对方也认同他的提议。


    “救人要紧。其他的后面再说。”


    姜崖得了令,立马喊上王学海,又找了一堆人,叫上老专家一起跑到明清古街的施工现场。


    “把这些脚手架全拆下来!”


    众人一听惊了。可命令当前,谁也不能质疑。


    老专家立马明白姜崖的做法。


    “好好好。用尼龙绳把这些脚手架缠起来,里面装满石头就等于一个大型的可移动的防波堤。”


    说干就干,姜崖让王学海开来一辆拖拉机,不,还不够,还需要至少三辆。


    原本安装在古建外侧的脚手架被拆下来,分成大小不一的石笼,而后一一叠起来放到拖拉机上。


    雨还在下,王学海开上第一辆拖拉机,冲进雨阵。


    陈元基刚好回来瞧见这一幕,喊道:“你们要去哪?”


    姜崖大喊道:“郭店村!”


    陈元基瞪大眼睛,“去?去哪?”


    第126章


    陈元基有多少年没去过郭店村了?一时间他也算不清楚, 少说也有二十年。明明它就在河对面,只需要五分钟,三百秒, 跨过两河之间的那座老桥就到了。外人提到竹坑乡码头村, 总说它们一脚踏三省,一只大公鸡只要叫鸣, 三省的人都会同时起床……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码头村的人从不跨过这座桥,郭店村的人也当这座桥从不存在。


    为什么?物理距离这么近,可实际上两村之间隔着十几条伤亡的仇恨,数十年的积怨把这条天然之河推得更宽更深。


    但凡天降大雨, 洪水袭来,仇恨就会再次翻涌而出。


    今天也是。


    可面前这个冒着黑烟的拖拉机上,浑身湿透的年轻人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他们要去郭店村!


    带着一车的救灾物资去对面!


    他怎么能忍!


    陈元基脸色阴沉下来, 上前一把拽住王学海的胳膊,喊道:“不能去!”


    王学海一愣,“救人要紧啊!”


    陈元基又上前一步,直接把半个身体压在拖拉机的扶手上,吼道:“要去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姜崖从车斗上跳下来,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元基叔, 对面的坝塌了。再不堵上的话,对面会死人的。”


    陈元基涨红着脸,喘着粗气说:“我们这边死人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来救我们?”


    83年那场洪水将码头村这边的丁坝全部冲毁,洪水像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冲进码头村的街道,河边的房子被掏空的地基,倒了一大片,死了好几个人,这些人不是他的叔伯婶嫂就是他的子侄。怪就怪对面郭店村的丁坝修得又多又长,洪水全涌向码头村。


    今天他们郭店村不过是塌了一个丁坝,姜崖就要带人过去帮忙,那死了十几年的人泉下有知能放过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吗?


    这时葛兴国也赶了过来。


    “老陈你不要在这时候犯倔脾气!”他急不可耐地扯过陈元基的胳膊。


    他这个乡长难做啊。在某种程度上,竹坑乡成也丹江,败也丹江。过去丹江是航道,带来四面八方的货和钱,现在丹江断航,淤积出广阔的河漫滩,成了两岸人抢夺的土地资源。大家伙太穷了,才将眼珠子紧紧盯着这片能养活人的地方,所以谁来抢就拼命。


    好不容易请来国家水利部集中协调出一个九六规划,修大堤的钱也有了,可大家还是不愿放下世仇,阻挠施工。


    不然,今晚也不用转移,不用加高大堤。


    “葛乡长,我知道你官大,压我好几头。可我不仅是码头村的村长,老陈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今天要是放他们过河,我没法交代。”


    “郭店村是t别的省别的市别的县别的乡,跟我们西河县,我们竹坑乡没有半毛钱关系。我们凭什么过河救他们!”


    “再说我们这边的堤坝还危险着呢,这些东西为什么不用在我们自己的大坝上?”


    陈元基别看平时寡言少语,这时候像机关枪一样在葛兴国心口窝突突突射了个透心凉。


    葛兴国气得真想捶他两下。他转脸看向姜崖。这人脸湿漉漉的,可那双眼睛依然沉静。


    他知道姜崖这么做的目的。救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姜崖怕是还想趁着这个机会打破两岸的禁锢,在仇恨的铜墙铁壁上硬砸穿一个洞来。


    明明知道自己可能会撞得头破血流,可依然想这么做。


    这小子就是这样的人。


    他大手一挥,“谁愿意去对面,举手!”


    陈元基直起腰来。


    拖拉机上站着的几个小伙子都是码头村的。这几人原先在县城工地干活,码头村开工建设后,他们从县城回来,短短十几天就和姜崖打成一片。年轻人总是慕强的,和姜崖这么能干且愿意教他们的人在一起,他们当然听姜崖的话。


    几人盯着陈元基的脸,又忍不住看向姜崖。


    姜崖什么也没说。


    陈元基立马指着他们吼道。


    “你!你亲叔就是73年那年,被郭店村的人打断了腿,一辈子光棍!”


    “还有你!你爷爷当年可是一马当先,修丁坝,保庄家,还把家里的土枪贡献出来架在丁坝上要跟郭店村人鱼死网破……”


    “你!”


    “还有你!”


    “……你们哪个敢过河啊!也不怕被全村人戳脊梁骨!”


    这几个小伙子面面相觑,原本高高举起的铁锹缓缓放下来。


    王学海见状长长叹口气,“不去就不去!赶紧下去别耽误我们过河!”


    小伙子们灰溜溜从车上跳下来,本想跟姜崖说点什么,瞅见陈元基那张快要杀人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元基只能管得了自己村的人,姜崖和王学海人家是乡干部,他就是再不愿意也管不着。


    王学海没好气地扯回扶手,“姜崖,坐稳了,咱们过河!”


    葛兴国上前叮嘱他们一定要注意安全。送完救灾物资就赶回来。


    姜崖答应着,拍了拍王学海的肩膀,拖拉机再次发动,突突突地消失在雨雾中-


    这座桥平日里极少人走,今夜雨大,远远看去,桥面几乎贴着水面,几乎成了浮桥。


    通往大桥的路面早被水淹了半尺深,没过半个拖拉机车轱辘。


    王学海心焦,这桥年久失修,桥墩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挡得住洪流的侵袭。


    车斗像是有千斤重,路面颠得人屁股疼,雨柱劈头盖脸,王学海几乎靠着本能和记忆往前开-


    “快看!那是什么?”


    有人眼尖,突然瞧见万年不过人的大桥上竟然有两道光束,朝着郭店村这边射来。


    隐约中还听到拖拉机的声音。


    “日他先人啊!码头村的人来炸坝了!”


    “快快快!叫人过来!”


    “去大桥,把人堵住!”


    郭店村的村长郭正初一脸怒色,就知道码头村的人天天干生儿子没□□的事,老天爷都要把人摁水里淹死了,他们还不忘过来炸坝,再送他们郭店村人一程。


    一行人急冲冲淌着水往大桥奔去-


    “妈的!这桥颠死我了!”王学海开得歪歪扭扭,时不时要被桥面的坑颠得屁股跳起。


    姜崖几乎整个身体都趴在车斗里的脚手架上,把身体当绳索,紧紧拽着,生怕珍贵的救灾物资掉下去。


    “哎哎,有人来接我们了!”


    “还是郭店村人比较有眼力见啊!知道我们是来帮忙的。”


    王学海话还没落,就瞧见一群人举着铁叉,扛着铁锹,拿着扫帚,甚至还有人还掂了一把砍刀……他们的脸在雨帘中透出几分狰狞,怨气、怒气、火气喷薄而出。


    “草!”


    这群人像不要命似的,黑压压冲过来,瞬间围住了拖拉机。


    “你们想干嘛?!”


    “你们码头村的人就喜欢落井下石!”


    “要想炸我们的坝,就从我们身上轧过去!”


    还没等姜崖和王学海两人反应过来,就被人从拖拉机上扯了下来。


    “哎哎哎!你们轻点!”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郭正初从人群中走出来,一双凶目死死盯着这两人。


    年轻。面生。


    “去看看车上藏了什么东西?”


    几个村民麻溜登上车斗,翻看了半天,只看到一筐筐装满石块的脚手架框……里头还塞了几个马灯以及一大堆尼龙袋。


    就是没有炸药。


    再说之前对面的人过来偷偷炸坝,要么悄无声息地爬桥过来,要么像水鬼一样游过来,哪像这次正大光明地开着突突车冲过来。


    郭正初不傻不笨,他冷静下来,问:“你们是什么人?”-


    早都听说对面码头村在折腾所谓的“大事”。原本郭店村人是不信的。对面这群“鳖孙”躺在祖先留下的家产上啥事都做不成。喊了几年的旅游开发都不成事,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在河漫滩的土里刨食吃,当一辈子泥腿子。


    谁知道,这传言竟然越传越真,最后对面竟然在某天早上开了好几台推土机,一座座老砖房坍塌下去,烟尘像蘑菇云一样升腾起来,吆喝声,吵闹声,一阵阵地传到河对岸,郭店村人坐不住了,齐齐跑去村长郭正初的家里问个究竟。


    郭正初把他们训了一顿,说人家码头村人干天干地也不干他们郭店村人的事。


    再说他们搞那些事,还八字没一撇呢,很大可能就是瞎折腾,到时候一个游客都不来。咱们就坐在这里看对岸天天哭,看他们眼泪填满整条丹江。


    再再说,他们忙着搞建设,搞开发,以后这肥沃的河漫滩全是咱们村的,不是正好吗?


    村长的话让大家为之一振,像是看到一幅未来的美好画卷。


    然而,就有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们,嘀嘀咕咕说:“种地多苦啊。听说对面金竹村的人搞农家乐,都赚了好多钱。都不用吃窝窝头,天天大鱼大肉……”


    “对啊。他们现在赚到钱了,今年过年在江边放烟火,又高又漂亮,从来没有见过。”


    郭正初一巴掌拍到最近那个说话的年轻人身上,“你咋知道?你是不是又偷偷过河了!”


    “这还用过河才能知道的吗?”


    “你还犟嘴!”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啊。”


    “……闭嘴!”


    一场鸡飞狗跳,不知道村长的话让多少人继续安心在河漫滩种地,幻想明年,明年的明年,收成能稍微好一点,好歹种出多余的粮给娃娃们换点补身体的东西。


    今晚,大雨倾盆,对面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自称是对面竹坑乡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冒雨前来是想过来帮忙送一些紧要的救灾物资。


    “你们能有这么好心?”


    “别不是藏着什么损招吧。”


    一群村民从上打量到下,从下打量到上,恨不得把姜崖和王学海两人脑子开个瓢,看看里面到底是黑瓤还是红瓤。


    姜崖定定道:“你是郭村长?!”


    郭正初盯着他,“咋?。”


    “事情紧急,有什么疑问随后再问我们不迟。我们在对岸看到你们这边的丁坝损毁比较多,这车东西倒下去,可以挡一挡洪水。”


    “我们上游的水文站发来数据,还有两米,咱们这段的丹江水位就要到达警戒水位。”


    “马灯和尼龙袋是我们提前多余准备的,拿过来给你们用。”


    姜崖向来有种魔力,哪怕再危机的情况,他总是能沉稳地说出令人不得不考虑的话。


    郭正初听到这两人是对面乡政府的人,脑子第一反应是竹坑乡的人又要来求他办事。无非就是想赶紧把停掉的工程再次启动起来。


    用这车东西做个敲门求人的礼物。


    不用白不用。


    他挥挥手,啥也没说,就让自己村里的人上去开车,并给另几个人使了个眼色。


    “走!去大堤!”


    这几人不动声色地站在姜崖和王学海身边。他们走到哪,就跟到哪里。


    王学海看了姜崖一眼,姜崖压根没在意,而是一脸沉稳地跟着郭正初。


    这边的情况果然不容乐观。也不知道为什么,同样的丁坝,郭店村这边坍塌地厉害。按照老专家之前的分析,或许是他们修的丁坝太长,加上他们在河流的左岸,本身河流的冲刷就比较剧烈,若是施工质量再不咋样,丁坝坍塌也就不足为怪了。


    “水太大了!我们倒进去的石头一下去就滚走了!”


    “水还在涨!我们快要顶不住了!”


    “t至少还有三处坍塌的地方!”


    一句险情跟着一句,狠狠砸在在场的每个人的心上。


    事不宜迟,拖拉机上的小伙子得到郭正初的指令,把车调转方向,车斗朝江……


    倒车!倒车!在离江边还有两米的地方,车停了。


    小伙子屁滚尿流地下来,颤颤巍巍地说:“我腿软!”


    是啊。谁腿不软? !本来这里就快要坍塌了,这么重的拖拉机还载着这么多的东西,再往后退,怕是一不留神就全部掉进江里。


    这可是拿命在开啊。


    “真是没用!”郭正初骂道,喊着谁敢上。


    人家竹坑乡的人都敢冒着雨开着车过来送物资,自己人却跟个怂蛋似的丢人。


    看了一圈,竟没有一人敢举手。方才气势汹汹要干天干地的牛逼模样荡然无存。


    “我来!”


    王学海应声喊道,敏捷跳上拖拉机。


    他在部队学的车,技术过硬,胆子惊人,这点险情不足为惧。


    郭正初顿觉有人从天上伸出一个巨大巴掌狠狠打在他的脸上。


    王学海拉起手刹,头往后,边退边看,众人赶紧帮忙看地面情况。


    “倒倒倒!”


