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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女尊首辅养成记(科举)》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传胪大典
御试三天之后公布结果,进行传胪大典。
这日清晨,天不亮,礼部尚书陶镇东手捧十份墨卷,连带一份礼部草拟的名单,跟着掌灯的宦官进了太和殿。
殿内灯火通明,年过半百的永宣帝早已提笔高坐在书案前批奏,皇帝时不时轻咳几声,下方两侧站着几位翰林院的人,太女双唇抿成一条线,立于众官前列。
这次会试前三十是太女朱承启亲选,今日就要放殿试的榜了,她便也过来听最终结果。
陶镇东见过礼后,将对策呈送上去,永宣帝搁下笔,就着烛光扫了一眼名册,什么也没说,就叫人将名册转递给太女朱承启。
朱承启看过不禁挑眉,当初会试是她亲点的名次,她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便缓声问道:“这个张珏会试时第一,现在怎么变成第四?不作他说,杨思焕先前第三,现在为何第十?”
陶镇东闻言,拱手躬身回:“杨贡士所发议论看似有理有据,实则只是书生意气,并不成熟。且此人文辞一般,三鼎甲殿试之作将来要张榜示众,只怕此子之作难以服众。”
太女沉吟片刻,又问:“张贡士又有哪里不好?”
这时,翰林大学士站出来,拱手道:“回禀殿下,老臣以为张贡士虽有文采,但其人年少却心机颇沉,从文章来看,其生很多建议的开头叫人眼前一亮,却藏掖不尽言,畏首畏尾”
朱承启怎会不清楚,不论第四还是第十,不经馆选是进不了翰林院的,将来组织馆选的还是这班
人,看来她们是铁了心要反对她当初的选择。
朱承启左右也是太女,十岁就入主东宫,由永宣帝亲自教导,此刻纵是不悦,也没再多说什么。
永宣帝自将名册转递出去起,就默默观察着太女,看朱承启依旧一脸平静,便抬手翻开对策。
少顷,微微笑道:“说起文辞,朝中有你陶镇东便足矣。朕看这杨思焕文采也并非那样不堪,其文别出心裁,不同于以往的陈词滥调,内容翔实,贴出去也未尝不可。”
下首的几位老臣闻言面面相觑,以往科考,永宣帝偏爱年长的试子,但今日照皇上这意思,恐怕要点杨生一个三鼎甲了。
永宣帝轻咳几下,又道:“至于张珏,当时会试时,朕的太女就将此人的文章拿给朕看过”
新科贡士排站在太和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上,一大早她们就侯在这里,静等消息。
今早工部给新科贡士发了崭新的朝服,杨思焕穿着绯红的朝服,袍角在身后猎猎飞舞,头戴三枝九叶顶,显得人都精神许多。
她虽还不曾入朝为官,但今天之后,她就有了做官的资格,只是官位高低的问题。
等了好久,终于有宦官捧着黄纸出来,唱道:“传刘健,韩仲诚,孙浩,张珏…杨思焕,十人进殿面圣。”
被念到名字的人心都一颤,杨思焕听到自己名字,知道自己进前十了。排在末名,虽遗憾,却也满足了。
当下没多想,就和另外九人一道出列,跟着宦官进殿,行了三拜九叩大礼,听到“平身”后,方才起身微微抬眼,看到皇帝的尊容。
之前殿试,杨思焕一直不敢抬头直视皇帝。二十年前,永宣帝逼宫夺嫡,皇位虽来路不正,却也不失为一位明君。
这位多年励精图治,曾也驰骋沙场,如今年过半百高坐在龙椅上,看起来不显龙钟,嘴唇却微微泛白,带着病容。
而此时太女已经站在龙椅旁侧,穿了一身明黄的袍服,杨思焕不经意看了她一眼,首先注意到她浓长的墨眉,依旧觉得这位太女有种中性的英气。
世说永宣帝喜怒无常,在她面前,新科贡士都很拘谨,唯恐失了方寸。却听她亲切地问询了刘健:“朕听闻你是岭南人,往科岭南进前十的举子是很少见的。”
杨思焕余光扫见刘健,心道原来是她:三十出头的女子,这个年纪在新科贡士中却也不算大,其人健谈,之前还和杨思焕搭过腔。
看皇上一脸关切地询问刘健好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还夸赞了她连中两元的事。
杨思焕作为名单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被皇上问话的。
永宣帝先是看了她一阵,两侧大臣也忍不住跟着皇帝一道看向她,没想到这个会试第三名不仅年轻,还生得如此清秀雅致。
“杨思焕?”永宣帝带着疑问口气道,“杨思缘与你可是同宗?”
杨思焕闻言怔了怔,这个名字她听都没听说过,便拱手垂颈回:“陛下口中之人,臣不曾识得。”
永宣帝一笑:“朕看你们都是‘思’字辈,以为你们同宗,只是随口一问,你无需紧张。”
将十人一个不落的问过一遍之后,永宣帝便不再说话。殿中一片死寂,人皆暗下揣度圣意。
皇上虽也问了其余人一些话,但看得出来,她最钟爱刘建,众人都以为状元必是刘建无疑了。
就连刘建自己也这么认为,却听皇上道:“朕承祖制,特宣乙亥科一甲进士三人,张珏赐状元,刘建赐榜眼…”
在场的人闻言都倒吸一口气,果然君心难测,皇帝的喜好岂是她们说猜就猜出来的。
念到榜眼,永宣帝停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探花杨思焕。”
此话一出,杨思焕立刻错愕地抬脸看向上座,她明明是第十名,居然直接被点作探花。其余人也都震惊不已。
三人当即跪下,齐齐叩首谢恩:“臣等得旨,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出了大殿,煦煦春光照在脸上,十人归了队伍,随后鸿胪寺官员就提着圣旨走到殿外,站在中央高台上朗声唱道:“圣旨到。”
众贡士在下面台阶跪好,听头顶传来清亮的宣声:“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宣乙亥科一甲进士三人,状元徽州府张珏,榜眼岭南府刘建,探花徽州府杨思焕,传胪韩仲诚,其余四十一名二甲赐进士出身,一百五十五名三甲赐同进士出身,钦此。”
朱承启从侧门出去,刚出去就被一个面如珠玉的少年叫住:“七姐,怎么样?她得了第几?”说着话,少年的双眸益发地亮。
朱承启扯了扯嘴角,默然背手向前走,少年就跟着她,两人走到小花园里,朱承启屏退左右,才道:“母皇封了她个探花。”
少年含蓄地笑了,低声自语:“果然母皇也觉得她长得好。”说着就要走。
朱承启喝住他:“站住!我话还没说完,有祖训在先,我朝驸马不得当要务,她既成了三鼎甲,将来前途不可估量,母皇是不会将你指给她的。你最好断了这念想。”
少年甩袖,皱眉说道:“我知道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
皇帝钦定名次之后,读卷大臣将对策捧到红本房,以朱笔在前三名卷子上写名次,并转交内阁,再由专人再抄一份广示于众。
八名填榜官填榜。因为榜是黄色的,故叫“金榜“也称“黄榜”。
金榜也有两种,分别是大小金榜:
大金榜是传胪大典当日张挂在长安们下,接缝处盖“皇帝之宝”玉玺,连示三日。
内阁中书填小金榜,交给奏事处呈给皇上看过,之后交由大内留存。
殿试之后就开始传胪大典,礼部提前找钦天监选好了时辰,并安排了日程,皇帝批准之后正式开始。
传胪大典正式开始时,王公大臣都到齐了,鸿胪寺官员在太和殿丹陛的东边唱名。宣道:“第一甲第一名张讳珏,状元出列。”
张珏便跟着鸿胪寺官员一道走出队列,跪在殿中道路的左侧。
“第一甲第三名,探花杨讳思焕出列。”杨思焕闻言出列,跪在最右侧。
前三甲唱了三次,为了让在场的王公大臣听清楚,以示皇恩浩荡。
后面宣读的名单就很粗略,直接说个人数,她们都不用出列。
结束之后,新科进士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礼,从此之后,她们便是天子门生。
礼部郎中谭政来到放金榜的黄案前,撩袍跪下,用云盘托着金榜。
此时雾已经散了,杨思焕扭头隔着刘建,发觉张珏正一脸漠然地看着谭政的背影,眼神冷出冰来。
在谭政的带领下,众进士从御道中间浩浩荡荡走出去,杨思焕与张珏等三人跟在金榜后面。
到了中门,其余人跟着鸿胪寺少卿从召德门的左右掖门走了。
三鼎甲跟着金榜一道来到午门前,张珏冷脸从谭政手中接过金榜,谭政原带了丝笑意,看到张珏的目光,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张珏双手将榜奉上龙亭,待卫兵将龙亭抬起来,她就退了回来,杨思焕撩袍,三人一道行了三叩礼。
这时鞭炮声响起,乐队开始奏乐…
杨思焕事先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礼,她原先只晓得游街,谁知道要跟着这个那个的官员这个门那个门地跑,真真能把人琐碎死。
刚开始还热血沸腾,后来就累得不行,最后见到有人牵了马来,终于开始游街了。
张珏骑上马,拽着缰绳,将目光落到杨思焕身上,淡淡道:“你…你不会骑就叫人牵着,别逞强。”
此言一出,却见杨思焕顺了顺马毛,娴熟地翻身上马,末了向她微笑致意,与此同时一夹马肚,上前一步走了。
金榜贴出
去之后,三鼎甲的名字就响遍全城。长安街上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兵部带了官兵才勉强开出道来。
三鼎甲的马脖子上系了红花,一拐出来整条街都炸开了锅。
“连珩,你怎么了?”杨思焕扭头问道。
张珏回:“为何突然这么问?”
杨思焕只觉得这两次见到的张珏都不对劲,好像心里藏了事,正要再说什么,突然一块手帕从天而降,遮了她的眼。众人顿时哄笑一团。
她随手将手帕扯下,抬头看到街道两侧的茶楼二楼三楼都是人,很多少男拿着手绢往下丢,她一个不注意差点又被盖住。
越往前越走不过站,人挤人,开道的官兵都快顶不住了,回头看马上的状元和探花。都暗自抱怨,往年就探花长得周正点,今年三鼎甲的两个都长成这样,也难怪百姓会疯成这样,捺都捺不住。
没走多远,就有一枝花斜飞过来,正好插在杨思焕衣领里,这一路走来她头上全是花瓣,有些人胡丢,不知道撒的什么粉,五颜六色的撒了她一身,各种浓香混在一起。
再看张珏,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厮依旧板着张脸,有个穿着华贵的妇人拦马追问:“请问状元可有婚配?鄙人家私一万两白银,另有…”
没等她说完,张珏就打断她:“现有一夫三侍,你家公子若不介意,可以一块找乐子。”
那妇人听了顿时愣住了,待她们走远,忿忿道:“呸,什么人,还状元呢。”
杨思焕闻言也吃了一惊,她可从没听说张珏娶过亲。张珏打马而过,将她抛在后面。她刚回过神来,也有人追着她道:“不知这位新科探花可有婚配?小的家主府中有良田五百亩,府中小主子年方十四,绝色倾城,您是否愿意考虑考虑?”
感情榜下捉婿捉到她这里来了,她刚要说什么,就又有人追着道:“鄙人家里良田一千亩,白银一万两,只有一个独子,小官人要不要考虑?”
