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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女尊首辅养成记(科举)》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二更合一(捉虫)……
那日报房的读了报条,刘氏就觉不妙,自己的儿婿什么心性,他如何不知道?
心道那小家怕是要散,就算不散,大儿子往后的日子也不能好过了。
当下心不在焉地取了几钱赏银给了报喜官,茶水也顾不得倒上一壶。
报房的人也烦,赏钱少就罢了,水都没喝上几口。
回去路上拐着弯的抱怨,“我上次去桐城的刘孝廉岳丈家,一坐下来,普洱瓜果全摆上,一家老小围在眼前千恩万谢,那叫一个排场。”
却听同行的村长道:“杨家也是可怜,您犯不上计较。”
“怎么说?”
“他家妻主是个没福的,好不容易熬到中举,听了报贴却疯在当场。”村长李仁德道,“疯得人事不知,一时哭一时笑,没多久就去了。
况且中举的偏是他家儿婿,他儿婿耳根子软,事事由他亲家摆布,他那亲家可不简单,杨家大儿子嫁过去连生几个儿子,他这儿婿中举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一行人走在田埂上,为首的笑道:“这个我老早听过的,原来说得就是他家。”言至于此叹了口气,便不再多说什么。
且说杨家小院,报房的走后,围观者纷纷上前道喜。
当中有嘴碎的私下就排揎,笑杨家养的野鸡要飞了。
那几日杨思焕不在家,因她是秀才,镇上有场丧事,她从府城回来没几日就被请去帮着主事。
她跟着老秀才打下手,规矩都是现学现用,主持宾客奠祭。那家人儿女众多,姊妹几个在灵堂前吵得不可开交。
当中的琐碎自不必说,发丧之后,她领了五钱赏银回来。
路上听着大嫂许耀琦中举的消息,听罢宛如做梦,脚下生风,直愣愣地朝家去了。
傍晚时分,杨思焕踩着霞光回到家中,院子里,周世景提了空桶从灶屋出来。
正准备打水,杨思焕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上前顺走绳索,弯腰打了满满一桶井水,问道:“哥,我不在的这些天,大嫂有没有过来找你们麻烦?”
去年这个时候,她只能半桶半桶地往上提,这会儿稍一发力就将整桶水拎上来。
周世景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觉得陌生又熟悉。
半晌才回:“这倒没有。你的事情可还顺利?”
杨思焕望着天边的红霞,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倦意袭上心头,却只一笑:“还好,她们给了我五钱银子。”说着,从袖中摸出银钱交给他,“你拿去用吧。”
周世景不收,温声说道:“你自己留着。至于乡试的事,你也无需着急,报贴是倒着发的,再等等。”
“哥,你不用安慰我,没考上就是没考上,是我火候还不够。”杨思焕道,“镇上有个私学找我教书,我过几天就去,攒些银子把债还清,之后再说重考的事。”
两人正说着话,刘氏风尘仆仆赶了回来,脸色苍白,进了堂屋一屁股坐在四方桌前,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杨思焕也坐了过去,道:“爹。我听说大嫂中举了。”
“快别提那混账,我实在是气不过。”刘氏颤声说道,“我早说许耀琦那物早晚要翻天,怎么着?真叫我给批中了!”
杨思焕与周世景面面相觑,估摸着大哥那边出事了,又听刘氏接着道:“也不知哪路神仙瞎了眼,叫那物趴上了榜,这两日她家门槛叫贵人踏平了,捧得她忘乎所以。
家里的老不死的也不是个东西,想起一出是一出。”
刘氏说着,食指颤抖地指着门外怒道:“撺掇他女儿攀龙附凤娶新好呢,我本以为说说而已,哪成想人家都在张罗聘礼了。
这还不算,今儿又听说,说那家公子眼里容不得沙子,非要做正室,那老不死的马上就起了叫他女儿休夫的心,这会儿村里哪个不笑。”
杨思焕闻言怔住了,她印象中刘氏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这次却骂人了,可见实在气得不轻,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刘氏又道:“思焕,你明天就给我去许家,找姓许的要和离书,这日子有甚么好过的。”
“啊……”
“啊什么啊?!”刘氏拍着桌子道,“难不成真要等到那物写了休书才罢?”
“这……”杨思焕陷入了沉思,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当真擅作主张替她大哥要和离书,总归不妥。
但又知道休书不同于和离书,和离了还可以再嫁,被休可就麻烦了,一般只有犯了七出之罪才会被休。
所谓七出,无后为首,再就是淫、不孝…从此再想嫁人就难了。
想到这里,杨思焕缓缓抬头,捏紧拳头道:“好,我去,只要大哥愿意,我就一定想办法叫他们和离。”
许家在不远处的大墩村,离小墩村就半里路,次日早上杨思焕就去了她家。
许耀琦母亲生前是个能吃苦的,早年去山东卖茶叶挣了不少银子,后因茶叶掺假,叫人打折了腿,这才回村成了家,年纪轻轻染了急症,很快就殁了,丢下许耀琦孤儿寡父。
许耀琦父亲寇氏本是个寻常乡野村夫,原先倒没什么,可自打他女儿中了秀才起,他就觉得自己女儿高人一等,加上杨思焕大哥连生了几个儿子,就越发地嫌弃他来。
原本许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也只是跟村里人比,小家小户的,架不住许耀琦三番五次赶考。
这些年许耀琦就只管读书,家里的什么活都是杨思焕大哥干,那点家底早就被她耗完了。
杨思焕大哥每天夜里磨豆腐,天不亮就去镇上卖,攒的钱全给妻主缴束脩、买纸笔。余下都
被公公寇氏收走。
就连给孩子买奶羊的钱都是自己偷偷攒,叫寇氏知道又是一阵说道,说男娃娃喝什么羊奶,都是替人养的。
杨思焕去许家的路上,远远就听到婴儿发哑的哭声,声音是从西边的小茅屋里出来的。
院外蹲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刨土玩,是她大侄子六六。
六六见杨思焕来了,吸了吸鼻子,奶声奶气唤了声:“小姑姑。”
圆滚滚的大眼睛闪着光,边唤边朝杨思焕扑去。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牵起六六的手,环顾四周,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门却都是大敞着的,便问:“你爹娘呢?”