    “停停停!”


    在离岸边还差半米的地方,拖拉机停了下来。


    此时边缘已经有土块扑扑簌簌往下掉。


    车斗升起,脚手架跌落进江里。


    浑浊的江水腾起肮脏的水花。脚手架够大,够重,一下水就挡在快要坍塌的边坡旁,洪水恶狠狠地扑打过来,溅起更凶猛的浪花后便消融了。


    众人欢呼起来。


    还没等他们高兴一会,远处有人大喊道:“塌了塌了!”


    众人拎着马灯急急冲过去。


    只见一道洪流像无所畏惧的巨蛇,冲破了大堤,钻进了堤内的树林里,不远处房子影影绰绰……


    大家慌了。


    “赶紧倒东西啊。”


    “沙袋,石头,往里扔!”


    “都用完了。还有啥能挡!”


    郭正初站在破口处,颤着声音喊道:“快,让大家转移!”


    往哪转?到处都在下雨,到处都是水,谁也不知道哪块土壤吸饱了水马上就要坍塌,谁也不知道哪条沟一会就要被山洪席卷……


    姜崖知道郭店村人可能没做好准备,但也没想到连转移方案都没提前做好。


    “我家好几口人,还有那么多鸡,几头猪,怎么走得了!”


    “我们距离岸边远一点,能不能不转?”


    “村长,万一转移的路上再遇到啥情况,那不是更危险?”


    说什么的都有,吵闹声都把雨声都盖过去了。


    都在等郭正初做决定,他转身看着黑乎乎的江面,这时他转脸看向姜崖。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似乎在等他开口。


    但,也只是片刻。他的小人之心就被戳了个洞。


    姜崖开口道:“郭村长,我们乡政府地势高,可以过去暂且躲一躲。”


    远亲不如近邻。


    距离郭店村最近的村也在五里之外,徒步走过去也要个把小时。可他们踏过这座丹江桥,去异省异县异乡只需要五百米,只需要五分钟。


    怎么选?显而易见。


    然而,是谁方才还在骂人家竹坑乡的人鳖孙?是谁发誓这辈子都不跨过这座桥?是谁命令所有人都不许过河?


    郭正初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好在夜黑,看不太出来。


    姜崖跟王学海使了个眼色。


    王学海自来熟似的,上前一把揽住郭正初的胳膊,“郭村长,咱们可别再磨叽了。等会水没过大桥,连过去的路都断了!”


    郭正初还想拿乔一下,王学海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哎呀,此一时彼一时,到时候大不了你们给我们竹坑乡赶几头猪过来。”


    郭正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反正不会白让你们帮忙!”


    “是是是!”


    王学海立马松开郭正初,喊道:“快。分出来十来个人挨家挨户敲门,赶紧过桥去对面。告诉他们啥也不要带,除了人!”


    “剩下的人,分成三组。第一组去巡查所有大坝,发现险情立马来报。”


    “第二组,继续去刚才破口处填石头!”


    “第三组,来!咱们把这个缺口堵上!”


    姜崖赞许地看向王学海,他转向郭正初道:“郭村长还烦请你叫个胆大心细的,先去对岸一趟,告诉我们葛乡长这里的情况,请他安排好咱们郭店村人转移过去。再去找一趟金竹村和梁家洼村的村长,让他们再派些人过来,还有把码头村工地上的脚手架都拆了……”


    郭正初愣住了。就说方才那一拖拉机的脚手架是从哪里来的?原来是人家码头村工地上的。听说对面工期非常紧,施工队三班倒,24小时不停工。脚手架要是都拆了,肯定会耽误时间。时间就是金钱,这……欠的人情越来越多了。


    不过,姜崖舍近求远去找金竹村和梁家洼的人过来,码头村就在对岸最近的地方,任谁也知道是为什么!就知道姜崖两人过来肯定跟码头村的人没关系!


    他脚一跺,叫了自己亲侄子过来,把姜崖刚才说的话又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遍。


    “我能过河吗?”侄子面露难色,“码头村的人会不会把我绑起来扔江里?”


    郭正初嘿了一声,给了侄子一个脑瓜崩,吼道:“赶紧去!”-


    宋香巧安排好码头村的人后赶紧马不停息地回到岸边,这时候才知道姜崖和王学海开着拖拉机去了河对岸。


    她盯着陈元基吼道:“你们怎么能让姜崖只带王学海一个人过去?你们码头村要是没有姜崖,现在还在祖宗留下的老房子里追忆过去的辉煌呢!”


    “要是没有姜崖,你们哪里来的钱搞开发!”


    “要是没有姜崖,你们这条老街还是死的!”


    “你们也知道对岸的郭店村人不是好惹的,还敢只放他们两个人过去?!”


    要是姜崖在,肯定会拦住宋香巧不让她这么讲。一定会说这一切都是大家伙一起合力的结果,不是他个人的功劳。


    宋香巧可不管这些,姜崖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们金竹村的恩人。恩人现在对岸生死不明,她不能不管。


    陈元基被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女人批评地抬不起头来,饶是他还能说出那套和郭店村人的仇恨历史的话……不管咋说,姜崖对他们码头村尽心竭力,从不喊累,那些征迁、融资、策划等一系列在他看来像山一样巨大的事情,他都能有条不紊地搞好。


    就冲这点,他确实不该让姜崖只带一个人过去对岸。


    可是……


    他木讷地动了动嘴唇,说:“那可咋整?!”


    恰好梁有仙也返回来了。老爷子听说这件事后跳得比宋香巧还高,骂得比宋香巧还凶!


    “日他先人啊。走!梁家洼的人跟我走!我们去对面把姜崖和学海救回来!”


    “走!金竹村人的人跟我走!跟上!”-


    郭正初这位亲侄子叫郭永宁,这小子可不像刚才在他亲叔叔面前装得那样“清白”。码头村人也还是人,他们那边有八大件,有大集,有山歌赛,有免费景区可以逛,过年的时候还有好玩的表演,不像郭店村死气沉沉毫无乐趣……他不知道偷溜过来多少次,码头村的每一个块砖他都踩过,每一堵墙下他的身影都经过。


    也就他的叔叔郭正初爱端着村长架子,控制村里人的自由,恨不得让他们紧紧捏住鼻子,不和人家码头村人呼着同一片空气。


    有好几次差点被人逮住他偷溜过河,吓得他年纪轻轻差点得了心梗。


    今天郭永宁有了正大光明过河的理由,可一颗心七上八下,腰也挺不起来,两条腿也直打摆,耳边的水浪声像是恶魔咒语,不停提醒着他今天可不是去对面吃香喝辣,要是一句话没说对,一步路没走对,小命就可能交代到这里。


    浑身已经被雨浇得个透心凉,桥头,桥中,再到另一边桥头……熟到不能在熟的路此刻变得格外漫长。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瞧见对面两道灯光,随即又是一辆拖拉机的突突声。


    不是,不是两道光,是好几道光。


    吆喝声传来,好像还听到郭店村三个字。


    郭永宁暗叫不好,怕是对面发现他的踪迹,要把他抓起来拷问,然后丢河里。


    跑!跑回去!跑回去起码还有条命!


    还没等他拔起腿,对面叫喊声骤起!


    “谁?!站住!”


    “别跑!”-


    郭店村人哪能料到这次洪水还没到达高峰,他们村的丁坝就快要挡不住了。


    三点五公里长的堤岸已有三处险情,其中两处用石块暂时堵住,可无处奔走的洪流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缺口,作势就要扩展自己的地盘,第三处缺口不一会就变得又宽又急。尼龙袋一t袋又一袋地丢进去,像丢进了无底洞。


    缺口处的边缘土层变得更加不稳固,扑扑簌簌地不停跌落。


    所有人都很焦急。


    村里人还在转移,这洪流一会就淹没了树林一米深,再等一会就会把通往大桥的路淹没。


    姜崖盯着洪流看了一会,转头说:“把拖拉机推进缺口!”


    所有人:“!!!”


    要知道一台拖拉机五千块钱左右,可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即便买得起也主要用来拉沙卖沙换钱,哪能把一台好端端的拖拉机丢进江里,这跟直接扔钱有什么区别? !


    再说这是人家竹坑乡的拖拉机,怎么想都不合适。


    王学海皱眉喊道:“这是有仙叔的拖拉机!老头宝贝地很啊。”


    他环视一周,郭店村人没一个应腔的。


    他们村肯定也有拖拉机小货车,咋没人愿意贡献的?


    郭正初还没从姜崖的话中反应过来。这小子怎么处处不走寻常路?


    “我会跟有仙叔一个交代。钱我出!”姜崖定定道。


    王学海连连跺脚,“你小子一个月才多少工资啊。”


    “郭村长,我们可是救的你们村,你们多少也得表示点吧。”他是个脸皮厚的人,不像姜崖总是愿意自己主动承担多点。


    郭正初咳咳两声,他家倒是有一台拖拉机,可也宝贝地很啊。


    正在这时,远处突突突声音再次响起。两辆拖拉机急促驶来。


    宋香巧穿过雨帘一下子看到姜崖的身影,激动地从驾驶位上站起来,喊道:“姜崖!姜崖!我们来了!”


    所有人连忙看过去。


    宋香巧和梁有仙各开了一辆拖拉机,拉着一堆人来了!


    “哎呀,拖拉机主人来了!”王学海松了口气。他明白姜崖的心思,知道这小子大爱无疆,可他也讨厌姜崖这样,会衬托得别人特别自私。


    梁有仙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郭正初。


    这个郭老头比他年轻,可比他生猛。当年就是他带着全村人和码头村的人隔河对抗,土枪、弹弓、箭,能整上的武器全整上。


    宋香巧则冲到姜崖面前,忍不住唠叨着:“你怎么能和学海只两个人就冲过来?”


    姜崖心头一暖,朝她撇了撇唇角,而后转脸看向梁有仙,说想借他的拖拉机一用。


    梁有仙一听,刚才还昂扬的激情一下子被雨水浇灭了,那颗本就不怎么大方的心顿时纠结起来。他整张脸皱成一团,虽然姜崖说会负担这个损失,可他怎么好意思要姜崖的钱?


    但姜崖轻易不张口,人家都求到他这里,又是人命关天的事……


    梁有仙一跺脚,发狠道:“行!把它推下去!”


    郭正初瞥了一眼四周,村里人被雨水蒙着的脸上有激愤,有羞愧,当然还有事不关己的冷漠。


    不说过去两岸之间的仇恨,就说今天。人家竹坑乡的人主动冒雨前来送物资,还帮忙出主意,现在还主动放弃拖拉机堵缺口。他们郭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若是再不做点什么就说不过去了。


    “别!我家也有拖拉机!开过来,推下去!”


    姜崖皱眉道,“来不及了!这块马上就要坍塌了!”


    说完他让大家后退继续装尼龙袋。


    汹涌的洪流还在攻城掠地,被它舔食掉的土层越来越多。


    宋香巧动作最快,立马招呼金竹村人装石块。两人一组,你撑袋,我倒石头,装完就用绳子随手一扎,马上就有人扛起来往大堤上爬。


    “都别愣着啊!赶紧排成两列,把袋子扔水里!”


    接龙传递,速度最快。


    王学海使劲摇起摇把,快速转动,顺时黑烟冒起,拖拉机马达发动,整个车都颤抖起来。


    梁有仙心痛啊,还想上去摸摸大宝贝,可王学海已经调转车头,倒着往坍塌的缺口开去。


    “小心!”姜崖提醒道。


    王学海嗯可一声,而后一脸蔑视地骂道:“老天爷是破了□□吗?下下下下他妈个没完没了!看老子把嘴给你堵上!”


    车快速后退,本就酥软的大坝像是快要承受不住似的,不停地坍塌……车斗后是吃人的洪流。


    “跳啊!快跳啊!”众人大喊着。


    王学海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头扭向后面,死死盯着黑魆魆的缺口……


    姜崖的嗓子眼陡然卡紧,这小子不要命了吗?


    “王学海!”


