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头一天还艳阳高照,开工第二天大雨倾盆把整座山浇得湿透,村民们只能望雨叹气,不能去□□洞出工挣钱。临近七月中旬,雨水也多了起来。竹坑乡比邻丹江,常年遭受山洪袭击,前几天从上游又来一场洪水,葛兴国正带着人在四处巡查,加固堤岸,忙得没时间看顾□□洞工地,只能让姜崖来盯着。


    竹兴文和安庆生难得凑在一起躲在屋檐下抽旱烟。


    “那姓杨的还在洞里干活?”


    “是啊。能者多劳,给他们的工钱多, 那就多干点。”竹兴文说到能者多劳时,语气说不出的酸气和揶揄。


    安庆生幽幽看着雨幕,“你说,到时候这景区开业,一天能挣多少门票啊?”


    竹兴文故作深沉地思考了半天,说:“咋说也得几百块吧。”


    几百块可是很多人一年的收入。


    安庆生又说:“我觉得也差不多。”说到这里他顿了下,道:“就是不知道这钱咋分?”


    竹兴文一愣,瞬即也眯起眼睛来。


    □□洞是金竹村的, 项目部设在金竹村,金竹村为了□□洞还集资修了路, 并且全村老老少少上阵干活,不管从哪个方面看, 金竹村奉献最大,未来这门票收入理应也该金竹村拿大头。


    “这可不是小事,别等景区开业了,咱们还不知道这钱该归谁?!”安庆生佯装无意地说着。


    竹兴文果然中招,黑脸道:“我得着咱们宋大支书说说这事。”


    安庆生没接话,也没动。


    竹兴文心头被那几百块冲得七零八落,他就一直纳闷为啥姜崖这个臭小子对□□洞开发这么上心,怕是早都和宋香巧商量好了怎么分钱。


    他脑补了姜崖有天穿着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来村里扬武耀威,手里拿着上万块的大哥大,腰里别着好几千的BB机,眼睛长到脑门的样子,心头的不忿简直快要溢出来。


    他伸出脚把脚底沾的厚泥往土墙上使劲一蹭,又摔腿往空中乱踹了几下,这才把脚底的泥甩掉。


    一坨不长眼的泥趴到了安庆生的裤腿上,老头当即火了,骂道:“你这老小子,这是我闺女给我新买的裤子。”


    竹兴文摆摆手,“我去找宋香巧。”双手背后,冲进雨中,一脚滑,一脚歪的,把安庆生抛到脑t后。


    安庆生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还没拆封的白沙烟,这是她女婿托人从西安带来的好烟,美滋滋地抽出一根,狠狠咋了一口,这才满意地转身回家去了。


    竹兴文冒雨跑过去,没成想扑了空。


    三婶连门都没让他进,隔着木门说儿媳妇上山去工地了。


    竹兴文骂骂咧咧说大雨天的上山怕是有病。


    三婶气得推开门把他狠狠骂了一通,竹兴文脸红脖子粗说什么寡妇嘴巴最毒,按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哥。三婶气得直哆嗦,抄起长扫帚把他赶出去十几米远。


    好多闲着没事的同村人都站在屋檐下笑得前仰后合,好不高兴。


    *


    下雨天,□□洞外昨天还飞扬的彩旗全耷拉着脑袋,毫无生机。大片雨布被小心翼翼搭在主要建材上面,杨英豪站在洞口,透过雨雾面有忧色。


    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听村里人说每到这个时候经常下雨,不过很少缠绵数日,最多一两天便雨过天晴。


    只是昨天开工奠基,好不容易凑起来的气势被拦腰截断。


    好在□□洞工作面分为洞内和洞外。洞外下雨停工,洞内施工不止,他把队伍拉到洞内,先把游览栈道修起来。


    “哥,咱们啥时候能吃上一顿热饭?”


    杨英豪闻声站起来,却直接撞到坚硬的洞顶。


    他皱了下眉,让人在旁边放个安全警示牌,进洞时要弯着腰,千万别撞到头了。


    安全帽只有几顶,他让几个年龄大的队友戴上,他自持年轻身体好,摔摔打打不会出什么,所以没戴。


    “等天黑,咱们下山,哥请你们去镇上吃热汤面。”杨英豪笑道。


    方才提问的叫姚自强,今年刚十六岁,小学三年级辍学,之前被骗去黑工厂,干了三个月一分钱没挣到还把人饿得瘦骨嶙峋,前段时间有人把姚自强的事情一说,杨英豪就让他来自己这里干。


    “我想吃带肉的热汤面。”姚志强憨笑一声,吞了下口水说。


    旁白人都笑起来。


    “自强,有热汤面吃都不错了。还想吃肉?”


    “就是。臭小子干脆把你屁股蛋上的肉割二两吃。”


    姚自强抿着唇笑了笑,“我怕我屁股上连二两肉都没有。”


    气氛陡然沉闷下来。杨英豪看过去,跟着他干的兄弟一个个像是泥浆里打滚过似的,别看这溶洞避雨,可到处湿漉漉的,一脚踩下去不是泥窝就是水坑。


    姚自强在他这虽然没饿肚子,可浑身上下还瘦得可怜,小孩还在长身体呢,想吃肉很正常。


    他笑了笑,“行。等会下山我请你吃肉。二两够不?”


    姚自强瘦得眼睛格外大,连声说够了够了。


    这时有人说道:“杨哥,兄弟们的衣服都湿了,这里真的不能烤火?”


    他的话引起很多人共鸣。


    □□洞内本来就比外面温度低,加上空气湿润,洞外雨天的湿气又不断地涌进来,一时间阴冷十足。


    杨英豪皱起眉头,“人家姜崖说不行就是不行。”


    开工前姜崖把他叫过去,非常认真地讲了几条施工要求。


    首先,□□洞不同建筑工地,不能大开大挖,不能动用大功率机械,尤其洞内施工要轻拿轻放,不能产生巨大的声响。其次不能生火。一来这是林区,有防火要求,二来这洞内的石笋石幔石花,经过万年孕育,洞内已经形成了稳定的生态环境,生火会影响空气成分,对于保护洞内这些稀奇玩意不利。


    杨英豪不懂什么生态不生态,他信任姜崖,姜崖说的话在理,他便要听。


    “我们可从没有修过这么难修的台阶。切割机不让用,只能用手一锤子一锤子刨!都不知道要干到啥时候?”有人发牢骚道。


    “对啊。还不给工钱……”


    杨英豪一道冷眼抛过去,说这话的人立马闭嘴。


    他冷声道:“我不勉强,要是有人干不下去,吃不了这苦,现在就可以走。”


    他答应了姜崖,这事必须完成。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完成。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把姚自强头上的安全帽戴稳,走过去把绳子往身上一缠,往前走去。


    大家见状,都不再废话,纷纷起身干活。


    杨英豪走过大平台,再往前走只有一条狭窄的石桥,必须爬到对岸先凿几个台阶后才能铺路让大队人马过去修路。底下是十几米深的沟,只往下看一眼便觉得头晕。


    姚自强拦着杨英豪,“杨哥,这也太危险了吧。”


    大家纷纷附和。


    杨英豪从旁接过有人递来的安全帽,绑好后笑着说:“我光棍一个,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死了便死了,死了也没人给我哭丧。你们谁能比我清静?”


    这哪里是清静,这分明是寂寞。


    他这话惹得众人纷纷沉默。要知道但凡杨英豪做了决定的事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去,他们只好做好协助工作,把危险降到最低。


    杨英豪单脚踩在狭窄仅够容纳一人的石桥上,走一步挪一步,两只眼直直看向对岸,双脚扎实有力地踩稳,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中安全地走到对岸。他回头朝大家笑笑,“看吧。我要是去奥运会说不定能得平衡木冠军。”


    大家都笑起来。


    杨英豪不耽误时间,蹲下来拿起斧凿吭吭干起来,不一会台阶的雏形出现了。


    就在这时,有人高喊道:“小姜同志和宋支书来了。”


    杨英豪站起来,姜崖在洞口朝他们笑着挥手。


    杨英豪也笑起来,连跳带蹦从石桥那头回到这边。


    宋香巧吓得直拍胸脯,“杨英豪这时在玩杂耍吗?”


    竹小蝶也来了,她笑着把用被子捂着的饭菜拿出来,“杨叔好厉害。”


    杨英豪穿过人群走过来,“小蝶,你叫姜崖哥,叫我叔,姜崖又叫我哥,这辈分有点乱啊。”


    竹小蝶脸红起来,偷偷瞄了一眼姜崖。


    姜崖倒是一脸坦然,“各随各的叫法,你就别较真了。”


    杨英豪笑起来,“行。”


    他低头一看,顿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三人到底是怎么把这三个大篮子扛上山来?何况外面还下着雨,饭菜被捂在大棉被下,拿出来时,还热气腾腾的。


    大家伙高兴极了,在这冻死人还不能生火的洞里,想的就是这口热饭。


    竹小蝶和宋香巧麻溜地拿出碗筷给众人盛饭。


    虽比不上餐馆里的饭菜,也有鱼干和腊肉,还有大面馒头,杨英豪知道这是金竹村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有口热水窝头榨菜吃就行了。你们搞这么丰盛干嘛?”杨英豪斥道。


    姜崖笑着说:“这洞里冷得瘆人,你们吃不好,也干不了活儿啊。咱们这景区开业可就要推迟了。”


    杨英豪没好气地让姜崖只说前半句就行。大家都笑起来。


    杨英豪开始说自己的施工计划。这几天的主要工作是把施工通道开凿出来,本来洞内狭窄难走,大家挤在一处也没法开展工作,影响工期还不利于施工安全。


    “通电的事搞定了没?”杨英豪边吃边问。


    姜崖顿了下,“我正在跑这事。”


    杨英豪一听就知道遇到困难了。整个金竹村只有一条生活电线,压根满足不了大型施工要求。洞内亮化工程是重中之重,如果电线扯不进来,景区开放就是个笑话。


    杨英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急,总有办法解决。


    宋香巧让竹小蝶把其中一个篮子拿出来,被子掀开一看竟是干净的衣服。大家凑前一看,这不正是自己脱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吗?


    姜崖说村里知道他们今天在洞里衣服肯定湿了,要是不及时换会感冒。于是宋香巧召集村里手脚麻利的女人们帮忙洗衣服,还升起火炉一点点把湿气烤掉。虽然比不上大太阳暴晒,但总比穿湿衣服强。


    杨英豪吊儿郎当的脸上难得凝重起来。他带着兄弟们四处卖苦力,经常被埋怨被轻视,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


    金竹村的人真是让他们涨了见识。


    姜崖催着大家赶紧换衣服,宋香巧和竹小蝶先出洞躲避片刻。待大家吃饱换好衣服,她们两人进来收拾碗筷。姜崖早已拿起斧凿跟着大家伙去干活。


    宋香巧和姜崖也不闲着,帮忙干些不太费体力的活儿。


    大家分工协作,有人出洞在□□石下拿来建材,有人进洞在最前面开凿道路,你来我往好不繁忙。


    姜崖跟着杨英豪踩过石桥,双双扶着木板卡在刚才凿出的台阶上,另一边跨过深坑倒在另一边。木板搭出来的路又宽又稳,其他人便可踩其上,跨过去继续往前t修路。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尖锐带着哭腔的嚎叫声响彻整个洞xue ,姜崖的心尖狠狠颤了一下,猛一回头看见所有人往洞口跑去。


    杨英豪沉着脸两步跨过木板冲过去,姜崖赶紧追过去。


    所有人挤在洞口处,姜崖冲进去,竹小蝶趴在地上,她的面前是个仅可通过一人的坑xue,深不见底。


    她吓得浑身哆嗦,回过头抖着嘴唇说:“姚自强他,他掉下去了。”


    姜崖眼前一黑,千叮咛万嘱咐,他最怕施工过程中出安全事故,找大家伙说了好几次,这才开工第二天便出了这么大的事。


    恰好此时终于舍得露脸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跑出来,几束光从狭小的洞口透进来。


    □□洞情况特殊,洞口极为狭小,从洞口进来从表面上看是超级巨大的石厅,然而与洞口接壤处却有好几处暗道,石厅与洞口被分裂开来,大家每次进来都要小心跨过。


    这暗道深不可测,这姚自强怕是凶多吉少。


    杨英豪把身上工具卸下来,衣服一脱,作势往里钻。


    大家伙哪能让他送死,赶紧拉住他,让他先别急。


    “自强来我这里才几天?”杨英豪眼圈泛着红,大吼起来,“我说好晚上请他吃肉丝热汤面的。”


    有和姚自强一个村的,全趴在洞口嗷嗷哭起来。


    “早都说把这个洞口炸开。耽误施工材料进来,还把姚自强给吃了。”有人吼道。


    “就是。这下可咋整?才开工两天就死人,太晦气了。”


    “你们准备赔多少钱?”


    “姜崖,我们三个月不要工钱来给你们干活,现在出这事,你们可不能不管!”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姜崖沉声道:“谁说姚自强死了?”


    他这一声震得在场人都闭上了嘴。


    杨英豪抬眼看向他,鬓角青筋毕露,“姜崖你把话说清楚。”


    姜崖转身看向竹小蝶,“你亲眼看见他掉下去的?”


    竹小蝶被吓得不轻,眼珠子都有些直了。宋香巧赶紧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小蝶,别怕别怕,姜崖问你话呢。”


    竹小蝶睫毛颤抖,“我,我看见他掉下去了。”


    姜崖蹲下来,紧紧握住竹小蝶的肩膀问:“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他跑出去说给我拿双手套,回来的时候就站在那里,”她指了指仅可站一人的洞口,“他朝我挥了挥手套,还对我笑……然后他脚下一滑从这里滑进去,我就听见尖叫声,哭声,还有噗通一声……”


    姜崖一听猛然站起来,竹小蝶说的噗通一声应该是姚自强掉进洞内最后触地的声响,既然很快听到噗通一声,那说明这洞不深,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他赶紧把自己的推论说给杨英豪听,让大家赶紧绕到石厅下面去找。


    一听姚自强还有生还的可能,大家赶紧动起来,跑着跨过木板路,跑去石厅下面。


    姜崖之前倒是来过,但这里阴森无光,冷意逼人,到处长着耸立的石柱,乍一看过去像是排兵布阵的兵团。


    游客来此观赏的体感可能不是特别好,所以并没有深入调查。


    杨英豪几人拿着手电筒,穿过石柱林,嘴里喊着姚自强的名字,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嗖嗖的不知道从哪里刮进来的冷风。姜崖让大家别出声,他凑上一根石柱,把耳朵紧紧贴上去……忽然听到轻轻的三次敲击声,再继续听,又听到轻重不一的声响。


    他大喜,赶紧让杨英豪过来听。


    杨英豪激动得直直往石柱里面冲,找了好半天才在石林深处找到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姚自强。


    大家赶紧围过去。


    “臭小子,你咋样?”杨英豪急急问。


    姚自强竟然还能挤出一个笑来,有气无力地说:“杨哥,我没事,我就是胸口有点疼。”


    姜崖抬眼看上去,从这里到顶上洞口大概有十来米高,幸好姚自强戴着安全帽,又沿着洞壁滑溜下来,有一定的缓冲,不然小命不保。听他描述的情况,很可能胸骨骨折了。


    他赶紧让人找来长木棍,顺便把工地上那些装石子和水泥的编丝袋收集起来,紧接着他把上衣一脱,做成简单的担架。


    胸骨骨折最害怕戳到心肺这些关键器官,所以在移动姚自强的过程中一定不能有大的动作幅度。


    众人你前我后,双手撑起担架,嘴里互相提醒着轻一点轻一点,费了好大劲才把人从石厅下面移到上面。


    宋香巧先行下山安排车辆,乡里的医院肯定不行,得去县里医院才好,说不定还得去市医院。


    竹小蝶紧紧跟在众人后面,她个子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撵着下山队伍,一点点把馒头掰开,而后塞进姚自强的嘴里,让他保持体力。


    平时只需要半个小时的山路足足走了两个小时。所有人累得连出气的劲儿都没有了,姜崖自始至终都没让人替换他,他紧紧握着担架一角,在前头开路,让后面的人千万不要颠簸了……


    回到村里,早就有一辆拖拉机等在村口大树下。


    大家伙听说有人掉到洞里伤了骨头,都赶紧出来看情况。


    宋香巧把自己结婚时娘家陪嫁的厚棉花被拿出来好几床,直接铺到拖拉机车斗里,也不嫌里面脏兮兮的。


    竹兴文看着姜崖和杨英豪小心翼翼把人放进车里,幸灾乐祸地碰了下安庆生的肩膀,“这才开工第二天就出这么大事。人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哎呀,我说得对吧。咱们还得走着瞧。”


    闹出人命,姜崖这个乡干部怕是连乌纱帽都保不住了。何况他不过是个小小的办事员,怕是要被当做替罪羊啊。


    本以为安庆生会跟着他一起骂,谁知道这老小子不知道闹的哪门子脾气,冷冷瞪了他一眼,“竹兴文,你做人就不能有点同情心吗?”


    说完黑着脸走了。


    竹兴文懵了一会,忽然想起来老小子的老婆当年生女儿时大出血,那时候可没有什么拖拉机,只有拉车,听说人还没拉到乡里就没了。


    呵!难道这老小子触景生情了? !


    姜崖和杨英豪跳上拖拉机,宋香巧把竹小蝶也推上来。


    “小蝶今天刚好要去县城,明天她要参加中考呢。”


    姜崖点点头,让她坐到最里面。


    杨英豪不停地给姚自强擦汗,怕他疼晕过去还故意说等会到了县城,要请他下馆子吃大餐。


    姚自强颤着声说:“肉丝热汤面就行。”


    杨英豪戳了下他的额头,“看你没出息的。”


    宋香巧还要安抚村民,还要安排剩下的工人今晚的吃饭问题,所以只能拜托姜崖帮忙看顾姚自强。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非要塞给姜崖。姜崖哪能要,姚自强这算工伤,他身为业主理应付医疗费。


    宋香巧争执不下,杨英豪喊了一嗓子让司机赶紧开动。


    姜崖朝宋香巧挥了挥手让其放心,他兜里有钱。


    在众人担心的目光中,拖拉机朝山下开去。


    杨英豪定定看着姜崖,“你得考虑把洞口炸了。”


    洞口不炸,施工材料进不来,施工人员一不小心就撞到头,更不用说像姚自强这样失足滑下深洞里的……


    姜崖抿着唇,“杨哥,这洞口真的不能炸。”


    杨英豪急得唾沫星子乱飞,“你不能只顾着保护里头那些宝贝疙瘩,也要考虑我们自个儿的安全啊。”


    姜崖:“你也说了,那些是宝贝疙瘩。”


    杨英豪被怼得眼冒金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兄弟受伤!”