“母亲和祖父去镇上谈事了,爹卖豆腐去了。”
杨思焕闻言眉头一紧,听说许耀琦中举之后,县城来了不少贵人过来巴结,她家也收了不少银两,为何大哥还要卖豆腐脑?
正这样想着,听到背后有人说:“哟,这不是她小姑子嘛,进去坐坐?”
她循声转身,看到一个微胖的小老头立在那里,一旁还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这正是许耀琦父女。
寇氏说着就招呼杨思焕进门,倒了两杯茶,放在鼻子下面闻过,叹道:“好茶就是不一样,闻着就清爽,她小姑子也尝尝。”
许耀琦在一边不说话,面无表情地抿着唇,婴孩一声不等一声地哭着,许耀琦捏起当中的一杯茶,浅啜了一口后,低声道:“我去看看。”
杨思焕望着许耀琦离开,将端起的茶杯放下,被人放在鼻下闻过的茶,她才不会喝。
许耀琦去了一时,孩子果然就不哭了。
“她小姑子年少有为啊,头一回就考了廪生。”寇氏拿腔拿调地说道,“这次乡试落榜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举业也不是说成就成的,以后好好考,多考几次说不定就中了。”
又拍着杨思焕的手背,眉飞色舞地说:“书还是要读的,千万不能放弃了,指不定哪次就瞎猫碰到死耗子中了呢。你瞅瞅我这个镯子。”
寇氏说着,撩开袖子露出黑粗的手腕,上面套着一只金手镯,在杨思焕面前晃了几晃,啧然道:“呶,县城的刘老爷送的。还不是沾你嫂子这文曲星的光。”
杨思焕垂眸浅笑:“亲爷说得是。嫂子如今是发达了,可方才六六和我说,说我大哥现在仍卖着豆腐脑,说出去岂不是跌了举人翁的面子。”
老头子听了这话,一脸的褶子僵在脸上,“我早就不让卖了,他哪里听?没听说哪个举人的夫郎跑街串巷卖豆腐脑的,那能挣几个钱?孩子在家也没人管。”
她就顺着他的话说:“嗯,如此看来着实不像话。我大嫂如今是体面人,凡事都得讲个体统,等我大哥回来,我一定好好跟他谈谈。”
寇氏笑:“诶,你不愧是读‘之乎者也’的,识大体。”
杨思焕低眉,仍是笑着说:“大嫂是人中龙凤,谁能嫁给她,那都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我还听说城里有个大户人家公子看上我大嫂,想嫁过来。”
这些日子寇氏也是喜昏了头,听她这般抬举,遂翘了二郎腿端坐起来,颇为得意笑道:“没错,有这事,还不止一个哩。”
“哦?”杨思焕道,“那我大嫂意下如何?”
这会儿寇氏的昏劲散了不少,终于觉出不对劲,当即沉下脸子,将眼前的人打量一通。
他对杨思焕的印象停留在几年前,一直拿她当不懂事的小孩子看,这下看来,眼前这人已然变了。
不由地多了个心眼,敛了笑意说道:“她能有什么意见?”
顿了顿偏过头去,道:“有些话说了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你大哥他现在有病了,八成再也要不了孩子,我许家世代单传,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正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碗碟碎裂声,接着就听到许耀琦说:“我如今又不是养不起你,你为何偏要出去叫我难堪?”
杨思焕怔了怔,连忙起身出去了,看到院子里一地的碎瓷片,挑眉问:“大嫂,你这是做什么?”
许耀琦手执一根长棍站在那里,冷道:“还有你,杨思焕,你们父女二人是不是存心,非要把我家拆了不可?”
“大嫂,你这说得什么话?”杨思焕淡淡说道。
三两下一闹,左邻右舍纷纷过来围观,突然有个清亮的嗓音响起:“许耀琦,是我自己要和你和离的,跟我娘家没有一点关系。”杨见敏挺直了腰背,一脸平静地说出这话。
常年的风吹日晒,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秋阳下,他漆黑的双眸发着幽光。
当他说出这话时,杨思焕松了口气。抬脚走到他身边,附耳低声问:“大哥,你真是这么想的?”
杨见敏却大声应道:“没错,当着众人的面,我今天就是要撕破脸,许耀琦,我们和离。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孩子跟我走。”
许耀琦闻言,一时错愕不已,大概也没料到,这个一贯逆来顺受的夫郎竟会说出这种话。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都来看笑话。
许耀琦一时语塞,寇氏就站出来破口大骂:“和离,瞧把你能的,你可晓得三从四德怎生写法?
自己滚走倒罢,还要带上我孙子一起吃苦。出了这门你能倚仗哪一个?
是你那瘸了腿的老爹,还是你这不中用的妹子?”
这时六六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扬着脖子说道:“爹去哪里,我就去哪。”
“好哇你,大伙都听见了吧。”寇氏叉腰向着四周说道,“这个妖夫,成天不知教给我孙子什么浑话。”
许久不说话的许耀琦这时才开口说道:“和离书没有,休书你要就拿走,还有…孩子我是不可能给你的。”
杨思焕蹙眉上前,问:“凭什么?”
许耀琦扬起下巴,一脸淡然说道:“凭我如今中了举,而你杨家连饭都吃不上!这一点还不够吗?”说罢,拂袖而去。
“你……”
突来一阵马蹄声,围观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从中驰出一匹骏马来,马脖子上挂着红布花团,马背上的人红服绯帽,勒了缰绳就开始唱道:
“喜报山河县少儁杨思焕,应本科徽州乡试,高中第二名举人。报喜人于浩。”
语毕,翻身下马,问:“请问哪位是杨亚元?”