    沾满了黄泥的车轮一半已经悬空,车头顺势翘起。


    就在众人惊呼中,拖拉机发出最后一次怒吼,眨眼间坠入黑深的洪流,千钧一发时王学海纵身一跳,一个踉跄,半身趴在松软的土坡上,两只脚已然悬空。


    姜崖大喝一声,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把人扯上来,还没站定,两人身后的土坡又坍塌下去一半。


    “赶紧扔沙袋!扔!全扔下去。”


    拖拉机不能白白被牺牲。必须趁它形成临时防线的同时赶紧再在堤内侧岸用沙袋填满空隙。


    梁有仙看着被洪水淹没的拖拉机心疼地要死,可也只能心里叫唤,面上还是一脸“我最有大局”的不在乎,他咒骂着老天爷,喊着梁家人往前冲。


    撑袋子的撑袋子,装石头的装石头,扎口的扎口,整完一袋就赶紧让人传上堤,再扔进去。


    两排,四排,传送的人流布满整个大堤。


    有条不紊,分工合理。


    王学海、宋香巧、梁有仙应是提前被训练过。所以才能调度适度,指挥得当。


    郭正初见状,这才知道,原来人家竹坑乡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汛期的防备工作。姜崖说得也非常直接,他跑去县市两级水利部门了解这三点五公里大堤到底为什么长期停工,也知道两岸由来已久的宿怨……


    郭正初边听边用铁锹铲沙石,听到这里他顿了下,要是有人昨天告诉他,今天对面他最见不得的竹坑乡人跑来帮忙抗洪,他肯定把这人骂一顿然后赶出去。可现在这群竹坑乡人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是送物资,还舍得把拖拉机扔下江……只能说太魔幻。


    姜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叹了口气,“原本不用这样的。”


    县市水利部门虽然讨厌沾染这些几十年的纠纷,但他们还是好心提醒姜崖今年天气有些异常,汛期说不定会提前到,而且可能会往年严重些。现在大堤未建成,只靠着丁坝怕是不行,要提早准备好救灾物资,安排转移方案,加固丁坝……


    郭正初压根不知道这个信息,他在郭店村当村长几十年,自认为摸住了身边这条江的规律,一般就是五年发一次洪水,但基本上也就与丁坝齐平。 83年那次洪水最大,淹了田,冲了房,还死了两个人。除此之外,年年都是风平浪静。去年七月中旬下了几天大雨,涨高的江水险险通过村边,原本以为今年应是无忧,谁能想到今年的洪水来的又早又大。


    在姜崖看来,两岸早都该互通有无,团结协作,同吃一江水,怎么能闹成敌人?


    “我给您这边打过电话!”姜崖苦笑说道。


    郭正初纳罕,他怎么不知道?


    姜崖得到今年防洪预警这一信息后,立马找来黄页想给对面的郭店村打个电话。他当然可以跨过桥跑到对面去,怕是去了之后被对方认为“居心叵测”,压根不信。他本想“耍个诈”,自称自己是对面省对面县的某处水文站工作人员,让其警戒今年的洪水,提前做好准备。谁知道,黄页上的电话打了好几遍都打不通,不是无人接听,就是正处在通话中。有一次接通后,对方一听他是水文站的人,就啪叽挂了电话,压根不愿意听他多说一个字。


    怕是郭店村的人草木皆兵,这些年来死守一个信念,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把他们的坝炸了,不能少半毫河漫滩的土地。对面竹坑乡码头村,以及相关的水利管理部门都是他们不愿意听到的字眼。所以接电话的人听到姜崖提及水文两个字,下意识认为又是逼他们开工,所以把电话直接挂了。


    郭正初苦笑几声。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堤上马灯点点,所有人浑身湿透,腿越来越沉,脚上沾的泥浆像是有千斤重。


    “快快快!水还在涨!”


    王学海大喊道,一马当先扛起沙袋往江里狠狠扔过去。


    越过洪流,对岸马灯簇亮,连成一条巨蛇,人影晃动,叫喊声被风浪吹得支离破碎。


    一江两岸的人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同步,守护大堤,保卫家园,誓要把这吃人的洪流阻挡在大堤之内-


    郭店村人偕老带幼,冒着雨,乌泱泱一行终于走到丹江桥的西头。这群人中年龄大的人年轻时候经常来对岸的竹坑乡赶集甚至走亲戚。 t要知道过去一江两岸本是一家,后来隔河分划为不同的行政区域,这才把这片土地人为地隔开。实际上他们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这些年他们像是忘了对面还有一片熟悉的土地,绝对不会过来赶集,即便是亲戚也断了来往。


    年龄小的郭店村人则在老一辈的训导下,听了太多关于对岸的坏话,把他们当做郭店村的仇敌,遇不见也就算了,要是在什么地方碰到,不说当面斥责打骂,朝地上吐口唾沫那都是最低标准。


    可此时此刻,他们站在这里,要去对面求一片遮雨藏身的地方,求一处安稳所在,着实让人难堪。


    “哎呀,真是干嘛要过去他们村?!”


    “他们之前拿着枪对着我们的时候,可一点没心软!”


    “别咱们跑过去人家不接待!别跑一趟!还是躲自家窝里安全点。”


    郭永宁作为叔叔郭正初的代表,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把村里人安全带到对岸。这些老的少的,堤坝没劲修,嘴上的劲儿倒是使不完,一路上逼逼叨叨的,他听得心烦意乱。


    “叔公,要不你返回去!就你那破屋,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要是全村人的房子都泡在水里,你家房子肯定第一个倒!那倒省了棺材钱了!”


    叔公:“你!你!你……”


    叔公被气得人仰马翻,仰起头刚想喷回去,嘴巴一张,被灌了一嘴的雨!


    第127章


    吵吵嚷嚷中, 桥对岸突然亮起好几盏光亮。桥面上瞬时震动起来。


    “谁?!”


    有人惊呼问。


    雨雾中亮光越来越近。


    徐洪福那张满是诚恳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郭永宁一个小时前见过他。若是平常,他这样的小喽啰整日里不是看狗打架就是吐唾沫玩弄蚂蚁,用他叔叔郭正初的话来说,他都不配用游手好闲这四个字。狗嫌人嫌的,哪能有机会见到像徐洪福这样的乡干部。更别说,现在徐洪福见他真把全村人都带来了,拍着他的肩膀夸他好小子!


    好小子? !郭永宁浑身不自在起来。


    “领导,咱们赶紧过河吧。这桥总感觉不安全。”


    徐洪福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乡政府好几个工作人员,赶紧上前帮忙。


    有人非要抱着电视转移,现在套了塑料袋的电视被扛在了徐洪福的肩膀上。


    有腿脚不便的老太太, 现在也被竹坑乡的人二话不说背在身上  “大家动作快点。先过了桥,再坚持几步就到乡政府了。”


    郭店村人本还想用小人之心再度一下竹坑乡人,可见他们不仅冒着雨来接他们,还动手帮他们,什么刺囊人的话都没说……他们只能沉默地跟着,再看看究竟。


    他们快步走上了码头村的明清古街,空无一人,唯有不停的雨帘。青石板上积的雨水已经没了脚。大家得知码头村人早已转移到山上去,这下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随处可见施工现场,原来大家私下传的都是真的。码头村过去一两个月里时不时腾起的小蘑菇云是真实存在的。经过南关时,这里拆了一片,原来的砖房子都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三个大基坑,现在里面填满了雨水。徐洪福像是知道大家在想什么,解释说这里将是码头村的游客服务中心。


    旁边还在已经平整过的土地,是未来景区的停车场, 能停三百辆小车,五十辆大巴车。


    多少辆?三,三百五十辆?竹坑乡人胆子可真大啊,竟然认为自己能接待这么多人?


    要知道郭店村交通极为不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竹坑乡还偏僻。他们去县城只有一条年久失修的乡路,县城去十堰市还要翻越好多座大山,至少四个小时。要不然在古代时候,这里怎么会是流放的好地方,一方面距离长安和洛阳不算太远,容易监控,另一方面这里“纵横千里,山林四塞”,和外界几乎处于隔绝的状态,被流放者也不方便跟朝中来往。


    很多郭店村人终其一生也没去过十堰,他们压根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跑来这种年鸟不拉屎的地方看什么风景或者老房子。


    在他们眼里,丹江也就那样,码头村的老房子也就那样。没什么稀奇。


    或许真如村长郭正初所言,码头村人在瞎折腾,最后啥也落不着。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们终于冒着雨来到竹坑乡的乡政府大院。


    还没走进去,已经听到里面各种咩咩咩,哞哞哞,哼哼哼,咯咯咯……


    大家面面相觑。大门一开,挺大的院子里竟全是鸡鸭鹅猪牛羊。


    啥意思?竹坑乡人打算把他们和牲畜关在一起吗?


    还没等他们发作,徐洪福抱歉解释说,这是码头村人的家畜,来不及转移到其他地方,只能先放乡政府这里看着。乡政府大楼有三层,会议室、工作人员宿舍、各种能容纳人的地方都已经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毛巾毯子被子,要是饿了的话,小厨房还能做点热面汤……说到这里他拉着站在最前排的叔公等人道:“我已经让厨房的师傅烧好了一大锅姜汤,赶紧喝上驱驱寒,别感冒了。”


    果然,如他所说,这里有地方坐,有地方躺,还有滚烫的姜汤喝……刚才还在吵闹的娃娃们也安静下来,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瞪着眼睛看着陌生的四周。叔公们脸色也好看多了,好歹那些牲畜在院子里淋雨,他们可是被请到了屋里。


    “平日就是请也难得请来。咱们同喝一江水,虽然属于不同省,乡音却是一样样的……”徐洪福得了葛兴国的指示,好生安排郭店村人落脚。既然姜崖、王学海还有金竹村、梁家洼的人都跑去对岸协助,这么好的破冰消仇的时机一定要紧紧抓住。徐洪福也是码头村人,他当然经历过过去两村斗争的场面。但事情是发展变化的,要用动态的眼光去看待问题。


    现在码头村要发展,防洪百年的大堤必须修起来,再说,按照姜崖的设想,丹江这么好的资源肯定也要利用起来,对岸的郭店村要是在其中使坏,肯定会影响码头村的发展。


    两村协力,共享共荣,势在必行。


    徐洪福的话哄得郭店村人心里舒服起来。就是他们的丁坝,不知道现在咋样了!房子是他们的命根,万一倒下了,这可让人咋活。


    徐洪福让他们稍安勿躁,刚才上游水文站传来消息,丹江上游的雨已经停了,只要这波洪峰安全过境,两岸就暂时安全了。不过今年雨水大,两岸的大堤最好赶紧建成,不然谁也不能保证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听到这话,叔公们都闭上了嘴。


    两岸若是建了大坝,政府不允许大家在大堤内的河滩上开垦土地,种植庄稼蔬菜。这就断了大家的活路。和吃饱相比,有一定概率破坏家园的洪水看起来倒是能忍受的。


    所以明明国家水利部给了钱,做了规划,甚至连施工队都进了河道,还是停了工。


    无非是大家伙合计之后,觉得建防洪大堤对他们来说不划算。


    这时外面的雨停了。大家伙喝了姜汤,也有了可以歪一夜的干燥地方,很多人忍不住打盹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的院子里突然来了很多人。


    郭永宁揉着眼睛走出去,瞧见这些人浑身泥浆,累得跟一团肉似的,连多迈一步都难,啥也不顾忌地直接和鸡鸭鹅猪牛羊躺在一起。


    哪怕牛儿低头舔脸也一动不动。


    天已经亮了起来,不远处的丹江更为浑浊,但比昨晚汹涌险恶的模样相比温顺多了。


    叔公们听到声音也走了出来,看着院子里躺着的竹坑乡人,再想想昨晚自己还能躺着眯几个小时,顿觉竹坑乡人的脸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葛兴国黑着眼圈走了进来,徐洪福赶紧迎上去。


    “来来来,厨房已经做了早饭,大家伙都赶紧吃点东西热热身。”


    葛兴国从徐洪福手里接过一杯温水,咕咚咕咚喝进去,抬头看到郭店村的人,朝他们点了点头。


    “给他们做早饭了没?”


    徐洪福大声道:“哪能少了他们?!”他转头喊郭永宁,“小子,赶紧让你们的人下来吃饭。”


    “让他们先吃!”葛兴国从没有这么累过,浑身像被车碾压过一样,说完便顺着墙瘫下来。


    也是。郭店村人来是客,而且他们人多,乡政府的食堂只有一小间,别说坐下来吃,站都站不下。


    徐洪福让郭永宁安排老人小孩先吃饭。


    这时码头村人来牵他们的牲畜来了。刚一进院子就瞧见院子里多了很多陌生面孔。


    有人立马警t觉起来,喊道:“他们是郭店村的!”


    而郭店村人们手里端着碗,嘴里塞着馍,一见对方来者不善,赶紧吐出馍,高高举起碗作防御姿势。


    刚才还在热情给他们打饭的大厨们:“???干嘛干嘛,碗还是我们借的啊!”


    “你们这些人都不配站到我们竹坑乡的地!”


    “凭啥收留他们?”


    “□□的时候我爷爷去他们地里拔了个萝卜都快被打死了!现在凭什么还要给他们饭吃?”


    几人带头骂了起来,还不忘翻旧账,这下瞬时点了炸药包,大家伙全跳脚骂起来。


    漫长的岁月积攒了太多的矛盾和冲突,两村人不管谁坐下来都能说个三天三夜,还是边说边哭的那种。


    徐洪福就怕遇到这种情况,赶紧走出来让码头村人少说两句。


    好不容易遇到点转机,在郭店村人面前刷点好感,结果这好感还没落实就被这阵仗给糟蹋没了。


    郭店村人哪受过这种气,本想着这次受了人家竹坑乡乡政府的优待,咋说都会念着这点好,可码头村人太过嚣张……翻旧账?谁不会翻旧账。


    叔公们记忆力好,战斗力也强,立马怼回去。


    “咋?你们自己种的萝卜死了一片,偷到我们村,我们不打你们打谁?你也知道那时候闹饥荒,树上但凡有片叶子都稀罕地很,凭啥白白给你们?”


    “再说,83年那年发洪水,你们村的猪被冲到我们对岸,我们不仅救了它,还养了它十天。”


    “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要不是我们发现猪被你们偷了,你们哪能好心还我们?”


    “啊呸!说你娘的贼话!你说谁偷?那猪是自己游过来,我们没事跑你们猪圈里偷猪?”