    姚自强弱弱地来了句,“杨哥,是我的错,是我没站稳。”


    “你闭嘴。等你伤好了,我再给你算账。”


    姚自强缓缓转过脸,和同样无措的竹小蝶默默对视。


    在姜崖看来,人之所以是高级动物,是因为人有脑子,能想办法。溶洞的生态平衡若是被打破便是不可逆的,不可恢复的,旅游发展依靠美丽的大自然,却不能因为要换取利益就为所欲为,最后被反噬的必然是人类。


    “那你说怎么办?”杨英豪没好气地问。


    姜崖笑了笑,“我不正在想办法嘛。”


    他看向远处,雨雾早已散去,属于夏日的炙热阳光又席卷而来。


    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姜崖哥哥,□□洞可不止一个洞口……”


    姜崖猛一回头,竹小蝶眨着大眼睛,怯怯地说着。


    杨英豪眼前一亮,和姜崖对视片刻,两人忽然都笑起来。


    可不是嘛。大家急得竟然都糊涂了。


    □□洞不止□□石下这一个洞口,根据之前几次考察,绕过□□石在山的另一边还有一处比较大的洞口,只不过这处洞口被野草t灌丛阻隔,一般人发现不了。


    那里甚是荒凉,且不顺路,所以姜崖并没有将其纳入必须游览的地块。


    但它的好处在于洞口足够大,足够让建材小型器械进入,且距离暗河和月亮洞都比较近。


    姜崖越想越兴奋,“咱们可以兵分两路,两头推进。又能加快施工速度,又可以保证安全。”


    “不错。这个大洞口就当做施工通道,我们只需要简单把洞口外的路简单修正一下就能启用。”杨英豪兴奋地拍着大腿道。


    “你这个女娃娃脑瓜子很机灵嘛!”


    竹小蝶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就是随口说说。”


    “多大了?你明天就要中考今天还在村里,不用复习吗?”杨英豪追问道。


    姜崖的眸光投过去,“有信心考上县高吗?”县高是西河县高级中学,是县里最好的高中,每年录取的学生中大部分来自县城的两所初中,至于乡镇初中,因为教学条件限制,能考上县高的凤毛麟角。


    竹小蝶以前学□□被家里事耽误,马上都17岁了才上初三,最近每次姜崖来村里办事总能看到她的身影。


    竹小蝶昂起头,“我要是考不上县高,我们竹坑乡的人就没有能考上的。”


    姜崖忍不住笑起来,杨英豪也乐得直笑。


    竹小蝶生怕他们不信,举起手发誓,“我说的是真的。我有这个自信。”


    姜崖点点头,“我相信你。”


    竹小蝶腾地一下脸红起来,别过脸小声嘀咕,“我就知道。”


    一直没人搭理的姚自强缓缓举起手来,“我等会还想吃西瓜。”


    杨英豪笑的声音更大了,“臭小子还知道要吃的,看来死不了。”


    姚自强:“……”


    第22章


    第022章


    拖拉机一路疾驰,冲进县医院。简单的担架变成医院专业的病床,姜崖和杨英豪一左一右护着姚自强往急诊冲。


    “小蝶,你怎么还在这儿?快回去,明天还要考试呢!”姜崖边跑边斥。


    竹小蝶抿着唇,紧跟着的脚步停下来。


    病床一头钻进急救室,瘆白的电灯在头顶晃动,外面黑压压的一片,此刻确实已经太晚了。


    竹小蝶被来来往往的人撞得差点没站稳,她赶紧往旁一站,看见很多医生冲了进去。


    她远远看见姜崖攥着钱冲出来,她怕对方又说她,赶紧躲在一旁。


    姜崖走紧急通道缴费,很快又冲回急救室。


    竹小蝶抿了下唇,转身离开县医院。


    走在金河河堤内的芦苇荡里, 竟能听见不知名的鸟儿在里面做窝养崽的唧唧声。竹小蝶小心翼翼地走开,留给它们片刻安静。


    此时的暑气终于消散了,她没着急去堂姐竹丹租住的房子,而是绕着河堤走了好几圈这才慢吞吞地过去。想起明天考试,她犹豫了下还是进去文具店买了两根新笔,样子朴素却书写流畅,想了想又买了一把能看到刻度的尺子。


    说是竹丹租住的房子,也不过是饭店老板为了多挣钱,把二楼放杂物的房间收拾出来临时作为她的住处。老板想的非常“周全”。一方面能贴补饭店成本,另一方面竹丹也能夜里顾着店里。


    竹小蝶之前在这里干过一个半月的刷盘子,老板抠门, 欺负她是小孩,只给了她一个月的工资。


    竹丹对于竹小蝶又回去上学这事心情很复杂,见到她这么晚才赶来,没好气地埋怨说:“我要不是你亲堂姐,才不会等你到这个时候!”


    竹小蝶亲昵地搂住竹丹的胳膊,“什么堂姐,你就是我亲姐!”


    竹丹嫌弃地把她推开,这妮子身上满是泥浆,要不是天生脸长得白,活脱脱就是一个小要饭的。


    “楼下厨房有水龙头,你知道盆在哪放着。”竹丹比竹小蝶年长几岁,也不知道是城里的生活相对好点,不用在地里干活暴晒,几个月不见,她竟养出了漂亮的鹅蛋脸,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竹小蝶很是羡慕,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干瘪的身体,“姐,你脸上擦什么了?气色这么好!”


    竹丹伸出纤细手指使劲戳了下她的额头,“你身上是不是还没来?”


    竹小蝶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跑了,对于这些事压根不知道,那个闭塞的村子除了控制她的想法外,还让她连自己的身体也不了解。要不是竹丹偷偷告诉她,她对此还一无所知。


    竹小蝶摇摇头,叹气说:“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竹丹赶紧捂住她的嘴,让她别瞎说。金竹村的女孩们普遍例假来得晚,大概因为营养不足,过于瘦弱,基本十五岁也该来例假了。竹小蝶之前被她亲爹压榨的过分瘦小,又在山里躲了半个月,夜里山风那么凉……


    想到这里竹丹下楼陪着她一起洗了脸,擦了手脚,又亲自下厨做了碗面条,之后偷偷从冰箱掏了一个鸡蛋,打了个荷包蛋放进去。


    “姐,你不怕老秃头发现?”竹小蝶吞咽了下唾沫,小声问。


    饭店老板抠唆刁钻,头上一毛没有,人也一毛不拔。


    “没关系!他要敢哔哔我立马尥蹶子不干了!”竹丹冷哼一声说。


    竹丹发现堂姐不仅人变得漂亮了,胆子也大了很多,跟之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大相径庭。


    也是,堂姐现在是赚了钱的人,有了钱腰板子就能硬起来。


    竹小蝶边吃边激动地跟竹丹说□□洞,说金竹村的变化,两只大眼睛透着光,不过提及姚自强,她又颓丧起来,也不知道他伤得咋样,姜崖的眉头估计又要锁紧了……


    竹丹有些心不在焉,边听边看向窗外。


    “姐,你听没听我讲?”竹小蝶把竹丹的脸掰过来。


    “听着呢。要我说你呀,”竹丹站起来给她倒了杯水,“年龄也不小了。等你考上县高,再考上大学,七年时间没了。到时候可怎么找婆家?不如早点进社会挣钱。”


    竹小蝶脸上依旧带着笑意,堂姐一见到她就说这些车轱辘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还不只考大学,还想考研究生呢,说不定还要上到顶,考个博士。”


    竹丹愣住,她从小一看书就头疼,反正家里也没多余的钱供她上学,索性出来打工。可竹小蝶是金竹村的异类,不仅嗜书如命,还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只要看看书就能考高分。


    看着堂妹两只透着光的眼睛,她有些沉默,过了会说:“人各有志。反正我觉得手里攥点钱踏实些。”


    竹小蝶没接话,忽然瞧见堂姐细长的脖颈闪过一丝金光,定神一看,堂姐竟然戴了一条金项链。


    “姐,这是谁送你的?”竹小蝶惊异地问。金竹村里最有钱的姬莲花才戴得起金项链,堂姐才工作几个月,压根不可能有多余的钱买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是旁人送的。


    竹丹惊慌着扯了扯领子把金项链藏起来,她讪笑着说:“你看错了。”


    竹小蝶眼波一转,也没逼着她承认,转过身收拾笔袋和准考证。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哔哔的喇叭声,竹丹骤然站起来。


    她有些慌乱地展了展衣角,“小蝶,姐要出去一趟。你把门反锁了,谁来都不能开门,听到没?”


    竹小蝶一脸疑惑,问她这么晚出门干什么?


    竹丹让她别多问,随口说要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估计回来得会比较晚……


    竹小蝶还想多问她两句,竹丹已然拿起皮包冲下了楼。


    竹小蝶皱起眉头,看着堂姐手里的新皮包,她默默走到衣柜面前,打开一看,果然里面挂着好几条漂亮也看起来有些贵的新长裙。


    听着楼下铁门打开的声音,竹小蝶抬脚走到窗户处,轻轻撩开窗帘,一辆小轿车等在那里,不一会堂姐轻快走过去,打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好在最近来往金竹村的车很多,竹小蝶认得这个车的牌子是富康车。听说开这个车的人非富即贵。


    竹小蝶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月亮高悬,她才挪回床边,摇头苦笑了两声,倒头就睡。


    翌日清晨,竹小蝶天不亮就醒了。她麻利洗脸并叠好被子,而后出门。


    谁知道刚走出饭店门就看到老秃头来了,她不想跟他多说一句话,赶紧躲到一旁,恰好昨晚整夜没回来的堂姐也回来了。两人一碰面,那老秃头就开始不停地唠叨,埋怨堂姐没有看顾好他的店。堂姐回怼了两句,手上也没停,噼里啪啦拉开桌椅板凳开始干活。


    竹小蝶默默走t开,在拐弯处随便吃了碗米线,往县高走去。


    她昨天忙得没提前过去看考场,不过今天她去得早,时间也来得及。


    大清早,县高门口围满了人。大眼看去,便能分清哪些是县城里的考生,哪些是周边乡镇的。但凡开着车或骑着摩托来送孩子的都是县城里的,他们穿得光鲜亮丽,手里捧着豆浆牛奶,旁边的父母谆谆教导,而坐着拖拉机,或是一起从某个犄角旮旯的黑旅店出来的学生则是乡镇里的,他们由老师带着,一起奔赴考场。


    竹坑乡比较特殊,学生本来就少,愿意参加中考的更少。老师想组织也组织不起来,竹小蝶自己拿着准考证准备往里走。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整座西河县她认识的人都在竹坑乡,县城里哪有人认得她?


    她一回头竟然看见了姜崖。


    姜崖手里拿着牛奶和面包,正笑呵呵地看着她。他的长相太过突出,已经引得旁人很多人投射目光。


    “姜崖哥哥你怎么来了?”竹小蝶惊得差点下巴都掉下来了,一脸喜色地冲过去。


    “我买早餐,恰好看到你。”姜崖笑着说。


    竹小蝶哦了一声,瞬时冷静下来。姜崖下巴冒着一层青色胡须,两眼略微憔悴,显然昨晚陪护在医院太过劳累。人家不过是过来买早餐,怎么可能专程来送她进考场?


    下一秒姜崖把牛奶和面包塞进竹小蝶的手里,“没吃早饭吧。你赶紧吃。”


    竹小蝶连连推脱,“这是你给自己买的早餐。我不要。”


    姜崖坚定地把东西重新塞回去,“我吃过了。这是买多的。”


    竹小蝶:“……”买东西怎么会买多?何况这么贵的东西。


    “等会上了考场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姜崖笑着说,“你应该有自信吧。”


    竹小蝶仰起头,脆生生地说:“我有。我知道。”


    姜崖忍俊不禁,“我也知道。”


    两人忽然同时笑起来。


    姜崖看了下手表,“快些进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说完摆摆手走了。


    竹小蝶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听到老师让同学进考场的声音才转过身来,大大的眼眶泛着红,鼻头微微发涩。


    她抿了下唇,坚定地迈向了考场。


    *


    “你买个早餐怎么去那么久?”杨英豪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忍不住唠叨道。


    姜崖把一碗米线外加一笼小笼包递过去,“我走错路了,绕到县高那边才又绕回来。”


    杨英豪十分无语,姜崖这小子再怎么说也是西河县人,怎么能在自己的老家迷路?县高和县医院明明就不是一个方向。他没时间细问,赶紧告诉姜崖刚才主治医生来了,说幸好姚自强掉下深洞的时候戴着头盔,脑部CT的结果很好,只是胸部有三根肋骨骨折,好在没有戳到心脏和肺,鉴于姚自强年轻,通过卧床休息,骨头自行愈合的几率很大。


    开胸接骨也不是不行,但风险大,也没必要。


    姜崖彻底松了口气,转而紧张地问:“多久能彻底恢复?”


    杨英豪说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


    姜崖点点头,和杨英豪一起过去安慰姚自强,让他安心养病,其他的事不要管。


    恰好葛兴国和徐洪福也赶来了,两人一听说姚自强的伤是不幸中的万幸,都纷纷松了口气。


    “杨哥,姜哥,我不能躺在这白吃饭啊。”姚自强一听说要躺三个月急了,“我还得干活挣钱,我爸妈等着我挣钱给他们盖新房子呢。”


    说着说着这小子竟然挣扎着要起床,谁知道碰到伤口又疼得哎呦一声捂住胸口。


    “你这小孩咋听不懂话?”葛兴国斥道,把姚自强的被子塞了塞,“你这属于工伤,我们乡政府负责到底。”


    徐洪福接话道:“你休息养病期间,工资照发,福利照给。别担心哈。”


    姚自强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他转脸看向杨英豪,“杨哥,是真的吗?”


    他在黑工厂的时候,黑心老板可着劲地使唤他,哪怕他发烧咳嗽也要逼着他干活。没想到他来金竹村还没干两天就能有这等待遇?


    杨英豪笑着说:“咱们乡长的话你还能不信?”


    姚自强嘴唇哆嗦着,竟呜呜哭起来。


    姜崖赶紧制止,“你别哭。哭会扯疼伤口,不利于恢复。”


    他笑着安慰说每个参与□□洞建设的工人和村民都事先买了保险,他等会会联系保险公司的人商量赔付问题。这下轮到杨英豪愣住了。


    他压根不知道姜崖竟然私下给所有人买了保险。


    要知道在其他工地干活,老板不给买社保也就算了,即使出了安全事故,死了人的拿十几万把死者亲戚打发了。要是伤得重,老板恨不得你当场死了,也好过一直躺在医院问他要医药费。


    “你啥时候买的,我咋不知道。”


    姜崖笑着说:“我之前问你要每个人的身份证号码,你还嫌麻烦,一直拖着没给我。”


    杨英豪恍然大悟,原来他答应来金竹村干活的时候,姜崖就在操办这件事了。


    有了保险,那就有保险公司代替乡政府来管姚自强的医药费。乡政府不用再拿钱,姚自强也能躺着养病还拿误工费。


    姚自强这下能安心养病了,葛兴国和徐洪福在旁安慰了他两句,从病房走出来。


    徐洪福忍不住夸起姜崖,“当时你坚持要给大家买保险,我还说现在的钱太紧张,要用在工地上才行。还是你小子有远见啊。”


    姜崖笑了笑,他是学法律的,未雨绸缪是他的本能。


    鉴于工地上的事多,葛兴国让姜崖和杨英豪今天就回乡里。至于姚自强全权托付给护士就行。


    两人点头说好。反正有保险公司在呢,费用按照最高标准来。


    姜崖和杨英豪回来又安排叮嘱了一番,这才离开医院。


    两人前脚走,后脚有人鬼鬼祟祟地凑到姚自强身边。


    一张金光闪闪的名片被递在他面前。


    “老板都跑了,怕是不准备管你死活呢吧?”


    姚自强懵懵抬头,只见一个穿得人模狗样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对方一脸笑意,名片下压着一盒牛奶。


    “咱们给老板干活,挣得都是什么辛苦钱,是把头挂在他们裤腰上。他们想用的时候就提溜一下,不想用就甩开丢在一旁。”


    “赶紧把我给你的牛奶喝了,等会别连饭都没人管。”


    姚自强以前没咋喝过牛奶,要是过去怕是会直接拿过来喝了,只是现在他旁边的柜子里放着姜崖送来的一柜子的牛奶,他观察了,他现在是整个骨科最富裕的那个。


    “你谁啊?”姚自强没好气地问,这人是传说中的阴阳人吧,有话不直接说,话里听着又有诸多别样的心思。


    说了一车话却没得到热烈回应的人顿了下,“我姓王,你叫我王律师就行。”


    旁边忽然有人哄笑道:“小王是帮咱们这样的人多问老板要点医药费的。不过他要的提成可多。等会张律师会来,他只要三成。”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病号纷纷附和,说王律师你别想骗人家小孩,你比张律师不厚道多了。


    这个姓王的所谓律师脸黑了黑,好在专门做这事的人没有脸皮薄的,他也不恼,把帘子这么一扯,挡住其他人的目光。


    王律师小声说:“你别听他们瞎说。我就是为你们这些被老板压榨欺骗的人争取本属于你们自己的权益。跟我说说吧,你老板是不是特别黑心?我看他们把你丢这里就跑了!小兄弟,你可真是可怜!”


    姚自强眨了眨眼睛,伸出手试图摁呼叫铃,怎奈他胸口骨头疼,实在够不着。王律师见状,赶紧拍了下呼叫铃,而后十分友好地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傻乎乎却是最佳被宰对象的“优质客户”。


    “喂,十四床,怎么了?”


    姚自强看着对面这个让他想到之前把他骗去黑心工厂的所谓的“好心老乡”,“护士小姐,我要报警!”


    王律师:“?”


    “这里有个人诬陷造谣我老板!我老板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王律师急了,“哪有你这么傻的人?”


    他慌忙起身,“哪有老板一心一意为员工的?”


    说完麻溜跑了。


    姚自强心满意足地往被窝里钻了钻,唇角勾起嘀咕道:“有呢!只是你没那福气遇到。”


    *


    待姜崖和杨英豪急冲冲赶回金竹村发现原本应该去工地上工的村民全蹲在村口大树下聊得不亦乐乎。杨英豪嘿了一声,转身问姜崖:“他们这t是闹得哪一出?”


    姜崖和金竹村的人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料到如此场景。


    宋香巧急急走出来,见姜崖和杨英豪回来了,像是终于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你们可回来了。我咋劝都劝不动。你们快想想办法吧。”


    杨英豪见自己人也有夹在村民当中没去上工,当即脸也黑了。


    “你们两个不想干的话,赶紧给我滚蛋。”他喝声吼道。


    那两人是对兄弟,住在江那边的一个山窝窝里,杨英豪见他们穷得可怜,被人介绍到他这里时,他二话不说收下。平日里两兄弟爱占些小便宜,但两人干活那是真没得说。杨英豪做事不拘小节,知道他们两个也不容易,爱占小便宜是因为之前太穷,见啥东西都想往家里揽。


    只是没想到他们兄弟两个竟是第一个跳出来说不干的人。


    兄弟俩就等着杨英豪说这句话。


    “姚自强昨天在我面前掉下去,要不是命大,说不定今天就要被埋土里了。”


    “这里的活儿不挣钱还要人命。我们兄弟俩还没结婚,没给老唐家留后,杨哥,你别怪我们。”


    杨英豪皱着眉,“要走就赶紧滚,别逼逼叨叨的找借口。”


    兄弟俩在他这啥活都干,脑子又聪明,学得很快,他们出去随便找个工地都能赚到钱。


    村民们见杨英豪的两员大将义无反顾地跑了,这下更是议论纷纷,上前围住姜崖。


    “小姜,我们干了两天,这工钱该结了吧。”


    “昨天掉下洞里的那个小伙子咋样了?”


    “不然把开发景区的钱发给我们,我们把房子盖了,再多买点米面油,立马就能过上好生活。”


    “是啊。开工第二天就出事也太晦气了。是不是老祖宗再偷偷敲打我们,不要随便动□□洞?”


    说什么的都有,本质都一样,那就是“退缩”和“放弃”!


    宋香巧气得半死,好不容易□□洞的开发提上日程,就因为一次安全事故,聚集起来的干劲一夜之间泄完了。


    还要工钱?还要把贷款拿来盖房子买粮食?


    合着她和姜崖这几个月苦口婆心的劝导都是白费的吗?