一切都毫无预兆,在场人都出了神,却看杨思焕不慌不忙地从树荫下走出来,拱手回:“正是在下。”
那人不禁赞叹:“当真是年少有为,将来定然前途无可限量,小的听闻您在此处,特来复报,在这就先讨个喜了。”说着,就笑着伸手。
杨思焕没想到会来这么一出,身上只有发丧得来的五钱银子,而今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个中了亚元的怎好意思拿那区区五钱打发人家?
“我…”
正在这时,杨见敏走上前来,当众摊开手中的红布,从中取出三两银子给了报喜官。
“这位是?”
杨见敏躬身道:“大人,我乃思焕的大哥哥,这喜钱我替她封了。感谢大人不辞辛苦跑这一趟。”
杨思焕这才缓了口气,向报喜官再次见礼:“大人稍等,我这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请您随我大哥哥一道先去我家喝茶,我…”
那位倒是个爽快人,没等杨思焕说完,便笑着接道:“好说,小的这便先去您府上张贴喜报。”说完很干脆地御马而去。
马蹄声渐渐消失,这下人都回过神来,场面尴尬至极,这么一番闹腾,众人很快又想起方才许耀琦说的那句:“凭我现在中了举,你杨家却连饭都吃不上。”
现在倒好,人家不仅也中了举,而且还是第二名。瞧热闹的越瞧越带劲,皆暗自偷笑,三三两两议论开来。
这下寇氏纵是皮厚也觉难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缓过神来马上转移话题,向杨见敏逼问:“你哪来的银子?莫不是偷了我的钱?”
边说边往杨思焕脸上瞟,声音莫名低了又
低。
这时许耀琦也开口,冷声道:“这不是钱的事,当初说好的夫妻之间坦诚相待,你这般究竟意欲何为?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妻主?
难道真如他们所说,我不在家时…你…“她攥了拳头,冷哼一声:“龌龊之极!”
杨思焕听这话里不好,唤了声:“大哥…”
杨见敏低眉扯了扯嘴角:“我没事。”语毕,多的话也不再说,从房中取了纸笔,当着众人的面写下和离书:
愿妻主相离之后,重展宏图,再创伟业,巧娶尔雅谦君,选聘高门之子,以延后嗣。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罢,起身抬头道:“既是你提起当初,我便同你说说所谓的当初,你答应我不二娶,可你如今又是如何做的?”
许耀琦咬牙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我已然有了功名,便是纳侍也不会薄待你。”偏过头去复道,“左右是你妒心太重…”
院外看戏的闲人越攒越多,寇氏纵然嚣张,当下也知道丢人了,当即没好气地接过话头:“说钱的事,你扯东扯西做什么?”边说边将杨见敏往屋里扯。
杨见敏却后退两步,弹了弹衣袖,道:“既然你们非要说钱的事,那我也不再隐瞒,不如就此把话说清楚,免得日后纠缠不清。
耀琦,我嫁与你算起,至今总共五年零两个月,我每日叫卖豆腐脑,挣来的钱全给你花。
你乡试四次皆是不中,我恐你一直不中,便每日留五文钱攒起来,其余一文不少交给公公。
这钱原本就是给你将来做生意用的,如今看来用不到了,剩下的几千文我亦不打算带走,只求你放过我和孩子。”
方才报喜官来时,不少小墩村的跟过来瞧热闹,听到这里忿忿不平地呼道:“真是不像话!”
此言一出,纷纷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杨思焕适时拿起笔,一只手背在身后,踱到许耀琦眼前,道:“嫂子,请吧。”
许耀琦沉默片刻,抿唇接过笔,也写了一份和离书,温声向杨见敏的方向说道:“六六是长子,必须留下。”
***
杨思焕回到家中,报喜官已在堂屋里侯着了,前来道喜的宗亲积得满院子都是,众人过来帮忙,烧火的烧火,择菜的择菜。
东家出瓜果、西家凑茶叶,杨家二儿婿胡四也风风火火拖了十斤大肉过来,小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却说刘氏这一乐竟然晕了过去,倒把周世景吓得不轻,以为当年的事又要重演一遍,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
还好刘氏只是睡了一觉,醒来乡里乡亲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
杨思焕就坐在报喜官对面陪着,闲聊中得知这次喜报之所以来迟,是因为考官们对于谁做解元意见不一,最后只好先发后面的。
之后主考官又将她们二人的院试答卷取出来,综合考量,将杨思焕取作亚元。
当然,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报喜官没说,其实榜早就出来了,只不过她一开始喝了小酒,走错了官道,南辕北辙的跑了大半天,这等糗事她自然不能让人知道。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心中大概就有了谱,解元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张珏那厮了,只是这样想着,却也没问。
果不其然,三巡酒后报喜官道:“解元姓张,也是山河县的。你们县真是风水宝地。”
当日下午,报喜官就回城去了。杨家小院却越发热闹起来,小小的院子堆满大箱小件,堂屋也叫人堵得水泄不通。
逼仄的田埂前停了六七辆马车,大红绸子缠好的箱子大小不一,里头也不知装了什么,前前后后挑了十多抬进门。
各路闻所未闻的贵人进门就拱手,和杨思焕称姐道妹,都来巴结她。刚送走一批,又来一批。
消息不胫而走,人都说杨家风水好,方圆几里的人,家里有读书的,都寻思在她家后院挖两锹土,拿回去供起来沾喜气。
一时间杨家房前屋后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当中也有识得几个字的,一心一意对着她家贴着的报贴看,一边看,一边念:“喜报贵府少儁杨思焕,应本科徽州乡试…”
这人刚念到一半,就被一个男人抬手拂开,那男人凑上前一看,笑了:“第二名,没错,是这家。”说完径直进了杨家堂屋,笑着进门的,没多久就一脸晦气的出来。
原来他是替人说媒的,县里有人有心攀附杨思焕,想把自家公子许给她,这已经是第二个了。
杨思焕早就见怪不怪,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回道:“已有婚配。”说完有意无意地朝书房的方向看。
接连几日陆续有人过来讨好,杨家光是银子就收了一百多两,此外锦缎、字画更不必说,还有送房子的,这些她本都不打算要。
“在下有心交您这个朋友,您这样可是看不起在下?”第一个送礼的这样说,她便不好意思拒绝。
之后来的又说:“她们送的您都接,偏不收在下的,是何道理?”