    “……”


    “……”


    接下来的骂战全是围绕14年前的那头猪的活动路径开展的。


    你一句,我两句,你三句,我四句……葛兴国忍无可忍,撑着墙面站起来,大吼一句,“都给我闭嘴!”


    怒吼声震慑全场,大家都噤了声。可眼里的,脸上的,甚至连头发丝上的怒气依然健在,朝着对方不停扫射。


    “一天天地吵吵吵,吵出什么好结果了吗?”


    “国家水利部好不容易拨了款,建防洪大坝,建成了吗?”


    “要不是老天眼勉强开个眼,现在我们码头村,还有你们郭店村的,都泡在水里,活不成了!”


    有人还不忿,想站出来狡辩两句,被葛兴国犀利的眼神给逼回去。


    “吃饭!吃饱了你们再吵!”-


    郭店村人实在,饿就要吃,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吃对岸竹坑乡的饭,那就开吃,使劲吃。而竹坑乡乡政府食堂的大厨只管往他们的碗里倒粥,往他们怀里塞馒头,压根没表露出任何一点舍不得。


    郭店村人边吃边纳闷了。凭啥啊?都是穷光蛋,他们凭什么供得起这么多大米白面?


    还是他们装面子,故意在他们面前炫耀?


    于是有人装作不在意地问大厨,平时你们都吃啥?大厨也一脸随意地说就这些,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太匆忙,没来得及整几个硬菜好好招待大家……


    郭店村人这下震惊了。


    同一片天,同一道江,同样的穷,怎么突然对方就飞上天了?


    吃饱饭,天也彻底亮堂了。郭店村人也不好再停留。竹坑乡乡政府的人都还挺和善,只是总有码头村人在乡政府大院门口晃来晃去,投来充满怒气的目光……算了,还是赶紧回去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全。


    叔公们朝葛兴国再三道谢。葛兴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还说有空常来坐坐。说完,还让徐洪福拿来几十条丹江风干鱼,务必让他们带上回去。


    叔公们连连推辞不要,葛兴国说他就馋郭店村的八宝酱菜,下次要是他们有机会再过河,麻烦带点过来。


    叔公们:“???”


    葛兴国笑说这是以物换物,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确实。过去两岸还保持着良好关系的时候,大家都穷,都没钱,但码头村的风干鱼和郭店村的八宝酱菜是硬通货,可以以物换物。只不过后来,一切都变了,丹江东岸的风干鱼再没出现在西岸的锅里,而西岸的八宝酱菜也绝不可能出现在东岸的碗里。


    葛兴国和徐洪福亲自送他们出去。


    郭店村人以为他们送到大院门口就停了,结果他们送到了南关牌楼。昨晚看到的大水坑,现在已有好几个水泵正在抽水。这时候郭店村人才看清楚,这里的施工场地彩旗飘飘,还悬挂着诸多标语:“大干一百天,脱贫正当时”、“强安全,保质量,重效率”等。


    脱贫?


    郭店村人嗤之以鼻,都穷了几千年了,怎么可能脱离这个苦海?口号喊得响亮有什么用,结果还不是一样。可又摸了摸吃得浑圆的肚皮,这个想法就站不住脚了。


    过了南关,码头村的人都推开门板,探出冷漠的脸来。郭店村人顿觉自己像以前被游街的地主劣绅。好在乡政府的人在,码头村的人不敢怎么样。


    大白天看得更清楚。整条明清古街上看不到一根外露的电线,青石板路显然被翻动过,大清早也没见人从里屋出来往街上泼脏水,当然也看不到谁拎着尿桶往外走,一切又干净又清爽……这显然和郭店村人对码头村的印象大为不同。


    倒是有人挑着担子不知从哪里挑来了两桶井水。徐洪福笑道再过几天大家都不用这么辛苦。一条饮用水管会从附近的自来水站引过来,大家在家里就能吃上干净的水。


    还在依靠井水吃水,时不时井水还会因为下雨泛黄的郭店村人再一次震惊了。


    平浪宫、禹王宫、山陕会馆等等这些这条街上保留最完整的古建筑都被绿网遮盖起来,外面寻挂着横幅:“保护文物,人人有责”。郭店村人这才知道,省文物局拨了款,这些宝贝疙瘩都要整治修缮一遍。


    郭店村人破防了。人都吃不饱饭的情况下谁还会管这些死东西的死活?


    丹江东岸的人本来和他们一样慢吞吞地混日子,怎么突然就加快了速度,快得他们已经看不到背影了。


    过了北关,上了桥,迎面看到一群人。


    他们的村长郭正初浑身泥浆,旁边跟着一位白净的青年,说白净,也不过是他的脸还算白净,全身上下都被泥包裹着。让他们看不懂的是,一辈子傲强的郭正初却拍着这位白净青年的肩膀,热情地出乎意料。


    昨晚就听说竹坑乡派了人过河帮忙抵挡洪水,想来就是他们。


    “村长,咱们村没事吧。”


    “我家房子还好着吧。”


    郭正初迎上来,先是看了一眼葛兴国,朝他点头致意,这才回答说一切都好着呢。他这人虽然固执,但这一夜让他想明白很多事。不管咋说,人家竹坑乡人及时、主动、亲切地伸出援助之手,不仅出人出力,还奉献了一辆拖拉机。再看看面前的村里人脸色红润的样子,估计也被照顾地很好。


    暂且搁置旧有矛盾,就这次的事来说,他必须夸一句,竹坑乡人办事地道。不愧是“远亲不如近邻”的好近邻啊  葛兴国上前主动握住郭正初的手,问他受灾情况,需要竹坑乡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郭正初瞧着村里人手里还拎着好多条丹江风干鱼,再看看葛兴国真诚的脸,这时候难免有些动容。


    他回道早上巡查了一圈,一座丁坝坍塌,两座丁坝出现缺口被暂且堵上,淹了些菜地,还差几米洪水就要淹上村里的主路……只能说有惊无险。


    葛兴国点点头,朝姜崖、王学海、宋香巧、梁有仙等人喊道辛苦了。


    王学海笑道:“有仙叔的拖拉机被丢下江……”


    姜崖都来不及朝他使眼色就被他说了个精光。他不想让葛兴国为难,乡长一旦知道肯定会说他来掏这钱。


    果不其然,葛兴国听完后摆摆手说这钱他来想办法。还夸姜崖决断及时,夸梁有仙有大格局。


    梁有仙明明昨晚心痛地要命,现在却连连摆手,说:“区区一辆拖拉机,哪有咱们郭店村重要?”


    咱们?


    郭正初更动容了。别看梁有仙是个矍铄的老头,他昨晚可是上堤下堤,前跑后跑,从不喊累。反倒是他们村有些年轻人动不动就说要歇歇。


    这座桥寂寞了好久,还是头一次两村人同时出现在桥中央,还如此好言好语,气氛融洽。


    叔公们朝郭正初说竹坑乡乡政府t的人让他们吃好喝好睡好,郭正初则向葛兴国说姜崖他们如何不要命地抢险救灾,不叫苦不叫累。


    葛兴国笑着拍了拍姜崖和王学海的肩膀,忍不住朝郭正初道:“不是我自夸,这两位年轻人非常厉害,敢想别人不敢想的事,敢干别人不敢干的事。估计郭村长也听说了吧,我们乡现在大搞旅游开发,从金竹村的□□洞,到梁家洼村的山歌秀,再到现在码头村的开发,他们两个人功不可没。”


    王学海挠头憨笑,姜崖则还是那个淡然模样,只说该做的事还非常多。


    郭正初昨晚就发现了,这两个小子,尤其这个叫姜崖的,有着一双让人信服的眼睛,说话的强调缓慢却有力。本来对他还是抱有戒心的,可一晚上接触下来,破天荒的,他这头倔驴竟然看姜崖越看越稀罕。甚至刚才还打听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王学海这小子一听就坏笑,说太多人惦记姜崖,他会挑花眼。


    姜崖提到这座桥被大水浸泡好几天,大家还是各自退回去,不宜在桥上停留太久。


    两拨人交融在一起,互相道别,相互约定。


    叔公们朝葛兴国说改天送八宝榨菜过来。


    郭正初则说等收拾好了会赶几头猪过来表示谢意。


    要知道郭店村人过得实在不容易,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杀猪。能送几头猪过来已经算是倾囊送出-


    码头村村长陈元基远远站着,看着这一切。


    过了好一会,重重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第128章


    这次洪水把竹坑乡通往县里的道路冲毁了一段。长达30个小时, 竹坑乡村成了孤岛。县里知道险情后,立马派武警官兵和消防支队等前来抢险修路。


    原以为这次竹坑乡肯定受灾严重,谁知道士兵们开着推土机绕过山后竟看到竹坑乡的人在这头也在修路……


    隔着几十米的滑坡区喊话,县里这才知道竹坑乡这次有惊无险,只有码头村这段丹江洪水比较大,幸好乡里提前准备了抢险物资,并制定了护堤和转移方案,这才平安度过。


    大家干劲十足,不到一天中断了三十个小时的道路终于通了。不过也仅够救援车通过,要想恢复到灾前状态还需要几天,重新打地基,铺水泥,等晾干,等竣工验收。


    姜崖看在眼里, 急在心里。


    脆弱的交通条件一直是竹坑乡发展的瓶颈。再加上天灾,就更雪上加霜。关键骨架型大交通,比如跨省国道、高速、火车等,别说县里市里,省里有时候都不一定说了算。


    而这种高级别道路的修建一定是和本地经济发展紧密结合在一起。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唯有经济发展较好的城市才会最早出现铁路、高速或者机场。商贸都不繁华,哪里来的客流车流养活这些几百亿的投资。


    姜崖知道自己能量极小。可再小也得把事情一点点做了。唯有像老黄牛一样, 一点点把能力范围内的一亩三分地耕好种好,有了资本才能去上面谈条件。


    县道修完没几天,郭永宁赶着五头猪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丹江桥,送到了竹坑乡乡政府大院。


    码头村人纷纷侧目, 好事者跟上去,把大院围堵起来。


    这五头猪看起来十分壮硕, 大大的肚子低垂下来,甚至还有一头母猪,看样子快要生了,这是买一送一窝啊。虽说跟救命之情相比这五头猪不算啥,但好歹人家郭店村不是得了好处不记恩的。


    郭永宁笑着朝徐洪福解释道他叔叔郭正初本来是想亲自来送猪道谢,可是他闺女怀了孕要去医院做产检,需要他开拖拉机去县医院。


    徐洪福皱眉说你们郭店村距离县城太远,还只是乡路,多年未修,颠簸地很,还不如到我们县城去看病。


    郭永宁一拍大腿说对啊。何必舍近求远。只是郭店村人习惯去自家县城,跑到隔壁省隔壁县总感觉有点奇怪。


    徐洪福代表乡长葛兴国收下礼物,并热情邀请郭永宁留下来吃午饭。


    郭永宁开心极了,借着公事他能过河来竹坑乡走一趟,还能吃上红烧肉大米饭,简直就是过年。


    吃饱喝足后,他不好意思地问徐洪福:“领导,咱能不能留在你们这里干活啊?”


    徐洪福一愣,随即明白了。


    这小子定是看到码头村这边热火朝天的施工,想挣点钱花花。


    徐洪福笑道没问题。工程这块归姜崖管,你找他报名就行。就一条,工地上的活儿可累人,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耽误了工期。


    郭永宁有点脸红。他来之前只跟老娘提过这件事,别的谁也不说。村里人但凡知道他动了这个想法,肯定首先会严厉制止他过河,其次一定会嘲笑他干啥都是三分钟热度,还要去人家竹坑乡人面前丢人,那就更丢人了。


    郭永宁也不着急回去,一腔孤勇跑到姜崖办公室。


    姜崖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可这位年轻人的身体里像是住了位老人,显得格外冷静沉着。他身后是一张巨大的图,一条条横线排列着,细看过去是时间列表。


    姜崖看了他一眼,走到图前耐心介绍说这是施工组织时间图。从备料,到工人进场,再到各项具体施工面的处理,都有具体的阶段和时间点。


    这次洪水耽误了工期,而且工地上很多脚手架被送去对岸作为抵挡洪水的骨架,所以现在工地上大家伙全在加班加点,争取尽快把工期赶回来。


    郭永宁一听赶紧拍着胸脯说自己年轻力壮。


    姜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行。先试工三天。能吃这份苦就留下来继续干。不能的话,这三天也算你工钱。对了,包吃包住。”


    郭永宁眼前一亮,咋算都不吃亏啊。工地包吃包住就能给老娘省下一张嘴的口粮,而且干得好还有工资拿,老娘更开心了。好好干一年,说不定能把娶媳妇的钱攒下来。


    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最美好的场景,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


    “你没有经验,那就先从搬砖开始吧。搬砖赚的钱最少,电工、瓦匠工他们有一技之长,赚得多。工地上的师傅人都很好,你要是有心可以跟着学。”


    郭永宁的脑海里立马浮现把赚来的钱哗哗砸向老娘,给她盖新房子的画面,他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


    “今天能上岗吗?”姜崖问。


    郭永宁捣蒜点头,不过随即又摇了摇头。


    姜崖看出他的迟疑,笑道:“回家一趟,先跟家里人商量好。我们现在缺人,你啥时候想来都行。”-


    回到家,郭永宁便把今天的事说给老娘听。


    郭老娘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吃,儿子看不上也不愿意种地。她和儿子相依为命,又舍不得让儿子出去打工。如果在家门口就能找到包吃包住还给工钱的活儿,那可真行。


    “他们要烧水做饭的不?”