    她转脸看向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姜崖。


    此时此刻阳光透过斑驳的老樟树洒在姜崖的肩膀上,把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压在阴影里。


    即使他被围堵,依然挺拔如松。


    “大家伙先别急。我已经为所有上工人员购买了保险。另外,我们将在山的另一边开辟一条施工通道,同时为所有人配备相应的安全头盔和保护工具……”他苦口婆心地解释。


    可这次姚自强的受伤让很多常年瑟缩在自己一亩半分田的人们更怕了。他们不停地重复不干了之类的话,压根不管姜崖到底说了什么。


    杨英豪黑着脸,使劲吼道:“你们金竹村的人果然上不了台面,老子的人还没退缩呢。”


    就在这时,有个老头慢腾腾地从人群中挤进来,他头戴安全帽,手里拎着工具箱,头也不抬地往前走,好像对旁边吵得快炸锅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


    宋香巧一脸疑惑,“庆生叔,你这是要去干啥?”


    安庆生定定道:“要是竹家人不愿意上工,以后□□洞的分红他们可别想要一分钱。”


    说到这里他朗声喊道:“安家人,上工!”


    第23章


    所有人等愣愣看向安庆生。咋说今天这么大事,安家主事的不在场,原来在这儿憋着大招呢!


    竹兴文急得跳脚,“安庆生你凭啥说□□洞没我竹家一分钱?”


    安庆生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多劳多得,懂不?这四个字还刻在你家祠堂墙上呢!”


    多劳多得,懒庸不达, 祖宗不齿,先辈唾弃!


    这些字虽然在祠堂墙壁上斑驳不堪,却是每个竹家人自出生时便记得的,因为每年祠堂祭祀先祖都有长辈们耳提面命,把这些老祖宗的话再说一遍。


    竹兴文当场愣住, 这个安老头抽哪门子疯,竟然主动要去送死。


    安庆生走到姜崖面前,瓮声瓮气地问:“昨天那个小伙子怎么样了?”


    姜崖愣了两秒, 赶紧说姚自强不用动手术,躺三个月就能恢复地七七八八。


    安庆生长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而是慢吞吞地往山上走。


    他的身后跟了一长串安家人,瞬时村口的老樟树下只剩下姓竹的。


    竹家人对此一脸懵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安家人向来注重利益,但凡跟钱相关的事情又较真又霸道,生怕竹家人多沾一点便宜。可这次安家人竟然能不管不顾地上山干活,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原先围堵在姜崖身边的村民走了一半, 他转过身看向宋香巧和杨英豪,他们两人也是不明所以, 原以为□□洞这事可能要黄了,谁知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竹兴文一跺脚, 喊道:“咱们可不能让安家人把好处都拿了。走,我们也上山。”


    他这么一招呼,大家伙全紧跟其上,往山上冲去。


    *


    夜里山静树晃,夏风吹来凉意十足。


    姜崖不放心,裹着外套往山上工地走去。听说最近有作案团伙在西河县一带游荡,专门偷工地上的钢筋铜线。竹坑乡虽然路途遥远,被盗的几率小,但保不齐他们跑来晃悠一圈,破案要时间,就怕把他们抓到了,东西也被卖了,工地断了材料,工期可就受影响了。


    值夜班的是竹茂德,听说老头年轻时候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猎人,什么狼、野猪或是山鸡都逃不脱他的木仓法。后来封山育林,土木仓上缴,他这份职业被抛入了历史长河。但老头身体十分硬朗,听说他半夜看顾工地,目光如炬,眼睛都不眨一下。


    姜崖绕到山腰处时远远看见黑魆魆的几坨东西,那是用防雨布包裹的建材。旁边便端坐着一个雕塑似的老头,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看得时间长了,才发现他是活的,动的。


    “谁?”一声叱问,雷厉十足。


    姜崖赶紧举手说是我。


    竹茂德站起来,朗声道:“姜娃娃,你咋来了?”


    姜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笑道:“睡不着,就来看看您。”


    竹茂德咂了咂嘴,手往腰上摸,一摸摸了个空,他不由笑起来,“这里不能抽烟。”


    姜崖上前把他扶到石头上,“葛乡长有好烟,改天我从他那顺两包孝敬您。”


    竹茂德笑起来说:“你这娃娃,到底是为什么非要来我们这里?”


    大山横亘,大江阻路,当年竹家人从安徽逃难至此,有沃田的好地方被其他族人占领,他们只得往深山里跑,往高处跑,然后就落脚在深山中的深山——金竹村这里。


    姜崖笑了笑,没吭声。


    “我们这里的人没读过多少书,把老祖宗从安徽带来的诗书耕读忘了个差不多。没读书,就不明事理,不懂大局,姜娃娃,给你添麻烦了。”


    姜崖抿了下唇,“日子会越过越好,您老享清福的日子肯定能来。”


    竹茂德长长叹了口气,“但愿吧。我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哪天埋土里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来我坟头给我倒二两酒,上三炷香,再给我供点好烟,让我也乐呵乐呵。”


    姜崖心波起伏,看着不远处的飒飒旌旗,“好,茂德爷爷,我记着。”


    竹茂德朗声笑起来,“今天安庆生找上门,跟我聊了很久。”


    姜崖一愣。金竹村竹安两家不和,由来已久。安家内部牢牢抱团,大事都听安庆生的,跟钱相关的,都由安思源出面解决。他们互相扶持,有钱的帮没钱的,有人的帮人丁不旺的,最近几年确实比竹家人的日子好过。但他们一直瞧不上竹家人。他们自持最早在金竹村定居的族人,当年老祖宗好心收留安家人,结果他们竟然比自个儿发展得还好,这分明把属于竹家人的好运气给拐走了。尤其安思源家的老房子被好多竹家人惦记,总想把那块让安家人发财的宅基地要回来。


    竹茂德长叹一口气,“庆生其实命也苦。他老婆生孩子大出血,孩子保住了,大人没了。这都二十多年了吧,他那天跟我讲的时候还眼泪长流。”


    姜崖听宋香巧提过这件事。之前集资修路,大家伙干劲不足,无端停工,安庆生的女儿哭着骂说这路修不好,自己就得穿着带泥浆的婚纱出嫁…其实她还有心里的创伤没说,要是当年有柏油路,而不是t山路十八弯的烂泥路,说不定她就不用一睁眼永远看不到妈妈的脸庞,听不到妈妈的声音。


    姜崖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怕是安庆生前天看到他们着急慌忙送姚自强下山去医院,这事大大触动了他,让他的心理有所松动。姜崖能看出这位安家的掌事人善于算计,对□□洞开发一事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安排。这次他竟主动带着安家人上山干活,说明他在一定程度上想明白了。


    “庆生找我商量一件事。咱们村的小孩好多读到小学三年级就不读了!不读书不学习,那跟傻子没什么区别。”竹茂德定定道:“他想让我们两家一起凑钱,帮助想上学的娃娃们上学。坚决不能再发生像小蝶那样的事。”


    姜崖大喜,“就像过去的义学。”


    竹茂德笑起来,“没错。不过咱们村这个义学,不在村里设学校,是由安竹两家出钱,让有本事的娃娃们能上多高就上多高,以后出国也行。”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夸嘴了。至少不能做文盲吧。”


    姜崖忍俊不禁,“万一实现了呢?”


    安庆生还提议实在不想学习的,两家可以出路费让其去福建安思源的工厂打工。要知道原先这只有安家子弟才有这个待遇,安庆生能主动让竹家后生过去打工,算是跨出很大一步。


    姜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宋香巧。这位老大姐最担心的就是安竹两家无节制的争斗,斗来斗去事情耽误不说,损害的还是两家的利益。她作为夹心饼干没少挨骂,这下安庆生主动提议两姓合作,对于金竹村来说真是个天大的消息。


    竹茂德拍了拍姜崖的肩膀,“姜娃娃,你做得不错,老头我都看在眼里。”


    好在夜色黑漫,遮住了姜崖的红脸,他连连摆手,嘴上说着不敢当。


    姜崖陪竹茂德坐到半夜,被老头劝了又劝,他才抬脚往回走。


    到处影影绰绰,若是胆子小的走这段路非要被吓死不可。好在姜崖心细胆大,一步一个脚印沿着下山路往下走去。远远的,金竹村不知谁家屋里透出来的光如点点星火,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犬吠。


    姜崖正在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做的事情,忽然一声尖锐的口哨声急急冲天,他猛地回头……是竹茂德!


    急急往回冲,蓦地前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有道瘦小的身影冲过来,猛地撞在他的胸口,直接把他给撞得一个趔趄,摔了个屁股墩。


    姜崖眼疾手快伸手一抓,还没等他碰到那道人影,对方像泥鳅似的唰的一下瞬间钻入密林里,只能看见林尖晃荡,却再也看不见人影了。


    姜崖爬起来准备去追,没想到竹茂德急急冲下来,一把拦住他,喘着气喊道:“别追!”


    还没等姜崖问为什么,竹茂德捂住胸口喊疼,吓得姜崖赶紧把他扶着坐下来。


    “不知道从哪跑来的小孩,不打紧!”竹茂德有气无力地喊道。


    姜崖皱起眉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谁会没事跑到深山老林里?


    竹茂德紧紧拽着姜崖的手,足足歇了十几分钟才起身。


    姜崖说要送竹茂德下山找医生看看,竹茂德连连摆手非推着姜崖赶紧下山。


    姜崖完全低估这老头的倔强劲儿,拉扯了半天也没拉扯动,瞬时觉得刚才喊着心口疼的是另外一个人。


    不管怎么说姜崖也不能任由一个老头,一个疑似心脏不舒服的老头在山上守夜,他腾腾腾三步并作两步,率先爬上山腰处,一屁股坐下来就是不走。


    竹茂德没好气地说:“你就是个小无赖!”


    姜崖笑起来,“我要是脸皮不厚,工作怎么推展下去?”


    竹茂德哈哈笑起来,不再言语。


    *


    随着施工的推进,工人短缺的情况尤显。杨英豪还要分一半的人去孙义年的工地干活,加上三个月不发工资这条规定让很多人退缩,所以招工进度十分缓慢。


    葛兴国让姜崖在全乡范围内开展招工,此时此刻只能用情怀来鼓动大家。毕竟自己乡的大事最后获利最多的还是本乡人。


    再说,乡里很多闲散人,吃不饱穿不暖的,在金竹村的工地至少三天一细面,五天一顿肉,比家里吃得好太多。


    果然告示贴出去,来应聘的人不少。


    招聘面试地点就安排在金竹村。村民最近几个月真是看惯了热热闹闹的场面,所以见怪不怪,该干嘛干嘛。不过一想到其他村的人还要来金竹村讨口饭吃,这带给心理上的安慰还真是别有滋味。要知道金竹村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穷村,没人愿意嫁进来,绝对是媒婆心中排名倒数的村子。


    现在时来运转,金竹村成了全乡最大工程的所在地,本村村民各个有活儿干,其他村的来应聘还不一定要呢。


    姜崖总负责,宋香巧在旁登记入册。


    只要身体没啥大毛病,先干三天能坚持下来,那就正式上工。当然优先选择的还是那些在工地干过活的,会点刷墙砌砖之类的技术活,再不济也要健壮点的,能搬砖能爬山,走路虎虎生风的那种。


    一上午总共收录二十个人,杨英豪过来把人领走,分给各个班组长,先去领安全帽,而后上山干活。


    眼瞅着快要晌午,姜崖扭了扭脖子,喝了口水,抬眼看去排队者只剩下三个人。


    侧脸一看,一个看起来十分瘦小的男孩站在两个颇高的男人中间显得格外扎眼。


    姜崖皱起眉头,把男孩叫过来,“你多大了?”


    男孩额头不知道在哪撞的,一片青紫。


    “二十岁。”男孩低低地说。


    姜崖一愣,这男孩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撑死十五岁,怎么看都不像20岁的。


    宋香巧放下笔,有些无奈地看着对面男孩。


    旁边两个男人忍不住调笑起来。


    “汤钦,你妈死那年你才七岁吧。这才过去七八年,你可就20岁了?”


    “哎呀,身份证呢?拿出来给人家看看!”


    “骗人都骗到金竹村了?欺负人家新来的乡干部不认识你是吧。”


    男孩满脸通红,双目射出狠厉的光,狠狠朝这两人吐了口唾沫,好在对方闪躲地快,不然被他喷了一脸。


    这次可惹了马蜂窝,说风凉话的这两个人立马围过去,手掌眼瞅着要招呼到这个叫汤钦的男孩脸上……姜崖厉声呵斥:“不许动手!”


    他上前把男孩扯到身后,“不能打人!”


    那两人急了,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他是咱们竹坑乡有名的街溜子!偷鸡摸狗的,不干好事!”


    “这小子命硬,克死自己爹妈,自己的奶奶爷爷,还是个没良心的,穿百家衣,吃百家饭,不知道感恩,到处游手好闲,到哪都有人嫌弃他。还有人编顺口溜嘲笑他。”


    “汤沁汤沁倒霉鬼,克死爹妈本事大,谁要沾着他的边儿,明天肯定倒大霉!”


    这两人说着说着还把这顺口溜给喊了出来。


    姜崖听到身后这个叫汤钦的男孩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呜咽的声音,要不是他使劲拉着,这小子会扑过去和这两个显然他揍不过的人打作一团,打得鼻青脸肿也在所不惜。


    宋香巧赶紧让这两人别再说了。她认得汤钦,确实如他们所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父母,是邻居们一嘴一嘴地救济他才长大。至于他们说的什么偷鸡摸狗,游手好闲,倒有所耳闻,但都是捕风捉影,人云亦云罢了。


    汤钦爹死得早,亲妈为了他一直没改嫁,还悉心伺候公婆。寡妇门前是非多,忽然有一天有人说看见汤钦亲妈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河边肩并肩走路。要知道,竹坑乡不光交通闭塞,人也保守,对于这种事,哪怕无中生有,造谣也飞起,还会被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结果就是汤沁爷爷奶奶气得绝食,汤沁亲妈留下遗书表明清白后跳河自杀。


    老头老太太见儿媳妇这么刚硬,知道委屈她了,双双吃敌敌畏自杀了。


    这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大家唏嘘的时候,全然忘了自己当时也是助推谣言的一份子。汤沁就成了没爹没妈的可怜孩子,每每到了饭点总有好心邻居叫他过去吃饭,但终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时间长了,这孩子便成了乡里游荡的“魂儿”,有时候饿极了偷了点别人田里的萝卜黄瓜,便成了别人嘴t里的地痞。


    那两人见宋香巧护着汤沁,想着以后还要在人家村支书手里讨饭吃,嘴巴张了张没再说了。


    他们朝汤沁狠狠瞪了一眼,还劝道:“这小子手脚不干净,劝你们最好别要他。”


    宋香巧让他们赶紧走,别再废话。


    临到饭点,村里人都从工地上回来了。瞧见姜崖拉着十里八乡著名的二流子说话,都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姜崖先是让宋香巧拿来苞谷碜馍馍,这位大姐到底心软,还在馍馍里塞了一个煎鸡蛋。


    汤钦明明在吞唾沫,却没伸手接。


    “吃啊。不要钱。”宋香巧劝道。这孩子瘦得可怜,别的小孩再穷,好歹还有亲生父母心疼,这孩子啥都没有,还被全乡人唾弃……


    汤钦硬着脖子,还是不要。


    他眼珠子紧紧盯着宋香巧手里的馍馍,“我想去工地干活。”


    宋香巧为难地看向姜崖。这孩子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去工地能干啥活?


    姜崖沉吟片刻,正要张嘴说话,忽然瞧见本应该休息的竹茂德走了过来。


    老头子晚上熬夜看护工地,这才休息一上午可就出来溜达了。身体还真是了得。


    “香巧,姜娃娃,我晚上去山里缺个伴儿!”


    姜崖一愣,眸光转向汤沁,停留片刻后又转去竹茂德。


    对方淡定如常,道:“夜里看工地不需要啥体力,只要熬得住就行。我看这个娃娃有这个能耐。”


    姜崖哭笑不得,这老头从哪里看得出汤沁有熬夜的精神劲儿?


    竹茂德走到汤沁面前,“晚上看护工地,白天休息,一日三餐全包,至于住嘛……住我家吧。我一个老头子睡三间房,太宽绰。再说万一哪天我半夜死了,也好有个人帮我给人报个信儿!”


    汤沁咬着唇,“你不怕我偷东西?”


    竹茂德笑起来,“谁吃饱穿暖了还偷东西?傻子吗?!”


    姜崖缓过劲儿来,默默看向汤沁青红的额头,他伸手摸了摸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胸口,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第24章


    竹茂德拍了拍汤钦的肩膀,他的粗粝手掌心明显地被汤钦消瘦的肩膀骨头硌到了。


    “汤娃娃,你晚上眼睛可瞪大了,说不定能逮到野兔子, 到时候咱们爷孙两人还能开个荤!”


    汤钦红通通的眼睛浮上一层雾光,他嘴唇颤抖着,紧紧盯着竹茂德说:“你不怕我偷东西吗?”


    宋香巧纳闷, 这孩子是不是饿傻了,刚才不是问过这话吗?


    竹茂德故意侧着头,装出使劲听的样子,“你说啥?老头我眼睛不好使,耳朵不好使,脑子也不好使,啥都没看见没听见,也记不住……”


    姜崖看到这里懂了。竹茂德这是在保护这个男孩。


    他随即笑起来, “既然你们双方都同意,那就由汤钦作为夜班巡逻员竹茂德老先生的助手……”


    说到这里他盯着汤钦的眼睛郑重地说:“工地的安全可就交给你和茂德爷爷了!”


    汤钦嘴唇微微颤抖,明明还想说什么,或者他习惯性地想自贬两句,再说点话变作刀狠狠扎对方胸口才算完成流程,可面前这几个大人压根不按照套路走,说出来的话闻所未闻,做出来的事也匪夷所思。


    宋香巧压根没给汤钦反应机会,直接把手里夹着煎鸡蛋的馍馍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赶紧吃吧,都凉了!”


    汤钦也不知道是被噎的还是别的什么,眼里的雾气终于化作水滴落了下来……


    *


    日子过得很快,工程推得有序。


    葛兴国前段时间去省级党校刚学习完,因惦记□□洞进展,一回来就喊着徐洪福一起去工地看看。


    旁边的工作人员说是不是让金竹村提前准备一下?徐洪福笑着说姜崖最近天天吃住工地,感冒好几天也不去看病,还是他强行给这小子放了三天假,一边养病休息一边回去陪陪母亲。


    有姜崖在,金竹村还需要做什么准备?他心细认真,做事踏实,乡长随时想去看都行。


    葛兴国爽朗笑了几声,喊着徐洪福一起先去姜崖家瞅瞅他,他母亲来了好些日子,他也没过去拜访一下。


    当然,他还是姜崖的房东。


    今天天气半阴不晴的,走路也不热,葛兴国拉着徐洪福走路去古街。


    恰好今天是集市日,十里八乡的人们全来古街赶集,有卖竹椅子的,卖凉床蒲扇的,还有人把地里种的瓜果蔬菜拿来换点钱再买粮食回去。小孩子们最爱凑这种热闹,卖糖人和糖葫芦的摊位前人最多,叽叽喳喳地你要这个我要那个。


    葛兴国和徐洪福慢吞吞地在人群中挤着。


    “老徐,你还别说,咱们乡这个古街其他地方少见吧。”


    徐洪福笑道:“江浙一带古街多,但咱们中原地带这种古街还真少,何况还是这种一脚踏三省的。”


    葛兴国点点头,略有所思,不过也没多说话。


    刚绕到巷子看见一座垂花门,就听到里面好多女人的声音。


    “姜大姐,你儿子可真是勤快,我还是头一次看见男人洗衣服的。”


    “春儿,过几天我闺女放暑假回来,我带她来见见你,陪你说说话。”


    “哎呀,我闺女在广东打工,挣钱虽然说不少,可一直没找对象,这次过年回来,我让她过来给你瞧瞧,看她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合适。”


    葛兴国和徐洪福面面相觑,葛兴国更懵,甚至抬头看了一眼门楣,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走错地方了。


    两人抬脚走进去,只见天井内,姜崖正坐在凳子上吭哧吭哧洗衣服,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逗弄着屋檐下的八哥玩,她的身旁站了四五个看起来像竹坑乡本地的妇女,这几个女人热闹地说个不停,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而身处旋涡之中的姜崖面不改色地一边从水井里打水,一边用搓衣板认真搓衣服,好似眼前只有这一盆子衣服,旁边的叽叽喳喳声全不存在。


    姜春一回头看见两个陌生男人,她叫了声,“崖崖,来客人了。”


    姜崖抬头看见竟是乡长和主任,赶紧起身,用围裙一角擦着手,“葛乡长,徐主任,你们怎么来了?”