收一个拒绝一个确实不好,她便只好照单全收。况且哪一个新科举人不是这般过来的,人人巴望着中举,不就是为了这日?
短暂的热闹之后,日子渐渐归于平静,杨家三口依旧住在老房子里。
杨思焕每每看着日益丰盛的饭食,都有大业已成的满足感,用乡里乡亲的话来说,这就是发达了。
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虚的,丰衣足食才是实在的,差不多够了,能有今天这样,她已经知足了。
这天夜里,杨思焕坐在书房捧着小说,眼睛却朝窗外看,扬着嘴角,心思早就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却听耳畔响起周世景的声音:“焕姐儿,你觉得她们为什么要巴结你?”
杨思焕随口应道:“因为我中了举。”
周世景坐在她身后,缓声继续发问:“那又为何攀附你的人,要远多于攀附许耀琦的?”
杨思焕一笑,却不说话,听周世景道:“因为你的名次高于她,无利不起早,她们攀附你不仅仅是因为你中举,更多的是赌你将来能中进士。举人和举人之间却本没有什么不同。”言至于此,他看到杨思焕转过头,脸色微变。
她挑眉问:“哥,你想说什么?”
“举人当官,有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当真有抱负,就不该安于现状。”周世景道,“会试在即,你该收心了。”一语中的,说完转身就走了。
杨思焕闻言自是不悦,但不高兴归不高兴,道理她还是懂的。
近来她着实过于放松了,这夜她辗转难眠,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又想起一件事:再有不到十天,她就该元服了,可看周世景的样子,好像并不想与她成亲…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二更合一
天南海北的想了一夜,天快亮时,杨思焕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腰间别了一个酒葫芦,半眯着眼睛,打着破蒲扇,一面笑,一面吟:
“老史皤皤发似银,龙钟带病少精神。
贵班请问居何职?四十年前老举人!”
末了喝了口酒,拿扇柄指着她:“说得就是你。”
她被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已是正午时分,揉着眉心,仿佛头都大了几圈。
她在县学时,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读书,这会儿想起昨夜周世景说的话,自觉近来着实太懒散,一时羞愧难当,连忙爬坐起来。
“你总算醒了。”
她闻声才发觉有人站在不远处,背身而立,手中攥了本书。
“你…你怎么在这?”
张珏转过身来,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能做什么?自然是来巴结你的。”说着就向杨思焕走来,在床边坐定之后,低头翻着手中的书。
“如今你成大官人了,鬼见了你都要抬举一番,我自然也要过来攀你一攀。”张珏头也不抬地说着。
杨思焕瞥了那厮一眼,闭目轻捶额头,启唇淡淡说:“听说你又是第一,恭喜。”
张珏扯了扯嘴角:“这种台面话,我是不稀罕的。”
听这厮阴阳怪气说
了一通,杨思焕忍不住问:“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绕来绕去做什么?”
张珏合书端坐,正色道:“你想多了,我是没功夫跟你绕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我真是来巴结你的。”
杨思焕坐床上,仰头靠在交叠的手掌上,微微一笑:“你是病得不轻。别开玩笑了。”
张珏:“谁开玩笑了?”说着就将银票拍在席子上,“你不是最喜欢和贵人结-党吗?”顿了顿又道:“听说近日你忙得很,连字都没功夫练了,不知到了会试的那日,可还握得起笔来?”
被这厮拐着弯的一顿贬,杨思焕终于坐不住了,下床开始穿衣,沉默许久才道:“你的意思我懂。”
听她这样说,张珏起身打起折扇,边扇边道:“懂就好。
这银票你收下,到了京城银子就成石头,区区五十两也就够你打个牙祭。话就说到这里,我去应天了,日后有缘再见到,讲不准是敌是友了。”
杨思焕正弯腰穿着鞋,闻言怔了怔,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珏回头笑道:“逗你一逗。”
那厮这一趟,来无影、去无踪,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杨思焕却是明白的,她和周世景一样,都在试图敲打她:是时候收心准备会试了。
与清朝相似,举人在犁朝是一种正式科名,即便日后会试落榜,依然具备做官的资格。
只是可任的官职不多,譬如知县、官学教官等,俗话说举人“头顶知县,脚踏教官”。
每三年一次的拣选,由吏部文选司负责,参加三次会试皆不中,就可以拣挑知县。
不过,毕竟官职有限,每三年就有新举人产生,同时还有新进士出来,想凭举人的身份任官,实在是不大现实,有多少举人苦等一辈子,到老才被拣上,可惜已然无法赴任了。
张珏那话虽夸张,但也不算离谱,若省着点用,百把两银子足以在山河县吃喝享乐一辈子,但若是到了京城,听说在茶楼喝口茶都要一两银子。
将来若有幸成了贡士,可能还得参加殿试,在京城一待就是个把月,即便不参加殿试,她在京城等榜也要吃喝,这样的过程来上几次,她想都不敢想。
蹉跎半个月后,杨思焕才将心思收了回来,开始准备会试。
犁朝会试时间为二月,初九考第一场,十二日为第二场,十五日考最后一场。和乡试一样,前一日入场,后一日交卷出场。
会试以经义为主,不考试帖诗,说到试帖诗,她原认为这是最好写的,心想以宋之后的诗词加持,她想诹什么都好说。
但自那次犯了驼顺风旗后,她就有了阴影,凡写试帖诗,她心里总打鼓,会试不考试帖诗,说不定是好事。
却说杨思焕刚收了心,开始为会试做准备,就听说了一件事,许耀琦当真娶了个暴发户的公子,举家搬到县里去了。
刘氏气得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面却不忘杨思焕元服的事。
“儿啊,而今家里的负担轻了,日子也好过,你该成家了,趁爹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你和世景早些添个把孩子,我给你带带。”
杨思焕坐在桌边,望着摇曳的烛火,“我是不急的。”
看这头不行,刘氏就去扯扯周世景的衣角:“景啊,她不急,你可等不了,依我看,你们年底就把亲事办了,啊?”