那两个人互相瞪了一眼,又赶紧追上去,杨思焕一勒绳,顿在那里,回头拱手温声道:“在下已有婚配,且无纳侍之心,谢谢二位好意。”说完打马,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御宴
三鼎甲声势浩大地跟着仪仗队走在前头,杨思焕手握缰绳,不禁暗自庆幸在之前的世界学过马术,不然今天游街怕是要闹笑话了。
她高坐在马背上,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拦马捉婿。
游街接近尾声时,人越聚越多,西直门下早有官兵驻守,士兵们横茅阻拦,勉强开出一条小道。
方才游街,明明顺着长安街走了不少路,这会儿眼前居然还是宫门,可以想见皇城有多大了。
杨思焕抬头看着朱红的宫门,勒住缰绳,顿在门前不远处,满街喧嚣声直往脑仁里钻,她翻身下马,在一众士兵的护送下进了门。
宫中设了御宴,进士们都会参加。早有宦官在西直门下等候,张珏那厮当下不知所踪,想必先去赴宴了。杨思焕就跟着宦官进宫。
她抬眼望去,朱红的宫墙延绵不绝,各色不知名的花枝隔墙伸开。
午后的阳光破云而出,为远处的屋脊勾上金边。和风乍作,吹起她身上绯红的朝服。
“大人年方十七高中探花,前途无可限量,可喜可贺。”身后的太监柔声说道。
宦官的声音很奇怪,带着唱腔。恭维的话,杨思焕已经听腻了,她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着,听宦官继续说:“饮水思源,大人将来不要忘了根本才好。”
她闻言足下一滞,转头回望身后的宦官,那宦官半低着头,但她依然能看到他勾起的嘴角。
她沉吟片刻回道:“圣上隆恩,我自是不敢忘的。”
宦官缓缓抬头,微微笑道:“除圣上之外,还有一人的恩情,大人怕是不晓得的。大人可知,当日是谁将您从刑部大牢保出来的?”
杨思焕怔了怔,她当日被放出来,纯粹由于刑部没有她杀人的证据,因她举人出身,两日期限一到,被放出来也是理所应当,还需要人替她作保?
她挑眉:“公公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放眼远近再无他人,“左右也无旁人。”
“此事小的不便多言,大人不妨去问问今科状元张大人。”宦官故弄玄虚的说道。
新科进士陆续来到御花园中,圣上尚未驾临,陪宴的礼部官员先到了,那些官员中,杨思焕一个也不认得,榜眼刘建倒是积极,很自来熟地上去见礼。
杨思焕素来不善交际。
先前她是典型的理工宅,到这世界之后,她从书院辗转到县学,只顾着读书,也不曾结识几个人。
陆陆续续有新科进士来找她搭话,她们大多数都比她大一两轮,却将她当作同辈一样恭维,她作为三鼎甲,被不少人盯着,因此开口前,都在心里揣踱再三再说,最后话就越来越少。
老话说得好,说多必错。最后她就干脆找了棵歪脖子树,假装在看风景,站在树下默默观察周围的一切。
片刻后,远处走来一个身形修长的女子。
此人约莫二十岁左右,身着深紫色云纹蟒袍,看这一身华贵的行头应当是皇女,生得眉清目秀,只可惜,右脸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煞了风景。
她一脸漠然地走过来,察觉到树荫下透来的目光,便回望过去。
杨思焕见那人看向自己,赶忙垂首,余光中瞥见那人越走越近,园中跪倒一片,杨思焕也跟着跪在那里。
“臣等叩见齐王殿下。”
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齐王殿下。
当年永宣帝逼宫,迫使先皇退位,同时逼死太女,后占了废太女正君,令其生下齐王朱承治。
如今除了年幼的十一皇女,其余的皇女得了封号都被发到各自的封地,只有这位齐王依然留在京城。
齐王恹恹地说道:“都平身吧。”说着悠悠地逛到海棠树旁,捏起一枝海棠花,微微侧颈说道:“你便是今科探花?”
杨思焕躬身应过,朱承治微微一笑:“母皇眼光不错,真是个水仙般的人物。”
杨思焕将头压得更低了些,谢了对方的赞赏,又听她问:“听说你叫杨思焕…与次辅可是同宗?”
话音刚落,一旁站着的几位官员面面相觑,神情怪异。
同样的问题,早上永宣帝在太和殿已经问过一遍。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杨思缘是谁,后来游街时,从刘建口中才知道,那个叫杨思缘的,虽然名字是和她差了一个字,但人家却是当今的内阁次辅的嫡长女。
那位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只可惜命不好,入仕不过五年,去年冬天在柳州落水而亡。
杨思焕几乎可以肯定,那种大人物和她是不可能有联系的,便退后一步,拱手道:“殿下说笑了,微臣祖上世代清贫,与杨大人并无任何关系。”
齐王哦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没过多久,太女和皇上也摆驾过来了,席间皇上说了几句话便抽身而退,留下太女朱承启主持宴会。
杨思焕目光忍不住往次席方向瞟,一旁的张珏抬袖喝酒时,偏头低声在她耳边道:“对着太阳看,不觉得晃眼么。”
杨思焕抬眼看着高高的屋脊,此时太阳已经被屋顶遮住,她道:“还好。”
张珏皱眉,夹了一筷子牛脯搁到她盘里,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吃你的菜。”
杨思焕闻言,又看了眼屋脊,目光慢慢移下去,落到次席齐王的脸上。
她这才反应过来,张珏话中的意思,当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宴会临近结束,吏部的人宣读授官的旨意。
状元授正六品翰林修撰,榜眼探花授正七品翰林编修。
其余人只定官品,无具体职位。二甲授从七品,三甲正八品。
傍晚时分,新科进士们各自领了朝服、玉带、笏牌、官靴等物出宫。
天边残阳似血,杨思焕看着不远处被霞光映着的背影,想起宴会前宦官跟她说的话,不由地快步赶上去。只是眼下不是该说话
的时候,便几步向前,将张珏抛在身后。
***
夜里,一行太医从偏门,急匆匆跟着掌灯的宦官进了御书房。
次日下朝之后,永宣帝将当今内阁两大辅臣与太女一道叫到偏殿,屏退左右之后,抬手道:“承启,为两位大人倒茶。”
两位大人立马垂首,从容地谢过恩典。太女倒完茶后,得令退下了。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君臣三人,梨木香在三耳香炉中静静地焚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殿堂陷入一片死寂。
永宣帝不紧不慢地启唇说道:“今日将二位留下,是想请你们拟半份诏书。”顿了顿又道:“朕拟好了半份,余下半份由你们来商议。”
两个人闻言,连忙走到殿中躬身,首辅刘文昌应道:“陛下有令,但说无妨,臣等听着便是。”
“齐王元服距今已有三年,是时候封地了。”永宣帝道,“关于齐王的封地,两位有什么看法?”
两位闻言面面相觑,却也不慌,内阁首辅刘文昌先开口,道:“臣以为,北方势力复杂,齐王善战,或许可以考虑令她戍守北平。”
内阁次辅杨永清却道:“陛下,臣以为刘大人说得在理,只是北平富饶,地势险要,不如将齐王封在不远处的荆州,抑或是云南。”
永宣帝一笑:“朕先前却想封她去杭州。”
次辅杨永清拱手:“望陛下三思。”
首辅刘文昌沉吟半晌才道:“杭州地处江南,物资丰饶不说,与应天相距不远,将殿下封在那里,也未尝不可。只是…”
永宣帝问:“只是什么?”没等两位答话,她便自答:“你们是怕齐王有一日,会像当年的朕一样?”
此言一出,两人立刻跪下:“臣等不敢妄加揣测。”
永宣帝摆摆手,“先退下吧。”
两位大臣走远之后,永宣帝终于忍不住狂咳几声,移开捂嘴的帕子,上面赫然出现一块淡红的血迹。
“来人,宣陆太傅进宫。”
***
封官两个月后走马上任,在此之前,新科进士理应衣锦还乡。杨思焕却不急着回去,她用皇上御赐的赏银购置了一间一进一出的宅院。
付钱时,虽心痛,但看着幽静的院落,她不由地激动起来:从今以后,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宅子了。
“如果他在就好了,或许两个人可以在这个小宅里成亲、生子,安安稳稳过下去。”她忍不住这样想,不知不觉勾起嘴角。
自他走后,她每一天都在后悔,为何当初不留住他?她做梦梦到他,直呼他的名。
“周世景”三个字,她光是想想就觉幸福,一出口却总被惊醒…
将新买的宅院锁好,一切打点妥帖之后,杨思焕踏上了回乡的路。她手捧叠放整齐的官服,心中感慨万千。
离家四个多月,终于要衣锦还乡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回家(上)
天蒙蒙亮,李大柱扛着锄头走在乡间小路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片刻后一辆马车停在她的眼前。
车夫熟练地摆好杌子,杨思焕踩着杌子,稳稳地落了地。
李大柱憨憨地眯着眼睛,大呼着摆手:“焕姐儿!”
“柱子姐。”杨思焕笑着迎上去,“这么早就下田了?”
两个人站在村口说了几句话,李大柱走后,杨思焕摸出几两银子给了车夫:“这几天可能要麻烦你了,我先回家一趟,待会就回来。”
车夫拿了钱自是欢喜,“好的,您忙。”说罢,高高兴兴地牵马去路边吃草。
大清早,刘氏听到有人敲门,便爬起来,随手横披了外衣,揉着眼睛应道:“来了。”
刘氏开门,看到杨思焕手捧官服,站在晨雾中。
“爹,我回来了。”杨思焕平静地说道。
刘氏愕然地张嘴,半张脸都忍不住抖起来,半晌才说出话来:“儿啊,你中了?你真的中了?”
“中了,一甲第三,圣上亲点的探花。”
刘氏闻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发僵,身子直晃悠,杨思焕见状连忙将他搀进屋。他一屁股戳在堂屋的长凳上,就开始笑,笑着笑着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片刻后他突然想起什么,赶忙从堂前长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封还未拆开的信件。
杨思焕紧攥着那信,本迫不及待想打开,却想起那天夜里的事,犹豫了半晌,刘氏笑着催促:“昨天刚收到的,连同一支笔,应该是世景寄的,快打开看看。”
这时,小偏房里走出一个男人,见杨思焕回来便惊叹:“哟,姐儿回来了。”
杨思焕把信贴身揣好,扭头唤了声:“文叔,这些天我不在家,家里多亏你照看了。”
文叔目光落到桌上摆着的官服上,叹道:“姐儿中了?”
刘氏颤声道:“岂止中了,还是探花呢。”说着,小心翼翼伸出粗燥的手,想摸官服,半途却收了手。
杨思焕见状,微微一笑,执起刘氏的手,放在绯红的朝服上,温声道:“爹,这是孩儿游街穿的。那日很风光,要是您能看到就好了。”
说着,又将他的手挪到墨绿的朝服上,“皇上授我以翰林院编修,这是官服。”
一旁的文叔目光微烁,眼下闪过不易察觉的异色,却转瞬即逝,连声道:“好,好,好哇…”
刘氏揉了揉眼睛,将杨思焕拉到祖宗牌位前,抖抖索索地点了三炷香交给她:“快给祖宗上炷香,告诉她们你考上了。”说着话,自己就双手合十跪下来,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杨思焕插了香,重新坐回桌前,文叔给她倒了杯热茶,笑着说:“小的早年在京城帮工,有幸见过进士游街,还有榜上捉婿,可热闹了。”
刘氏听到这话,顿时来了兴致,忙问:“儿啊,有没有人捉你?”
杨思焕才呷了口茶,闻言差点被呛住,连咳几声之后,扫了一眼刘氏:“爹,有连珩在,谁顾得上惦记我?”