    葛兴国笑道:“听说你病了,来瞧瞧你,刚好也来跟你母亲打个招呼。”


    姜崖赶紧介绍母亲给乡长和主任。


    旁边那几个女人一听说乡长亲自来姜崖家探病,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姜大姐,你看看,姜崖可真是有出息啊。”


    “是啊,是啊,你可真是好福气。生了个好大儿啊。”


    甚至有个女人上前跟葛兴国说:“葛乡长,姜崖还年轻,你这么使劲使唤他,万一把他累坏了怎么办?”


    那语气好似未来丈母娘。


    姜崖一脸尴尬,转而看向母亲姜春。


    姜春淡笑道:“年轻人就该多锻炼。葛乡长,姜崖没耽误乡里什么事吧?”


    葛兴国连连摆手,伸出大拇指,使劲夸了姜崖一番。


    姜崖刚才在这里被几个女人围观评价,已经搞得后背出汗,现在又被领导当着母亲的面夸了一番,这下汗流得更多了。


    他听说两人准备去工地,赶紧走到旁边池子洗了手,回头跟姜春说:“妈,今晚要吃的菜我已经洗好了,放在案台上。水井里还有冰镇的西瓜,等会你拿上来吃啊。”


    姜春点点头,脸上并无半点不舍,反倒催着他赶紧去别啰嗦。


    旁边几个女人越看姜崖越喜欢,更是不停碎碎念,说姜春心太狠。


    姜崖被哄笑声中逃也似的跑了,惹得葛兴国和徐洪福笑话他了好久。


    徐洪福摸着自己粗糙的大黑脸,“看我就没这烦恼!”


    姜崖:“…………”


    三人难得气氛松弛地边聊边上山。恰好有辆去金竹村送货的拖拉机要上去,他们顺便搭了个便车。


    三人到了金竹村,谁也没喊,也没叫,就这么一路边看边说上了山腰处。


    沿途安全警示标牌随处可见,工人们也都戴着安全帽,大眼看去每个班组都井然有序,没有怠工现象。景区大门骨架已然搭了起来。仿当地屋架结构的屋顶上正在搭建透明玻璃,下面三个门洞用仿木柱子隔开,两旁的房子还在搭基础,未来这里将是游客接待中心、卫生间、特产售卖点、医疗室等设施。


    大门的主要设计师是安饮水,方案设计稿出来后给全村人都看过,大家一致举手t同意。当然好多人已经看上这个特产售卖点,跑去姜崖和宋香巧那里说了好几次想要承包。


    姜崖还在制作业态招商书,之后还要广泛宣传招商,这些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搞出来的,所以谁来说这事都只有三个字的答复:先等等。


    葛兴国千叮咛万嘱咐,强调施工安全和建筑安全,哪一方面都不能出错。


    宋香巧听说乡长和主任都来了,赶紧走下来,笑着说:“欢迎领导视察。”


    葛兴国摆摆手,说你们大家伙辛苦了,这么人的天,天天全村人在工地上泡着,□□洞要是以后成功了,你们村的功劳占第一位。


    其他村民一听都高兴极了。


    杨英豪正在洞口监工没空下来,葛兴国索性让姜崖带着往上去看看情况。


    一行人往上继续爬,姜崖越走眉头皱得越紧。


    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拽住旁边正准备往上爬的一个人,“你上去把杨英豪给我叫下来。”


    那人愣了下,点点头说好。


    徐洪福也有些愣怔,要知道姜崖这人面嫩脸白,看似性格绵软,说起话来也温柔而坚定,少有像此刻这样黑脸硬声。


    不一会杨英豪疾步冲下来,这段时间他天天在山上山下地跑,几乎也像金竹村的人可走山路如走平地。


    杨英豪先是给葛兴国和徐洪福打了个招呼,而后转脸看向姜崖,用手肘碰了下他的肩膀,“咋了?感冒还没好利索啊?脸咋黑成这样?”


    姜崖紧紧锁着眉头,指着面前这条直直往上的水泥路,问:“你们为什么不按图施工?”


    杨英豪一愣,还没等他回答,旁边算是杨英豪副手叫姚景山的站出来说:“施工图画得不对,我们就临时改了下。”


    说得那叫一个轻飘飘,姜崖气得脸都红了,“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更改施工内容。”


    斥到这里他沉沉看向杨英豪。


    瞬时周围气氛紧张起来。


    前段时间大骗子“王叶远”被迫捐献的学校正式施工了,那个工程的设计院听说工程由来后,又知道竹坑乡现在建设的□□洞景区竟然连让人画施工图的钱都出不起,对方十分感慨,当即答应免费出施工图。毕竟未来发改委批钱还要根据具体施工的工程量来恒定,这一步缺一不可。


    这套施工图又扒了姜崖一层皮,他连着好几天和施工图团队核对施工内容、材料细节以及方式技艺,力争让施工效果达到理想状态,同时还能确保“容易施工”和“降低成本”。


    千叮咛万嘱咐,他回家休息的这几天,他们就把施工图丢到一边,想怎么建就怎么建。


    杨英豪有点下不来台,“这多大的事啊。不就是一条上山路嘛。”他用脚踩着硬实的水泥路,“这走起来多舒服,多稳当!”


    葛兴国皱起眉头,“姜崖,施工图上是怎么画的?”


    姜崖使劲控制情绪,“从景区大门到□□洞洞口坡度抬高20度,直线距离有三公里……”


    姚景山摊手,“对啊!三公里的上山路,你让画施工图的在这里绕来绕去,足足绕了一倍的路出来,这不是没事找事嘛!这路从门口直接修到洞口,人家游客不是能少走点路?”


    他振振有词,说得十分有理,连宋香巧和徐洪福也觉得姚景山没错。


    姜崖紧紧抿着唇,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走得太快!”


    所有人都愣住了。


    姜崖指着这条直直而上没有丝毫拐弯的水泥路,一脸无奈地说:“咱们溶洞里面可游览面积非常有限,万一游客井喷,所有人挤在这三公里的上山路上,会出大问题的!”


    确实,溶洞景区开发天生劣势在于它的空间十分有限,且游览只能线性游览,人多时非常容易造成拥堵和踩踏,洞内地形复杂,万一被挤下去,像姚自强这样趟三个月能愈合的算幸运者,大概率怕是要出人命。所以要把进洞前的距离尽量拉长。


    再说之所以把景区大门设置在这个位置,不能放其他位置,也是想让金竹村成为游客来□□洞的第一站。到时候游客吃饭住宿停车都会在村里解决。不然姜崖完全可以把大门放在其他距离进山道路更便利的地方。


    姚景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木讷着,还有些委屈地说:“我觉得我考虑的也没错……”


    杨英豪是有些理亏,不过他们在其他工地干活的时候也常常不按图施工。本来这个行业施工方就比设计方强势,好多设计不合理,或是用材太贵,施工方就会临时调整,然后再让设计方跟着调整后的施工现场对设计进行变更。


    再说姚景山提出这么修路,他也是同意的,本来工期就紧,还把很多精力放在入口栈道上,洞内那么多工程量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姜崖越说越急,“还有,施工图上明明写的是让你们用仿木材料做栏杆,地面也要用青石板,你为什么用钢筋做栏杆,用水泥铺地?”


    姚景山脖子硬起来,“因为结实啊。我这技术你放心,保证二十年不坏。”


    姜崖声音有些颤抖,“这里是什么?是青山绿水,多么自然的地方,你把城市里的楼梯搬这里,这不是结实,这是丑!”


    姚景山急了,刚想再辩驳两句,被杨英豪摁住。


    “姜崖,你说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好,我们听你的,”杨英豪沉声道:“已经修好的这段路可是真金白银铺成,剩下的路我保证按照施工图施工。这总行吧。”


    杨英豪能主动退一步,在宋香巧看来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要知道杨英豪这人脾气又急又犟,何况今天乡长也在,他总要给姜崖留点面子。


    就在她以为事情有所缓和时,只听姜崖定定道:“不行。全拆掉!重新建!”


    所有人:“…………”


    徐洪福急了,“姜崖,这段路已经修了这么多,拆掉重新建,是不是太浪费了? ”


    “对啊。反正就是个上山的路,只要游客走得安全,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宋香巧也在一旁附议。


    杨英豪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之所以来这里,原来是想还恩人一份情,后来发现恩人的儿子着实不错,他也确实想为家乡贡献一份力量,所以才带着兄弟在这施工难度极高的地方干活。姚景山的方案他是同意的,原本想着姜崖病好来上班跟他讲一下,这还没讲呢,姜崖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所有人都看向葛兴国,这里他的官职最大,他是姜崖的领导,姜崖总该听领导的话吧。


    葛兴国看向姜崖,“你坚持要重建,总得说说理由吧。”


    姜崖紧紧握住拳头。游客来竹坑乡目的是什么,是看看奇特的溶洞,闻闻山里的野花,听听山涧的溪流,短暂地回归村野生活。可是这么生态的地方,如果突然冒出一段如同伤疤一样的水泥路,而且还在景区大门进入溶洞口的主要线路上,不伦不类且极大损害了周边协调统一的环境。


    当初设计景区大门时,好多村民质问说搞什么仿木结构大门,直接修两根大水泥柱子,再把□□洞三个字挂上去就行了,又好做还便宜,他对此坚决反对,反而认同安饮水乡村田野风格的大门。


    旅游就是一种审美活动,如果任由这些人工痕迹在自然景区出现,将会成为所有人眼里的笑柄。


    姜崖耐心地解释,可刚修好的水泥路和钢筋栏杆就这么被砸掉扔掉,真的太可惜了。


    大家伙连一颗米都舍不得扔,哪能舍得这样糟蹋东西。


    葛兴国沉吟片刻,说:“砸了吧。”


    惊呼声四起,大家纷纷侧目,看向姜崖的眼神也与之前大不同了。


    这小子到底是哪根筋搭不对?


    审美是什么玩意?说得那么高深一点也听不懂。但眼前实实在在的水泥钢筋,可都是花钱买的,是货真价实的值钱东西。


    杨英豪这下脸彻底臭了。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个笑话,一腔热情地来,反倒被姜崖狠狠泼了一头冷水。他冷冷看了姜崖一眼,把头上的安全帽一扯狠狠砸在地上,径直下山去了。


    宋香巧倒是松了口气,这几天和杨英豪接触,发现这人就是座行走的火山,随时都能喷发,他手下那么些没有不怕他的,但凡被他抓到错儿的,一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被踹屁股。他今天竟然没有揍姜崖?还真是少见!


    杨t英豪走了两步,一回头看见身后跟了好几个他的手下。


    他当即脸更黑了,脱下鞋子准备打,“去哪?老子下山散散心,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于是在众目睽睽中,杨英豪跑了,他的手下人却被赶着重新回到山上继续干活。


    葛兴国皱着眉头,把姜崖叫到一边,“你小子以后说话的时候也注意下语气。犯了错误可以改嘛,不至于脸黑成那样?”


    姜崖当下也缓过气来,他抿了下唇,“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给他们解释设计意图,我这几天压根就不该下山……”


    工地就像战场,他身为乡政府派遣这里的主帅,随时都要面临各种突发情况。


    徐洪福哎呦一声,“你是人,不是机器。铁打的也经不起这么熬。生病就要看病休息……”


    他提及自己最近手头上的工作可以暂时放一段落,会经常过来工地,姜崖就可以有歇口气的时间。


    葛兴国叹气!路长且阻啊。这里的人虽然知道搞景区可能会赚钱,可压根不知道什么样的景区才能赚钱,也没有一点服务意识,还沉浸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


    再过段时间景区开业,各个岗位的人员都要到岗。导游、保安、财务、收银、环卫、售货员等等都需要提前上岗培训,还有金竹村里至少要开几家像样的农家乐,停车场也要搞起来……事情太多了。只有姜崖一个人确实难以周全。


    他让姜崖找杨英豪好好谈谈,把事情说开,相信他不会尥蹶子不干。另外其他配套工作也要尽快开展。 □□洞是竹坑乡这两年最重要的工作,乡政府里的人都可以来支援。他让徐洪福牵头做具体的人员安排。


    葛兴国的一番话让徐洪福和姜崖吃了大大的一颗定心丸。


    *


    姜崖盯着他们把水泥路敲掉后才回村里。


    杨英豪不在宋香巧给他安排的房间,听村民说他回来一趟很快就出去了。


    姜崖抿了下唇,默默站在院子里等。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回来。宋香巧过来看了一趟,劝姜崖回去,杨英豪说不定去哪喝酒了,他难不成在这里等一夜?


    姜崖顿了下,抬脚往山下走。刚好可以趁着夜路安静,他在脑子里把事情再捋一遍。


    走得不急不慢,到了古街时,恰好到饭点。


    不想回家让母亲担心,他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走走,忽然问到一股子饭香,抬头一看是徐洪福的姐姐徐红霞开的饭馆。


    再往里一瞧,那硬挺挺的背影不是杨英豪又是谁。


    姜崖抬脚走进去,徐红霞认出他来,喜道:“哎呀,小姜干部,你来了!”


    竹坑乡的小姜干部除了姜崖也没别人,杨英豪明明听见,却头也不回一下。


    姜崖走过去问徐红霞要了一瓶当地产的粮食酒。这酒是古街上一家据说有三百年历史的老店产的,名叫竹坑香。当年这里还是三省繁华地的时候,这酒西可以卖到西安,南可以卖到汉口,这丹江汉江一带,没有不知道的。


    只可惜年年岁岁,这老酒就和这条街一样,快要被历史的烟云给覆灭了。


    老酒铺还剩下一位六十岁的老头懂酿酒方法,每年也就造个几大桶,邻居们随便一分就分完了。徐红霞要不是看在姜崖是徐洪福下属的份上,压根不卖他。


    姜崖哐的一下把酒瓶放到杨英豪的面前,笑道:“杨哥,我来给您赔罪了。”


    杨英豪哼了一声,从盘子里夹出一颗花生米,“我没审美,没文化,搞不清楚状况,是我该给小姜干部赔罪!”


    姜崖眨了眨眼睛,从旁边拿来一个大海碗,咣咣咣地往里面倒满了酒。


    “既然杨哥还没消气,那我就满饮此碗,给杨哥赔罪。”


    说着他端起酒碗往嘴里倒……


    杨英豪哎哎两声,上前一把拽住酒碗,“你这小子忒坏!这么好的酒都让你喝了,凭什么?应该我这个受了伤的男人喝才对。”


    姜崖:“…………”


    第25章


    第025章


    入夜的山,凉得瘆人,也格外安静。


    忽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个男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仔细听这人说话,像是舌头被人扭了,吐字拖拖拉拉,断断续续。


    “姜崖,你这人忒没意思。那么好的酒你才让我喝了一点点。”


    “哥,你都钻到人家徐大姐的储藏柜里睡了半个小时,你发现还有酒吗?”


    “你肯定和那个老板娘穿一条裤子……合着伙骗我!”


    紧接着这个男人好似被人捂了嘴,发出呜呜呜的闷声,月亮穿过云层,两道人影绕过山腰,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姜崖黑着脸搀扶着走路不稳的杨英豪,没想到办事一级稳的杨某人喝醉酒竟彻底变成了个孩子,要哄着,要扶着,稍微走快点了,还撒娇说累。


    “你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凶我,我不开心!”杨英豪旧事重提,又开始叨姜崖。


    姜崖哭笑不得,他今晚不知道道歉多少次,吃饭前道歉,吃饭中道歉,吃饭后道歉,送他回来路上还要哄着他。


    “好好, 下次我换个地方凶你。”姜崖几乎用整个腰把杨英豪撑起,这家伙才不会倒地上, 上山路更是连拖带拽地才能往回走,累得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他酒量好,但竹坑香不愧是古酒,喝的时候甘香滑润,软绵好入口,谁知道后劲这么猛,直接把杨英豪干翻了,他也脸红头晕,有些晃悠。


    正在这时,忽然后面有人高声大唱,“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姜崖一愣,这好像是……


    正想着呢,忽然看见竹小蝶一个人大步流星从后面走来,一手拎着包,一只手还在空中挥舞,好似自己在独唱,而前面是千军万马全部甘愿受她指挥……


    “地不老天……”竹小蝶硬生生把后面那个“不”字吞回去,“姜崖哥哥,杨叔…”


    杨英豪瞪着猩红的眼睛,“妹子,你这辈分能不能捋清楚?”


    姜崖差点没扶稳他,回头对着竹小蝶嘿嘿笑了两声,“唱得真大声。”


    姜崖没夸竹小蝶唱得好听,反而说唱的声音很大……竹小蝶红着脸低下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大侄女,我跟你说,想壮胆得喝酒。唱歌不行。你应该知道武松打虎前喝了什么?”


    姜崖一脸黑线,得嘞,这下辈分真的彻底乱了。


    “小蝶,这么晚你怎么在这里?”姜崖问。


    竹小蝶抬起头,难得看到姜崖的另一面,真是好奇又新鲜。平日里见他,明明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永远平静,好似再难的事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今日见他,确是大不同。皎洁的月光下,他的脸红里透白,说出来的话微微有些大舌头,更添几分可爱,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像是后山的清泉,盛满了别样的神色……


    “小蝶?”


    竹小蝶哦了一声,赶紧说自己考完中考,在堂姐竹丹那里住了几天,听说弟弟黑蛋生病了,就连夜回来看看。


    “说,考上县高想要什么礼物?”姜崖薄唇轻启,定定地问。


    竹小蝶糯糯地咕哝了两句,“你就这么肯定我能考上啊?”


    姜崖挑眉,刚想张嘴说,却听原本耷拉着脑袋吐酒气的杨英豪跟诈了尸似的,突然抬起头,“姜崖,你穷得比□□洞的石笋还干净,你装啥大尾巴狼,要给我大外甥女买礼物还得靠我。”


    竹小蝶:“……”所以我到底是他什么人?


    姜崖忍俊不禁,笑着说:“那行。小蝶,你杨叔说说要给你奖励,你作个证。”


    他戳了下杨英豪的肩膀,“别小气吧啦的,直接说送什么?”


    竹小蝶连连摆手,说:“我啥都不要。我考试是为我自己个儿考的,好跟不好,我都得自己受着……”她慌得越说越乱,反正就是不要。


    姜崖抬眸,朝她挤了挤眼,竹小蝶瞬时僵住,喉咙里无数的话都被卡在了。


    杨英豪生性豪迈,加上酒意上头,伸出五根手指头,“五百块现金,咋样?!”