自杨思焕中举后,杨家条件也好了许多,一家人的衣服都是新做的,周世景也不用四处奔波劳碌,穿了身象牙白的锦袍,俨然翩翩公子的模样。
“爹,我和姐儿不合适,她将来前途无量,总得找个配得上她的。”周世景端坐在四方桌前说道,“她日后不论如何,想找个一般大的官家公子成亲,总不是难事。”
杨思焕闻言,屏住呼吸缓缓抬眸。
刘氏目光微烁,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杨思焕截了话头,她道:“爹,大哥那么晚还要磨豆腐,两个孩子没人管,刚才还在哭。”
刘氏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好,我去看看,看看…”起身时腰酸腿痛,一连啧了好几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不远处的小瓦房去了。
待刘氏走远,屋里只剩下杨思焕与周世景两个人。
“哥,不对…世景。”她扯了扯嘴角,笑得很是别扭,“我记得小时候我就直接叫你名字,别人都告诉我,说你是我哥。”
周世景提起桌上的茶壶,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听她继续道:“可是,哥,长大了她们又说我要娶你,看起来你是不愿意的。君子不强人所难。”
周世景闻言只是淡淡说道:“我是罪臣之子,光活着就是侥幸,更不敢妄想儿女情长。何况是你。”
最后四个字如雷轰顶,杨思焕猛然惊醒,她垂眸道:“哥,你不要再说了,我明白的。”
这个男人从不属于她,是她想多了。
“我是在流亡的路上逃出来的,有人知道我还活着,若我嫁给你,将来跟你一起入京,定然有人能认出我来。”周世景道。
他想逃避,总有理由,杨思焕突然觉得很累了,却嘴角衔笑,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和大哥他们一样,永远是我的哥哥,我也没有真的想要娶你。”
周世景脸色微变,终是微微笑道:“如今你中了举,大哥也搬到附近,我就没有牵挂了,过几日我想去北平。
有件事我一直想做,现在也是时候离开了。”
杨思焕愣了片刻,无意识地说:“北平好,想去就去吧。”说着话,笑容又灿烂了些,她慢慢说道:“再不看书就来不及了。”转过身的瞬间,泪水顺着两颊滑落。
周世景也扭过头去,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久久不能回神。
***
杨思焕元服前夜,刘氏睡着之后,她半夜将周世景送到村口。
“注意身体,银子不要拿出来叫人看到,你一个男人在外,处处要小心。”这些话,杨思焕在心里预演了好多遍,却始终不曾开口说。
天上无月,秋风萧瑟,天雾蒙蒙的,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两人并排走着,一路无话。
到了村口,周世景道:“不必送了,夜里凉。”说着,低头给她理了理衣襟,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当柔软吻落在脸颊上时,周世景怔在那里,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到了记得写封家书。”杨思焕低低地说道,半晌才敢抬眼,发现人早已走远。
回去之后,杨思焕吹灭烛火,蜷缩在床上,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一动都不想动。
周世景走后,刘氏病了一场,杨思焕一边读书,一边照看刘氏,就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她每天看书都看到很晚,天气渐渐凉下来,屋子里生起炭火。不知不觉入了冬,初雪飘然而至。
这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一个男子敲开杨家院门,男子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却全白了。
说是杨思焕母亲的远房表弟,早年家里走水,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小人听说姐儿中了举,想着应当需要佣人的,就想来投靠,只求混口饭吃。”
杨思焕撑了把伞,站在雪中,将来人细细打量一通,见他半边脸被火烧伤,看起来是道陈年老疤,便将他领进屋给病榻上的刘氏认。
刘氏的病本好了些,近来骤然降温又叫他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有些日子了,他咳了两声,艰难地坐起来,盯着来人看了好一会儿,一时摇头一时点头。
“爹,您认识他吗?”