刘氏回忆了半天才略有所思的说:“哦她啊,有点印象,她是不是那个阔姐儿?去年来过咱家,高视阔步的?”
“对,就是她。”杨思焕笑道,“她是今科状元。”
“噢,怪不得那样的傲,是尚好的。”刘氏叹了口气。
杨思焕松了口气,可算岔开了话题,刘氏却不糊涂,立马又绕回来,啧然道:“啧,那后生长得是不错,倒不至于压了你去,她们凭什么看不上你?”刘氏一时间郁闷不已,很不高兴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儿打断。
“对了,爹,有个好消息忘了说。”杨思焕摸出一串钥匙拍在桌上,“陛下赏了三百两银子,我自己又添了点,在京城买了座一进一出的宅子。”说着,扭头向文叔道:“文叔也跟我们一起去吧?免得我不在家,爹一个人闷得慌。”
文叔怔了怔,面色微变。
“怎么,叔叔不愿意?”杨思焕问。
文叔回过神来,回:“哪能呢,小的只是想,能遇见姐儿一家真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日后就算当牛做马也要好好报答您和爷的恩情。”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杨思焕看时候不早了,便回屋换了身衣裳。她曾答应过方仕林的书僮,要帮她讨公道,如今时候兑现承诺了。
“爹,我这次回来还有些事情要做,时间有点紧,我得早点把事情处理好。
马车还等在村口,我这就去镇上,中午去大哥那里吃饭,您不用等我了。“说完就提步出了门。
终于于无人处,她将信拆开、展平:
一切都好,卿勿挂念。嫁娶不需啼,两厢珍重。若无意外,不复相见。
周世景
正月廿九
“不复相见,不复相见……”杨思焕低低地念着,想哭却哭不出来,就这么一步步往村口走。
***
云溪
镇,方家大宅,一连敲了好几声,门房才将门打开。见来人是个满脸书卷气的后生,便问:“你是哪个?”
“我是贵府长房少主的同窗,姓杨。”
门房是个三十左右的中年女人,闻言先是一怔,将杨思焕上下打量一通,“她早就走了,你现在来做什么?”说着就要关门。
杨思焕当即伸出一只脚,抵在门下。
门房不禁皱眉,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娇弱的书生,力气竟这么大,任她怎么用力也关不了门,她没好气地歪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杨思焕淡淡地回道:“我要见你家家主。”
“六福,你在和谁说话?”话音刚落,一个头戴方巾的人从院中走来,看起来应该是府中的管事。
门房指着杨思焕:“徐官家,有个书生,说是大小姐的同窗,大清早闹着要见家主。”
管家缓步踱出门来,扬脸道:“这位姐儿,我家大小姐已经去了山东,你在这里等到明年也等不来她。”
杨思焕还是那句话:“我要见你家家主。”
门房恼了,“诶,你这书生!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一根筋的家伙,你将来要能高中才怪了。赶紧滚。”
管事将门房拂开,却是客客气气的上前询问:“小的瞧您面生,想必您是不曾来过府中的,请问姐儿为何要见我家家主?”
杨思焕将头偏到一边,背手道:“我来自是有要紧的事,劳烦通报一声。”
管事沉吟片刻,应道:“好,您稍等一下。”说着就抬脚进了门。
方家东院里,方连山正带着小女儿,在给塘里的鲤鱼喂食,母女俩有说有笑,玩得正起劲。
管事迈着大步走过来,躬身道:“家主,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大小姐同窗,一定要见您。”
方连山听了,挑眉道:“这种事情还要过来跟我说?打发她走。”
“小的本也这样想的,可那书生身上穿的衣裳是杭州云锦,气质出众,想来想去,大小姐的同窗里也就张家姐儿能对得上。”管家道,“小的听说张家姐儿乡试得了第一,此番刚参加了会试回来,有风声说她得了状元,也不知是真是假。”
方连山眯着眼睛,冷冷地瞪着天际,将手中鱼食一把撒进水里。抬脚往大门的方向去了。方家家业再大,也只是商户,家中近代没有出仕的,朝中无人,便是小小的县令,她方连山也不敢得罪。
杨思焕背手立在门口,抬头仰望朝霞,直到身后的大门再次被推开,发出低沉的声响。
她转过身来,看到管家面带微笑说:“我家家主请小官人进屋坐。”
杨思焕就跟着她一道进了院子,一进门她就被震惊了,院子里随处可见假山,沿着游廊走过去,大大小小的八角观景亭应接不暇,穿过几重仪门,七拐八拐才来到一间茶室。
屋子里装饰得古朴大气,整座宅子布置得浑然天成。她早听说方家家大业大,却也没没想到,居然一个小镇上能有这样豪华的家宅。
茶室里摆了八排六座的香檀木椅,扶手与椅背都用螺钿镶了平滑的贝壳碎,一切都是那样讲究。
杨思焕在下首坐定。
案首的方连山笑问:“敢问小官人姓甚名谁?”
“免贵,姓杨。”
语毕,杨思焕就发现方连山的脸色变了,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哦,你找我做什么?”
“有人托我来找您问一件事。”杨思焕道,“方老太爷弥留之际,留下的遗嘱可否给在下看一眼?”
方连山冷哼一声:“这是我家家事,你个外人少插手。”说罢,搁下茶杯道:“徐三,送客。”
中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眼前的人说变脸,杨思焕也愣住了。
可她答应过小书僮王文武,一定要搞清楚遗嘱的事,况且究其根本,方仕林若不是为了等她,或许就可以早点赶回来,她便道:“慢着,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便直说了,你若拿不出老太爷白纸黑字立下的遗嘱,我便要请县太爷来查明此事。
依本朝律法,私吞家产,杖二十。”
方连山低头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手,冷笑一声:“呵,徐管事,你听到了吗?这个乳臭未干的书呆子要告我。”
徐管事也笑了,没好气地说:“请吧。”
杨思焕起身道:“我只是想看一眼遗嘱,如果你们没做亏心事,何必藏着掖着?”说罢就提步出门了。
没过多久,县衙来了一伙差役,将方连山“请”到县衙喝茶。
第44章 有二更,我不小心睡过头了捕快上门的……
捕快上门的消息通传过来,方连山将做过的亏心事飞快地在脑中过了一遍,生意场上尔虞我诈,谁也干净不了,越想心越虚,当下抬脚迎出门去。看见两个捕快便拱手:“不知二位来此所为何事?”
“有劳方老板,带上贵府先老太爷的遗书跟我们走一趟。”
午时,轩窗微敞,阳光穿过瘦竹,泄进县衙偏房。知县曹大人端坐在太师椅上,看见人被带进来,扬手指了下首的东坡椅:“方老板,坐下说话。”
方连山心里直打鼓,不敢坐,反倒跪在原地:“草民惶恐。”
陪坐的陆县丞袖手,悠悠说道:“方老板不必紧张,这不是公堂。”
曹大人道:“今日将你找来也有些私情在里面,为的是你方家财产分割之事,方老板是体面人,有些事不到万不得已,本官也不想升堂。”说着,目光飘落到一旁的屏风上。
方连山顺着曹大人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旁侧立着的屏风,上有模糊的人影。也不知屏风后坐的什么人。
她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双手奉过头顶,道:“草民明白,这便是先父所立遗书,关于此事,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曹大人看过遗书,上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
“吾病久,时常昏聩,夜半不能寐,今朝天明饮粥汗出,顿觉通透,适此回光返照,自立遗言,以定身后之事。
哀哉,吾之长女连海早亡,待吾百年之后,长孙女仕林即当去往山东莱芜,掌药房、娶夫生女,此生不得回徽州。此外,府上家私皆归次女连山及其余孙女所有,与长孙女方仕林无关。”
简单来说,老爷子的意思是:“我活不了多久了,趁我还清醒,赶紧写份遗书。
唉,老头子我可怜啊,长女方连海年纪轻轻就死了,等我死了以后,长孙女方仕林立马就给我动身去山东莱芜,掌管药房的生意,在那里安门立户,永远不许回徽州。
除药房之外的家产,都跟我那长孙女没关系,就给其他后人分掉吧。”
后面还写了具体的分法,曹大人没再细看,默默将遗书转交给陪座的县丞陆长松,道:“青山,你看看。”
陆长松看罢,将跪着的人打量一通,问:“你长姐有几个后嗣?”
方连山面不改色地回话:“长房人丁单薄,姐姐生前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是遗书中所指的长孙女,方仕林。”
陆长松啧然叹道:“这就奇怪了。”语毕起身,背手绕着方连山转了半圈,倏尔转过身来:“这遗书是真是假,稍后本官自会查验,有贵府太爷留的手札作比对,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那厮连连应诺,丝毫不慌张,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起来吧,今日叫你来,不过是了解一下情况。”曹大人道,“本官也是受人所托。”
杨思焕缓缓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人前:“方老板,晚辈倒有话想问你。”
看着杨思焕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方连山半张着嘴,惊诧不已。
***
当零散的珠子终于被串在一起,前科探花陆长松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夜修书一封,塞给信鸽发向应天。
陆长松,字青山,是当朝太傅陆大人的嫡长孙女,三年前被皇上点了探花,风光无限。琼林宴上,她被封到刑部,在刑部做了一年的散人,有官无职。
之后又被发至山河县做县丞,修了两年多县志,表面上看,她好似被皇上针对了。实则不然,她来
山河县可不是吃喝玩乐看风景的。
却说杨思焕,本打算中午去大哥杨见敏那里吃饭,顺便看看两个侄子,往县城跑了一趟,早把这事忘了。到家已是深更半夜。
圆月高悬,蛙声阵阵,轻轻一推,院门便亮出一条缝,杨思焕跨进门,偏房的烛火突然熄灭。
踏着墙影,她走到井边打了盆水,准备洗脸,无意间扭头好像看到有道影子闪出来,细细看去,只见月光下晃出一张脸,一半是好好的,另一半因火灾而变得狰狞可怖。
杨思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姐儿休怪小的啰嗦,早晚天凉,别总用凉水洗。”文叔柔声说着,月光下,他提了一壶热水,向这方走来,低头倒着水,末了试过水温,依旧低着头道:“小的这张脸,半夜是不是吓到您了?”