    竹小蝶见他越说越离谱,把头摇成拨浪鼓。


    姜崖伸出白白净净的手,递到竹小蝶面前,“笔和纸!”


    竹小蝶愣怔了片刻,从包里拿出之前买的新笔和草稿纸,递给姜崖。


    姜崖冲她又挤挤眼,而后把杨英豪翻过来压到树上,再把纸压在他的后背,“别动!”


    竹小蝶目瞪口呆,看着姜崖奋笔疾书,不一会写好,又把杨英豪的手拽过来,摁在旁边树丛的泥里,而后又印在了纸上。


    竹小蝶拿着姜崖扔过来t的纸彻底愣了。


    这纸上顶头写着三个大字:承诺书。


    “我杨英豪心怀教育,感恩孔德,今承诺,金竹村人竹小蝶若考上西河县高级中学,本人将为其奖励伍佰元整。承诺人:杨英豪。时间1995年7月25日。”


    承诺书里的500元还是用大写阿拉伯数字,分明怕杨英豪到时候不承认。


    心思之缜密,让人敬佩!


    不过还是头一次看见真泥摁出来的拇指印,竹小蝶心情十分复杂。


    再抬头,姜崖拉着杨英豪已经走远了,她赶紧追上去,“姜崖哥哥,我真的不需要这笔钱。我那个匿名捐赠人上次在汇款单上备注说,她会一直捐助我上完高中。所以,我真的不需要这笔钱。”


    姜崖摆摆手,“没事,你杨叔有钱!”


    竹小蝶:“……”


    杨英豪拍着姜崖的肩膀,笑得格外嚣张,“比你这个大石头有钱多了!”


    姜崖:“……”


    翌日清晨,杨英豪从头痛欲裂中醒来,整个人恍惚了半天才睁开眼,手指一颤碰到了手心里的某个东西,他缓缓低头一看,竟发现一张被攥得皱巴巴的纸条。


    待眯着眼睛看清楚,他从喉间沉沉发了一声嘿,继而咧开嘴。脑子里闪过昨夜的各种镜头……姜崖手拎着竹坑香赔罪,姜崖诚恳地喊着杨哥,喝得头晕眼花被姜崖一路拖拽,然后遇到了竹小蝶?他们之间好像说了好一会的话。


    杨英豪揉了揉眼,这张纸上赫然写着承诺书三个大字。这一笔一划显然是姜崖的字。


    好嘛!一晚上没了五百块!


    “娘的。姜崖这小子蔫坏蔫坏的……”


    *


    三个月后。 □□洞景区初具规模。


    景区大门已经封顶,登山道路主体已经完成,洞内道路基本梳理完毕,下一步将开始沿着道路两侧和主要的溶洞节点铺设电线。


    一切进入正轨,姜崖终于腾出手来,整理了关于□□洞经营模式的初步方案,经葛兴国和徐洪福审核后,由他向利益相关方诸如金竹村等进行宣贯。


    经过这几个月的磨合,金竹村的村民首先开会积极性大大提升了。原先宋香巧在广播站通知好几遍才来几个人毛毛,现在她只要发开会通知,大家都能积极主动地参加。果然和自我利益相关的事,主动性总会高一点。


    随着景区主体工程的一步步推进,大家伙对于景区开园后的诸多事情非常关注。


    已经有好几拨人跑到姜崖和宋香巧面前说自己的想法,两人的一贯主张是想法可以提,但要根据全村人的利益进行平衡,不能因为你和我是亲戚关系或是朋友关系,我就给你开绿灯,开后门。


    反正所有有想法的人都被拒之门外,大家对景区今后的运营方式和利益分配模式,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姜崖主持会议,宋香巧扶助,安饮水写字又快又好看,他做会议记录。


    还没等姜崖张口说话,竹兴文站起来叫道:“我给你们算了一笔账……”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人都笑起来。


    “兴文叔你认识几个字啊?还能算账?”


    “是啊,你兜里都没几个钱,用得着算账吗?


    竹兴文嘿嘿了两声,回头朝嘲笑之人骂了两句脏话,道:“别看我现在没钱,我脑子可好使得很,不然我闺女竹小蝶能考上县高?而且还是全县第一的好成绩!”


    他这么一说,更引得好多人嘲笑。


    “是谁之前说要小蝶嫁人,好换彩礼钱给你换新房子?”


    “瞅着人家小蝶争气了,现在来马后炮!”


    “小蝶不是你亲生的吧。”


    这话立马气得竹兴文脸红脖子粗,掐着腰下场大骂起来。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这会还没开始五分钟再一次陷入了骂战中。


    台上的姜崖、宋香巧还有一个字没敢写的安饮水,默默低下头,等他们吵完。


    安庆生站起来,使劲吼了一声,“开会!”


    其他人都愣了愣,吵闹声这才停止下来。


    竹兴文白了一眼安庆生,这老头最近抽风抽得厉害,俨然变成了姜崖的拥护者。他和竹茂德一起搞了个助学会,竹、安两家出钱供村里的穷小孩去上学,还让好几个姓竹的年轻娃去福建安思源的工厂打工……最近这风向真的很不对劲,太阳天天从西边出来。


    他思前想后觉得,安庆生一定和姜崖在幕后达成了某种协议。


    他清了清嗓子说:“□□洞景区收益中最大头是门票收入,我算过了,假如说一年来十万人,门票定在二十块钱,那就是200万的收入……”


    他嘴里的两百万立马让在场的很多村民眼睛都亮了。


    “两百万怎么分?咱们先得还银行的钱。银行的钱我打听了,是低息贷款,利息很低,而且本金几年后才还。所以暂时不用管。这两百万扣除管理成本,每年拿出五十万给我们金竹村不为过吧。”


    “咱们金竹村目前户籍人口有500人左右,那每个人头应该每年发至少1000块钱!”


    他这话当即引得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不管男女,不管老少,只要是金竹村的人,每个人年底能拿1000块钱,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躺着享清福啊。


    要知道现在大家伙要么在地里刨食吃,混个不饿肚子,要么背井离乡去外面打工,那挣得都是辛苦钱。要是真的能每年发这么多钱,一个四口之家一年拿到手四千块钱,那谁还敢说金竹村是竹坑乡最穷的村?那是一夜之间翻身坐老板了。


    竹兴文见大家都兴奋起来,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有,我们竹家人先来金竹村定居,你们安家人是我们老祖先好心收留的。所以我觉得我们竹家人要多分点钱才行。不然不公平啊。”


    其他姓安的果然不高兴起来,纷纷站起来和竹兴文对骂。


    还是那些陈词滥句,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


    就在大家吵得不可开交时,姜崖缓缓站起身来,定定道:“我先声明一点。我们□□洞景区开园后,乃至未来,都不会收一分钱门票!”


    所有人:“…………”


    第26章


    宋香巧多年后仍然记得当年姜崖第一次提出不收门票时所掀起的狂风巨浪,那样子简直像要把姜崖吞噬一般,所有人骂得唾沫翻飞,大有姜崖如果不把“免费”两个字收回去他们就要当场把人揍扁的态势。


    然而当事人姜崖还是如惯常一样淡定。他也不争辩,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听着所有人的愤怒之言,有好听的,有难听,甚至有骂他祖宗八代的,他纹丝不动,好似已经料到所有反应一样。


    有几个脾气爆的村民骂着骂着直接起身,准备冲上来拽住姜崖的衣领,势要问个清清楚楚。


    宋香巧和安饮水赶紧上前拦着。


    “有话好好说!”


    “别动手!”


    “打人犯法啊!”


    宋香巧见形势有些控制不住,麻利爬上桌子,大声吼了一句, “别吵了!吵吵吵,吵能把问题吵清楚吗?”


    这一声吼出来,宋香巧的嗓音都吼破了,大家伙也都静了下来。


    竹兴文伸出手指头指着姜崖开骂:“知道你这小子没安好心,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要脸啊。”


    安饮水斥道:“有话说话, 别骂人!”


    “我就骂他了咋了?”竹兴文大吼道:“先是骗我们集资修路,紧接着又骗我们干了好几个月的活儿,总算开始讨论分钱了,又说不收门票?合着我们金竹村的人都是傻子吗?我们又出钱又出力, □□洞还是我们村的,到了一分钱不给我们,你们乡政府是耍人玩呢?”


    说到这里,他咻的一下站到凳子上,振臂高呼,“走!我们去乡政府向他们讨要说法!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发誓不走!”


    顿时有好些竹家人跟着附和,这次牵扯利益,不少安家人也跟着喊要去静坐。


    宋香巧一看慌了,这搞不好变成舆情事件了。这种事发生在她的村子,她身为村支书,吃不了兜着走啊。


    她赶紧偷偷扯了扯姜崖的袖子,问他咋办?


    姜崖朝她微微摇摇头,说别慌。


    他走上前,定定道:“我非常能理解大家的心情。”


    他刚说了一句,竹兴文当即骂道:“你理解个屁!你就想把我们金竹村当政绩,好升官发财!你以为我不知道。”


    姜崖眸光沉了下来。


    安庆生这时站起来,咳咳两声道:“人家小姜在咱们村这几个月是怎么干工作的,你们大家伙应该都看在眼里,夸在心里。他这么做当然有他的道理,先让他把话说完行吗?”


    竹兴文没好气地t说:“安庆生,你就一个闺女,也结婚了,你想做姜崖的老丈人,怕是没机会喽。”


    安庆生蓦地站起来,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竹兴文耸耸肩,嬉皮笑脸道:“我能有什么意思?要看你和姜崖之间有什么意思?!”


    竹兴文不愧是金竹村阴阳怪气第一人,这话一撂出来果然又炸了锅。


    宋香巧不由捂住脸,实在不想再看见竹安两家吵架的画面。她真的已经看得有应激反应了。


    安庆生人长得高大,虽然老了有点缩水,但站在竹兴文面前依然气势不减。


    竹兴文在他面前跳脚道:“你为什么总是替姜崖说话,你是不是和姜崖达成了什么秘密?□□洞其实肯定会收门票,只不过全给了你们姓安的?”


    这才彻底把马蜂窝捅了个透心凉。一时间会议室快要变成打架场所了。


    宋香巧急得都快哭了,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左邻右舍都是一个村的,吵一次伤一次感情,打一次坏一次关系,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姜崖抿了下唇,从脚底下把之前已经准备好的大帆布包使劲往桌子上一扔。


    这声音立马被吵架声给淹没了,姜崖深吸一口气,大喊一声,“发钱了!”


    这声吼堪比春日惊雷,犹如振聋大鼓,一下子把所有人都给吼安静了。


    发钱了?


    发钱了。


    发钱了! ! !


    盼了三个月的工钱总算要发了。


    就连跳得最高的竹兴文也两眼圆瞪,一瞬不瞬地盯着姜崖从包里掏出一叠又一叠的百元大钞。


    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姜崖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三个月,90天,全村共在□□洞景区工地上工300人左右,每个人一个月工资,根据工种、工作强度和工作时间不同,从100块到300块不等,这桌面上至少摆了七八万块钱啊。


    前几天县里刚表扬了几个万元户,那可是凤毛麟角,金竹村的人比不过。但就像姬莲花天天挂在嘴边那句:我男人一天月赚的钱都比县长工资多。不说县长,在场的金竹村人这三个月赚的也比乡长葛兴国的工资都高。


    这可是破天荒的好事情!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粘在那一堆钱上,谁还记得刚才大家吵得要死要活的是为什么事?


    村会计拿出早早准备好的记工本,上面详细地登记了参与施工的每个人每天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而后又按照统一的标准换算出工资。每一步都清清楚楚,谁有疑虑都可以提出来。


    姜崖喊人名,听到者上来领钱。


    第一个上来零钱的是竹茂德。这位太叔公值夜班,日夜颠倒着实辛苦,何况这活儿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干,所以经大家商定他每个月可拿200元。


    竹茂德接过六百块钱,并在记工本上郑重摁上手印,而后慢吞吞走到安庆生面前,掏出其中四张百元大钞,“庆生,给娃娃们读书用。”


    安庆生皱着眉,“叔公,您就留两百啊?您还要看病吃药呢。”


    竹茂德笑着摇头,“我这半个身子已经钻进土里,吃不吃都行。娃娃们读书要紧。”


    由安、竹两家共同提议的助学会只有几个村民捐了钱。之前竹茂德拿出两百元作为表率,这次他的工钱还没暖热就转手掏了四百,一时间好多人脸臊得很。


    竹兴文可不管这些乱七八糟,他的心早被桌子上摆着的钱勾得七上八下,他挤上台去,探着头想看看自己会领多少工钱。村会计把记工本用手一挡,“兴文,你排队,到你了肯定叫你,不会少你一分钱。”


    竹兴文悻悻白了他两眼,两手一插,索性蹲他旁边看热闹。


    看着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站起来道:“杨英豪他们的工钱呢?你为什么不当着大家面儿发?你们可别想给他们算多了!”


    还没等姜崖说什么,村会计一巴掌拍拍在记工本上,“兴文,你这是在怀疑我的专业吗?”


    说到这里他还不解气,“要是我多给他们发一分钱,我死全家!”


    竹兴文讪笑着说:“死全家这种话就不用说了。咱们都姓竹,都是一家人……”


    大家哄堂一笑。


    钱多的大家起哄请客,钱少的大家起哄懒蛋,被起哄的人没有恼的,说白了有钱在手后连调戏说笑都变得可爱。


    好多小孩也有工资拿,他们利用放假时间在工地上干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项目部也象征性地发了些钱,一个人每个月几十块钱不等。只是好多小孩都不在会场,大人们替自家孩子领了钱,直接揣进裤兜里,到时候给不给孩子花那就另说。


    连大家刚开始很不待见的汤沁也因为工作认真领导了工钱。这小子揣着钱像是揣着绝世宝贝,小心翼翼地走到竹茂德面前,眼神簇亮道:“爷,我也领到钱了。”


    竹茂德笑道:“只要肯干活就有钱花。”


    终于姜崖喊道竹兴文的名字,他一跃上前,把手长长地伸在会计面前。


    会计先从一叠十块钱里数出七张,而后又在一块钱里数出一张,就这么摊开在竹兴文面前,喊了声,“竹兴文共发71块钱。”


    71块钱,分三个月的话,每个月才挣20多块钱,他刚才还嘲笑有个同村人伺候老婆做月子耽误上工,因而工资低,现在看来他才是到目前为止工资最低的那个。


    大家这次笑得更大声了。


    “二十多块钱?还没我儿子挣得多!”


    “兴文叔你不是说等发了工资去县城大餐馆搓一顿。这点钱不知道够不够吃?!”


    “兴文现在是不是变成金竹村里最穷的那个。”


    竹兴文被当众嘲笑,气得直哆嗦,指着姜崖说:“凭啥就给我发这么点工资?你们这是欺负人啊!不,你们只欺负我们姓竹的。明里暗里帮姓安的……”


    宋香巧当场揭穿他:“兴文叔,那我要问问在场的大家伙,有谁姓竹,还认为工资发少的?”


    果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甚至好多人还把兜里的钱紧紧握住,要不是兜里的钱实实在在躺在那里,他们总觉得像在做梦,好似过一会姜崖就会把钱全部拿走。


    竹兴文讨了个没趣,受不得别人说他现在是金竹村最穷的,硬着脖子问:“那我工资为什么这么少?”


    姜崖淡淡道:“兴文叔,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你工资这么少?!”


    晚到早退不说,三天打鱼两天筛网,忙得时候找不到人。而且磨洋工,不好好干活不说还鼓动别人也别费力气。说什么这就跟之前的大锅饭一样,干多干少都一样。反正到时候宋香巧不敢少发他钱,不然非闹得全村人不得安宁。


    有人把这话告诉宋香巧。宋香巧冷哼两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说什么大锅饭的老黄历。幸好被竹兴文鼓动的那些人个个和他疏远距离,不然今天可领不到这么多钱。


    竹兴文看着姜崖冷峻的脸,忽然明白了。他这是被当做典型案例了吧。杀鸡给猴看,他就是那只鸡啊。


    他竹兴文在金竹村横行的时候,姜崖的屁股蛋子还光着呢,哪能让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给拿捏住了?


    “我不管。别人拿多少,我就得拿多少……”他话锋一转,挑眉吼道:“你别想拿这点钱就想堵住我们的嘴。姜崖,你说不收门票就不收门票?凭啥听你的?”


    好家伙,竹兴文自知理亏,赶紧转移话题。大家伙把钱攥在手里,可一想到要是不收门票,一年一千块没了,那心更是疼得难受。


    一时间又纷纷吵起来。


    姜崖站起来,让大家稍安勿躁。


    “大家在宣判我死刑前,总得让我把话说完对吧。”他定定道。


    也不是全都是眼皮子浅的人,这几个月相处以来,姜崖在金竹村众人中还是有一些声望。有人吵着说必须收门票,就有人劝着说让姜崖把话说完。


    一时间会场勉强安静下来。


    姜崖知道这件事不能急,要慢慢引导,索性拿了把凳子坐下来。


    “大家想想,除了门票收入外,我们依靠景区还能赚到什么钱?”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还真不知道。


    竹茂德道:“停车费。”


    姜崖点点头说是。葛兴国上次从省里党校回来就说了一个大变化:省城的小轿车是越来越多了。


    未来人们生活肯定会变好,家庭拥有车辆一定会呈现爆发式增长。另外旅行社组织团队游客前来游玩,大巴车总要有停车休息的地方。


    竹兴文翻了个白眼,“停车费能有多少钱?还是门票收入占大头。”


    竹茂德用拐杖使t劲戳了下地面,“你就少说两句。”


    竹兴文哼哼两声不说话了。


    “还有吗?”姜崖又继续问。


    一时间没有人出来说话。


    “志勇叔,你明天是不是要进□□洞做实验?”姜崖问。


    安志勇站起来,挠了挠头破位不好意思地说:“不一定能成呢!”


    姜崖笑道:“反正你要是能把这个发明搞出来,到时候风洞的收益你和景区五五分。这五成算是景区买断你发明的出价。”


    安志勇继续挠头,憨笑道:“都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在场很多人不明所以,压根不知道这是咋回事。


    姜崖耐心给大家解释说,之前考察洞内情况时,安志勇提出可以搞一个装置,能将风洞内的风能转化为电能,通过罩子内羽毛转动的力度,向游客展示风力的大小。经过这几个月的苦思冥想,他搞出一个投币装置,只要游客愿意投下一块钱的硬币,就能将此装置启动。装置有三个风力档位,一块钱可依次看到五级大风、七级大风以及十级大风的效果。每次档位启动时,还有语音能解释风产生的原因和作用。


    一块钱玩一次?只要有人玩一次,安志勇啥事不干躺床上就能分到五毛钱。要是一天有一百个人玩……好多人用手指头都算不清了,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安志勇要发财了!


    这个全村的“大能人”,整天沉迷捣鼓电器,连种地都不会的人,竟然能躺赢?


    还有谁不羡慕?还有谁不嫉妒?