    郭永宁一愣,“咋?你也想去?”


    郭老娘叹气说这次发大水把她家在河漫滩的水毁完了,两人下半年的口粮都成问题。要是对岸的工地能解决娘俩的吃饭问题,何乐而不为。


    郭永宁迟疑道:“我看那个姓姜的管事人很和善,说不定真可以。反正他们现在缺人。”


    不过,这件事总要被村里人知道。万一叔叔郭正初发火了,说不定他们娘俩连家都不能回。


    郭老娘嗤之以鼻,“他要是有意见,咱们可以不去。那下半年咱们娘俩就住他家吃饭。”


    娘俩一合计,翌日清晨双双过了河。


    姜崖热情欢迎,亲自给郭永宁找了个态度好的师傅带着。同时,还把郭老娘带到后勤部。别看郭老娘五十多岁,她手快腿快,炒菜还挺好吃,只试了半天工,姜崖就决定留下她。


    三天后。码头村和郭店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陈元基带人冲到了姜崖办公室,堵着他讨要说法。


    “你凭什么让郭店村的人过来干活?”


    他身后的码头村人各个激愤,吵着让姜崖把人赶过江去。


    姜崖淡定道:“只要吃得了苦,或者有技术,都可以在这里干活。”


    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不分哪个省的,哪个县的,或者哪个村的。


    陈元基斩钉截铁说:“不行!”


    姜崖冷眼看过去。陈元基哪里都好,唯独在这件事固执到极点。听说他和王学海跑去郭店村送救灾物资的那个晚上,宋香巧和梁有仙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事后,陈元基好几天都t没来找他。想必这事在他心里扎了很深的刺。


    姜崖轻轻呼了口气,耐心道:“因为这次洪水,我们工期耽搁了好多天。外面的材料送不进来,游客也进不来,现在正式需要人的时候。郭店村就在江对岸,他们有很多人,当然可以来帮工。”


    这群人一听更炸了。


    “什么?你意思是欢迎所有郭店村人过来干活?”


    “不行。我们码头村的地不允许任何一个郭店村人踩踏!”


    “这事没得商量。”


    姜崖打断他们。


    “你们是不是忘了,前几天已经有不少郭店村人站在了这里。”


    “而且,他们郭店村人有来去自由的权力,同样你们也有站到他们村的自由。”


    就在这时,王学海急冲冲挤进来,喊道:“码头村的人把郭永宁和他老娘围起来了。”


    姜崖脸一沉,“元基叔,要是闹出人命,咱们谁都吃不了兜着走。码头村好不容等到了今天,工地才开一个多月……”


    他的话一下子让火冒三丈的陈元基清醒过来。


    他这次的诉求只是想逼郭店村人滚回去,没想伤他们。


    众人赶紧赶过去-


    南关。


    郭永宁把老娘挡在身后,他的后面是刚起了一层的房子,脚手架上还搭着他的衣服,以及他老娘来看他时带的水壶。而他的前面黑压压站了一群人。


    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估计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们只知道他是郭店村人,这就足够了。


    但凡是郭店村人,站在码头村的地盘就活该被打。这似乎是他出生二十年来最清楚的认知。老娘天天讲,夜夜讲,就是为了让他不要再没事溜达到对岸,万一被发现,谁都救不了他。


    要不是这次遇到了难事,来年没粮食吃,他们两个也不会跑来冒险。


    是竹坑乡乡政府的领导们太和气了,和气得让他误以为两村的仇恨可以暂且搁置,他能安安稳稳在码头村赚钱。


    可面前一张张愤怒的脸,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这个想法有多可笑。


    不管咋说,他这次一定要护着老娘安全回到对岸……哪怕他遭受再厉害的毒打。


    在这之前,他还想争辩两句。


    “乡政府的人同意我来干活。我一没偷二没抢,怎么就不能在这干活?我的工钱又不是你们码头村人发的,你们管不到我!”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让在场的码头村人的火气更炸裂了。


    他们码头村人好不容易等来发展的机会,很多村里人都在工地上挣钱。乡政府确实厚道,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从不拖欠工资。工资水平还不比县城的工地少。能在家门口就挣这么多钱,他们每个人嘴上不说,心里实在满意。


    再说这是他们自己的村,自己的老房子,自己的景区,未来等景区开放,他们还要继续想办法挣游客的钱。眼瞅着死水一般的苦日子终于有了盼头,终于不用再为河漫滩里的地跟对岸的郭店村人争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情况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


    可现在郭店村人凭什么也要来插一脚,也想走这条路,也想挣这份钱?他们配吗?


    过去百年,码头村的祖先们勤劳地在这里开辟码头,贩卖货物,造了街,建了庙,挣了大钱。对面的郭店村人好吃懒做,只会跟着他们,在屁股后面捡点钱花。


    现在码头村人再次准备支棱起来,郭店村人又来了。简直就是阴魂不散。


    “你年纪小,胆子倒挺大。这是我们码头村的地盘,钱就该我们码头村人挣。你算哪根葱?”


    有人没好脾气,高喊着:“打!打得他心服口服!”


    郭老娘见状,老泪横流。怪她!全怪她!以前闹灾的时候,饿一饿也就过去了。这次怎么就犯糊涂了,非要到对岸讨口饭吃啊。


    怪就怪那天早上竹坑乡乡政府食堂的饭太香太好吃,让她迷了心智,想着吃一顿不够,要吃两顿,三顿,甚至顿顿都要这么吃。


    她噗通一声跪下来,哭喊道:“要打就打我这个老婆子。我儿子年轻不懂事,惹了你们不高兴。我替他赔罪。”


    郭老娘说着就往地上咚咚磕头。


    姜崖气喘吁吁跑过来一眼就看到这一幕,他的心顿时揪起来。


    黑着脸,挤开人群,一把拽住郭老娘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您别这样!”


    “郭永宁赶紧把你妈带出去,送到乡医院看看有无撞伤?学海你陪着去一趟。”


    王学海得令,赶紧上前准备护送郭家母子从包围圈中走出去。


    “不能放他们走!”


    “凭什么放他们走!他们把我们码头村当什么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


    一伙人全闹起来,又围了上来。有些人甚至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姜崖脸上了。


    陈元基在旁边,一声不吭。


    姜崖就这么冷冷看着他。


    吵闹声,咒骂声,诅咒声像炸药一样把姜崖的身体炸得稀巴烂。


    这一切好似就该发生,也好似压根不该发生。


    姜崖抬头看着天,恍惚又无奈。


    王学海人高马大,笑的时候憨憨的,不笑的时候又看起来特别穷凶极恶。他黑着脸,用山一样的前胸往前一怼,几个码头村人就被撞得差点摔倒。


    几番下来,生生为郭永宁母子撞出一条通道来。


    “不能让他们去乡医院!那是我们的医院,不是他们郭店村的!”


    “对!乡医院的哪个人给他们看病,就是跟我们码头村作对!”


    更多的人挤上来,挡在王学海的面前。


    王学海忍无可忍,这群人简直太过霸道,以为天底下的所有事情只有也只能他们说了算? !


    “姜崖,我能不能……”他回过头痛苦地问。


    姜崖艰难地说:“不行。”


    很早很早以前,姜崖就跟王学海等人说过,他们身为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万事都不可以跟村民吵架,打架更不允许。哪怕村民们先吵先骂先打,都不可以回嘴回手!


    金竹村的人不好惹,梁家洼的人也不好惹,码头村的人更不好惹,王学海每次以为自己见了世面的时候,总有让他更预料不到的奇葩事情发生。


    比如现在!


    “元基叔!”姜崖重重喊道!


    陈元基看着他,“我劝不住大家!”


    他唯有能做的是不让村里人伤到郭家母子,让他们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小姜同志,”郭老娘被吓破了胆,“就让我们走吧!我没事,我不用去乡医院。”


    姜崖看着郭老娘泛红的额头,哪怕脑子里有很多解决办法,现在也只得艰难同意。


    陈元基见姜崖服软低头,大手一挥,顺时一条大道被让了出来。


    第129章


    在郭正初看来,送几头猪过去已经算是双方就共同抗洪这件事做了了断。其他的无需再攀扯。他没想到能这么快再见到对岸的人。


    姜崖和王学海把郭家母子送过来,道歉又道歉。


    在姜崖看来,郭家母子在竹坑乡的工地干活, 付出了劳动, 就应该得到竹坑乡的保护。然而两人还是受到了伤害,哪怕是言语伤害。即便郭老娘一再说没事没事……


    郭正初狠狠瞪了两人一眼。


    偷偷过河惹事, 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已经烧高香了。两个小时前他得知这两人跑去了对岸,气得在家里乱骂。可再生气,自己村里的人必须捞回来。


    他刚组织好人手,准备过去抢人,人就被对岸给送回来了。


    王学海瞧着郭店村村部乌泱泱一堆人,以及放在山墙底下的各种农具,不禁后怕。


    要是晚一步,两村又打起来, 但凡流一滴血,共同修建大坝的事又会被无限制拖延了。


    郭正初就是再生气,对姜崖和王学海也抱有很大的好感。他明白,要不是这两人据理力争,怕是郭家娘俩不会这么轻易逃脱。和码头村人的长期斗争让他坚定地认为对方霸道凶残,不可理喻。但歹竹出好笋,竹坑乡竟然还有这两位能干的年轻人,让人看着眼热。


    姜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


    “这是两位的工资。先拿着。”


    郭永宁和老娘大吃一惊,没想到闹成这个样子还有工资拿。


    “我们这边小工一天十块, 干满一个月三百块再加三十块的全勤奖。”


    “永宁干了三天,干得很好, 总共三十块。”


    “郭大娘也干了t三天,她非常勤快, 一人能当两人用。所以一天十五块,总共四十五块。”


    姜崖说到这里顿了下,“这次因为我们景区委员会的疏忽,让两位受了惊,再各加一百块的精神补偿,希望你们两位能接受我们的歉意!”


    郭永宁在码头村人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掉,此时此刻却哭得稀里哗啦。


    他从没有干过这么累的活儿。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砖头等着他搬。他的师傅很好,教他如何省力,还试图教他砌墙,只是他太笨,还没来得及学会。原想着三天白干了也就算了,好歹见了世面,认了好人,可姜崖竟然不仅足额发了工资,还多给他一百块的精神损失费? !


    他早已习惯被人打骂,也不觉得如何。从来没想着这原来是一种伤害?


    郭老娘见儿子哭,也开始哭起来。她守了一辈子寡,干农活艰难拉扯儿子长大,从没有像现在被人夸赞,被认可。她就是想吃饱饭,吃好饭,想把家里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推倒重建。


    一天十五块,一个月四百五,一年五千四,要是能永远挣下去,再过几年就有钱盖新房子了。


    不能想,不能算,再想再算她要更心疼地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让人刚看到希望就被狠狠剥夺了啊?


    一亩地一年才能挣多少钱,顶多几百块,可是让她在建筑工地做饭,她这个看起来没啥用的老婆子一年也能挣好几千。


    王学海看他们两人哭成这样,以为给钱给少了。他不由皱眉,心道大意了,来的时候没多带几个人。


    还没等他思量片刻,郭老娘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钱。


    立马有人喊道:“我们怎么能要竹坑乡的钱?”


    “一点点钱就想把这事糊弄过去了吗?”


    “他们欺人太甚,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王学海立马警惕起来,眼睛盯着面前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们。


    郭老娘把钱使劲塞进裤兜,“这是我辛辛苦苦挣得钱,凭啥不能要?”


    郭永宁也学着他老娘,把钱赶紧塞进裤兜,还生怕塞得浅使劲拍了拍。


    有人酸溜溜地回怼说:“这怕是竹坑乡的糖衣炮弹吧?故意把工资算多,好让咱们有理不能说。”


    王学海一听,不乐意了,“话可不能乱说。我们竹坑乡招募的建筑工,都是按照市场价算工资。你们可以随便打听,不比你们去县里市里的工地做工挣的少。而且我们包吃包住,每天都有肉吃,有汤喝。要不是这次发洪水,外面人进不来,我们压根不需要再招人。”


    他话一说,很多在场的郭店村人都动起了心思。


    郭正初摆摆手,让大家别吵。


    在他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大家都已经苦习惯了,有本事的要么出去打工,要么投奔外地亲戚,还留在郭店村的那些人他也必须护着,吃好喝好他不敢保证,好歹不会让人饿死。


    郭永宁是他侄子,二十岁了还无所事事,这次闷着头竟带着老子娘跑去对面做工挣钱。不说别的,他都忍不住由此高看这小子一眼。可是对岸把他撵回来,屎难吃钱难挣,明白这点也好,以后就老老实实种地,好歹饿不死。


    他客气了两句,亲自送姜崖和王学海到村口。


    其他人非要跟着,美其名曰保护村长。郭正初没好气地让他们赶紧滚去干活。河漫滩被大水冲得一塌糊涂,还需要赶紧收拾平整,再种一茬玉米才好-


    这事好似就这么掀过去了。西岸的郭店村人再也没有出现在东岸,而东岸的竹坑乡忙着搞建设,好似也无暇顾及。


    徐洪福私下找姜崖吃了顿饭。几两酒下肚后,徐洪福拍着姜崖的肩膀说有些事努力一下就搞定了,有些事则像山,巨大的山,爬了半天可能只能在山脚下转悠,最后还把自己累死。


    姜崖苦笑了一声,长长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豁出去命跑到对岸帮忙抢险救灾,而乡长葛兴国和对面的徐洪福也都明白他的意思,在后方安置郭店村的人,好吃好喝的供着,就是想看能不能趁着这次机会,把几十年都不能解决的水利纠纷解决了,这样才能彻底荡平竹坑乡的发展桎梏。若是连防洪安全都无法保证,何谈发展?