刘氏不说话,张了张苍白的嘴,来人连忙搁下包袱,倒了杯温水递送上去,刘氏一口气喝了两杯水,唇色也红润了不少。
“思焕呐,不管他是不是亲戚,看着总归可怜,就留下他吧。”刘氏道。
杨思焕虽觉得不对劲,却想不出哪里不对,不过既然刘氏开心,她就将那所谓的远房亲戚留下了。
自打那叔叔来了之后,刘氏的病就好了许多,不几日就痊愈了。
而杨思焕
也一心为会试做准备,她临得是周世景的字帖,他的字端方雅逸收放自如,看得出来儿时费了不少功夫。
杨思焕没这个天赋,也效仿不来,但她知道,她是要带着他的理想走进考场的,于是每每落笔之时,信念便又坚定了几分。
会试要考“四书义”,全三题各一篇,“五经义”按经书种类各两篇,第二场“论”、“表”各一篇,第三场“策”全五题各一篇,前前后后需要写大概二十篇文章。
其中策是她最拿手的,但当中最关键的还是那五篇八股文,往往决定会试结果的是那五篇文章。
对于八股文她已然不陌生了,但她知道自己的竞争对手并不比她差多少,若非千锤百炼,如何能摸得到那几张试卷?因此,她不敢掉以轻心。
在最后的几个月里,杨思焕将重点放在那几篇八股文上,到这份上,已经很少有人能帮到她了。
不说进士,身边的举人都没几个,她就只好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她每日清晨起来就开始背前一天晚上总结的八股文模版,之后诵读四书五经,做到对原书了如指掌。
中午趴在书桌上眯一会儿,天冷,她不敢进被窝,一旦钻进去了,就很难再爬出来,半天时间就荒废了。
休息一会儿,起来继续练小半个时辰的字,她练了这么久,笔下的字迹总算能看得过去了,只是离字帖上的还差很多。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周世景现在在做什么…
虽说会试重点在于那五篇八股文,但其他的也不能大意,杨思焕最头疼的就是当中的“论”,以史为论,论前定然对历史要熟。
她从小到大从不偏科,历史也是学得不错的,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有了麻烦。
这个世界的历史虽然大致框架与原世界一样,但历史的缔造者却有些不同,很多事情发生的时间也与之前世界有所偏差。
因此她脑袋里两个世界的历史在打架,有时候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这个世界的历史。
于是,她每日下午都腾出一点时间来梳理历史知识,自己画了一张大事年表,她记忆力不错,记起这些没那么困难。
那段时间,她就像捡破烂一样,一点一点把历史补上。
她将自己的生活与学习安排得有条不紊,开始时疲惫不堪,久了就成了习惯。她没有参加过高考,高二就拿了物理竞赛一等奖与数学联赛二等奖,保送到南都大学。
但这次她算是体会到了高三的感觉,好像这种感觉也不赖,每天都活得很清醒,很充实。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年关。除夕的那夜,她独自提着灯笼去了文王庙,认认真真拜过神像。
“下雪了。”
“瞎说…诶?真的下雪了。”
她提着灯笼,庙里的人依旧很多,去年今日她站过的位置上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一个箱子。
有个书生模样的人从袖中摸了几文钱,随手丢进那里面,箱中当即传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她盯着那个位置看了许久,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了。
年前杨思焕拿出一百两银子,在镇上繁华地段买了三间铺子,将其中两间租出去,租子供刘氏过活。另外一间给她大哥做生意,她大哥开起包子铺,日子也有了起色。
将一切都打点妥帖,大年初十的这日,杨思焕踏上了去应天赶考的路。
其实山河县离应天不远,水路加陆路交替着走,路上也不过需要十天左右,但杨思焕却提前一个月出发。早点去也好适应一下环境,免得临考水土不服。
天不亮,杨思焕就背着包袱准备出发,回头看着笼在月色中的小院子,心中感慨万千。
此去若有幸考取贡士,就要参加四月初的殿试,这么算下来,她再回来时已是初夏。
赶路时遇到倒春寒,杨思焕小病一场,十五天后才到应天城外。
她去得不巧,到了城下已是半夜,城门高数丈,城上每隔一段都有士兵荷刀戍守。
过了宵禁,朱红的城门从里面被推开,交了通关文牒,马车缓缓进城,杨思焕撩开车帘朝外看。
后世的应天她见过,她在南京上了三年大学,却不知道应天城曾经如此繁华。
而这种繁华不同于现代化那般喧嚣,给人一种静态的震撼。
她从西安门进城,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前行了一段,街边的早市已经开始了,街上人多,马车缓缓行着。
风吹开车帘,她看到街边包子铺老板揭开蒸笼盖的瞬间,雾气悠然升起,金色的朝阳撒在客人脸上,将那一脸的笑容照得越发灿烂。
“停车!”
马车应声而停,没待车子停稳,杨思焕已经下了车,方才那买包子的她认识,分明是方仕林的书僮。
待她匆忙赶到那包子铺前,毫不犹豫地拍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回头,皱眉望着她。
杨思焕忙轻声道歉:“抱歉,我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方才明明看到是她,怎么又不是了?她一脸疑惑地准备上车,却听身后有人唤道:“杨家姐儿。”
***
运来客栈二楼,房内。
“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你家主子去哪里了?”杨思焕问。
“我只知道老太爷的遗嘱,是叫我家主子去山东管药房,永远不准回来。她不让我跟着,至于她自己去没去,我就不知道了。
主子真是可怜,明明是长女嫡孙,到头来却连家都回不了。也不知老太爷怎么了,怎么会立那种遗嘱。我实在想不通。”
她顿了顿,又突然想起什么,激动地抓起杨思焕的手,道:“杨家姐儿,您如今是头顶知县的人了,您能不能看在我家主子往日与您的情份上帮她一把?”
杨思焕挑眉:“怎么帮?”
“我总觉得遗嘱一事诸多蹊跷,老太爷从前打骂归打骂,但心里是最疼主子的。”书僮道,“平日里事事为主子着想,怎会立那种遗嘱?肯定有人从中作梗,更改了遗嘱。您可得替我家主子做主啊。”
杨思焕犹豫片刻之后,颔首道:“等我考完试之后再说,能帮的我自然不会推辞。”
“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我先替我家主子谢谢您了。”
***
在应天住了几日,杨思焕总算体会到张珏的话,可真不是信口胡诌的。
一碗鸭杂面五十文,还咸得要命,她也算是长了见识,皮肚面更贵,六十文一碗。
客栈一夜五百文,她此行带了五十两,若不省着点花,怕是要饿死在这里。
这边饭食和原先世界的南京差不多,也有一句熟悉的俗话: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游出应天。
除了鸭子还是鸭子,这使她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一出门就要花钱,她干脆就不出去,天天窝在客栈按照原先的作息复习。
饿了就吃包子。
客栈虽有火盆,但她基本不用,刻意叫自己适应周围的环境,毕竟在这种季节,号舍应当是很冷的。安逸惯了,乍一冻她是受不了的。
她出门前大哥给做了一对护膝,外面是皮的,中间空心,填塞了鹅毛,这样稍微还能御些寒。
到了二月初八的这日,她排队进了贡院,贡院在秦淮河附近,风吹过,一股冷意钻进骨子里。
一连考了三场,不少试子撑不住就倒了,考官立刻着人去将人抬走,每每到了这种时刻,杨思焕总会掐一把自己,不能倒下,不能!