    好多人都喊着说也想有像安志勇这样的赚钱方法。


    姜崖摆摆手让大家别急,“所以,咱们依靠□□洞赚钱,并非只有收门票一种方式。”


    他伸出手开始分析,除了风洞游玩设施收钱外,游客想进冰洞,必须得穿棉大衣,那就可以在旁边搞一个租赁衣服的铺子。租一件棉大衣假如需要两块钱,一天有一百个人租衣服,一年将会有七八万的收益。


    另外,□□洞内那条暗河,头顶是可见天光的大洞,河滩平缓,水质清澈,加上夏天那里是天然的消暑圣地,可以在河边搞一个休息平台,卖点小零食和饮料,还可以在河里摆几桌麻将,租赁麻将总要钱吧,他们玩渴了总要喝水吧,这都是可收费的项目。


    这算下来一年至少也有几万块的收入。


    除了这些外,□□洞未来还会设计一系列土特产产品,比如丹江风干鱼、暗河特色花泥鳅小鱼干、吊钟花系列纪念品等等,这些东西也能赚钱。


    专业拍摄照片可以赚钱,导游服务可以赚钱,未来的后山索道可以赚钱,总而言之赚钱门路不仅广还多样,同时能增加游客的体验度和游玩度。


    姜崖打开一份文件,传递下去给所有人看。


    景区内的赚钱门路多,景区外的金竹村更会有多样的赚钱门路。


    这份文件草拟了金竹村农家乐评定标准,包括床铺质量、被褥质量、环境卫生、服务态度、餐饮特色等等八大评价维度,但凡符合这八大标准的村民都可以申请农家乐。


    首批计划推出八家农家乐试点。前期大家伙也不用投入太多资金,腾出空闲房间,安排几张床铺即可。后期再根据情况进一步扩充床位数。


    当然,鉴于金竹村人员结构复杂,有相当多数量的五保户或是危房者,所以每家加入金竹村农家乐协会的,必须交出5%的营业额,纳入全村集体收入,并在年底分红。


    一时间议论声骤起。其实好几个家庭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已经找姜崖和宋香巧说了好几次想办农家乐。但姜崖只说还没到时候。现在适时推出农家乐评价标准,那就标明,这项评选活动将会公平公正公开,谁也不能走后门,走歪路获得名额。


    有人立马举手报名,生怕被人挤占了名额。都不是傻子,靠着村里的分红,一年能收多少钱?若是能在家里开农家乐,一天不说多,有五个人住,每人一天住宿费按照二十块钱来算,一年就有三四万的收益。


    这比出去打工强太多了,还能照顾老人和小孩。


    不一会好多人举手报名。


    宋香巧无比感慨,让安饮水帮忙登记。


    接下来,姜崖又介绍说,他准备在金竹村到景区门口这段长达一公里的沿途设置一条特色商业街,采用流动小商铺的形式,招揽投资者,可卖吃的,玩的,穿的,用的,山货也行,玉米蔬菜当然也可以,反正只要你觉得能赚钱,都可以摆。景区将会收取一定的摊位租赁费,这是景区未来份额比较大的收益来源。


    当然任何人都可以申请流动小商铺,不局限于金竹村,但不超过竹坑乡。


    安庆生给竹茂德敬了根烟,“这小子有些想法。”


    竹茂德沉吟片刻道:“这小子想法深远啊。他这不光是想让金竹村一个地方富,他还想让整个竹坑乡都跟着富起来。”


    竹兴文一看形势不对劲,赶紧喊道:“这也不是你不收门票的理由啊。”


    姜崖笑了笑,“兴文叔,你是想去不收门票的景区玩,还是想去收门票的景区玩?”


    竹兴文没好气地说:“我哪都不想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猪窝。”


    姜崖也不生气,又问:“门票收入看似是一笔源源不断的收益,可它是天然的屏障,将很多人阻隔在外。另外,门票收入有上限,尤其对于溶洞类型的景区来说,咱们□□洞撑死每年接待五十万人,人再多的话游客来看到的只能是其他游客的后脑勺,而不是美景。所以咱们要从其他方面想办法,把收益的泉眼多打些出来,并用优质的服务把这些泉水聚成深潭,聚成大河,让它源源不断地流进我们金竹村乃至所有竹坑乡人的口袋里。”


    第27章


    有些人听懂了, 有些人还是听不懂。


    竹兴文属于听不懂还懒得去理解的人,他只知道来参观就得收门票这是一条“铁定规律”,至于其他的什么赢利方式他没任何兴趣参与,更不想掏一分钱用一点力,只想躺在家里就能分到钱。反正他也没什么物质需求,吃饱喝足能让他有打牌的钱就行。


    安庆生站起来,问了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人家凭啥跑来咱们这种地方?从县城过来还需要三个小时路程,来了之后连条宽敞马路也没有,咱们这里房子也没什么特色,吃的用的也没啥稀奇的……”


    这么多不利因素情况下,如果参观一个溶洞还要收门票,还有人愿意来吗?


    “兴文, 你刚才说一年能来十万人,我看你真是乐观了。你说我们一个人每年能分一千块钱,更是痴心妄想。”安庆生非常犀利地戳穿姜崖没有直接明说的话。


    现在的问题是用尽一切办法先把游客吸引过来,他们来了总要吃要喝要玩,那就想办法满足他们的需求, 在此基础上如果能提升体验度则更有利于吸引回头客。


    安庆生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他之前去福建安思源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去了很多地方玩过,大概了解一些有关情况。不像竹兴文一辈子没出过西河县县城, 知道的了解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


    大家伙听安庆生这么一说,忽然从竹兴文营造的美梦中惊醒过来。


    对啊! □□洞里的景色的确罕见好看,可来一趟太远了,游客有这么多时间还不如去那些路途近又好玩的地方。


    姜崖不由在心里为安庆生竖大拇指, 有他出面安抚解释,效果果然不同。


    其实不收门票这个思路刚提出来时,遭到徐洪福的强烈反对,姜崖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他。至于葛兴国也没表露同意还是不同意,而是让姜崖做了一份详尽的实施方案拿去给郭腾飞郭县长亲自过目,之后郭县长点头同意,姜崖才来给村民们宣贯的。


    一时间大家伙接受不了,姜崖也都有预料。


    谁都愿意“等靠要”,躺在家里拿分红,但要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谁还会想尽办法提升□□洞的接待能力呢?


    竹兴文见风向又不对了,咻的一下站起来,斥道:“反正我不同意。姜崖你不是标榜公平公正公开吗?咱们投票!我了解过了,像这种事情一定要三分之二的村民同意才能通过。我投反对票!”


    他转身环视一周,“谁和我一样投反对票的,现在就走。”


    说完,他昂起头,迈着横行的步伐走出了会场。


    和他有相同看法的人不少,哗啦啦一瞬间站出来几十个人。他们t要么是村里有名的懒汉,要么家庭条件差,劳动力少,没能力参与姜崖提到的农家乐、流动商铺等获益项目。


    姜崖看在眼里,向宋香巧投去稍安勿躁的表情。


    没关系。这种事情总要像扯大锯似的,来回博弈个几轮才能最终定夺。


    但有一点,只要想到他们心里之所想,就没有搞不定的。


    *


    不管如何,金竹村的人去工地干活的积极性更强了。工资照发,还能照顾家里的地,何乐而不为。


    竹兴文一直鼓动大家不要同意关于不收门票的提案,姜崖让宋香巧不要急,这种事要大家切实体会到才能醒悟。工地上的事悉数交给杨英豪,反正一条,任何设计变动必须经过他的同意。


    姜崖有太多事要落实,分身乏术,葛兴国给他从乡计生办临时给他调了个人过来帮忙。这人叫王学海,比姜崖还大些,和徐洪福一样当兵复原后被安排在原籍地工作。


    王学海一听说自己至少一年内不用再像打游击一样去找那些违反计划生育的村民,当即乐开了花,姜崖不管交代他什么事他都觉得不算什么。


    这天他亲自开着乡政府唯一的小轿车去县委招待所请人来金竹村给村民培训。这人叫李梅,年纪轻轻便在县委招待所干得风风火火,负责招待所保洁员、保安、服务员等培训工作和大型会议招待工作。


    西河县还没有正式意义上的商业酒店,只有县政府这一处不对外的招待所。李梅之前在省会某家五星级酒店干过好几年,对这一行颇为了解,后来因为机缘来到西河县进了县委招待所,一干就是五年。


    她可是郭腾飞郭县长亲自点名,请她来帮竹坑乡培训。


    王学海一路上都不敢正眼看李梅。这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得体的包臀裙,一举一动那么的好看,却又让人不敢靠近。他边开车边偷偷拽了拽从来没有立起来的衣领,自从复原回来后他工作繁忙,好像很久没有捣鼓过自己的仪容仪表了。


    一路尴尬中,王学海终于把人安全送到乡政府,谁知道门卫说姜崖有急事先去了金竹村,他朝李梅道了歉,又继续往山上开。


    李梅让他不要再开了,而是下车问门卫金竹村的方向,穿着高跟鞋一路往山上走去……


    王学海不明白,急忙把车停好,抬脚追过去,喊道:“李老师,要走很远的。”


    李老师是姜崖教他的,叫李小姐有点怪,叫人家名字又有点不尊重,反正她是来帮忙培训的,叫老师最合适。


    李梅头也不回地摆摆手,“我知道。”


    王学海看着她纤细的脚踝处那高达十厘米的高跟鞋,心不由揪起来。穿平底鞋上山还会累得半死,这女人可别走几步就哭着喊着让他背。


    他虽然乐于助人,但不帮矫情的女人。


    十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喊道:“李老师,你等等我。”


    李梅回头,居高临下挑眉看着明明长得人高马大却弯着腰大喘气的王学海,“你刚说你当过兵?”


    那样子分明在嘲笑他娇弱。


    王学海默默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圆润如大鼓的肚子。对不起,是我给战友们丢脸了。


    他被刺激地加快速度,然而李梅这女人犹如机器人般把高跟鞋踩得如履平地,明明该有些不得体的爬山姿势硬是被这女人走得无比优雅……


    “我等你啊。”李梅从手提包里拿出粉饼补妆。


    王学海:“…………”我还是回去干计生吧。


    然而当下实情不容他能开溜。他喘着气抬眼看见李梅优雅地附身闻了闻路边的野花,不知名的,在风中摇曳的,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好似闻到了什么仙界香味,竟勾唇笑了……


    王学海顿时心跳慢了半拍。


    金竹村项目部。


    姜崖正在开会,忽然一群小孩激动冲进来说:“村里来了个漂亮阿姨!”


    姜崖自从让村会计给干活的小孩们发工资后,这些孩子们便成了他的“小线人”。村里不管七大姑八大姨的什么陈谷子烂芝麻事,但凡他们觉得有必要让姜崖知道的,都会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因为他们深切地知道:不是所有大人都干正事!


    姜崖哭笑不得,他只是说你们也是金竹村的一份子,要为金竹村发展贡献力所能及的力量,这些孩子便像得了尚方宝剑,有啥事都会给姜崖说。哪怕他们的爹妈今天没理由揍他们了!


    姜崖知道应是李梅来了,他笑着从柜子里给几个小孩抓了一把糖,让他们玩去吧。


    他让宋香巧赶紧把之前报名参加培训的村民召集起来。


    李梅的到来让村口大树下热火朝天的“八卦会”骤然被摁下停止符。


    竹兴文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像每次去乡里古街赶集时看到的挂历美女,让人挪不动路。旁边的老头老太太年轻小伙或是婶子姨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压根不该出现在土兮兮穷哈哈金竹村的女人。


    这几年每到过年,也有出去打工沾染了外头那些花花绿绿颇为轻浮且无用的“爱好”:化大浓妆、穿透明衣、每天要洗澡、坚决不上旱厕……被全村人当做典型嘲笑。以为化了妆穿了漂亮衣服每天香喷喷的就不是泥腿子? ! !这辈子都别想甩掉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然而,这个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漂亮女人不是。


    “这……这谁啊!怕不是九天仙女吧!”


    “人家这脸咋这么嫩?”有婶子摸着自己的大粗脸羡慕道。


    “她男人该多享福啊!”


    “我觉得没人配得上!”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姜崖疾步走过来,他也是头一次见李梅。葛兴国交代他这位李梅可是深受赞扬的培训好手,但凡经过她训练过的没有搞不定的,所以才请她来教一群压根不知道培训是怎么回事的人。


    李梅淡定地站在村口老樟树下,对于周边各种目光熟视无睹,她定定看着向她走来的姜崖。


    年轻、高挑、好看、谦和、且正直……因为很多人看见她总会因为各种原因眼神闪躲,但姜崖不会。


    他就事论事,哪管她长得什么样。


    姜崖笑道:“李老师,欢迎欢迎。辛苦您了。”


    他回过头,“唉,学海哥呢?”


    李梅耸耸肩,珍珠耳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在后面爬呢。”


    姜崖:“……”果不其然,过了好一会,王学海才吭吭哧哧地出现在山路上,满头大汗,整个人快要累趴下啦。


    姜崖刚想问他怎么不开车上来,却听见李梅说:“时间有限,开始吧。人呢?”


    姜崖笑道:“都在会议室。”


    李梅轻启红唇,“这里敞亮,还凉快,就在这儿吧。”


    村口大樟树之所以成为金竹村首屈一指的八卦场所,自然因为其场地宽敞,通风凉快,双目所及之处皆是青山翠林。


    李梅是老师,她说了算。姜崖也无异议。


    他让人赶紧都来村口集合。这次报名参加培训的人其实不多。金竹村户籍人口大概有五百人左右,六十岁以上的老头老太太有一百多位,上学的还有一百多个,剩下的年轻劳动力有一半多在外打工,留在村里的要么天生懒,要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实在没办法出门打工。


    好多人还在观望中,加上之前说不收门票这件事,他们对乡政府有想法,所以再推行什么政策又有些抵触。


    宋香巧领着大家伙赶过来。原来蹲在村口的男男女女已经缓过神来,新来的这群人压根没料到培训老师竟然像从画里走出来似的,好看得挪不开眼。


    李梅扫眼看过去,歪歪扭扭,邋邋遢遢,瑟瑟缩缩,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旁边还有一群围观的人,大声说着什么“都站好了”“要阅兵了”“都给我笑”之类的浑话。


    她冷清着脸看过去。


    竹兴文觉得整颗心像是被电击了一般,直愣愣站起来,突然举手道:“我也想报名!”说完,麻溜地冲进培训人群中。


    宋香巧哎呦一声,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有人起哄道:“兴文叔,你是看老师长得漂亮才参加的吗?”


    竹兴文一本正经斥道:“胡说八道。我还得给我儿子攒娶老婆的钱。咋?有问题吗?”


    第28章


    原先坐在大樟树下闲坐的村民们,见竹兴文竟撇下他们参加培训,也纷纷站起来加入队伍中,七扭八歪地站在他身旁,嘻嘻哈哈地看着李梅。反正凑热闹是他们的天性,不凑白t不凑。


    姜崖皱起眉头来,看向年纪只比他大几岁的李梅,也不知道她今天会不会哭着回去,然后再也不来了? !


    李梅也不急,等着所有人站好,冷冷道:“请每个人先把双手举起来。”


    大家不明所以,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动。宋香巧气得半死,喊着大家快把手举起来。


    “这是干啥?小日本儿投降才举手!”竹兴文自以为是地幽默道。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老樟树上停着的老鸹都被吓飞了。


    李梅淡定走到他面前, “请你把手伸出来!”


    竹兴文原本还肆意挂在脸上的笑意瞬时僵硬在脸上,他讪笑两声,“你,你想干啥?”


    李梅微微皱眉,伸手一把拽住竹兴文的手腕……这么一扯,把他的手掌上下翻看了一番后说,“手指甲过长,手指缝里有污垢,手掌有灰……不合格!”


    所有人都僵成雕塑。竹兴文自诩金竹村最不能忍的人,竟被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漂亮女人如此品评,还说什么不合格!


    这不能忍吧!绝对不能忍!


    姜崖暗叫一声不好, 怕是竹兴文犯起浑来,李梅挡不住。他一只脚刚伸出去, 却见竹兴文破天荒地结巴起来,“那,那啥,我今天早上在地里干,干活。”


    姜崖:“……”


    “兴文叔,你的地不是包给别人种了吗?”


    “兴文,你这手就没干净过。家里怕是连个指甲刀都没有吧。”


    竹兴文气急败坏,朝那几个戳穿他谎言的人骂道:“滚你娘的。老子助人为乐,今天早上就是去干活了,咋的了?”


    李梅皱起眉头,定定看着竹兴文,“不许骂人!”


    竹兴文干笑两声,“好好。不骂人!我再也不骂了!”


    所有人:“………………”


    宋香巧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同样一脸懵的姜崖,觉得这个世界变化真的太快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竹兴文都能说出再也不骂人的话,还有什么比这更魔幻的?


    要知道每次见到这位讨人嫌的大叔,不是正在骂人就是走在骂人的路上,这位新来的培训老师到底是哪里让他甘愿改正?还是说竹兴文老不正经,心里在盘算什么不要脸的事?


    李梅走到姜崖面前,姜崖下意识地也举起手,李梅勾起唇角,“合格!”


    宋香巧把手也伸过去,“李老师你看我这手,天生黑魆魆的,咋洗都洗不干净。”


    李梅笑道:“干净就行。”


    李梅见旁边有溪流,让所有人先去把手洗干净了,刚好有老奶奶在绣鞋底,她又让指甲长的都过去把指甲剪短了。


    “不论你做什么,请保持双手干净,尤其在服务行业,这点看似不起眼,却非常重要。”


    竹兴文带头洗手,带头剪指甲,有的人不情不愿地叽叽歪歪不愿意去搞这些,还被他骂。


    “咋?洗个手能死人啊?指甲缝里的灰能让你进太平间!”


    被吼的人一脸不可思议,说:“叔,你吃错药了吗?”


    竹兴文噘嘴就准备喷他一脸唾沫,忽然瞧见李梅凝视他的目光,他硬生生把唾沫收回来,挺着胸膛道:“人家宋大村支书天天在喇叭了喊,要讲卫生讲文明,你们就是没把人家的话当耳旁风。太过分了。”


    宋香巧:“………………”好家伙!到底是谁天天见了姜崖不是朝地上吐唾沫,就是吼骂,卫生?不存在的。文明,更不存在的。


    所有人都洗漱干净后重新站到场坝上。


    李梅定定道:“明年等□□洞景区正式开园,届时会有非常多的游客前来,我们该怎么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展示我们的热情欢迎?”


    一群人再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挤了挤,确实不知道该挤出什么表情合适。


    李梅走过去,越看眉心越皱的紧。


    有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有笑得极其卑微的,有满脸严肃唇角紧绷的,更有紧张地嘴角抽搐的……


    她摆摆手,让大家放松。


    “不管是银行里的大堂经理,还是酒店里迎宾门童,或者是景区里的保洁员、保安,都是服务人员。所谓的服务,是提供一种让他人满意,也让自己满足的工作。”


    她这话刚落,就有人喊道。


    “当服务员还有啥好满足的?就是个低人一等的活儿。”


    “对啊。说白了,就是伺候别人的。”


    “我姐在餐馆里洗盘子,被老板骂完,被吃饭的人骂!可惨了!”


    “人家大城市的服务员可高人一等了。上次我就想进去借个厕所,被人赶出来,还骂我泥腿子别脏了他们的地板。”


    李梅笑了笑,“服务员低人一等或高人一等,都不对。服务员和导弹专家一样,都是一份工作,不分谁高贵,谁低等。”


    她这个论断惊得很多人大跌下巴,一时间议论声纷纷而起。


    姜崖不由在心里给李梅一个大大的赞,这人与他的想法本质相同。旁人生在大城市就该吃得好穿得暖见识又广,那生在穷山僻壤的人就活该倒霉?活该吃不饱穿破烂?