    然而他确实没有料到两个村子之间的怨恨如此之深。尤其码头村正处于大力建设的关键阶段,村里人就认为自己比对岸的郭店村人高出一个等级,不愿意对方过来分一杯羹。而且姜崖猜测到村长陈元基内心隐秘的想法,那就是码头村的建设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乡政|府不会也不敢把他如何。不然村民逆反搞破坏,耽误了建设进度,乡政|府的人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敢这样。


    喝得抬不起头来的王学海突然仰起头来,吼道:“早知道两边都不救了。人总要伤在身上才知道疼!”


    徐洪福没好气地使劲拍了下王学海的肩膀,“闭嘴!趴下睡觉!”


    王学海咕哝着趴下去:“真是欠他们的!”-


    时间过得很快。树越来越绿,天越来越暖,晚春明媚,一切都在繁荣生发。


    南关关口旁边的游客服务中心已建到二层,广场、停车场等也都在有序的推进中。


    除此之外,竹坑乡发生了两件喜事。


    一是竹坑乡溶洞群申请省级地质自然保护区的事有了些眉目。宋香巧和梁有仙前段时间找到省勘察设计院,共同出资请他们过来做调研报告。不愧是省院,技术水平成熟,关键是他们手上有别的设计单位没有的地质方面的资料图纸和信息。对方过来跑了半个月,就完成了基础调查。调查显示除了已经开发利用的金竹村□□洞和梁家洼村溶洞外,由两洞为中心方圆五公里内竟然有大大小小的洞xue一百多处,均属于奥陶纪石灰岩。想象一下,早在五亿年前,这里就鲜活缓慢地发育着各种石笋、石林、石花、石柱……甚至有些溶洞在数万年前还是猿人的栖息之处,如今这些溶洞又成为当地人发展经济的动力之源。


    设计院的专家初步判断,竹坑乡的溶洞群是秦岭淮河一线最为集中的溶洞群,具有一定的保护利用价值。接下来,他们会正式出具正式的研究报告,待通过专家评审会后,就可以继续操盘省级地质自然公园的申报工作。当然这其中的难点还是如何平衡溶洞群保护与旅游开发之间的矛盾。


    第二件喜事则是法海寺的重建工作也取得了阶段性进展。自从去年在猴山发现法海寺旧址、保存较好的千佛洞和青秀大和尚的肉身坐像,省市县三级政|府高度重视,文物局也在第一时间派遣专家过来划定保护范围并组织考古调查。佛教信徒也对这一发现欢欣雀跃,很多人暂时哪怕摸不到法海寺的一砖一瓦,也时不时跑去猴山沾沾青秀大和尚坐化之地的佛光。因为猴山还未修建登山路,经常发生信徒迷路事件。后来经过慎重考虑,肉身坐像暂且供奉在不远的香严寺,信徒可前往此寺朝拜。但法海寺的重建工作必须提上日程,在合适时候也会恭迎青秀大和尚回到坐化地。问题就是重建的钱从哪里来?政|府分配下来的文物保护资金毕竟有限,若是等政|府凑齐资金怕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所以有组织能力的信徒们召集起重建募捐工作。去年广东旅游团豪捐二十万给了众人极大的信心,他们走街串巷,深入民众,五毛不嫌少,一百不嫌多,就这么一点一点,经过一年时间竟然募集到了100万之多。虽然与完全建成法海寺所需资金相比还差很远,但事不宜迟,庙可以一间一间的建,香火不能断,信仰不能停。于是在多方努力下,宗教局任命法源和尚作为法海寺的主持,主推重建工作。第一批保护资金和募捐资金将用于修建最核心的山门和大雄宝殿。


    四月底的乡项目推进会上,姜崖作为发言人向领导和同事汇报了乡里重点项目的进展,大家都非常开心。看着好似不可能的事情在集体的努力下,一点点露出眉目,这种成就感无与伦比-


    五一劳动节这天,乡政|府大院难得安静。所有人都被乡长勒令回家休息。准确地说,从前年后半年,到现在,几乎两年的时间,这个大院的所有人都忙得飞天飞地。有人天天在各个村里解决各种匪夷所思的问题,有t人蹲在工地监督工程进度的同时学会了搬砖扎钢筋和水泥,有人跑南闯北找技术找专家,现在自己说起如何科学养猪也头头是道……哪怕是食堂大师傅忙得厨艺都精进了不少。


    姜崖是昨晚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


    大早上姜春没舍得叫他起来,把早饭热了又热。


    天井下的大鱼缸里几只游鱼戏弄着莲叶,已有零星知了爬上了树聒噪。八哥安静地低头吃着玉米粒。


    姜春和老袁坐在屋檐下,一个双手抻线,一个绕成毛线球。


    不知道老袁说了什么,姜春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又用脚尖轻踢了对方一下,让他别闹。


    姜崖从屋里走出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


    他往后退了一步,靠着墙,唇角勾起,又等了一会,才趿拉着鞋子往外走。


    姜春立马回过头,瞧见儿子赶紧起身道:“饿了吧!我给你盛饭。”


    姜崖乖乖地点点头。姜春非常满意儿子没和她抢盛饭,“来帮我绕!”


    姜崖从母亲手中接过毛线球,熟练地从袁叔左手绕到右手,几番下来,毛线球又大了一圈。


    毛线是深蓝色的,姜崖抬头看向袁叔。


    老袁像是知道他想法,笑道:“这可不是给我准备的。你妈说趁着天不热,给你多织两件毛衣……”


    说到这里老袁挤挤眼,压低声音说:“你妈怕织得不好,前几天专门去了县里一趟,买了好几本专业书。挑灯夜学,废寝忘食。不管咋说,是尽了心的!”


    姜崖忍不住笑起来。母亲姜春是一个从来不吝于表达爱意的人,只不过她的表达方式与传统母亲不同。她不逼婚,不干涉,不强迫,不讽刺,永远尊重姜崖的决定。然而但凡她试图表达传统式母爱的时,比如做饭,织毛衣,炸零食等等,总会翻车。


    袁叔去年被迫穿上母亲亲手织的毛衣,针脚凌乱,尺寸错乱,只能靠着真爱来抵挡寒冷了。


    姜春从厨房出来,瞧着两人挤眉弄眼的,问:“说啥呢这么高兴?”


    两人同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姜春哼了一声,让姜崖赶紧吃饭。


    玉米糊糊配香辣南瓜片,再就几块烤馍干,吃起来爽香回味。


    难得的休闲时间,三人又摆出小桌子,放上瓜、烤花生、核桃、红薯干,还有小鱼干,吃吃喝喝,闲聊发呆。


    晌午头时,正当老袁起来准备做午饭时,忽然听到外面一声闷响。


    姜崖脸色一沉,“又有人在河里炸鱼! ”这次怕是用的炸药还不少,不然声响不会传这么远!


    老袁痛心疾首,“都说过多少遍了。不能炸鱼电鱼,怎么还有人不听!”


    姜春叹气,心疼地看着姜崖,“能赶回来吃饭不?”


    姜崖边应着边抬脚往外走。


    没走两步就看到徐洪福,他显然也听到动静,不放心要去江边看看。


    两人相视苦笑,而后一起加快步伐往江边走-


    “有大鱼飘起来了!”


    “快捞过来!”


    “这次真可以!快快,动作快,捞完就走!别被人看到了!”


    几人动作娴熟,一个猛子扎进去,不一会就游到江中间。


    突然有人惊呼道:“那里怎么漂个人?”


    几人扑棱着都抬起头,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人,正仰面漂浮着,头发被水打散,像水草一样上下浮动。


    “靠!太晦气了!”


    “人还活着。手还在动!”


    “赶紧跑吧!等会被政|府的人发现,谁都没好果子吃!”


    “那他妈是人!赶紧搞岸边去!”为首的吼了一句,几人没办法只能丢开渔网,七手八脚地把人往岸边带。


    人一旦落水,身体就像灌了铅,难怪人总说死沉死沉的。


    幸好几人水性好,拖着,拽着,推着,不一会就把人抬到了岸边。


    是一个陌生大娘。不知道咋就想不开了跳江了。


    为首的那位懂一点急救,瞧着人还有气,赶紧双手按压胸口……


    刚才还看着空无一人的水边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好多人。他们瞧着这边出了事,赶紧围了过来。


    “谁啊!这么想不开!”


    “脸生的很。会不会是对面郭店村的?”


    有人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沉默下来。


    几个炸鱼的听得头一阵大过一阵。他们现在又不忍丢下这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的人,又想赶紧撒丫子逃跑。现在人多了,更难跑了。


    姜崖和徐洪福赶过来时,还以为这几个炸鱼的被正义的人民群众逮住,可掀开人群才发现,炸鱼分子中间还躺着一人。


    这人进气少,出气也少。


    姜崖心中一沉,再一仔细看,竟发现这人是那位对岸的郭老娘。


    第130章


    这一天。各方破天荒地全围去了乡医院。


    乡医院就在码头村。村里人听说对岸郭店村有人投河自杀, 被人救到自己的地盘,皆以复杂的心情跑去乡医院围观。


    郭店村人知道自己这边的村民犯傻投河,没死成被拉去对岸竹坑乡乡医院救治, 也都一窝蜂冲过去。


    而姜崖、徐洪福等人作为竹坑乡乡政府的人则全程在场, 除了救人外,还要避免这两拨人在乡医院这里发生大规模冲突。姜崖悄悄让王学海去给派出所所长胡文林递个话, 请他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事发突然,郭店村人还不知道是谁跳河。只是刚好有人在河边种地,突然听到一阵巨响,朝河里一望,就瞧见有人影落入水里,从落水地点来看,显然离郭店村更近。而对岸立马有人跳水救人,然后隐约听到对岸喊叫声,好似有郭店村三个字。


    跑回村里报信,还没等跑到村委,就瞧见村长郭正初一脸黑色地跑出来。


    “去把郭永宁叫过来。再多叫些人。”


    “去哪啊村长?”


    “对岸!”


    “带家伙事儿不?”


    郭永宁瞪了对方一眼,“带什么带!”


    郭永宁一脸懵逼被人从床上提溜起来,惺忪着眼冲到郭正初面前,“叔,咋了?我正睡觉呢!”


    郭正初恨不得给他一个脑瓜崩,吼道:“你咋不睡死过去啊。你娘跳河了!”


    郭永宁当即眼前一黑,抖着嗓音,“啥?”


    没时间细说, 一群人急冲冲过桥。


    码头村最热闹的那条青石板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郭正初好多年没走过这条路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跟着父亲过来赶集,一切都那么新鲜。当时个子小,只能闻到到处散发的香味,那是炸鱼炸肉炸果子的香味。踮脚才能看到黑魆魆的大锅里那些鱼啊肉啊丸子啊开心地翻滚,只需滚一会就被人用大罩笠捞起来,丢进旁边的竹筐里。


    父亲穷,只能拿出一点点钱给他买点仅够塞牙缝的吃食。


    可那香味萦绕了他很久很久。他最盼望的就是过河赶集。


    后来,两岸都变穷了,都过得不如意,他也不奢望了。香味越来越淡,淡得好似那段和父亲去赶集的日子是幻想出来的。


    今天是五一假期。街道上人来人往,看装扮听声音,很多都是外地人。


    铺位支起来了,炸鱼出现了,烤红薯的也在四处吆喝,走过辛家酒庄时,连多年未闻到的酒糟味也扑鼻而来。卖冰棍的,砍西瓜的,冰镇凉粉上晶莹的冰块……热烘烘的夏天在这里过成了另一种状态。


    死去的记忆突然就浮现出来。好似他又缩小了,他还需紧紧握着父亲的手才能稳稳地站在这条青石板路上……


    那些过去总在和他们郭店村人抢夺河漫滩的人,现在正笑呵呵地迎接八方来客。他们伸出手送上各种吃食,然后又用手接回来几张钞票。


    确实。百闻不如一见。他夜里反复说服自己的话,此刻全然崩塌。


    难怪今年洪水一过,在河漫滩上种地的码头村人少得可怜。想必很多人都忙着在工地上挣钱,在家里制作吃食卖给游客。


    平浪宫前的游客排起了长龙,文保单位的牌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南关的游客服务中心和停车场已初见规模,郭正初一路急行,所看所见让他的心更焦灼了。


    葛兴国等在乡医院门口,瞧见郭正初等人立马迎上去。


    “人救过来了。还在做检查。看有没有其他伤!”