她在考第三场试时,突然想起第二场有个地方写串了,但是又好像没串,心骤然凉了一大截。
这事若放在别人身上,那肯定就崩溃了,但杨思焕更多时候不是完美主义者,她懂得放过自己。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错了的已经改不了了,那就该更加努力把当下的事情做好。
颓唐瞬逝,她晃晃脑袋,定了定神继续答题,为了弥补可能出现过的过错,这一场她要更加努力才是。
收卷的鼓声敲响,众生停止答卷,那一瞬间杨思焕想起来了,她上一场没有写串,而是彻底
写错了。
她双手抱头,有些难为情,两个世界的历史还是在她脑子打架,一时半会真的太难改了。就看主考官怎么看了,如果抛开那一点,那篇文章还是可以说得过去的。
不论如何,她都已经尽力了。
她抬脚走到人群中,贡院门一开,她就顺着人流被一路挤了出去。
出门时候一群官兵冲上来,贡院被大门封住,领头的举剑厉喝:“给我搜!”
而应天贡院门口本来就有兵部的人把守,看到这群人气势汹汹过来,也纷纷拔剑:“皇上有令,擅闯贡院者,格杀勿论!”
慌乱中,杨思焕被人往前推了一把,差点冲出了包围,被那刀剑又逼得退了回去。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学生没有杀人
试子们被这阵势一吓,都屏气收声。杨思焕后退两步,隐进人堆里。
两边相持不下,突来一声厉喝:“都退下。”
此言一出,门外的官兵皆收刀垂首,向两边后退、分开,中间让出一条道来,一位身着白色常服的人负手,从中缓步踱出。
与此同时,礼部侍郎孙协亦走出贡院,两个人,一个站在廊檐下,一个立在梯下石狮子旁,远远相互抬袖见礼。
“娄大人新官上任,烧的是哪把火?”孙协四顾之后微微笑道。
娄肖站在阶下,背手道:“前些日子永宁侯府遭了刺客,皇上令刑部彻查此事。”
孙协拧眉,抽了口气:“如此说来,娄大人以为,刺客还能藏在这贡院里头不成?”
娄肖默然。
孙协:“放榜前闲杂人等不得入贡院,就连我都被限了足,娄大人这样岂不是叫礼部为难?”
“一场误会。”娄肖气定神闲地说道,“本官原意并非搜院,底下人会错了意,此番过来无非是想揪个人带走。”说着,大手一挥,身后就来了一个衙役,手里牵着一条大狗。
娄肖接过栓狗的绳索,半蹲在大狗身侧,道“还请孙大人行个方便,借考生名册一用。”
“这好说。”孙协道,“来人,去取份名册呈给娄侍郎。”
娄肖却起身道:“罢了,本官突然另有打算。”说罢,扭头向身旁的人低声说了几句话。
那人连连点头,后道:“请各位排好队,依次从娄大人身边走过去。”
众试子虽疑惑,却都照做了,一个接一个的排着队,从娄肖身边过。
“没有问题的都可以走了。”
一会儿的功夫,人走了大半,孙协立在廊下观望,看着娄肖煞有介事地牵了条狗在找刺客,她的嘴角不禁上扬了几分。
那狗周身黑毛,阳光下竖着一对耳朵,看着无数试子从它的狗眼前晃过,一脸漠然。
直到有个清瘦的身影向它靠近,它当即一口扯住那人的裤脚。
杨思焕错愕地抬眸,发现娄肖正盯着她看。
“带走!”娄肖道。
***
永宁侯的老爷子最近迷上看戏,前些日子,府里搭台子请人过来唱了几场。
老爷子看了一半差点睡着了,说没意思,永宁侯君是个大孝女,千方百计哄老爷子高兴,赶上老爷子八十大寿,就专程找人编排了一出新鲜戏。
就在三日前,戏子们又在侯府搭台子唱了几出,可算把老爷子逗乐了。
第二天早上,到了该上朝的时候,依旧不见侯君出门,有下人去敲书房的门,敲了半天没人应,就推门进去了,发现侯君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子已经僵了。
这会儿杨思焕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悲号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耳边:
“冤枉啊……”
一丈见方的牢房里挤着四个人,前一日她们各坐在贡院的号房里奋笔疾书,互不相识,这一刻却同卧一片干草,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换上同款囚服,共坐一个牢。
其中两个边哭边喊冤,杨思焕捂耳,背靠着墙整理思绪,闹了半天,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好端端要被抓进来。
夜里牢头打开门,将其余三个人陆续带出去,最后只剩下杨思焕一个人,地方一空,她顿时觉得更冷了。
地上虽铺了草,却架不住漏风,铁窗大敞着,不断有冷风灌进来,杨思焕双手抱紧大腿,在角落越缩越小,半夜起了烧,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说话。
“你要坚持住,娄大人不是糊涂官,很快就会放你走的。”是周世景的声音,她缓缓睁开眼,钻进周世景的怀里,温暖而炽热。
不知过了多久,娄肖出现在牢门前,道:“张解元,你半夜来此意欲何为?”
张珏道:“大人,杨思焕是举人,按我朝律法,在我府学道革了她的举人身份之前,您不能将她关在此地。”
娄肖扭头:“谁放她进去的?”
一旁的牢头扑通跪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大…大人恕罪。”
这会儿杨思焕还死抱着张珏的大腿,她一时间迈不开步子,躬身道:“学生无意冒犯大人。”
沉吟片刻,拱手道:“学生只想替同窗求个公道。”
“叫你一声‘解元’你就真拿自己当棵葱?你可知道你在同谁讲话?”娄肖冷声说道。
张珏当即扯开杨思焕,撩袍跪下:“学生不敢。”
“私受贿赂放人探监,你自去领罚。”
牢头磕头如捣蒜,“是,大人,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娄肖再无他话,背手出去了。
牢头一面朝娄肖离去的方向看,一面嚷着:“小祖宗,您赶紧走吧,可把小的给害惨了。”
张珏走前喂杨思焕吃了颗丸药,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不久之后杨思焕就退了烧。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进了牢房,道:“把门打开,大人要亲自审她。”
牢头赶忙找钥匙开门,杨思焕听到动静就爬了起来。
她跟着牢头穿过几重仪门来到刑部大堂,那三个牢友早就到了,因她是举人,故不必下跪,就随她们一道站在屏风后面。
主审官并非娄肖,她为徽州主持乡试,回来就升至刑部左侍郎,作为刑部二把手,她就就坐在旁侧,手捧茶盏听审。
主审人是刑部尚书,老尚书原本是礼部侍郎,在礼部时和得一手好稀泥,性子也温和,她得知几个书生合伙杀了侯君,心肝都颤起来。
她恨铁不成钢地问:“你们几个身为今科试子,还都有举人的功名在身,饱读诗书、习孔孟之道,却为何想不开要谋杀朝廷重臣?”