    他哪能不知道生气?竹兴文每每造谣诬陷他的时候,他也想揍人,可他总提醒自己:他们常年生活在此,看得太少,懂得太少,物质上的匮乏是看得见的,可精神上的匮乏和狭隘不仅看不见,还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他们的选择和命运。


    “我们该笑得不卑不亢……”李梅轻轻勾起唇角,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眉眼弯弯,与方才冷清的样子截然不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恨不得拉住她唠半天嗑的感觉。


    “双手交叉摆放,轻轻弯腰,表示我们的谢意和欢迎。”她如此示范,请大家跟着学。


    只可惜大家伙学得都不咋样,要么歪歪扭扭不当回事,要么弯腰弯得卑躬屈膝只差跪地上。这是一群思想还没扭转连照猫画虎都做不出来的人,宋香巧生怕李梅被气得没耐心,赶紧送来一杯水。可李梅婉拒,一遍又一遍地耐心示范。


    仅仅一个微笑鞠躬的表情便练习了一个多钟头。这些平日里做惯了粗野动作的村民们叫苦连天,其实这点累压根比不上每日上山犁地种田来得辛苦,可就是做不对。然而李梅要求极高,甚至从包里拿出镜子来,让他们一个个看自己的笑容,同时还不停地“洗脑”说:“把我想象成游客,你们要从内心发出真诚的笑,不大不小,不是龇牙咧嘴,更不是假笑……”


    她走到竹兴文面前,满意点点头,还把他转过身来让所有人看到。


    “大家看,兴文叔笑的时候眼睛里有光……很真诚!”


    所有人:“……”


    竹兴文两手交叉放在小腹处,小眯眼弯着,平日里刁钻得不放过任何人的嘴巴也自如地裂得恰到好处,一对眼睛瞪得光簇如星……


    宋香巧目瞪口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姜崖也忍俊不禁,歪过头肩膀轻轻抖着。


    其他人也一个个吭哧吭哧地笑出来,一时间金竹村陷入莫名的却又戳动人心的笑声里。


    竹兴文努力维持着勾起的唇角,见大家越笑越大声,整张脸渐渐裂开,笑容崩了一地……


    “咋咋咋?你们一个个不好好跟着李老师做动作,笑什么笑?”


    宋香巧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兴文叔,你咋突然变成优等生了?好不适应!”


    竹兴文哼唧两声,“我这不是一直没有好老师带嘛?!”


    宋香巧:“…………”


    姜崖咳咳两声,让大家都赶紧站好,继续听李梅老师培训。


    李梅挑选了几个表现尚可的村民作为代表,让他们在空余时间教其他村民。


    接下来,李梅随手指了一个人上来。姜崖抬眼看过去,那人叫竹秀曼,三十岁了还没结婚,是村里著名的“老姑娘”。按理说她长得不错,提亲的应该大把人才是。就因为她父母一个瘫痪,一个天生残疾,需要她照顾,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没结婚。待她过了25岁,提亲的多是二婚的或是脑子不好使的,她也不愿意。这事便成了死结。前段日子她的瘫痪妈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她才有时间来□□洞景区工地打工。姜崖号召大家报名参加景区服务人员遴选,她也报了名。


    竹秀蔓颇为扭捏地站在一旁,多年来她生活在父母双亲的阴影下,几乎不与外人打交道。 t头一次见到像李梅这样和她年龄相仿却又漂亮得像仙女的,便自卑地头都抬不起来,心里酸涩不堪。


    猝不及防的,李梅突然柳眉倒竖,上前撞了一下竹秀蔓,“你们还想不想开店啊?上菜这么慢!菜还齁咸!连打折都不打!还有你这个服务员,你的责任是提供最好的服务,哭丧着脸给谁看?”


    竹秀蔓又惊又愣,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连句道歉都不愿意说吗?”


    “你们老板在哪?让他出来给我道歉。”


    李梅一句又一句紧紧逼问,竹秀蔓被逼得连连后退,吓得眼圈都泛红了。


    她带着哭腔道:“我,我……”


    姜崖知道这是李梅在情景演练,对于服务人员来说任何时候都可能遇到脾气不好、语气不好、要求繁杂的客人。若是处理地稍有差池,就能引起天大的麻烦。这也是他一直非常担心的问题。


    就在这时,李梅收起凌冽的眼神,语气变得和善起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竹……竹秀蔓。”


    李梅笑道:“就像刚才我演的一样,若是遇到客人投诉或是骂你们的时候该怎么办?”


    竹秀蔓实在没忍住,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李梅皱起眉头,“哭是没有用的。永远记得,咱们服务人员要不卑不亢,不哭不闹,保持一颗冷静强大的心……”


    竹秀蔓听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李梅转身问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办?


    竹兴文立马举手,“我们和其他人都是爹生的妈养的,谁要敢骂我们,我们直接骂回去。”


    他这一回答得到很多人的附议。何况刚才李梅自己说了,服务员和导弹专家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凭什么客人就高人一等,可以任意辱骂大家? !


    姜崖:“…………”还算有进步,知道活学活用!


    李梅摇摇头,“错。无论如何时候,我们身为服务人员,都不能和客人对骂。这是基本原则。即使他有错,我们也要温柔而坚定地回应他提出的问题。一旦我们动手或是开骂,哪怕我们本来有理也变得没理。”


    另外,不管对方的要求是什么,一定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发泄情绪,让他们把事情完整描述,而不是急不可耐地解释或是辩解,这在对方眼里可能就变成了狡辩或是不承认。


    “如果她嫌弃上菜慢,你可以说十分抱歉,我们可以送您一份果盘,或是几颗鸡蛋。”


    “如果她嫌弃菜太咸,你可以说对不起,我们再给您做一份清淡的。”


    “如果她嫌弃没打折。你可以说我们这里的食材都是天然无污染,是村民一手养大的……”


    总而言之,温柔而坚定地回应他们,让他们感觉自己被尊重,被重视。


    竹秀蔓抿了下唇,“可是,我压根张不开嘴啊。我害怕我说错。”


    她从小伺候失去生活能力的双亲,他们因为常年生病,脾气都不太好,把她这个唯一至亲当做撒气桶。她理解双亲的不易,时间长了,对于任何怨言和责骂她只能默默忍受。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加上村里七大姑八大姨见了她总会提及她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的婚姻,她更是自卑地快有迟语症了。


    李梅笑着把她摁到旁边的小凳子上,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红色小布袋来。


    姜崖有点看不出来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李梅动作迅速,从小布袋里拿出粉底液、粉饼、高光、散光、腮红、眉笔,仔仔细细在竹秀蔓脸上画着。


    所有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竹秀蔓更是惊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像雕塑一样僵在那里任凭李梅操作。


    “你的皮肤底子很细腻,好羡慕。”


    “你的眉形也很好看,稍微修一下就行了。”


    “你的鼻头是现在流行的款式,高挺漂亮,连高光都不用上。”


    “你的头发是用什么洗发水?长得又黑又亮,盘头发肯定可漂亮了。”


    李梅一句一句的夸赞砸在竹秀蔓的心里,她的脸越来越红,红得连腮红都不用了。


    李梅满意地上下端看着,让她转过身来让大家看看。


    竹秀蔓从没有遇到过这种被众人注视的场合,她踌躇着,她无措着,还是李梅把她使劲掰过来,大家才看到化过妆后的竹秀蔓。


    这分明是另外一个人。眼波流转中带着几分媚态,和李梅站在一起竟然不差上下。


    宋香巧有些感慨,“姜崖,你是不知道,金竹村的女人是远近出了名的好看。只可惜太穷了……嫁得都不咋地。秀蔓她那么孝顺,却连个合适男人都找不到。”


    竹秀蔓低着头,死活不敢抬起来。


    李梅凑到她耳边,劝道:“真的。相信我。你现在特别好看。”


    竹秀蔓咬着唇,一点点抬起头来。


    “哎呦,漂亮得跟新娘子似的。”


    “比县城照相馆的模特都好看。”


    “李老师的手可真巧。”


    “要不是秀蔓底子好,手艺再好也没用啊。”


    服务人员要着淡妆,增加精气神,悦己也悦人!李梅一点一点给大家解释化妆的意义和步骤,她顺便请来坐在老樟树下的红奶奶做模特。


    红奶奶七八十岁,从来没有化过妆,一看李梅请她做模特,二话不说答应,还让姜崖等会给她拍个照。


    宋香巧笑得不行,“红奶奶,您一把年纪了还知道漂亮!真不错!”


    红奶奶拿起镜子拢了拢头发,温柔地说:“我只想给自己拍个漂亮的遗照。”


    第29章


    红奶奶的话让大家伙都愣住了。红奶奶看起来身体尚好, 还能帮景区工地做饭,每个月能领一百多块钱。


    姜崖瞬时想起外婆去世时,因为太过突然,家里只有一张不知道哪一年拍的全家福。按照习俗,孝子们要抱着老人家的遗照站在队伍最前面,遗照要清晰,要含笑,要把最好的一面留在人世间,给子孙们留个美好的念想。翻来找去没找到清晰的单人照,只得拿着那张全家福去照相馆让人家把外婆的个人像抠出来,再放大裱起来,最后效果自然不好。


    这成了母亲内心的痛,所以每年清明都会提及这件事。


    金竹村闭塞,乡里只有一家照相馆,村里的老人家确实有这个需求,可人在活着的时候总忌讳这种事,大多数也不愿麻烦子女。


    红奶奶是五保户,没有儿女,说不定哪天就去地下和老伴相聚, 此时提及拍照目的,大家愣了片刻后都笑起来。


    “红奶奶, 您要长命百岁呢!”


    “晦气晦气!”


    “你老人家比我身体都好!”


    李梅看向姜崖,姜崖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李梅瞬时明白过来,她抿了下唇,“要不这样?今天我给大家化妆,然后请姜崖给大家拍照。至于照片用做什么,随意!开心就好!”


    原本还羡慕红奶奶的老太太们高兴得赶紧排排队。机不可失,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姜崖借二姨夫孙义年的相机还回去过一次,二姨夫之前来金竹村闹过一次,所以没脸要回去,为了挽回在老婆姜芳心里的地位,明则大方,实则心疼地把相机送给了姜崖。姜崖也不能白要,说等哪天□□洞景区的博物馆建成了,二姨夫的相机将作为第一个拍到□ □洞相机的尊贵地位出现在博物馆里。


    孙义念哑口无言,只得生生受了这份荣誉。不愧是安阳夏的儿子,咋这么会忽悠。他那相机是日本原装进口,价格就不说了,反正他买的时候还心疼了半天呢。


    李梅手脚快,如同流水线作业,给老太太们一个个画上美美的妆容。还别说,老太太们平日里看起来朴朴素素的,一擦上口红,精气神便来了。


    化完妆的人过去找姜崖拍照。老樟树下摆放着竹凳子,红奶奶稳坐其上,眯着眼睛拢了拢鬓角的白发,宋香巧拿着镜子给她看,小嘴还跟抹了蜜似的夸她好看。在红奶奶咧嘴笑起来的那一刻,姜崖咔咔摁下快门,把最幸福的一瞬捕捉到手。


    接下来,大家排排队,拍照片。


    有人想拍全家福,有人想给孩子拍生日照,还有人想跟老婆一起拍个夫妻照,需求不同,但意义相同,那便是想给今后留个念想。


    一时间培训活动竟然变成t了拍照活动。


    好在李梅给每个人化妆的时候,大家都站在旁边学习,待后面竹秀蔓已经可以上手操作给别人化妆了。


    竹兴文讪笑着凑过去,“李老师,你给我化个妆呗?”


    立马有人哄笑起来,“你个歪瓜裂枣,画什么妆?”


    “变态啊!哪有男人化妆?”


    “就是。别在这耽误我们女人化妆!”


    竹兴文的脸涨了又涨,当着李梅的面儿他不好骂人,瞪了瞪眼,正准备找个台阶下呢,忽然看见李梅放下手中的眉笔,笑着对着他说:“谁说男人不需要化妆?美不分男女,不分老少。”


    站在不远处的宋香巧叹了口气,回头跟姜崖说:“你看,见过世面的人说话就不一样。李老师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也不知道处对象了没?”


    姜崖忙着调相机光圈,也不知道听了几分,低头嗯了一声。


    宋香巧耸了下肩,忽然一拍手,压低声音说:“我看李老师也大不了你几岁……”


    姜崖对这种话术太熟悉了,赶紧抬头摆手,“别别别,香巧姐你怎么动不动就想给我拉郎配?”


    宋香巧哎呀了一声,笑道:“我这不是看你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连个洗衣服的都没有……”


    姜崖站直身体,定定道:“我娶妻子不是为了让她给我生孩子做家务活,是相知相伴,是相互扶持,我懂她,她懂我,我支持她,她支持我……”


    宋香巧:“…………”


    姜崖调好相机过去拍照,宋香巧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看向前面这个挺拔的身影,咂摸着他说的话,整个人彻底愣住。


    竹兴文到底没敢真让李梅给他化妆,不过李梅长得那么好看,几次三番对他没有丝毫鄙夷或讨厌,甚至还表扬赞同他的话。这让他今天格外兴奋,越发笃定李梅就是他的一直寻而不得的知音。


    原本只是花一个小时的化妆课竟然花费了两三个小时,临近中午宋香巧让大家赶紧回家吃饭,下午再继续上课。红奶奶非要拉着李梅去她家吃饭,还说整个金竹村就属她蒸的馒头才地道正宗。宋香巧赶紧拦住红奶奶,让人去她家把馒头拿过来,她已经让婆婆在家做了饭,请李梅和姜崖一起去家里吃饭。


    好说歹说,红奶奶才同意,左手攥着李梅,右手攥着姜崖,朝宋香巧家走去。


    三婶最近为了申请农家乐苦练厨艺,去古街集市上买了本盗版美食菜谱研究了好几个菜,今天正好来客人,让大家尝尝看味道如何。


    李梅那是见惯大场面的,几句话下来哄得三婶高兴地恨不得再下厨做几道菜。王学海在一旁目瞪口呆,他这人是个直肠子,最不会说场面话。方才爬山追不上李梅还被人家鄙夷了一番,缓了好长时间才想起如何回击,可已经时过境迁,李梅已经成为金竹村的村宠,他咋都插不上话。


    姜崖瞧见王学海一副水土不服的样子,好心问:“学海哥,你没事吧?”


    王学海干笑两声,“没事没事。”


    “你是在想等会儿怎么下山对吧?”李梅忽然转过头淡笑道。


    王学海:“?”


    他一脸羞愤地说:“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


    姜崖和宋香巧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李梅也不戳穿,笑着说:“那等会我们两个再比比看。”


    王学海:“…………”


    宋香巧眼波一转,给李梅夹了块青菜说:“李老师,你处对象没?”


    李梅大方地摇了摇头,“没有。”


    “哎呀哎呀!”宋香巧声调立马高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巧了!”


    姜崖一脸黑线,拼命给宋香巧使眼色,让她不要当着人家李梅面儿提他的名字。


    很多女人,尤其是已婚女人的一大爱好就是拉郎配点鸳鸯,宋香巧哪怕每天忙得要死也不忘这一茬。


    姜崖已经被拉郎配了好几次,有时候他恨不得在脑门子上写三个字:不结婚!


    宋香巧笑嘻嘻地看了姜崖一眼,忽然转过脸看向王学海,“学海,我记得你也没处对象吧。”


    王学海一口汤卡在喉咙里,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姜崖:“…………”好险。


    李梅稳坐钓鱼台,甚至还不忘说:“哦,那王同志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宋香巧见李梅主动问,赶紧戳了下王学海的肩膀,“赶紧说啊。”


    连红奶奶也说什么好女配好男,李梅天仙似的不知道要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


    王学海从没有这么窘过,他支吾了半天,说了一个词:都行。


    既然都行,宋香巧赶紧问李梅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李梅拧了下眉,也说了同样一个词:都行。


    宋香巧一拍手,喊着让王学海今天送李梅下山时顺便请人家去县城金河边喝啤酒吃烧烤。


    李梅瞥了一眼王学海,笑道:“我倒是能吃,王同志看起来需要减减肥哈!”


    王学海顿时觉得自己不知道哪里惹了面前这女人,怎么处处针对他!


    姜崖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觉得李梅和王学海说不定真有戏。李梅性子冷,做事沉稳,王学海为人豪迈,做事热情。再者,王学海是典型的北方面孔,浓眉大眼,帅气英俊,体型健壮,当然要把肚子给减下来。他和李梅站在一起,还有几分互补和谐。


    他笑了笑说:“那学海哥就看着李老师吃。”


    王学海:“……”


    宋香巧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姜崖,这小子可真会见风使舵,生怕自己被牵扯其中。也是,姜崖什时候考虑过自己的事? !


    几人正说着说,竹秀蔓走了过来,红着脸端来一盘手工面,放下来后立马就跑,跑了两步又赶紧回来说是给李老师吃的。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又来了好几个人。有人拿来一大碗新挖出来的花生,有人拿来刚炸好的花泥鳅,还有人扛了几个大南瓜,也说是要给李老师尝尝。


    李梅看着面前摆得满满的好东西,心情十分复杂。她不过是来讲一天的课,走马观花的,说实在话因为时间原因也没教什么,可这里的人竟然掏心掏肺地把家里的好东西拿出来让她全带走。


    宋香巧说这都是大家一片心意,让李梅千万收下。


    李梅抿了下唇,“我一个人实在也拿不动啊。”


    宋香巧一听,立马指着王学海说:“这不有现成的人嘛!让学海先送你回家把东西放下,再请你去河边吃烧烤。”


    王学海看着足足有他脑袋大的三个大南瓜彻底傻眼了。


    姜崖在旁边忍笑忍得很辛苦,他拍了拍王学海的肩膀,“哥,没事。都是缘分!”


    *


    吃完午饭,李梅不敢耽搁,在姜崖的带领下去了安庆生的家,同时去的还有报名参加农家乐评选的其他人,乌央乌央地把整个院子都站满了。


    安庆生一上午都没去村口凑热闹,他和老伴在家收拾房间,为下午的培训课提供场地。


    一张圆桌放在院子当中。农家乐除了饭菜要好吃有特点外,整洁干净且有序的餐厅也非常重要。怎么摆筷子?怎么摆碗?从哪边上菜?倒酒遵循的顺序是什么?主位怎么看?这些别看都是细节,却处处见服务的精神本质。


    李梅不愧是县委招待所最优秀的主管,她走到桌前咻的一下转动最上面的小转盘,还没等大家看明白,餐桌布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扯下来,且没有牵动上面的碗筷。动作之迅速,手势之流畅,宛如杂技演员。


    大家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在姜崖的带动下使劲鼓起掌来。


    安庆生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一个女人,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人竟然有这等技能?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姜崖请来这位培训老师果然有两把刷子。


    李梅放慢速度,一点点地教大家。她还不停强调,不论其他,服务客人吃饭的时候一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客人之所想,客人没想到的也必须想到。


    姜崖让人帮忙抬出一张床来。安庆生这次专门腾出两间房作为客房,并新购置了几张床和新被褥。宋香巧觉得被罩床单花花绿绿的太土气,可姜崖认为这正是农家乐的特色。他还打算以后都以这种花色作为床品的标准。


    李梅走到床前,“每天都必须清洗床单被罩,咱们这里虽然硬件条件弱点,但干净度一定要尽可能地提高。”


    嘴上说着,她双手一扯,把床单的两个角哐的一声甩开,床单同时落到床垫上,而后她单手抬起床垫,并迅速左右一折,把床单四个角快速叠入床垫并压好,再随手将床面铺开,一个t整洁舒适的床便铺好了。


    安庆生张着嘴巴,目瞪口呆,他刚才和老伴吭吭哧哧半天才把床单铺好,而且铺得也远没有李梅这么整齐。这女人到底在哪练就的神功?