    郭正初沉着脸点点头,说:“谢谢!”这次洪水过后他让人过来把电话线又检测了一遍,坚决不能再闭塞不通,忽视了重要信息。然而,接上的第一个重要电话竟然是这样糟心的消息。


    郭永宁瞧着医院两个大字,嗷呜一声哭喊起来,“娘!”踉跄着冲进去,没头苍蝇似的翻找。


    医院里还有其他人, t被这个疯魔一样的男人吓了一跳。纷纷躲避,生怕受到伤害。


    姜崖听到声音从病房疾步出来,郭永宁看到熟人,哭得声音更大了。


    王学海赶紧上前搀扶他,“你妈还活着。哭啥呢!”


    郭永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老娘她为啥要跳河?”


    他的话在问自己,在问王学海,更是在问所有人。


    外头两村人再次狭路相逢,挤在乡医院门口狭小的道路上。


    郭正初沉着脸看着陈元基。


    陈元基也没好气地盯着郭正初。


    葛兴国站在两拨人的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沉着脸说:“这是医院。有话要好好说。”


    郭正初摊手,“我们什么也没带。”


    陈元基冷笑道:“你们还想带什么?飞机大炮吗?”


    郭正初反讽道:“要是能造出这些东西来,我们两边还争什么抢什么?”


    陈元基指了指乡医院,“要不是我们这边的医院,你们的人还不知道会咋样呢!”


    “这是竹坑乡的医院,不是你们码头村的。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多年的争斗让两边人不管是斗武还是斗嘴的本领都非常超群,且有一定的流程。


    双方吵架一流的婶子老娘全站在各自村长身后,但凡看出自家村长语力不支,就会适时跳出来帮忙。这时候比拼的就不是“礼仪”,要看谁跳得高,喊得大,骂得脏。


    祖宗八辈此时此刻也没办法在祖坟里躺着,此时被对方从坟里提溜出来狠狠问候着。即便他们生气也无济于事,也算是为各自的孙辈谋点最后的福利了。


    若是女辈们吵得不够尽兴,那后面拎着家伙事的男人们就准备摩拳擦掌冲过去了。细数过去,大概吵一百次架中,十来次会演化成械斗。 70年代那次惊动中央的武斗算是最出格也最惨烈的一次。也就是从那次后,械斗停了,全成了斗嘴。


    葛兴国自从当上竹坑乡的乡长,已经亲历过两三次斗嘴。今天他站在这里,情绪还算稳定,好言好语地劝着。怎奈这群女人太过厉害,他的声音被压得死死的,压根听不到他在劝什么。


    郭正初紧紧锁着眉,他想进去看一眼郭老娘,可这群码头村人死活不肯让步。


    这时姜崖快步走了出来。


    “别吵了!”郭正初大吼一声,他身后的吵架主力团骂骂咧咧停了下来。


    姜崖跟他点了下头,随即走到陈元基面前,“元基叔,今天五一假期。游客来了不少,所以,大家是在这里忙着吵架,还是赶紧回去挣钱?”


    陈元基一愣,突然想起老婆挂在院子里的风干鱼。今早她要回娘家有事,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在家门口支个摊,把这几十条丹江风干鱼卖出去。而且还说要瞅瞅邻居们都卖多少钱,反正不能比别人的便宜。


    他沉脸不吭声,身为领头人当然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立马跑回去摆摊挣钱。


    “还有啊。以后码头村要搞旅游开发。首先第一条就是不能在游客面前吵架。哪怕天大的矛盾也要好好处理,好好说话。”


    陈元基回头看了一眼,确实有不少游客听到声音拐到乡医院这条路上,踮着脚看热闹呢。


    “最后一条,你们应该能猜到郭大娘为啥要跳河!”


    姜崖说完,转头看向郭正初。


    郭正初这个常年脸黑的老家伙,这次也禁不住姜崖的审视,错开了眼。


    葛兴国趁机上前道:“老陈,赶紧带着你的人回去。医院门口大吵大闹太不像话。”


    “老郭,你带三个人进去看看郭大娘。其他人嘛,反正已经来了,就在我们街上溜达溜达,今天还有表演,热闹地很。”


    陈元基和郭正初朝对方冷剜了一眼后,回头交代了几句。


    不一会,狭小的门口终于安静下来。陈元基赶紧回去卖鱼,郭正初则带着三个和郭老娘比较熟的妇人进了医院。


    几人走到病房门口时,郭老娘已经醒了。


    郭永宁像个小孩一样拉着老娘的手,呜呜咽咽地哭着,不停地问她为啥要跳河。


    郭老娘只顾着流泪,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胸腔进水,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一阵折腾显然让她耗尽了所有力气。


    姜崖上前,想把郭永宁搀扶起来,怎奈这小子生怕老娘再次想不开,死死拽着她的手,就不丢开。


    哪怕郭正初过来斥责,也无济于事。


    姜崖无奈,只能小声哄着,“永宁啊,你不是想跟着张师傅学砌墙?他前两天还来找我,想让你过来继续给他当徒弟。”


    郭永宁哭哭啼啼地反问,“我能来吗?我敢来吗?我一踏进他们码头村的地,他们就会打死我!”


    众人沉默着。郭老娘转过头去,肩膀抖动,眼泪像是永远也流不干似的,从眼角淌到耳朵里。


    姜崖定声道:“没人会打你,我保证。你想不想回来继续干?”


    郭永宁抬起头来,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想啊。可是……”


    “你想就行。”姜崖笑道。


    “郭大娘,我们工地伙食部的大姐们也都盼着您回来呢。”


    郭老娘瞬时转过头来,看着姜崖的脸,眼里的光亮起的一瞬间又暗淡下去,随机把脸再次转开。


    郭正初想上前说什么,被葛兴国用眼神制止。


    王学海拉住郭永宁的胳膊,“小子,跟哥过去洗把脸,你看你现在的脸,跟鬼画符似的。”


    郭永宁莫名地非常相信姜崖,看见他如此真诚地跟他说你想就行,他泄了半个月的气好像又回来了些。


    这里有医生,有叔叔,还有姜崖他们,母亲交给他们很放心。


    病房里此时只剩下葛兴国、姜崖、郭正初以及躺在床上无声流泪的郭老娘。


    郭正初走过去,低声问:“婶子,你是咋就想不开了。好不容易把永宁这臭小子拉扯大……”


    郭老娘嘴唇抖动,所有话像被千金重的大石头压在的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谁救了她?我们得当面向人家表示谢意啊。”郭正初问。


    王学海尴尬地挠了挠头,“是几个炸鱼的。”


    郭正初一听,愣了愣,“这……”


    此时那三个炸鱼的,还在隔壁的闲置病房被暂时关着。


    恰好这时胡文林来了。过来瞧了眼郭老娘,又和葛兴国等人了解了下情况,而后一起过去隔壁病房。


    这三个偷偷炸鱼的是雷家洼村的。


    姜崖记得这个村。去年有个叫敖二的,偷偷盗捕□□洞暗河里的泥鳅鱼,私下卖给游客,结果闹得鸡犬不宁,还闹到了派出所。


    今天这三个人又是来自雷家洼的。


    胡文林上下打量了这三人。黑魆魆的脸,脖子后面还有大片的晒斑,看来他们常常下河。


    “你们不知道禁止下河炸鱼、电鱼吗?而且这还是丹江,是咱们祖祖辈辈吃水的地方!能胡乱来吗?”


    这三人显然知道。不然也不会刚把郭老娘救过来的那一刻就想撒腿逃,结果被姜崖和王学海按住,带到了医院这边。


    为首的那位也姓熬,叫熬安,硬着脖子说:“你咋不说我们还救了人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咋算也能将功抵过吧。”


    胡文林被他的话气笑了,“一码归一码,别两件事掺在一起说。”


    “可是我们啥也没捞着啊。光顾着救人,一条鱼都没捞着。”


    “是啊。我们真是倒霉透了。就是搞几条鱼解解馋,哪能摊上这么多的破事。”


    剩下的两个唉声叹气,蹲在地上懊恼地揪头发。


    “我早说过不要管闲事。早知道鱼也不捞了,人也不捞了!”


    葛兴国斥道:“咋能这样想?见死不救,那还是人吗?”


    敖安不认识葛兴国,“可我们的确救了人。你们咋就不认啊。”


    胡文林摆摆手,“救了人,当然有奖励。但炸鱼这件事,既然你们承认,那就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只是这几人忙着救人,被炸死的鱼也不知道有多少,连个物证都没有。况且,即便他们只是捞了几条小鱼上岸,也不能认为他们造成的损失非常小。炸鱼被严令禁止,就是因为丢了炸药进水,瞬时产生的气压会将这一大片的鱼的气囊全炸破。能浮上水面的鱼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沉到水底。看不到的损失更大。


    这三人听了立马慌了。原以为救了人救能把炸鱼这件事翻篇,结果还要被处罚。


    除了熬安,另外两人眼泪珠子都飙出来,开始哭喊着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穷得叮当响,半年没沾肉腥味,嘴馋了才想着炸几条鱼给家里老小开个t荤。说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胡文林让人拎过来一个袋子,放到三人面前。


    “认识吧!”


    哭闹的两人立马止了声,互相瞅了一眼,沉默了。


    “你们私制炸药,数量还这么多,知道有多危险吗?看来不止这一次犯事吧。说吧,到底炸了几次,在哪炸的,炸了多少鱼?卖了多少钱?又吃了多少?”


    胡文林一连串问题直接把三人问懵了。


    “这都是我们用鞭炮那些边角料造的,看起来大,其实不危险。”熬安试图狡辩。


    王学海没好气地说:“你们刚才丢的那个鱼雷,震得街上人都听到了。还不够危险?”


    几人又不吭声了。


    胡文林见状跟葛兴国说,“领导,我先带着他们三个回所里。根据流程审一遍。看来各村的宣传教育还是不够,明令禁止还敢犯……”


    葛兴国点点头,“过几天把今天这个事当做典型,我让各村干部过来认真学习一下。”


    熬安几人听说要把他们当做典型案件,当即慌了。


    “我们杀了鱼,但救了人啊。人命最珍贵,几条鱼算什么!”


    “是啊是啊。你们不能揪住一点点小问题,就忘了我们做的大好事啊。”


    这几人说出来一个朴素但值得思考的问题。但他们私制炸药,在禁渔区炸鱼的事实不变,必然要受到《渔业法》的惩罚。


    胡文林不想跟他们做多解释,按照他的职业经验,这几人一定不是初犯。所以要带回所里,一并审讯。


    郭正初从里面走出来,叹了口气说:“他们也是太穷了。想吃点肉而已。”


    葛兴国脸色也不太好,他作为竹坑乡的父母官,能从刚才三人的哭诉中听出几分真来。雷家洼这个村,屡屡有人铤而走险,说来说去还是那地方是穷山僻壤中的穷地方,整个村坐落在山崖上,进进出出极不方便,房前屋后全是大石头,只能在石头缝里的那一点点土里点几棵玉米。又严重缺水,虽说这几年在村里修建了水柜,接雨水生活,但这样的自然环境,显然非常不适合人类居住。


    像雷家洼这样情况的村子竹坑乡还有不少,迁一个村下山容易,难得是把所有在这样困境中的村子都迁到相对平展的地方来。这其中的工程量、投资额,他之前让姜崖算过,数目惊人,绝非现在财政所能支撑的。


    苦得日子都不过下去,肯定容易在法律边缘踩踏求生。


    胡文林秉公执法没有任何问题,可他作为乡长还是要从更深刻的层次来思考问题。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难受起来。


    姜崖明白乡长所想,现在竹坑乡全力推进码头村开发。钱和精力全铺在这上面。他想做更多的事,也得等码头村的开发提上日程,有了游客,有了钱,有了收入,才能动手。


    只是,现在丹江水利纠纷不解决,码头村的开发不在现在,也一定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陷入困境。今天郭老娘跳河,虽然老人家一字未吐,其实大家都明白她是因为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之前是没地方赚钱所以穷,现在是有地方挣钱还不让她去挣钱。


    想不明白,过去的仇恨为什么比现实的生存问题重要。


    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她跳了河,这事才有解决的可能。


    姜崖请宋香巧抽空过来照顾一下郭老娘。宋香巧就跟她的名字一样,嘴巧心善,最会开解人。他们几个男人站在病床前说来说去就那些车轱辘话,不如他们女人之间的谈话来得温暖。


    谁知道宋香巧进去谈了一会,就哭哭啼啼地出来要水喝。


    姜崖:“……”


    “郭大娘真是命苦的人啊。我以为我们村的人已经够惨了,没想到她们郭店村的人比我们还命苦。”


    王学海哭笑不得,“姐,你可别想不开啊。”


    宋香巧擦擦眼泪,“我怎么可能想不开。现在日子比两年前好过太多。我天天都能收到新钞票,有了钱,谁还会情绪不稳定,寻死觅活的?”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再想到里头躺着的那位,就都笑不出来了。


    咋说呢,郭店村毕竟是另一个省的人,从行政区划上来说,竹坑乡管不着也不能管。然而,他们毕竟是一群鲜活的人,就生活在对岸。在历史的场合中,也数次和竹坑乡这边同属一个州、路、郡。


    姜崖缓了口气说:“我再找元基叔谈谈。”


    但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即便陈元基同意,可村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难!非常难!-