杨思焕这才反应过来,收起脸上熹微的怖色:“没有。”
文叔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默默转身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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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你糊涂啊
文叔进屋之后,杨思焕陷入了沉思,不禁想起文叔来杨家的那日:
那天下着大雪,恰逢刘氏病着,周世景刚离家,她一面为会试做准备,一面照顾刘氏,那时文叔适时出现,给她减了不少负担。
她与陆长松分别为两科的探花,能聚在一起也是缘分,一下子就熟络起来。
白天她在县衙与陆长松闲聊时,曾无意间聊到“文”这个姓,说起家里有个文姓的远房亲戚,家里早年失火,一家十多口人只剩下他一个。
陆长松着手修过山河县的县志,对这事却没印象。
“可能你那亲戚并非本县人,否则这么大的事,不可能没有记载。”陆长松若有所思道,“不过,那位说来也是命苦之人。”
杨思焕当时没在意,只当寻常聊天,很快就换了个话题继续聊。
之前她没注意,方才月光下文叔向她走来,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想,她们是不是早就见过。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她轻拍额头,可能是自己最近太累了。
才一两天的功夫,杨家出了探花的事就传得满城皆知。
这几天,杨家小院里挤满道贺的乡邻,家里有刚开蒙的孩子都被拽过来,抢着要新科探花点“开智朱砂”,以沾喜气。
其间不知谁提了一嘴许耀琦,笑着排揎她,却被刘氏打了岔,眼下他正高兴,懒得再提那些凹糟事。
却说许耀琦以乡试末名的成绩去参加会试,毫无悬念地落了榜,去京城赶考了一趟,功名没挣到,反把乡绅赠的钱财花了个了七。七。八。八,且后娶的夫郎娇生惯养、骄纵跋扈,动辄就发脾气。
许耀琦归家之后满脸晦气,老丈人见她没中,就换了个态度,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她是倒插门的儿婿,小郎君这边刚有孕,那边的娘老子就将她叫到跟前,说孩子不论男女,都得跟男方家姓。
许耀琦纵是不乐意,也不敢回绝,毕竟她现在拖家带口在人家家里当蛀虫。但这事她只得偷偷藏在心里,万不敢叫寇氏知道。
许父寇氏原以为攀了什么好亲事,却不曾想娶了只老虎回来,如今一家老小寄人篱下,看尽了别人脸色,这才想起杨家人的好。加上这会儿得知杨思焕高中的消息,肠子都悔青了,怄得两天没吃东西。
不过好歹女儿新娶的夫郎有孕了,他现在唯一的盼头就在女婿的肚子上,只盼赶紧添个孙女,寇氏满心欢喜的时候,哪里知道,后面还有多少糟心事等着他。
半个月的时间,杨思焕将家里的事情打点妥帖,将之前购的几间铺子正式转送给两个哥哥,好叫他们衣食无忧,做完这一切,她便启程回京。
杨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刘氏却是节俭惯了的,硬是收拾出一马车的杂物要带上,杨思焕就笑笑,多雇了一辆车,老实说,那一车的行李,说不定还不及雇车的钱。
马车颠簸十多天,才进京城。
天光渐暗,暮霭沉沉,两辆马车缓缓驶到小巷口停下。杨思焕先下了车,和煦的春风拂面而来。
“爹,您慢点。”杨思焕把刘氏搀下来,又转头去扶文叔。
长巷幽幽,青石板路平滑相接,交错着向前蔓延。
炊烟袅袅,隔着院墙传出稚童的打闹声,不远处有人担着一条扁担,以浓厚的乡音叫卖着什么,背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杨思焕将刘氏与文叔领到小巷深处,打开门,小院角落开了一树海棠,院子里遍地都是花瓣。
树下有个小石桌,周围卧了四个小石凳,刘氏头一回出远门,当下疲惫不堪,脸色煞白,就坐在石凳上,看着女儿搬着东西忙出忙进。
天黑时,东西才卸完,杨思焕已是满头大汗,文叔端了盆温水过来,她洗完脸,叉腰环顾四周:“这宅子比起老屋还要小一些,地段也冷清。”
“我看就挺好,家里就这么几口人,要那么大的房子做什么?”
刘氏说着话,脸色就沉下去,像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起身去堂屋点起油灯,将女儿叫到跟前,叹道:“你如今是做官的人,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做什么我是管不了的,但你的亲事我还是要操心的。
世景也是,当初不声不响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这些日子一直想,他一个男人在外头,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
我们搬到京城,他哪天要是回来,如何找到这里来?”
杨思焕却岔开话题,说道:“我看这还有得收拾,柴米油盐也得现买,不如今晚我们就出去吃吧。”
刘氏打断她:“每回我一说这事你就打岔,以为我老头子好糊弄?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世景到底去哪了?”
一旁正扫地的文叔,闻言识趣地去打扫院子。
杨思焕垂下眼睑,她知道刘氏早在心里把周世景当亲儿子看了,如果将周世景做战地史官的事说出来,刘氏估计会急疯。
本朝为官者,多为女子,男官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职位也有限,最典型的便是宫中的司寝、司仪、司帐等,这些都算比较清闲的。除此之外还有战地史官。
战地史官无需功名,只需通过几项考试,作几篇文章,要求熟通兵书、文笔与观察力俱佳,最重要的是:不怕死。
原本战地史官也是非女子不得为的,只是二十多年前,有人作了一本《战时录》被转呈给先帝。
此录风格与以往的战时录不同:乍一看,笔笔所记皆为事实,但却生动深刻,字字句句直入人心,描写先帝御马亲征的那段尤甚。
先帝看罢龙颜大悦,要封赏那位史官,却翻出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实:那位史官竟是男子男扮女装的。这事当年在朝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先帝嗜杀、喜怒无常,众人皆以为她老人家会治那男子欺君之罪,却没料到,先帝不过下令杖责他十下,后把他诏到御前,封了他从五品的官职,并下令,从此之后,有才者,不论男女,皆可做战地史官。
只是军中忌讳多,男子从军被认为不详,因此男史官只得远远驻扎在军队之外,根据女史官的口述录写战况,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男史官反倒安全多了,一般不会有生命之虞。
周世景熟知兵法,以他的能力想通过史官的考核是易如反掌的。
“我想做战地史官。”当夜听周世景一脸平静的说出这话,杨思焕也是惊愕不已。
杨思焕回过神来,依旧什么也不说。刘氏就叹气,“你不说便罢,只是杨家世代单传,过些日子我便找个煤人,给你挑个正经官家公子,以你的条件,是不难的。”
杨思焕闻言挑眉,心思转了几转,开口说道:“爹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跟您说。”说着,起身去闩了门,低声道:“我和他有了夫妻之实,是不好再娶别人的。”
刘氏却是不信,噗嗤一笑:“你这孩子,净瞎说八道。 ”
杨思焕玉脸一红,既然话说出来了,她就正色坚持道:“爹,这种事情我怎么会骗你?那是乡试之后的事,您去大哥那住了几日我原是不好意思说的,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刘氏这下子终于信了,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你”
杨思焕假装板着脸,窃窃瞄了刘氏一眼,轻拍桌子叹道:“唉说起来,确实是我对不住他。”
“等下,儿啊,你叫爹好好想想。”刘氏闭目,思忖良久之后才半眯着眼睛道:“现在先不管你们谁欺负了谁,既然你们有了夫妻之实,你定要娶他的。我们杨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那种背信弃义的事是干不出来的。”
杨思焕沉痛地说:“是啊,有祖训在先,杨家子弟不得纳侍,我怎么能娶别人呢,这不是丢祖宗的脸吗?”
“啧,不过这事不能往外说,不合礼法,你们尚未正式成亲,怎能”刘氏说着,连忙起身打开门,看到文叔正在偏房里不知忙活什么,这才松了口气,回身叹道:“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实在糊涂!”
第二天一大早,杨思焕一睁眼就看到刘氏坐在她的床边,黑着个眼圈,满脸肃穆地说:“儿啊,事情宜早不宜迟,你有公事,日日点卯脱不开身,你便告诉我,世景现在在哪里?我去将他寻回来。”
杨思焕:“”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我真心喜欢他
刘氏红着一双眼泡,看得出来,昨夜又是一夜未眠,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封建礼法根深蒂固,女儿做出那等越矩之事,他一时间绕不过来。
杨思焕爬坐起来,只觉心累不想说话,但她不想陷入被动,便理着中衣说道:“爹,实话说给您,世景是去奔丧了,没个一两年是回不来的。”
刘氏瞪了女儿一眼:“你又说瞎话,他自幼父母双亡,奔谁的丧?”
“您忘了,他来咱们家之前,是有个养父的。”杨思焕一顿,暗道对不住那位老人家了,实属无奈之举。“那养父虽穷,但对他还算不错,听说独生的女儿前几年淹死了,世景可不得替他料理后事?”
刘氏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起身盯着女儿,问:“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做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你也是,还搞得神秘兮兮绕这么一圈瞒我。”
杨思焕也纳闷,她为什么没早点想到这些,不然哪用这样提心吊胆,她思量了一下,然后才回:“他走得匆忙,我当时也不知道,后来他到了荆州才托人稍信给我,说守完丧就回来。”
刘氏听女儿说了这么多,似乎也信了,心想果然没有看错那孩子,百善孝为先,能为养父做到这份上,是很难得了。不过,又想到周世景已经二十出头了,而女儿却风华正茂,不禁多想了些。
此时杨思焕正对着铜镜试公服,素白的中衣外套玄青色圆领云鹤官袍,一双洁白纤细的手扣在腰间的银带上,少年清隽,笔挺潇洒,乌纱帽端扣于顶。
如此清丽的儁才,哪个少男不为之心动呢?将来指不定就会有王公贵族的公子会看上她,想到这里,刘氏隐约担忧起来。
他叹了口气:“话说回来,我是一直把世景当儿子的,现在日子好过了,之前咱们家全靠他一人撑,你可不能忘了本。若你将来负了他,我可第一个不答应。”
杨思焕闻言心头一紧,转过身来,开口淡淡道:“爹放心,我是真心喜欢他,不会有那天的。”
刘氏怔了怔,良久后点头低声说:“那就好”
暖风乍作,吹起杨思焕的衣角。她缓步踱到院中,海棠花瓣零零散散地被吹落,有诗云:
“不知征马几时归?海棠花谢也,雨霏霏。”
她抬手,两片残花飘落在掌心上。
本朝例制,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者不得入内阁。当今内阁六大辅臣,皇女龙孙都要忌惮几分,她们都是从翰林院熬出来的。
杨思焕将家事处理妥当之后,两个月的期限很快就过去了,她正式上任的这日,已是初夏。永宣帝励精图治,每年只有五日沐休,基本除了过年的那几天,都要上朝。
卯正时,召徳、贞度二门之外分列了文武众臣,夜雨初霁,地面笼了一层薄雾。
杨思焕作为七品小官,站在文官的最后面,身边站着的多是和她差不多品级的御史等官,天不亮就在宫门外候着,直到皇上贴身的陆公公宣道:“众大臣入殿。”
话音刚落,两道掖门从里面打开,两边队伍浩浩荡荡朝太和殿方向前行。杨思焕抬眼,望见数不清的汉白玉石阶,向金碧辉煌的大殿延绵开去。
她提步登上石阶,跟着众人一道进入高处的大殿。等众臣在太极殿上站好,没过多久,公公再次宣道:“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宣帝应声从偏殿出来,走到丹陛之上,目光掠过为首几位大臣的脸,而后高高坐在龙椅上,微微抬手。“众卿平身。”
丹陛的书案上已经堆了不少折子,皇帝随手翻开其中一本,很快又搁下,什么也说,这时武将中有人出列,奏道:“启禀陛下,北平来捷,前夜我军将士击退夷族,夷族王帅弃十万大军连夜出逃,齐王带兵生擒夷族主将塔塔尔,塔塔尔不负此辱,咬舌自尽。”
永宣帝微微一笑,“好。”
这时文官中又有人出列,那人身着深紫色朝服,乌纱帽扣在银白的发冠上,看起来有些岁数了。
“陛下,老臣也有事启奏。”
永宣帝道:“太傅请讲。”
原来这便是宝文阁大学士兼太傅,陆大人,为六大辅臣之一。
她躬身站在大殿中央,不紧不慢地说:“敕封皇女,关系大犁千秋,况皇九女文韬武略堪称本朝一流,北平之战更是以少胜多立下奇功,此为朝中上下有目共睹之实。”她顿了顿,继续缓缓说道:“大犁有此皇女龙孙,实乃天降之幸。
值此大喜之时,臣冒昧请奏,为皇九女朱承治立地封藩,令其戍边为王。”
礼部尚书陶镇东也站出来,躬身道:“臣,附议。”打这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站出来附议,一会儿的功夫,中央大理石上就站了七八个大臣。
皇上却抬手:“此事容朕思量。”
杨思焕站在后面,这些事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回忆起恩荣宴上见过齐王,暗暗感叹,那位看起来清瘦高挑的齐王殿下,居然如此英武,所以说,人不可貌相。
她默默听着她们说话,封地的事告一段落,就又有人奏其他的事,天南海北的奏了一通,杨思焕就不怎么能听懂了。
听不懂也要听,她眼下在翰林院没什么事要做,虽说是编撰,但她履历尚浅,想来也不会参与什么要书的编纂。
至于起草诏书,她恐怕也得现学,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观政,为以后草拟诏书打基础。
好不容易熬到早朝结束,她瞌睡就来了,这也不怪她,昨夜张珏在醉仙楼喝醉了酒,点了一桌子菜没给钱,人家店里的小厮不知怎么就找到她这里来,诓走她三十两银子。
她半年的俸禄差不多就是三十两,怎能不心疼?更糟心的便是张珏那厮,死活不说自己住在哪里。
杨思焕就将她带回自己的小宅里,大半夜那厮酒醒了就走了,她却睡不着了。
百官退朝后,都各自回了办公的地方,杨思焕也要去翰林院,走在路上遇见张珏,那厮也穿了官服,官品比杨思焕高一级,穿起官服的效果也和杨思焕不同。
翰林院离皇城不远,出了宫门走不过半里路就到。
张珏背手走在前面,目光悠长地看着前方,完全不像其他新科进士,满脸深沉。
等出了宫,杨思焕疾步上前,淡淡地说:“我这些日子忙,不然早就去找你了。”
张珏沉
默片刻笑了:“三十两银子而已,你怕我赖了不成?”