    王学海在一旁也看得惊诧不已,李梅看起来娇娇弱弱的,不仅能把高跟鞋踩得飞起,还能徒手换床单? !那几个大南瓜她应该能扛回家吧?不用他巴巴地再送她家吧? !


    大家纷纷凑上前,看李梅再次演示。


    李梅不厌其烦地一步一个慢动作解释。服务这一行要学的太多,除了表面的硬功夫外,还需要了解一些与人相处的心理学,知道如何合理处理小冲突。但无论如何,服务人员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游客宾至如归,下次还想来。


    直到太阳快下山,李梅才得以休息。


    王学海一下午都在熬煎担心那几颗大南瓜,谁知道安庆生家的拖拉机刚好拉完货回来。老头子让儿子把姜崖、李梅还有王学海送去乡政府。


    王学海一屁股坐到车斗里,宋香巧把南瓜一个挂他左胳膊上,一个挂他右胳膊上,还有一个则塞到他的怀里。


    王学海:“…………”


    “至于吗姐?”


    宋香巧一本正经,“南瓜皮薄,容易磕坏。”


    王学海心想我脸皮也薄,也受不得刺激啊。


    李梅施施然上了车,坐在宋香巧为她专门准备的有靠背的小凳子上,居高临下看着被南瓜包围的王学海。


    姜崖忍俊不禁,为了照顾南瓜保护器王学海,转过脸不去看他。


    一路上山风荡漾,花香四溢,在拖拉机的突突声中,天上的星星一路跟随。


    到了乡政府,还没等王学海下车,却见姜崖一个箭步落地,朝他挤了挤眼睛,“保护好南瓜啊。”


    王学海:“…………”


    姜崖转身看向李梅,“李老师,招待不周,请多担待啊!”


    李梅笑了笑说这事领导交代的事情,必须干好。再说这次来竹坑乡看到姜崖这些基层干部这么努力,她这点辛苦压根算不了什么。


    姜崖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和她约好了下次培训的时间。


    待姜崖走了,王学海抱着南瓜放到后备箱,一回头看见李梅抱着胸,靠着车边。


    王学海被盯得浑身难受,“干嘛?”


    “你带钱了吗?”


    王学海她的语气刺激地立马从兜里掏出一堆零钱,“我有有有,大把的钱!”


    说完他愣了愣,“不是,我有钱跟你有啥关系?”


    李梅哦了一声说:“你答应的,要请我吃烧烤!”


    王学海急了,“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有证人吗?”那都是宋香巧自作主张。


    忽然旁边三楼有人高喊一声,“我!我能证明你答应了!”


    王学海吓了一跳,猛然转过头看见姜崖施施然杵在那里朝他愉快地招手!


    嘿!咋都是不嫌事大凑热闹的? !


    第30章


    □□洞的施工继续进行着,姜崖请李梅从村里挑选了几个学习标兵,让他们前往县委招待所接受为期五天的培训,之后再由这几个学习标兵回村给大家伙继续培训。竹秀蔓是第一个被李梅选中的人。只是她家中尚有生病的老父亲,宋香巧为了让她学得安心,找人每天给竹秀蔓父亲送饭吃,她这才有机会去学习。


    眼瞅着施工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姜崖心头压着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还没有任何进展。姜春连着好几天不见儿子回来,只好亲自上乡政府找人,这才知道姜崖最近每晚加班,就为了做出一套关于□□洞的宣传册。


    安饮水身为金竹村大画家,和姜崖一起通宵熬夜。姜春看在眼里, 疼在心里,恰好二姐姜芳从县城拿来一些别人送孙义年的鹿茸等补品,她用隔壁邻居大姐送的走地鸡炖了一锅鲜美的鸡汤, 给两个只知道埋头苦干不知道休息的人各盛了一碗。


    除此之外,姜春还把姜崖压了好几天没洗的衣服都洗了。姜崖想劝都劝不住,只能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心下十分愧疚。母亲大病初愈,本该是他孝敬的时候,他却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幸好二姨姜芳三天两头开着车下乡来,母亲才不那么寂寞。


    姜崖和安饮水头对头不停调整宣传册的画面和文字,好不容易敲定最后版本,头一抬发现母亲早已不见了身影。环视四周,衣服洗好了挂在那里,床上也新换了床单被罩,就连窗台也摆放了一盆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弄来的绣球花。


    一朵朵,一簇簇的, 粉嫩得可爱。


    姜崖心里瞬时流淌着一股暖流。


    安饮水走后,姜崖立马叫上王学海往市里跑。西河县的印刷机器还停留旧时代,只有去市里才能达到姜崖想要的效果。


    王学海在部队学的车,技术一流,安全性极高,姜崖坐他的车压根不用操心,就这么一路睡到市区。


    跑印刷厂打印了一套样品后,姜崖带着王学海直奔位于市中心的一处旅行社。


    这个旅行社叫南都国际旅行社,姜崖之前打听过,它是市里最大的旅行社,承接国内游,也承接国外游。一到地方,王学海就傻了眼,看着颇为豪华的接待中心,这是能让他们进去的地方吗?


    然而,他们两个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负责接待的小姑娘点头哈腰,亲自拉开玻璃门,还请他们坐到立式空调前,并为他们倒了一杯温水。


    感情这是他们当做要来咨询旅游的游客了?


    整个接待大厅只有零散几个工作人员,大中午也没游客来咨询。


    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营销员走了过来,他异常亲切地奉上名片,并问姜崖和王学海想选择去哪里出游?


    姜崖双手接过名片,瞥见上面写着曹元白三个字,旁边印着的职位是市场营销员。他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来得及印名片。


    曹元白:“?”


    而后见对面这位年轻男人淡定地从包里掏出一叠还带着墨香的刚打印出来的宣传册。


    宣传册的底图是一张□□洞最具代表特色的石厅照,嶙峋石笋和斑驳石幔耸立两旁,上面写着大大一行宣传口号:奇观□□洞,避暑新圣地。


    最下面印着前往□□洞的交通指引和通讯地址。


    “我想去这里玩!”


    曹元白愣了愣,拿过来一瞅,“这是哪?没听说过啊。”


    他抬头看着姜崖,忽然明白过来了,原本弯着的眼睛立马耷拉下来,“你们两个是搞推销的啊?!早说嘛!”


    那声音带着十足的不耐和厌烦。


    王学海性子直,立马黑着脸说:“是你们那位小姑娘二话不说把我们拉进来,又请我们坐下又让我们喝茶……”


    曹元白连连摆手,让他们两个赶紧站起来,别废话,哪凉快去哪。


    姜崖站起来笑道:“我们能不能和你们的经理谈一谈?”


    曹元白懒得说话,伸手推搡着让他赶紧出去。王学海眼疾手快赶紧挡在面前,他长得人高马大,那人推了一下没推动,反倒被王学海往前一弹,差点摔趴下。


    “唉!你咋还打人呢?!”曹元白叫嚷着,气急败坏地站稳。


    王学海举起双手,“你别冤枉好人。我可什么都没做。”


    “您别生气,我们是西河县竹坑乡□□洞景区的,想见见你们经理谈谈合作的事情。”姜崖耐心地说着。


    曹元白被王学海搞得没了脸面,任凭姜崖如何解释也不听。


    “我们经理不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说句高傲的话,整个市区就属我们旅行社规模最大,每年往外输送几十万人次的游客。好多景区来谈合作,但人家要么有名气,要么有实力,你们有啥?没听过!”


    这人说的话虽然气人,姜崖知道他说得没错。


    旅行社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慈善家,人家总要赚钱的。


    就在这时,有人推门而进,一进来就骂道:“小张,你在哪找的导游?把客人给坑了,现在客人去市质监局投诉,要我们赔礼道歉还要退款。”


    骂了好长一句,转身才发现姜崖和王学海。


    “丁经理,小张今天请假不在公司。”


    方才还和姜崖、王学海剑拔弩张的曹元白急忙冲过去。


    来者叫丁南都,是南都国际旅行社的创始人兼总经理。他这时才看清店里站着两个陌生人,愣怔了片刻,把声音降低道:“来客人了啊!”


    干旅行社的都是孙子,要把客人哄做上帝才能把钱赚到。刚才他骂骂咧咧的样子会直接把潜在客户吓跑。


    曹元白赶紧说姜崖和王学海是搞推销的,正要赶他们走。


    丁南都刚t强行压下去的火又蹭蹭冒出来,让曹元白赶紧把惹事的导游找过来,直接掠过姜崖往里面办公室走。


    姜崖赶紧拦着他,拿出宣传册,道:“丁经理,我们□□洞是新发现的溶洞,洞里的景色十分罕见,您可以看……”


    他话没说完,原本一脸怒色的丁南都停下脚步,转身从姜崖手里接过宣传单。


    王学海一看有戏,赶紧给姜崖使眼色。


    之前□□洞上过报纸,丁南都作为业内人士,对市域范围内的旅游资源自然最熟,他当时看了报道后还跟人说没想到美景竟然藏在穷山恶水中,更没想到那里的人还真在建景区……


    他仔细看着宣传单,外行人看热闹,他看到洞内设置的冰洞体验、暗河麻将、特色河鲜还有风洞体验等,不由点点头问:“你们是……”


    姜崖赶紧介绍说自己是西河县竹坑乡产业办的,丁南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当时看到新闻可惜美景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在他的认知里,要么□□洞会继续湮没在深山老林里,要么被当地人直接卖给某个谋小利眼界短的投资商,溶洞被随便收拾下就无限放人进去参观,收个几年门票大捞一把后逃之夭夭,压根不管今后的发展……没想到西河县县政府竟然剑走偏锋,由政府出面开发□□洞,动作之快令人动容,而且还搞这么多体验产品……


    丁南都不动声色地请姜崖和王学海去办公室坐。


    曹元白一脸懵地看着原本应该被他赶出去的两人,心下一惊赶紧拿着新倒的两杯水亲自送了进去。


    丁南都简单问了两句,也不绕圈圈,直接从柜子里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他们旅行社和其他景区的合作通用范本。


    “我们旅行社向你们景区引流游客,门票要给我们打六折,而且万一今后你们景区火爆起来了,必须优先卖票给我们南都旅行社。”


    王学海有些紧张地看向姜崖。这可咋整?姜崖好说歹说才把免费游玩的理念宣贯下去,可旅行社又只认门票。


    姜崖淡定地笑着说:“丁经理,我们景区不收门票。”


    丁南都一愣,“你说什么?”


    姜崖笑着把□□洞的经营模式说了一遍,中心旨意是不走传统的依靠门票的收入模式,而是走“全面开花、多元收入”的创新模式。


    丁南都不可置信地盯着姜崖,“你们胆子好大啊。”


    现在国际游客常去的故宫、兵马俑博物馆、华清池或是桂林象鼻山,哪个不收门票?不收门票,怎么养活景区?


    “年轻人,我看你人不错,有时候做事可不能只凭想象!会走弯路的。”丁南都定定看着姜崖道。


    姜崖笑了笑道:“这次来,一是为了跟贵司谈合作,二也是想向前辈学习。”


    丁南都站起来,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后道:“第一,□□洞养在深闺人未知。没有知名度,怎么吸引人去?你看看现在国外人来中国都去哪里?全是最顶级的景区。国内人呢,有钱的飞国外,有点钱的要么去大城市玩,谁往乡下跑?”


    王学海开始冒汗,他瞥眼看向姜崖,这小子明明比他小几岁,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淡定得像入定的老僧。


    “第二,西河县压根不在国内主要的旅游线上。大家来咱们省,往西走少林寺洛阳,再往西到西安,往东从郑州去开封,你们西河县在西南方向,现在还没有什么足够吸引游客的景区,我就是想给客人推荐人家也不愿意啊。”


    王学海深以为然,就差在丁南都额头摁一个大大的赞。


    “第三,你们西河县真的太远了,现在只通了省道,连国道都没有,游客过去至少要三个小时。路上耗费的时间太多,游客的疲倦感就会越强,出游的动机就越弱。”


    丁南都连连摆手,“在这么不利的条件下,你们还想不收门票活下去,不就是痴人说话吗?”


    王学海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从他角度来看,姜崖这一步确实跨得过大。


    姜崖在竹坑乡听如此论断已经听出老茧来,他笑道:“第一,我坚信,乡村旅游大有可为。大都市有吸引力,小农村也有它独有的魅力。


    第二,中国人口数量这么大,游客的喜好也是千差万别。原来的知名旅游线路可能占据很大的市场份额,可时间长了,总要有新鲜又好玩的景区出来,总要有新游线被设计出来。鲁迅他老先生不是说过,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第三,当下竹坑乡的交通非常不便利,我们承认。所以要免费,先把人吸引过去,吸引过去之后……”


    丁南都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先不说他这些论断有多少道理,至少这人敢说敢干,不像有些景区,仗着自己占据了天下独一无二的资源,便牛逼哄哄,游客爱来不来,旅行社在他们眼里只是景区利益的的强盗,压根没有身为这条产业链一环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他耐心地听姜崖说完,笑着说:“我提个建议,说得好不如做得好。你们景区还有一段时间才建成。到时候在你们试运营期间,我们南都旅行社牵头,协助你们搞一次圈内人士大考察。把其他景区、旅行社、饭店这些有经验的人全召集过去,大家一起帮你们出谋划策,也顺便让大家看看你们的实力……”


    要是姜崖能把□□洞搞得如他所说的那么好玩有趣,南都旅行社肯定帮他们推销。


    姜崖大喜,赶紧站起来朝丁南都深深鞠了一躬。


    就在这时,曹元白敲门进来,见他们还在聊,欲言又止的,不敢直说。


    丁南都让他有话赶紧放,干旅行社的没有节假日,也不分白天黑夜,游客在外面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出问题。


    “咱们今天有个贵宾团在省会的酒店突然被取消了。”


    丁南都一惊,“为什么?”


    贵宾团住的都是五星级酒店,这样的酒店不愁客源,旅行社为了提高旅行团费用,这样的酒店资源必不可缺,通常需要想尽办法求着酒店多分点客房给自己。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相似的房源,还要跟游客沟通好,这事简直比登天还难。难怪曹元白不敢耽搁,闯进来请丁南都定夺。


    丁南都问了一番后才发现还是因为之前的游客投诉,让质监局把南都旅行社作为典型进行通报,这家五星级酒店立马撇清关系,生怕被沾染上了诬名。


    曹元白快哭了,“导游和司机合着伙一起坑游客,那钱也没落咱们旅行社,凭什么我们背黑锅,还被恶意取消订单?”


    王学海看不明白,导游和司机都是旅行社派出去的服务人员,他们做了坏事游客自然要找旅行社讨要说法啊。


    可是他不知道,导游这个行业非常特殊,它和旅行社属于相互依存,却又十分松散的关系。旅行社很少养专职导游,毕竟旅游有淡旺季,忙的时候还好说,闲的时候导游吃闲饭,旅行社还得倒赔工资。一般来说旅行社会在旺季让负责协调工作的计调四处调配社会上闲散的导游,但不付工资。


    导游的收入来源则依靠各种提成或是小费。鉴于国人没有给小费的习惯,所以汉语导游主要靠提成过活。


    那问题就来了,到底是要给游客提供优质的服务,还是忽悠他们买买买?


    让丁南都气得半死的这位导游属于后者中最贪心的那种。忽悠整团游客去一家专门卖玉石的店里,把游客往店里一赶,大门一锁,再找些演技堪比奥斯卡的导购们,用尽办法让游客掏钱。司机乐见其成,因为他也会从中分成。


    巧就巧在这团游客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眼看出摆在柜台上玉石别看标价上万,却值不了几个钱。于是全嚷嚷着要走。可店家费了这么大劲没宰到羊,反倒浪费了前面铺垫的咖啡饮料还有谦卑的热情,他们当然不干了,直接把游客关在店里不让走。这下惹了马蜂窝,双方打将起来,最后闹到了派出所,而后质监局介入,直接把南都旅行社全行业内通报批评。


    导游和司机直接跑了,躲避风声去了,可南都旅行社跑不掉,成为业内的笑柄,还连累着其他团出了问题。


    姜崖之前了解过旅行社的运营,他给徐洪福提过那么一嘴,□□洞t建景区只是第一步,未来竹坑乡要有自己的旅行社,不光接待来玩的游客,还要把大家伙往外送出去玩。


    徐洪福笑着拍了拍姜崖的肩膀,说想那么远做什么?你确定你到时候还会留在竹坑乡?


    也是。服从组织安排,哪怕姜崖想在竹坑乡干一辈子也由不得自己。


    “所以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干旅游。奶奶的,就不是人干的活儿!”丁南都愤恨地骂着,“不好意思,我今天实在太忙……”


    姜崖连忙起身,说没关系,正准备走时,他瞥了一眼王学海,忽然计上心头。


    “丁经理,我这位同事倒是有位好朋友,她曾经在省城五星级酒店做过,很有人脉,要不请她去问问,看有没有哪家还能分出几间房?”


    王学海一愣,谁?谁的好朋友?总不是那个女人吧……


    姜崖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笑道:“没错,就是李梅!”


    “我什么时候跟她是好朋友了?”王学海压低声音质问。


    姜崖:“人家丁经理都火烧眉毛了,你就帮帮忙,说不定能解决问题。”


    丁南都一听,赶紧转脸请王学海务必帮忙。


    王学海黑着脸,左看看笑得“奸诈”的姜崖,右看看一脸期望的丁南都,举手投降道:“我试试哈,不成可别怪我!”


    丁南都赶紧请王学海去电话旁。


    王学海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本,摁下一串数字。


    姜崖摸了摸鼻子,“还说不是好朋友!连人家电话都有。”


    王学海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非要姜崖看清楚电话本上的字,李梅电话是李梅自己非要写上去的,他拦都拦不住。从没有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女人,说好的清冷大美女呢?在他面前简直就是女土匪!


    姜崖偏不看,让他赶紧打电话。


    原本以为李梅忙,接电话的几率小,谁知道只停了三秒钟她就接了起来,而且还问了句,“王学海,你要请我吃饭吗?”


    王学海赶紧把话筒捂住,他只是喊了一声喂,李梅就听出是他来。


    姜崖在旁忍俊不禁,冲丁南都眨眨眼,让他先别急。


    王学海一本正经咳咳两声,把事情说了一遍,请李梅务必想办法帮忙。


    “请我吃饭,我就帮忙!”


    “你还真有门路?”王学海有点不敢相信。


    李梅呵呵笑了两声,说你就直说请不请吧。


    丁南都拼命在旁说饭钱我出。


    王学海没办法只好说没问题。


    李梅简单说了个行字就把电话挂了。


    十分钟后,她的电话重新打过来,直说两个字,“成了!”


    王学海一脸震惊,回头看着姜崖说,“你咋知道她能办得到?”


    姜崖笑了笑没吭声。李梅在省城某家五星级酒店还差一步就坐到了客房部经理,可她放弃优厚的待遇跑到西河县委招待所,其中原因他没打听,但让李梅凭借过去关系找几间房问题不大。


    丁南都高兴地又拉着姜崖和王学海坐下来,还让曹元白去泡点好茶过来。


    安排好所有事情后,丁南都拍着王学海的肩膀说:“关键时候见真情啊。你这朋友,值得深交。”


    王学海哭笑不得,这哪门子跟哪门子啊? !


    这时候他缓过劲来了。姜崖明明也可以和李梅说,偏偏非让他来说。好嘛,欠下这么大一个人情,李梅不会轻易放过他!


    姜崖慢条斯理地端起好茶抿了一口,“丁经理,咱们的合作模式可以再深入谈一谈吧。”


    丁南都立马喊着说好好好。


    王学海:“…………”为什么有种被卖了的感觉!【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