    好在经过一番劝解后,郭老娘情绪彻底稳定下来,晚上还吃了一大碗粥,啃了两个馒头。她心软,知道那三个救她的人现在因为在丹江炸鱼被派出所的人关起来,她请姜崖帮忙说情。


    姜崖安抚她,他已经派人去了雷家洼村,送了些粮食给这三个人的家属。至于该怎么处罚,法律会酌情考虑。判刑可能性不大,罚款肯定是逃不掉。


    “我听说他们也挺穷的。哪里有钱交罚款啊。”郭老娘叹气。


    姜崖只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姜崖,我想挣钱。好歹帮救命恩人交点一点罚款。”


    姜崖点点头,“行。等你出院了,觉得身体没事,你就还去伙食部帮工。工资照旧,待遇照旧。”


    “我们娘俩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啊?”郭老娘迟疑地问。她一想到之前被码头村人围堵咒骂的情形就害怕。


    姜崖轻声道:“就怕你们不来麻烦我们,走极端啊。”


    郭老娘一听,眼泪又禁不住往下淌-


    当天晚上,姜崖就在葛兴国的指示下,去了一趟陈元基家。


    登门拜访,总要拎上礼物。


    姜崖虽然工资不算太低,但他每个月还要给竹小蝶五十块生活费,除此之外,他就像散财童子似的,看谁家困难,便记在心里,总用各种方式送钱送物过去。这次抢险救灾,他做主把梁有仙的拖拉机丢进洪水,当时也说这个钱他也付。他哪里有钱,只能找关系贷款。王学海最清楚他的情况,故意在葛兴国面前提这事。葛兴国咨询了一圈后,说可以把这个成本算在这次抗灾救险的支出中。这才解了姜崖的困难。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姜崖总要拿点礼物送上门,陈元基才不好把他赶出去。


    王学海从家里拎来两箱牛奶一箱酒,说再不吃再不喝就过期了,非要塞姜崖手里让他帮忙消消货。姜崖哭笑不得,他不喝牛奶更不喝酒,王学海非常清楚。显然是这小子想帮他,又怕扫他的脸,就换了种方式。


    姜崖推脱不过,只能收下。后续工资发了,再换成钱还他。


    晚上七点,街上的游客还未散去。


    陈元基门口依然围了很多游客,他们大概想趁着天黑,把价钱再搞低点,走之前捡个便宜。


    “老板,我要五条,五十块行不行嘛。”


    “老板,我上午在你这里买了一条,找人做了还真是好吃。多买能便宜不?”


    “其他家的鱼都没有你家大,实惠是实惠,再给我们便宜点嘛。”


    陈元基一个人招呼摊位,忙都忙不过来。他除了风干鱼外,还有好几罐土蜂蜜、天麻、黄芪等山货中药材在卖。他家位置好,距离平浪宫近,东西又好,游客围得最多。


    “你这土蜂蜜是真的吧。别是用白糖喂出来的。”


    “哎呀,我要不了那么多,能不能给我装一斤装的。”


    陈元基显然忙得连饭都没吃,嘴上应着,头上冒着汗,怕是再忙一会,老爷子身体都支不住了。


    想起这几次与郭店村人对峙时,老头那雄赳赳气昂昂的精神劲,姜崖又想笑又想气,疾步上前,招呼道:“我们这里的土蜂蜜都是蜜蜂采的油菜花的蜜。这种蜂蜜最温润滋补,假一赔十啊。”


    陈元基一愣,转头瞧着灯光下的姜崖,这小子一脸笑意,手上拎着礼……心思转了转,大概明白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是何用意。只是现在太忙了,忙到没办法拒绝他的帮忙。


    “是吗?那给我装两瓶!每瓶三斤。”


    姜崖自来熟地站在摊位后,朝下一看,里面放了好几个瓶瓶罐罐。想必陈元基卖蜂蜜也没什么经验,这些瓶瓶罐罐都是家里喝剩下的油桶瓶,或者捡来的饮料瓶。干净是干净,就是大小不一。


    姜崖索性道:“我们的土蜂蜜产量有限,可能不够大家分。要不,我现在把这些土蜂蜜分装到这几个瓶罐了,你t们看上了就要。是多少斤,就给多少斤的钱,咋样?”


    陈元基一算计,这个方法好。果然,方才还纠结犹豫只想买一斤的人,听说不够分,自己要的这么少,怕是对方连卖都不愿意卖,就赶紧说:“那我要那个小一点桶装。”


    “得嘞!”


    姜崖手脚麻利地用漏斗把装在大桶中的土蜂蜜分装在小桶里。还不忘用干净的塑料布贴在瓶口,再用瓶盖使劲拧紧,这样即便是跑远途也不怕蜂蜜撒出来。


    不一会,大桶里的蜂蜜就卖完了。


    风干鱼也在半卖半送中卖完了。那些中药材略微难卖点,姜崖索性全买下。


    “我妈跟我说了几次要山上野生的天麻黄芪煲汤用,可是我太忙。感谢来元基叔帮我解决。”


    姜崖把钱塞进陈元基的手心里,诚恳地说。


    陈元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随即,两人收拾摊位,回门洗手。


    “叔,你还没吃饭吧。我简单给你下个面条,咱们爷俩凑合着吃一顿如何?”


    陈元基哪能让姜崖给他做饭。他沉下脸来,“我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别无事献殷勤。”


    姜崖笑了笑,拆开盒子拿出一瓶牛奶,“叔,你先垫下肚子。”


    说完,也不理会陈元基的臭脸,走进厨房,三下五除二开始做饭。


    水刚烧开,陈元基的老婆余灵秀回来了。


    老太太瞧见姜崖竟然在家里给陈元基做饭,当即不乐意道:“哎呀呀,你这死老头子,真是不知道心疼人。人家姜同志,一天天忙着工地上的事,吃饭都吃不上,你还让他给你做饭?!”


    陈元基哪能直说姜崖的“阴谋”,冷着脸说:“他自己要给我做,又不是我逼他。”


    余灵秀气得跺脚,骂了句倔老头,赶紧进厨房非要姜崖出去。


    姜崖哪能出去,又主动坐到灶台前烧火。


    “现在大城市用天然液化气,非常方便安全,一点就着,做饭会变得容易了。再等两年,咱们村就不用再用烧火做饭,也能用上大城市的好东西。”


    余灵秀一听,立马笑起来,“哎呀,真的啊。烧火做饭就是费事。我还没嫁过来时,娘家妈心疼我,我连烧火都不会,嫁过来后不知道被这火熏多少眼泪才学会。”


    姜崖点点头,“以后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现在都比以前好太多了。早上我起来一拧水龙头就有干净的水,再也不用喊我家老头子去挑水。他现在年龄大了,挑一通水要走走歇歇半天才抬回来。”


    姜崖笑起来,“叔很能干。”


    余灵秀朝外喊道,“老头子我今天让你卖的东西卖完了吗?!”


    陈元基在外面闷闷地回了声,“肯定卖完了!”


    “哎呦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我要是不卖完,你回来肯定骂死我。”


    姜崖忍不住笑起来。


    “姜崖帮了忙的。要我一个人,现在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余灵秀一听,拿着锅铲冲出来,吼道:“原来不是你一个人卖的啊。人家姜崖来帮忙,你还臭了个脸,还让人家给你做饭吃。你是越活越倒抽了。”


    “我都说了。是姜崖自己要来帮忙!”


    眼瞅着两人又要开始拌嘴。


    姜崖哭笑不得,赶紧出来劝。


    两人吵了一辈子,也不差今晚这一次。吵舒服了,陈元基才气鼓鼓地坐下来泡茶。余灵秀才回厨房炒菜。


    温暖的灯光落在姜崖的肩头,要说来之前他还在想如何劝,此时此刻他觉得,但凡人想过好日子,没有道理是说不通的。


    简单一顿捞面条,让两人吃得酣畅淋漓。余灵秀看着姜崖红润的脸,越看越喜欢。


    “姜同志,你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吧。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婶子帮你物色。”


    面对这种问题姜崖已经习惯了,他一脸淡定,“我总要等着咱们码头村发展好了才能想着自己的事。”


    余灵秀一听越发喜欢,还不忘白了自家老头一眼,“你们这些老头天天不帮姜同志也就算了,还总是添堵。”


    陈元基知道姜崖群众基础良好,但没想到自家老婆子也是姜崖的拥护者,动不动就唠叨他,让他十分没面子。


    “我们要谈正事。你先回屋收拾吧。”陈元基沉着脸,故作一家之主的做派。


    余灵秀哼了一声,也知趣地给姜崖加了茶水,还不忘再添一句堵,“姜同志,我家老头倔强,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你们慢慢讲,不行就叫我出来帮你说他。”


    姜崖笑着说好。


    陈元基没好气地说:“就会添乱。”


    月光皎洁,虫鸣切切。


    姜崖沉声道:“叔。修建丹江防洪大堤这件事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万事都没有这件事重要。”


    “只是我们修建大堤有什么用?他郭店村人不愿意修啊。”陈元基把问题抛出来。


    “郭店村那边我们会通过合适的方式跟对方沟通。”


    “他们同意了,我们再谈。”陈元基还是不愿意让步。


    姜崖换了个话题,“郭大娘母子过来咱们村的工地干活这件事……”谈判其中一个技巧就先先提出一个对方肯定不会同意的事,对方拒绝后再提一个要求,大概率对方会同意。


    陈元基骤起眉头,沉默了。


    “我想叔你肯定不想再闹出人命吧。”


    陈元基长长叹了口气。自从70年代那次发生命案,闹上中央后,两村之间便默契地不再闹大。顶多你来我往吵凶点,动手的极少,更不可能再闹出人命。


    郭老娘投河,是他万万没料到也不愿意看到的。幸好还没有酿成悲剧。他今天上午过去乡医院,其实也是想看看她到底如何。多年的斗争经验告诉他,若是郭老娘出事,郭店村人一定会过来闹事,而且怕不得善终。所以他也提前带了人过去。


    结果两村的人一见面习惯性地怼嘴开骂。


    邻居做到这个份上,是不是在全国范围内也难找到?


    “他们两个可以来。但要低调,不能惹事。”陈元基咬着牙算是退了一步。


    姜崖笑起来,“叔是明白人。”


    “不过,咱们现在工地缺人……”


    “那不行。郭店村人不是好相与的。他们一来,人多势众,肯定又会和我们村的人骂起来打起来。”


    “这个您放心。我会和郭村长说清楚。”


    陈元基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件事没得商量。”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句,“死老头子,工地是人家政府的工地。人家想招谁招谁,你说了不算。”


    说完,余灵秀隔着窗户笑呵呵地说:“我插一句没事吧。你们继续谈,继续啊。”


    陈元基:“…………”


    姜崖忍着笑,换了个话题,“叔,你今天卖多少钱啊。”


    陈元基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重要的事没做。但他又不想当着姜崖面数钱。


    “等会数。”


    姜崖笑起来,“蜂蜜咱们都卖了一百多块呢。风干鱼保守估计您也卖了有两百。哎呀,今天一天的收入都比我一个月的工资多。”


    “婶子,你说这可咋整。以后你们码头村人人都是万元户,我这点工资怕是以后娶你们码头村的姑娘都娶不起。”


    姜崖朝着窗喊道。


    陈元基想让姜崖闭嘴都来不及。余灵秀一听,赶紧从里头走出来,一屁股做到两人对面,心疼地说:“姜同志,我们码头村以后要每个人都是万元户,你肯定是头一份功劳。放心,我们码头村的姑娘不是掉进钱眼里的人。你就直说你看上谁家姑娘,婶子跟你牵媒拉线,一定保你如愿。”


    陈元基简直想给自家老娘们一脚,掉进姜崖的圈套里还不自知。


    这小子就知道用他那张漂亮的脸,和能说会道的嘴来笼络人心。


    姜崖笑着说好。


    “老头子,快数数钱。”


    陈元基被缠得没办法,只要把塞在裤兜里的钱都掏出来。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还真如姜崖估算的,陈元基今天总共卖了三百五十四块钱。


    陈元基的脸好看了很多。余灵秀高兴极了,赶紧把钱收好,然后不走了。


    “姜同志,我们码头村这还没正式开门营业呢,随便支个摊卖点土货就能赚这么多钱,那要是以后南关那个什么游客服务中心开始收门票,这钱不得数得手指头疼?!”


    余灵秀说得兴奋极了,脸上的每一条褶子都像吸足了养分一样瞬间舒展开来。


    陈元基没好气地说:“说得跟钱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一天挣这么多都开始幻想了。”


    余灵秀白t了他一眼,“废话!一天能挣这么多,说明我们以后每天都有可能挣这么多。”


    姜崖接话道:“婶子敢想就一定能做到。”


    余灵秀乐不可支,“我们码头村人祖上都是大生意的。想当年这里富得流油,这条街上每家每户都银窖,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这里的人骨子里都是生意人,血管里流淌的都是不甘心,但凡有一个机会出现在面前,肯定会死死抓住。


    陈元基祖上更不用说,身为码头村的大姓,过去更是大户中的大户,他小时候还记得丹江边的码头每天货上货下,陈家老屋前院后房,层层叠叠,永远推不完的门……即便历史的烟云将这里重重覆盖,只要露出一点光,就足够撕开厚云,再次露出峥嵘。【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