杨思焕正色道:“不是为这事。”传胪大典的那日,小太监跟她说的那番话始终在她心中盘桓不散,她总觉得其中有蹊跷,却没机会来问张珏。
张珏哦了一声,又问:“昨夜我有没有乱说话?”
“你?筷子都撬不开你嘴,问你住在哪里死活不说。”杨思焕道,“我倒想知道,那酒家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
张珏只是微笑,不说话。
两个人并肩走了一会儿,转过不远处的一面墙就要到翰林院了,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唤了声:“杨大人。”
内阁次辅杨永清刚从官轿上下来,听到这声呼唤,扭头循声望过去,发现说话的太监并不是在看她,便没再管,背手进了翰林院。
“杨大人,请等一下。”小太监又唤。
杨思焕没反应过来,杨永清进门前回头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她先是一愣,再次听到“杨大人”三个字,这才发现是在叫她。
她当即足下一滞,转过身,看到一个小太监站在不远处,小太监约莫十三四岁,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杨大人,您有东西落下了。”
张珏走到翰林院的石狮子旁,回头看着杨思焕缓步向小太监走去,扯了扯嘴角,没再多做停留,登阶进了翰林院。
杨思焕跟着小太监走到路边,再三思忖之后确认自己真的没丢东西,便问:“在下没丢什么东西,公公莫不是搞错了?”
小太监摇头,看着周围人都走光了,神秘兮兮的说道:“请大人折节附耳。”
杨思焕比小太监高两个头,她犹豫了一下,俯身将头侧过去。小太监踮起脚,在不远处轻声说:“大人,我家主子问您,前日送的糕点您觉得如何?”
“糕点?”杨思焕愣住了,她何时与宫里人接触过?又哪来什么糕点?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二更合一
杨思焕心里清楚,宫里的主子她都不好得罪,什么也不管,先谢过恩再说。
小太监见她轻描淡写地道谢,有些失望,却也没多说什么。
别过小太监,她疾步进了翰林院,她新上任,由专人引进衙内,去拜谒掌院学士孙呈。
杨思焕与新科状元张珏、榜眼刘建站在一处,后面立着几个馆选进来的庶吉士。
孙呈端坐在书案前,几人一道见礼之后,孙呈温声问:“今日头一回参朝观政,感觉如何?”
榜眼刘建回:“回大人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今日初登庙堂方知乾坤之阔。”
孙呈点点头:“你们常年埋头苦读、不问世事,初出茅庐很多都要现学。
较起八股文,朝政却要复杂得多。你们方入翰林,踏实务实为上。翰林之内,不乏才高行洁者,平常有何不懂的,便去虚心求教一二,切勿心浮气躁。”
“下官谨遵大人教诲。”
孙呈又道:“翰林者,主制诰文辞、纂修国史及译写文字,为皇女龙孙讲经解义。你们既入翰林,日后自当克己复礼,勤勉益甚。”顿了顿,抬手指着刘建问:“你便是刘建?”
“正是下官。”
“陛下前日诏我进宫,命本官从你们之中,择一人为十一皇女开蒙,你可愿意去?”孙呈道。语气虽带征求,却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能为皇室讲经,是求不来的好事,但讲经对象是十一皇女似乎就不大简单了。
十一皇女是太女殿下唯一的同胞妹妹,将来太女承帝位,那十一皇女就成了皇帝的唯一胞妹,最是无情帝王家,离皇位越近,越是不好做。
有这层关系在,此事说不清好坏,刘建只能拱手应下:“多谢大人,下官愿意一试。”
孙呈颔首,又道:“还有一事。”说到这里一顿,而后才道:“圣上下令修典,契以经史子集百家,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
其中天文部分暂无人负责,你们有什么想法?”
杨思焕闻言,当即想到明朝的《永乐大典》,盛世修典继往开来,意义非凡。看来永宣帝抱负还真不小。
这事一旦做好,便是功德一件,更能万古流芳。但一般很难做成,前有撰写天文部分的编修触圣怒,领杖十五,此事朝庭上下俱知。
孙呈就在新科进士面前提这事,只是提一提,她料想也没人会愿意做。
果然,一个个都不说话。
孙呈轻叹一口气,想想也是,眼前站的都是初入官场的新人,正处上升期,编一册书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废时间、误仕途不说,到头来谁知道等着她们的是责罚还是封赏。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孙呈自己也不愿意做,由己及人便扬袖道:“也罢,待本官再做考量。”
杨思焕抿唇沉吟,自己就是学物理的,又自诩天文爱好者。
有在紫金山天文台工作的父亲,从小给她灌输天文知识。
这个世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懂天文了,只是古代人对天文的理解狭隘,她的观念或许过于超前。这才叫她犹豫至此,但思忖再三,她还是站了出来:“大人,下官想试着了解一下。”
孙呈闻声,将杨思焕打量上下一通,她对杨思焕印象深刻。
当日殿试阅卷,孙呈给了杨思焕一个三角标,在她看来,此子笔下尽是书生意气,点她进前十都算抬举了。传胪大典那日,得见其人相貌,更觉杨思焕是绣花枕头一只。
不过,她能站出来也算不易。孙呈挑眉,身子微微后倾倚着椅背:“你可想好了?”
众目齐齐望向这方,张珏之前也下意识轻拽杨思焕衣角。杨思焕垂颈,正色应道:“下官想好了。”
“好,稍后本官差人将资料给你。”孙呈道,“你们先下去吧。”
新科进士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聚在一间屋子里整理史册,所谓整理是字面意思上的整理:将既成的典册标序码到对应的分类里。
她们干了一整天这样的活,就好比猴子数毛,真真闲出了世。
杨思焕因领了差事所以没有参与进去。
有人送了三四本砖块厚的天文书给她,一整个下午,她都在角落看那些书。
酉时天光渐昏,杨思焕才放衙回家。炊烟袅袅,狗吠声透过院墙飘了出来,小巷深处,张珏拐到她的视线里,手掌松开,现出三十两细丝纹银:“还你钱。”
杨思焕倒想潇洒地说:“算了。”只是刚买了房,生活掐住她的咽喉,将话哽在心里,迫使她抬手收下钱。
“我住剪刀巷,和你同路。”张珏说着,就提步上前走了。
杨思焕赶上她。“有人叫我问你,是谁将我从刑部保出来的?”
张珏不说话,沉默着走下去,来到一间宅院前,不待她推门,就有一个俊秀的男子从里将门打开,温声笑道:“回来了。”
杨思焕怔了怔,不由想起游街那日张珏这厮说的话,诸如“一夫三侍”的词直往出冒,当下脸就红了。
张珏嗯了一声,没多看那男人一眼,把杨思焕领到里屋,才反问:“你觉得呢?”
杨思焕回过神来,重新将心思拉回刑部道那事上,既然是小太监提的,多半是宫里人,先前以为是齐王,后来又发现刑部由齐王督查,死者永宁侯嫡幼子又是齐王的正君,有这层关系在,齐王是不会保她的。
况且齐王与她非亲非故,也没理由为她这个小人物出手。
而正是因为刑部是齐王的势力范围,且那案的死者身份特殊,能在她手下保人的,想必定是个大人物。想到这里,她低声道:“是宫里的人?”
张珏笑了:“是六皇子殿下。”
杨思焕低声自语:“又是皇子…”
想起早上散朝之后叫住她的小太监。那哪里是太监,分明就是皇子:本朝高门公子到了十三四岁,左耳垂会穿耳洞,为了成亲那日配耳钉,皇室也有这样的传统。就好比现代结婚戴戒指。
那“小太监”明眸皓齿,左耳垂红肿着,看得出刚打耳洞,真的太监是不会成亲的,自然也不会打耳洞。装成小太监出宫的,不用多想,多半就是皇
子了。
“六皇子是唯一的嫡皇子,备受圣上宠爱。”张珏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揶揄道:“杨,你当真艳福不浅,看来早晚要做驸马的,到时候别忘了抬我一手。”
杨思焕回瞪那厮一眼,肃然道:“别乱开玩笑!那位万金之躯,怎可出言辱没?”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着实心烦气躁。
张珏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语速虽和缓,声音却发起颤来。遂话锋一转,说道:“不开玩笑了,其实是太女殿下。”
“太女殿下?”杨思焕眼下闪过疑色。
“我与太女殿下早前就认识,却没交情,她那日去刑部有其他事,我试着上前诉了状,她便顺带将你捞了。”张珏轻描淡写地说道。
当真如她说得那般轻巧?杨思焕追问:“这样说来,那日你去客栈跟我说的事,全是从太女那里知道的?”
张珏望着屋梁:“算是吧,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还有我当时试图提醒过你,你不该接典籍编纂一差。
不过,你既然接了,就该好好做。“语气老成,像在教导晚辈。
杨思焕撩开帘幔,回望那厮身上的官服尚未换下,正盘腿坐在长几前,目光深邃。
年纪轻轻心思却沉,说出这番话来,大有老官着新服的即视感。
杨思焕清楚,张珏这厮的厉害之处,不单单在念书上。
不消二十年、十年,抑或是五年后,说不定那厮就能露出头角。
她提步往外走,身后传来慵懒的声音:“慢走,不送。”
***
时光荏苒,花开花落,转眼间已过了两年。
傍晚,杨思焕踩着红霞从长安门下走出,绯红的袍服迎风飞舞,守门的侍卫对她视若无睹。
像她这样的小官,进宫前都要侯半天,皇上中午就诏她,她却在宫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出宫。
不过,这些她都不在乎了,站在春风里,她的心也荡漾起来。
她昂首阔步走到不远处,上了马车。“回家。”
车夫春春应道:“好嘞。”说罢,扬鞭打马。
去年春天,杨思焕刚因编撰《天时策》升封六品吏部主事,跟着太女下赣州赈灾,顺路捡了一个孤儿回来,便是春春,这小子天天赶马接她放衙。
“大人,您看起来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春春问。
杨思焕勾着嘴角。
“有吗?”她有些忧心:方才在宫里有没有露出悦色?
她行走官场的两年,最先学到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好久没这样,当着别人的面轻松的笑过了。
其实也不算是好事,反倒是苦差。
皇上敕封齐王为定北大将军,将北平封给她。这事不知道被奏了多少回,拖拖拉拉犹豫了两年,终于敲定了。
内阁大臣们商量之后,上书要求礼部尚书陶镇东尽快出使北平,亲送封令。
而杨思焕前不久被擢升为从五品礼部员外,半年后又要科考了,礼部难得也忙起来,她作为新任员外,业务不熟,暂时顶不上用,整个礼部就她最闲。
这次皇上将她诏进宫,就是叫她随陶镇东一道出使北平封藩。
杨思焕捺不住澎湃的心,缓缓捏紧拳头,颤声道:“春春,去乌衣巷的首饰铺。”
“好!”
马头当即一歪,拐了个弯
***
驿站中,杨思焕躺在床上咳了几下,风雨兼程近两个月,她实在没扛住,病倒在路上。好在只是小伤寒,没什么大碍。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眼下正是梅雨季节,纵是北方的荆州,空气中也是潮的。
“咚咚咚”
杨思焕隐约听到敲门声,便道:“门没闩,请进。”她昨夜起了烧,今晨刚退热,此时腿脚酸软,实在不想起。
尚书陶大人推门进屋,温声问询:“子初,你好些了吗?”
子初是杨思焕的表字,太女亲赐。
杨思焕见来人,连忙爬坐起来,准备下床见礼。
陶大人却抬手:“诶,俗话说‘老不拘礼,病不拘礼’,左右也无旁人,你我不必见外。”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也就没动了:“多谢大人。”
“看你这样子,今日怕是动不了程,也无妨,正好歇息一日。”陶大人道。
杨思焕一怔,开口说道:“没事的,大人,我这就起来,不能再耽误了。”
陶大人微微一笑:“我看还是算了。”说着,就坐在一旁椅子上,道:“十多年前本官被指派到顺天府,也就是北平,举行乡试,路上小病一场,当时年轻气盛,觉得不碍事,拼命赶路,结果小病就拖成大病,险些丢了命。所以说,年轻人不要逞强。”
不知是自己病了还是怎么的,杨思焕这一刻突然觉得这陶大人像个慈祥的长辈,以前一直觉得其人冷漠,尤其是对她。
“好,下官知道了,听大人的。”杨思焕应道。
陶大人点点头,扭头望着窗外,雨帘被风吹得来回摇荡。
“这雨还有的下啊。”陶镇东感叹道,接着话峰一转,问:“你家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是家中独女,另有两位兄长在老家。”
“那子初你可有婚配?”陶镇东再次亲切地唤了她的字。
杨思焕心头一紧,回:“回大人,下官已有婚约。”
陶镇东哦了一声,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你是徽州府的,啧,我想想,你们那边吃的东西不少,诸如鸡油烧饼之类的。”
杨思焕笑笑,她在徽州的记忆,除了饿还是饿,只管把肚子填饱,哪里能想到那些好东西。
“你还年轻,本官教给你,你去到哪里,首先找好吃的。你的舌头就会帮你记下那个地方。然后再是水墨丹青。”
杨思焕只是笑,她从前没发现,人前满脸肃穆的尚书大人居然也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不过,她很快转了话头,继续道:“你是个不错的,得亏当日太女殿下的坚持。”说到这里,陶大人缄口不语,良久起身,正色道:“你好生养着,本官出去走走。”
两年间杨思焕连升两级,仕途比榜眼刘建都顺,她揉了揉眉心。为何身边总有人有意无意提醒她:要忠于太女。
难道她的赤心还不够红么?再者说,她不过是一个芝麻小官,连个实权都没有,她真觉得有些人是操心过头了。
杨思焕轻叹了口气,继续缩进被窝里睡觉。
她做了个梦,梦见小宅院里种满了海棠树,有个白衣男子站在海棠树下,把手伸向她。
“世景”
杨思焕猛然睁开眼睛,原来是梦。
唉,确实是梦,这两年日子好过了,刘氏的身体比几年前都硬朗,闲不住,她临出门前,刘氏扛着锄头在院子的空地上种了瓜苗,说:“你们回来就有瓜了。”
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变成小孩了。
说什么瓜不瓜的,其实就是催她把周世景一道捎回来,刘氏一直不忘荆州的事。
其实周世景的那位养父,在将周世景送到杨家的第二个年头就殁了,这事刘氏估计也是知道的,但看样子又不像是知道的,不然为何没有拆穿她?
总之,这次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周世景带回去。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获承天序,用建藩辅,以明亲贤咨尔齐王承治,朕之皇九女也。开疆辟土,总揽戎机,昔临顺天,以制夷寇授以册宝,就地戍封,永袭勿替。愿尔忠而自勉,检校军事,佐朕躬图千秋万代之业”
就地戍封,永袭勿替。众将士满心欢喜,为齐王高兴:顺天是个好地方。
齐王朱承治却是面无表情,谢恩方起,接过陶大人捧来的圣旨。”
臣恭贺殿下荣封。”
朱承治淡淡说道:“大人一路辛苦。”
前一天驿站传来消息,说敕令要来,这边已经备下宴席。
杨思焕跟在队伍的末端,默默入了座。
三巡酒后,陶大人笑道:“那日早朝,顺天来捷,陛下龙颜大悦,百官无不为殿下叹服。陆太傅更是当众赞曰‘有此龙女虎孙,实乃天降之幸’。臣瑾敬殿下一杯。”
朱承治扯了扯嘴角:“来。”
傍晚,杨思焕歪歪倒倒被人架进客房。人一走,她立马就睁开眼睛。稳步从后门出去
天光渐暗,暮霭沉沉,一辆马车穿过万家灯火,停在小巷前。杨思焕穿着一身素衣,下车独自进了小巷。
往前越行越阔,有流水潺潺,踏过石桥,再往深处走,小巷尽头有户人家,推开那扇破旧的院门,杨思焕看到小窗上的人影。
此时她的心却格外平静。绕过墙影,瘦兰影下,小窗微掩,一切都和小墩村的家那样相似。
屋内左侧小书房里,周世景手捧一卷书端坐在书案前,墨眉微蹙,另一只手提笔蘸墨,沉吟半晌才写了些什么。
正厅内,杨思焕轻咳几声,周世景这才注意到有人进来了,收笔扭头看向厅中。
预先演练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杨思焕也只是默默看着他。
“进来。”就好像知道她要来,他看起来很淡定。
她乖乖地进去了,许是真醉了,口干舌燥,头开始晕了,她随手捧起周世景手边的水喝了个干净。
她进门带来满屋子酒气,周世景搁笔,温声问:“你喝酒了?”
杨思焕笑:“没有。”
周世景料想她醉得不清,无奈地摇头:“你坐着。”
良久,天都黑了,周世景才端了一碗酸梅汤过来。屋子里还是黑的,酒气已经散了不少,他想,她大概已经走了。
等他点了蜡烛,才发现杨思焕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其实她没睡,也没醉,她酒量不差,况且也没喝多少。
“哥”
她趴在桌案上,忽然抓住那只正她盖毯子的手。
烛光下她默默凝视着眼前的人,两年多没有风吹日晒,他的面色褪为白色,看起来却清减了一些,脸上的轮廓愈发分明,比记忆中还要俊朗几分。
两厢寂静。温热的呼吸扑到杨思焕的耳畔,她心猛跳了几下,朝堂之上口若悬河的本事全然荒废,听周世景开口:“先醒醒酒。”
杨思焕颔首,起身把四周重新打量一通。周世景则将桌上被风吹乱的纸一张张理好,旁若无人地审阅起来。
“为什么不回信?”她问。
周世景就当没有听到,只是头也没抬地慢慢说:“你长大了,也有出息了,这很好。”他不动声色地将纸翻过来对折,双手握住,继续看下去。
“再好的前程没有你,又有什么意义?”杨思焕的嗓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周世景闻言,不紧不慢地放下纸张,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才抬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很晚了,回去吧。”
杨思焕不管他怎么说,已将早前准备好的耳钉取出,抓起他的手:“我也不想再听什么‘娶个官家公子’什么‘知书达理’什么‘和我一般大的公子’,我心里你就是知书达理的,你就那个可以叫我托付的人。除你之外,其余人都不行。”
始料未及,周世景却依旧面不改色,温声说:“我看你是醉得不轻,早些回去,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说话间已拿起卷宗到另一个房中,心无旁骛地扎进书堆里。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永远。杨思焕好不容易才从应天来到北平,势不肯轻易罢休。
“什么公事,我帮你。”她凑过去,低声念道:“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她俯身下去,左手贴着周世景的背,右手夺了他的笔,在后面续上: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炽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扑在周世景的脖颈上。
“胡闹!”
这可是战史,周世景出言训斥,嗓音隐忍克制,带着奇特的沙哑。他不像是生气,语气倒有了几分无可奈何。
这让她无端端记起他初到北平时写地那封家书:若无意外,不复相见。
于是她将笔还了他,竟肯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边。
有惊雷闪过天际,震天动地,仿佛就在屋顶上滚动着一般。
周世景回过头,看到那清秀的脸庞——年少成名,好在一双明眸尚未染浊,满面却是掩不住的清高自傲,这样也得安稳,想必那个人没有食言,确是一直护着她的。
饶是如此,她的前路必定也不会太平。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他展开臂膀:“到这里来”……
她久久盯着漆黑的夜空,周世景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发觉除了望无边际的黑夜,再也没有其他的。
又一记闷雷轰顶,周世景余光扫到杨思焕的背影打颤,不久后有风吹开窗户,熄灭了蜡烛。
听到克制不住的低吟,知道她受了惊吓,周世景展开双臂温声道:“到这里来。”
杨思焕欠着身子循身钻过去,他又将手臂收紧了些。
此刻,世界一如她初来时的陌生,唯有他臂下的这方空气是活的,是暖的。
便是亲兄妹,都长大了,这样也太亲密了些,何况都是假的。
她悄悄埋头,将脸贴到他的腿上,微微笑道:“不成体统。”
周世景沉默着,纵是心再软,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也只能到这里。
“常说官者父母,实则比做父母的还要难上几分。”他慢慢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却也要保留几分算计在心里,切不可落了把柄给人。”
杨思焕却理解出另一层意思:“如今世道变了,你便是与我一起回去,又有谁会在意?”
周世景想起周家的往事,知道仕途太顺未必是好事,却明白人总要跌过几次方能知道这人间险恶,只摸着她的头叮嘱:“当今天下的格局怪得很,从北平战况就可见一斑,你切勿行差踏错了。”
屋外雷电交加,雨倾盆而下。
杨思焕伏在温暖的怀里,如醉酒般慵懒,埋头私语:“这些待成亲之后,你再慢慢同我说也不迟。”
很快就在周世景怀里沉沉睡去了。
***
“啧,这雨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再这样下去,人都发霉了。”小伙计趴在围栏上抱怨道。
“你们两个,又在这偷懒!”酒肆老板在两个伙计头上各打一巴掌,把她们赶到后厨去了,自己则提了壶茶上二楼,推开镂花的门,笑吟吟地上前斟茶。“客官久等了。”
老板倒完茶就退了出去,杨思焕夹了一块酱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就试探着说道:“午饭过后,我们去城隍庙烧香吧?”
周世景“嗯”了一声,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夜里的事,气定神闲地捏起手边的帕子给她擦嘴。
周世景的手细长白皙,触到杨思焕的脸颊时,她脸当即红了一片。
他瞥见了也只是淡淡一笑,以前只当她还小,怎么长大了还是羞答答的,全然没有女儿家的样子。
那夜的事好像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都归于原位——他依旧不肯同她回京,原因杨思焕讳莫如深。
于是她索性退让一步,央周世景陪她出来逛集市,他答应了。
“我后天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杨思焕望着他道。
他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连下了几日的雨,路上鲜有行人,一如他空空如也的心。
见他没有回应,杨思焕继续道:“爹那边
我会跟他解释,你不用挂心。闲来无事给我写封信,哪怕就几句话也好知道你平安,我就宽心了。“声音很小,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几不可闻。
说罢,她闷头开始扒拉起饭来,此后的半日只字不提回京的事。
难得天公作美,下了十多天的雨,终于停在这天下午。云销雨霁之后,天际被红霞晕透。
天将黑时,两道清冷的身影并排走出城隍庙,杨思焕趁着人多,于混乱中牵起周世景的手。
他目光一偏,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河岸,什么也没有说,算是默许。
“给齐王赐封,是有人荐你的?”他低声问。
他半日才说了这么一句,也只想说这么一句而已吗?
杨思焕有些失落,她摇摇头:“我在礼部当得是闲差,没有人会把我放在眼里的。尚书大人才是”
她忽然想到前任礼部尚书就是周世景的母亲,当即悬崖勒马不再说下去。
周家七十多口人,一夜之间几乎全没了,这些杨思焕都听同僚说起过,尤其是周老太爷,他虽是唯一一个被法外开恩的,却因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判决书下来之后,老爷子自己悄悄喝了毒酒,含恨而终。
是以周家上下,不论男女老少都没能幸免于难。
却见周世景面色如常,沉默着等她继续说。
“这是陛下钦点的差事,哥放心好了。”她说。
周世景闻言颔首,微微侧过身,低声在杨思焕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距离她太近,温热的气息略扑面而来,一阵酥痒从杨思焕的耳廓迅速穿到腰侧,与此同时,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霎时间便涨红了脸亦松开紧握着的手。
这一来二去,于来往路人的眼中,不过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在说悄悄话。只有杨思焕知道,他方才说得是:“你记得,夺嫡争储的事,切莫沾染分毫。”
待她回过神来,周世景没打招呼,却已经淡出了视野。
***
“周大人,可算找到您了,下官和长孙大人寻了您一天了。”突然从人群中窜出的男子将周世景不由分说地拉走。
周世景回过头,发现杨思焕已然淹没在人海茫茫中,便跟着那人走到一个小巷深处。
“钦使大人后日就要回京,说陛下要看初稿。时间紧迫,本官不得不深夜叨扰,还望周大人见谅。”说话者是史官,是北平战史的总笔,正七品的官阶,北平战史名义上由她统编,实则主笔的却是周世景。
尚书陶大人此番前来,有心推举人去京中辅编《永宣大典》史册部分,有人推荐长孙大人,礼部尚书见了她编过的杂史,对她的“才华”很是满意。当即要她拿出完本去给太史府把关。
但那实则出于周世景之手,她无法,便只好来催周世景。
“周大人可否透个底,还有多久能完成?”长孙大人焦灼不安地问。
周世景从容的回:“已经好了,但我还需查验一遍。明日戊时之前,下官便可将其送过去。”
长孙大人颔首,末了意味深长地说:“还有一件事。”她顿了一下,一旁的男史官很识趣地拱手:“下官先去巷口候着。”说完转头就走开了。
左右再无旁人时,长孙大人道:“这些日子周大人辛苦了。”从袖中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一点小意思。”
周世景却回绝了:“大人放心,下官本来就没想要署名,在下区区一介男官,能倚杖大人的羽翼,将笔墨呈到陛下之手,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奢求其他。”
见他不肯收钱,这位总笔大人哪能安心,忙抬袖拦住周世景。
“周大人能这样想,本官甚是倾佩,但也没有叫人白付出的道理。”
听她这样说,周世景只好将报酬收下。
谈完正事,两个人就要分道扬镳,出巷子前,二人还是并排走着的,为了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长孙大人说:“周大人好雅兴,一个人来城隍庙看灯会?”
“下官陪舍妹出来随便逛逛。”周世景脚步不停,心中已有几分不耐,面上却是淡然一片。
“本还准备请大人吃个便饭。”长孙大人笑了笑,“既然如此,就不再叨扰了。”
“大人客气了。”周世景淡淡应道,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朝来时的方向飘去,看到那人果然还站在那里没走,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嘴角微微上扬着向长孙大人告了别。
杨思焕也看到了他——看着他跟着陌生的女人进了小巷,半晌两个人又并排走出来,一路有说有笑,然而下一刻他却若无其事地向她走来。
“还想去哪里?”周世景问她,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
杨思焕摇头,她心里不大舒服。
两厢安静着,一路无话。走过小桥,再次来到熟悉的小院前。
月下藤影疏疏,蛙声连连。
周世景推开门,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如果你姓赵、姓钱、姓孙,不姓周,这样你会不会喜欢我?”
周世景懂她的意思,如果他不是罪臣之子,如果他是自由之身
“和大哥二哥一样,我永远喜欢你,不论我姓不姓杨。”周世景没有转身,他柔声道:“你回去吧。”
没有如果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杨思焕红着眼,一字一顿地说,“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杨思焕绕到他身前,双手握住周世景温热的手。
周世景却是含笑摸了摸杨思焕的头,温声道:“傻丫头,做哥哥的,哪有刻意中伤妹妹的道理。你是想陷为兄于不义吗?况且你这么争气,一直是我的骄傲,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他的笑意更深了些,双臂微曲,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慢慢地说:“所以你一定记住为兄同你说过的话,做个纯臣,要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才好。”
杨思焕深吸一口气,“哦”了一声,然后重重地推开周世景,随即夺门而去,门合上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都被泪水晃变了形。
待到西风吹过残灯,已是三更,喝完的酒罐子随风在堂前滚动。
屋里屋外一片死寂,周世景看着带血的匕首上映出自己影子,除了眼睛,脸上其他部分全是苍白的。
“囚”字才剜去一角,血已顺着胳膊汩汩流个不休。
汗水打湿了他的鬓角,模糊了周世景的视线。
心中的名字叫出来或许能少几分痛楚,可他就是不敢唤,也不能唤。
口一旦松动了,心也会动摇的。
痛到极致了,他反笑出声来。
直到杨思焕推门而入,直逼卧房夺了匕首,质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世景明显是醉了,他皱着眉头不说话,臂膀已经被血染透,黥得字却还清晰可见。
幸而犁朝黥字是在臂上,而不是在脸上。
“你何苦这样?”她伏下身子,解开自己的衣带,替他一圈圈缠在伤口上。
没有了衣带的约束,杨思焕的外衫披散在身上,露出薄薄的中单来。
他的另一只手臂弯曲,搭在她的背上,他的身子挨在她的胸前。
“没有体统。”这本是她说过的玩笑话,此刻却从周世景口中说出,他皱着眉头,“你这个样子”他定定地望着她,似醉非醉。
“那便是没有吧。”杨思焕有些懊恼,说着便伏下身子含。住他的喉结,听到耳畔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但很快就被周世界景扭头挣脱开来,他反将她推倒在身侧,“没有规矩。”他笑着说,声音渐渐低下去,轻。咬她的下唇。
柔软、湿润、温热、每一根筋脉都处于兴奋之中,这就是亲吻吗?慌乱中,她抓住了他的衣领,不顾一切地将其剥落。
电光火石之间,杨思焕想起曾偷偷看过的那句灯昏如梦月沉沉,曲折仙源许恣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小川是谁?
当酥麻顺着背脊传荡开时,杨思焕的意识全数被剥离,她爱他,此刻尤甚。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地掉眼泪,仿佛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呐喊:“抓紧他,抓紧他。”
好像对方也有共识一般,于是他就离她更近,再近,直到精疲
力竭,他闭目趴伏在她的身上,用温热的大手摩挲着她的耳垂。
从始至终,她却没有听到他发出的声音,除了沉重的呼吸。
她便慢慢亲吻着他的脖颈,与他十指相扣时,仿佛浑身充满力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便是这世界赐给她的礼物,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回去成亲,然后要几个孩子”她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便再也说不出囫囵话了。
而周世景从始至终却是无比的安静,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酒气,面颊滚烫,牙关紧闭,喉咙里哽着低沉的吟叹,似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杨思焕笑了笑,屏气凝神,听到他的呼吸越发的沉、越发急促,月光下他的眉头紧锁,却依旧不肯发出声音。她觉得无趣,便更加卖力。
终于,周世景忍不住泻了气,低吟着唤道:“小川川”
开始时杨思焕没听清,只看到他满头大汗地闭着眼睛,双唇微微阖动,嘴里不知念着什么。
“小川”他清晰地唤了出来,嗓音带着奇异的沙哑,钻进她的耳中。
与此同时,他拽着她的双臂,将她拉到怀里,再一次唤道:“小川。”说着,就开始亲吻她,炙热的呼吸扑到她的脸上。
“世景。”杨思焕挣脱出来,用手轻抚他的额头,问:“小川是谁?”
他不说话,浓浓的酒气将他笼起,云雨之后,他的呼吸渐匀,梦里仍旧低唤:“小川。”嗓音温润,眉目都随着声音柔了几分。
月光泻进屋里,照清他俊朗的面庞。
“你醒醒,世景,你醒醒。”她轻轻将他晃醒,“我问你,小川是谁?”
周世景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望着杨思焕微微一笑,勾住她的脖子道:“小川,你终究还是回来了。”说罢捧起她的脸,轻啜一口。没过多久又沉沉睡了过去。
杨思焕不可置信地爬坐起来,往后退,一直退到床沿。
***
次日天蒙蒙亮,周世景醒来头痛欲裂,轻叩头部,半晌不愿起来,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你醒了。”杨思焕坐在四方桌前,出声打断他。
“你”周世景瞪大了眼睛,立即将毯子盖上。
杨思焕冷笑:“身子都是我的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你说什么?”
“果然不记得了吗?”她闻言失神,低声自语,“到底把我当什么了?”说完之后,搁下手中的杯子,抬脚出了卧房。
片刻后,周世景扎整妥当走到院中。一眼望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正准备回屋,却看她转过身来,漠然问道:“周世景,小川是谁?”
他偏过头去,淡淡地回:“这是我的私事。”
一阵风吹过,撩起她空空的两袖,露出里面攥紧的拳头。
“昨夜的事,是我不对,你无需对我负责。回去吧。”说完,转身回了书房。
当朝阳掠过树梢,照到书案上,周世景扭头望向窗外,人已经走了。
他想,这一次,她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从袖中摸出一枚耳钉,随手抽出一根红绳,将它系好,挂到自己脖子上。
***
一行人在北平滞留了半个月,终于盼到天晴。直到临走时,杨思焕都在客房里翻找着什么,一直没找到,好几次想就这么算了,却还是忍不住又找了几回。
那只耳钉,终究是丢了。
路上颠簸了两个月,中秋节的那日,杨思焕回到了京城,她直接去皇城复命,出城时已是傍晚。
春春得了消息,照旧赶了马车过来接她,身后的宫门缓缓合上。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北平之行,除了令她身心俱疲,再也没留下什么。
“大人,北平好玩吗?”春春满心好奇地问,许久没得到回应,回头看见他家大人一脸肃穆地端坐在车里,便自觉的收了声。
她回到家中,整日无话,刘氏觉出气氛不对,想问又不敢问。
这夜的月亮格外圆,杨思焕坐在酒肆中,对着皓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珏站在楼梯口,杨思焕始料未及,她已经走到桌前道:“你在北平还没喝够吗?”去年年初,张珏被加封刑部给事中,翰林院这边保了职,人却不常来,之后杨思焕就很少见到她了。
万家团圆日,酒肆少有客人,张珏就坐在杨思焕对面,随手给自己添了副碗筷。听说她夫郎最近给她添了个女儿,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在齐王府待了那么久,喝的都是好酒,再来这小酒馆,可还习惯?”她顿了顿,又道:“陛下过几日可能要召见你。”
杨思焕先是一怔,执筷子的手顿在那里,抬眸淡淡地说道:“你们刑部管得越发宽了。”
张珏只是笑笑,开门见山地说道:“下午我远远看你不对劲,想来你心里有事,思来想去也就我愿意搭理你。”说着,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难得我今夜有闲,听你唠叨两句,说吧。”
杨思焕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你不说我说。是男人的事吧?”张珏道,“男人的事我在行。”她摸着下巴将杨思焕端详一番,抽了口气,挺直腰背说道:“你和他睡了。”
杨思焕正喝着酒,闻言差点被呛死。
张珏笑着摇头:“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随口一乍就乍出实底,你这还怎么混下去。”
杨思焕嗫嚅一番,良久才问:“一个男人算了”想了想,再次开口,低声说道:“你觉得一个男人喝醉了酒,会不会搂错人?”
张珏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会。”她望着杨思焕的眸子暗下去,又道:“搂是会搂错,咳咳,睡是不大可能睡错的。”语毕,起身轻拍她的肩膀,“你好自为之,我先回家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臣不敢
从酒肆回家之后,杨思焕看了会儿书,觉得头晕就吹灭烛火伏在书案上。
五年了,她本以为自己早已适应这个世界了。这个时候却想起来这世界之前的事。记得和父亲散步时,曾问过父亲的一番话。
“老杨,你和我妈谁追的谁?”
老杨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笑了:“谈不上谁追谁,自然而然就到一起了。”
老杨上大学的那会儿,大学生简直就是国宝。他从农村考到南都大学,凭自己的努力在南京扎根。
老杨年轻时,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脾性又佳,直到现在气质依旧。他和人说话时,不论对方身份高低,都是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年轻时不知被多少姑娘惦记过。
和他相比,杨妈妈就普通多了,她家姊妹多,生活艰难,因此她连高中都没读。不仅如此,杨妈妈性子急,和温柔二字丝毫搭不上边。
老杨睡前习惯看西方文学,杨妈妈就自己玩消消乐,玩了两三年,已经玩到两千多关;老杨爱好广泛,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平日尤其喜欢研究星星,而杨妈妈只会和退休老教师搓麻将。
杨思焕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个人是怎么凑成一对的,却看两人结婚二十多年,还像热恋中的情侣,在她面前秀恩爱。
一家三口经常一起散步,就天南海北地聊,话赶话就聊起杨思思名字的由来。
杨妈妈拍着女儿的肩膀,略带嘲讽的说:“你不知道,我们刚结婚的那会儿,你爸还在南都大学物理系当老师,有个女学生长得那叫一个绝色,她看你爸那眼神,”
杨爸爸适时清嗓子打断:“越发的不着调了。”
“还不准人说了?”杨妈妈嘲笑道。“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德国老头。她名字我到现在还记得,叫高思思,后来你出生,你爸就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杨爸爸无奈地笑笑,不说话。
“哈哈哈,爸,真的吗?看来我真是你的小情人。”
“别听你妈胡说,巧合而已,当时是没在意,不然也不会取这个名。”杨爸爸轻叹一口气。
杨妈妈笑着继续排揎:“越描越黑,咱俩在一起之前你就和你们班那小谁腻歪过,不说别的,你敢说,你和我结婚后就没其他心思?”
杨爸爸望天沉吟良久,开口正色道:“我说没有,想必你也不信。确实有过,还不止一个。”杨妈妈听了竟也不生气,听杨爸爸继续说:“世上优秀的女人多了,我不是圣人,有些时候也难免动心,但也只是心动罢了。”
说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开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年轻人动辄就为了所谓的真爱离婚,我看都是作的。毛毛,我跟你讲,很少有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没结婚前你可以轰轰烈烈,结婚之后就要三思而后行了。”借着教导女儿的话头,杨爸爸就将话峰转过去了,微微笑道:“再怎么心动,那也只是浮云,陪你走到最后的才是你要珍惜和爱护的。珍惜眼前人。”而后揽起杨妈妈的腰。
夕阳下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抛下女儿上前走了。
时隔多年,杨思焕回忆往事仍觉得心暖。
这次她是真醉了,这种感觉不大好受。趴在桌案上,她仿佛听到老杨温声在她耳边说:“毛毛,不管怎么样,既然在一起了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一切朝前看。你自己选的人,认定了就该相信他,过去的就叫它过去,两个人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好”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点点星光,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沉沉地睡去
日子在上朝、放衙中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百官朝服也由薄变厚。
北风呼啸了一夜,初雪飘然而至。
今年是乡试年,六部有不少官员被下派至地方主持乡试。礼部也有三四人被派遣出去了,很多杂事积压下来。
杨思焕身兼礼部员外,自然得多担着些。这日下朝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准备回礼部衙门,刚要出宫,就被人叫住。
回头看,是个宦官,那宦官半低着头,恭立在茫茫大雪中,模样似曾相识。“杨大人,太女殿下召您过去。”嗓音独特,带着几分戏腔,杨思焕终于记起来,这就是恩荣宴那日为她引路的太监。
近日朝中整肃贪腐,不少大臣卷入其中,朝中上下一片肃杀之气。那些落马之臣,多半有个共通之处:暗地里或多或少都和太女有过往来。
前有暗奏梁王不轨,后被封至北漠,离京不久就病死途中。如今言官奏太女谋逆。有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比皇帝更难做的便是皇女。
“大人,殿下还在等着您呢。”宦官低声催促,头缓缓抬起,漠然望向杨思焕。
她回过神来,紧抿着双唇,提步朝宦官走去。风口浪尖上,在这皇宫中、众目睽睽之下,太女传召她,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杨思焕跟随引路的宦官去了东宫,宦官进去通报,她就侯在殿外,很快就有人过来将她领到书房。书房敞亮,朱承启就坐在书案前,半边身子被屏风遮住。
杨思焕跪下见礼:“微臣参见太女殿下。”
朱承启搁下手里的书,上前亲身将她扶起。“杨大人请起。”
杨思焕起身时,无意间注意到太女方才看的书正是她所编纂的《天时策》,这是《永宣大典》的天文部分,她花了近一年的功夫才编好,也因此官升一级。
“杨大人不必拘束,坐下说话。”
待杨思焕落座之后,朱承启感叹:“母皇下令修典,至今已有两年多,六艺部分却迟迟没有进展。前些日子本宫得命负责大典编修一事。”至此一顿,而后才道:“此事一拖再拖,不便耽搁了。孤看了子初辅编的天文部分,甚是满意,欲将六艺交与你编。如何?”
朱承启唤杨思焕的字,一下子就将彼此的距离缩小。但杨思焕却不敢大意,君是君,臣是臣。
这事她有耳闻,六艺部分并不是没人编,翰林院前前后后交上去数十份六艺初稿,都被驳回。其中三十多位官员为此被杖责。
所谓六艺,乃礼、乐、射、御、书、数。
当中“数”便是算数,杨思焕自认为问题不大,但其余的知之甚少,之前科考有涉及,却是她的短板所在。
“杨大人不愿意?”
她回过神来,拱手低眉:“臣不敢,臣只是不擅长,怕误了事。”
朱承启微微一笑:“孤既然叫你来,自然是信你的。况且你还是孤亲选的贡士。”
话已至此,杨思焕没有推脱的理由,只好硬着头皮承了令。
***
杨思焕走后,五皇子朱立恩就来了东宫,不等宦官通报,就闯了进来。
“皇姐,你屡次三番拉拢杨思焕,是何道理?”
朱承启收笔,屏退左右,沉下脸来说道:“你越发的不规矩了,不经通传擅闯东宫,之后守门的太监领罚,你自去看着,想想他们为谁受的罪。况你一个皇子,朝中之事岂是你能置喙的?方才你这番说辞要是落到别人那里,孤与母皇之间必起罅隙,这些还要我教你?”
朱立恩嘴唇翕动,半天说不出话。
这时,不远处有人唱礼:“帝君驾到。”
话音刚落,一位锦衣中年男子步入东宫,吩咐随从退下,独自进了东宫书房。
“恩儿,太女终日忙于政务已经够累了,你莫要扰了她的清净。”
朱立恩正在气头上,听帝君语气不好,就忍不住抱怨:“姐姐是女孩子,累一点也是应该的,父君却总偏心于她。”
朱承启闻言目光微烁,抿着嘴唇不说话。
帝君挑眉:“你自小要什么有什么,我可有不依你的?是本宫将你惯坏了。本宫听说,你总想着法子去亲近那个小杨大人,本宫打听过了,人家是有正室的人,难不成叫她娶你回去做小侍?仔细叫你母皇知道,把你嫁到南疆和亲去。”说着,又厉声道:“你一个中宫嫡出的皇子,却不如其他宫里的儿子懂事,跑到这里惹你姐姐不痛快。”
话没说完,朱立恩就失魂落魄地扭头跑了,边跑边掉眼泪。
当殿中只剩下帝君和朱承启之后,朱承启轻叹一口气:“是时候为他说门亲事了。”
帝君走到朱承启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柔声说道:“也好,过几日本宫就向你母皇进言。”
“在此之前,有劳父君替我将他拘起来。这也是为他好。”朱承启道。
帝君颔首,突然想起什么,上前拉起朱承启的衣袖,只见他洁白的右臂上,横七竖八地交错着深紫的淤痕。顿感心痛。“痛吗?”
朱承启笑笑:“我若说不痛,父亲可信?”
帝君被这话怔住,他的儿子,本应该和其他皇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因他一己私念搭上半生,从一出生就男扮女装做了嫡长皇女。担下这重担。
近日言官弹劾东宫谋逆,朱承启明知是皇上自己设的套却只能往里钻,自领三十鞭。
想到这里,帝君心痛不已。“儿啊,你跟皇上认错不就好了,毕竟你们是母女,那些愚官只是外人。”
朱承启却轻描淡写地抽回手,“父君难不成也糊涂了?那种事情怎能说认就认?
她们有心构陷于我,母皇自是知晓,况且母皇也只是鞭挞我几下,想搓我锐气,之后依旧把修典之事交给儿臣来做。
说明我的储君之位一时半会不会动摇。父君可以放心的回去了。将来我会将这大犁江山奉给承祯,说到做到。”
帝君垂眸,欲言又止,留下南疆进贡的金创药就走了。
朱承启扶额,想起前些日子逼问太医,得知一件惊人的事:皇上病入膏肓,日子不多了。
外人看来永宣帝忌太女,想折东宫羽翼以稳皇权,朱承启却明白母皇的良苦用心。
朱承启上有雄心勃勃的众皇姐,下有英武过人的齐王,且当年废太女的遗孤至今下落不明,朝中
几出势力涌动,她现在还年轻,母皇怕自己驾崩之后她顾不下全局。遂引言官参她,以此罚下一批大臣,待她驾崩之后,就由朱承启重新重用那些流放的大臣。
恩威并济,以此笼络人心,永宣帝为她亲手养育的女儿,也是用心良苦。
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朱承启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