其中一个学生几乎要哭出来了,肩膀上下耸动着颤声说道:“冤枉啊大人,学生连鸡都不会杀,看到血就犯晕,别说杀人了。请大人明察。”
一人说罢,另一个带着哭腔诉道:“学生冤枉,况且学生也不认识她们,怎么会与她们合伙杀人呢?”
老尚书道:“都说没杀,难不成人是本官杀的?”
一旁陪审的娄肖闻言挑眉,心道好好的一个老好人,为何要来刑部做尚书?她每每听这位审案总有些难受。
那位说着,将手指向杨思焕的方向,道:“她们都辩解,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心虚?”
听她这么说,许久不开口的杨思焕终于启唇,淡淡的说道:“大人,您将学生关了一夜,却没告诉学生原因,学生想不通。”
老尚书就叹气:“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清楚吗?”
杨思焕:“……”她倒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老尚书见她依旧执迷不悟,一拍桌子,道:“带从犯王文武上来。”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囚服、脚扣镣铐的人被带上大堂,杨思焕回过头,诧异地发现那人竟是方仕林的书僮。
原先只听方仕林叫她小名,却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名字。
杨思焕愣了一时,躬身道:“大人,学生这下更糊涂了,我与她已经好多天没见面了,怎会合伙杀人?”
老尚书沉吟片刻,才道:“你们多久没见面,本官之后自会派人查清。”
“大人,凡事都讲个证据,您不能空口就给学生安个杀人的罪名。”杨思焕缓缓说道。
“那你也无法证明你没罪。”老尚书道。
娄肖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但又不好说什么。她在刑部待了近十年,手下批过的案子堆成山 ,看老尚书这般审案,她是急得不行。
从方才她就一直在观察那四个人,心中已有了谱。
犁朝有规定,在学道革去举人身份之前,一般的县官是无法直接审举人的,而这里虽是刑部,但也有规定,在没有实证为举人定罪前,最多只能关她两日。
两日之后,杨思焕被放了出去。不过,老尚书却记住她了:此子善狡辩,长于装傻充愣,人一定就是她杀的。如此一来,早晚要把她再抓回来。
杨思焕也隐约感觉到了,当日她在公堂顶撞了那位大人,那位似乎不会轻易放过她。
于是她不能坐以待毙,至少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被放出牢房的那日,回客栈的路上总觉得路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今科试子刚出考场就被抓去坐牢,这种事情早就传开了。只是,她想不通,别人怎么知道她的模样?
这样想着,再次环顾四周,突然又觉得没人在看她,人皆各忙各的事:叫卖的叫卖,逛街的逛街…
之前的感觉都是错觉罢了。
她走着走着就饿了,看到路边有个小吃摊就坐下,要了碗馄饨,吃了几口却听到隔壁桌上有个小孩嗔道:“我不吃,姜的味道好难闻。”
老板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我卖了多少年的馄饨,从不放姜。”
小孩依旧不依不饶,总吵着说自己闻到姜味,歪着头一通乱嗅,指着杨思焕:“这个姐姐身上好臭,一股姜味。”
大人忙陪不是,敲了小孩一记脑瓜:“以后别叫我带你出门了。”
小孩走后,杨思焕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除了牢房里的霉味,再没有别的味道。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放榜了
杨思焕回到客栈稍稍定神,就听到有人敲门。来人是张珏,她穿了身湖色常服,走到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
杨思焕道:“你那天来找过我?”
张珏呷了口热茶,“嗯,本想问你几件事,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她顿了顿又道:“你考得怎么样?”
“你不说还好,我的史论引错了一个典故。”杨思焕叹道。
张珏挑眉:“具体是怎么个错法,说来听听。”
“我将幽州之战写成巨鹿之战。”巨鹿之战是以少胜多战役之一,但这个世界是没有巨鹿之战的。
张珏听了微微一笑:“你天天心里想些什么?难不成又是什么侠客传里的新鲜词。”说罢,起身踱到窗边,“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经义作好了,论与表只是锦上添花,还是有希望的。”
杨思焕抿唇,她虽也这么认为,心里难免还是有些忐忑。不过无论如何试卷已经交上去了,考上考不上都听天由命,当下她心里却挂着另一桩事。
她虽有功名在身得以取保候审,免了牢狱之灾,方仕林的书僮却还在刑部大牢中。此案非同小可,死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候君,那小书僮怕是很难脱身了。
“但愿如此。”杨思焕颔首,接着话头一转,说道:“你如果不来找我,我也准备去找你。”
礼部郎中谭政是张珏义母,同时也是永宁候君的儿婿。曾有传言,说张珏是谭政的私生女。
此事是真是假,杨思焕不感兴趣,但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想必在那件案子上,张珏应当比外人知道得多。况且张珏当日竟然连刑部大牢都来去自如,这点也令她费解。
张珏侧过身来,望向这处:“你是想问候君的事?”窗门微挑,风吹起她的袍角,“并非如外面所传,候君不是被杀的,而是犯了心疾,凶手并未直接对她动手,这一点我敢肯定。”
杨思焕目光微烁:“你是怎么知道的?”此话一出,她发觉张珏脸色变了,听她回:“我昨日见过永宁候府门子,从她嘴里听来的。”
“门房说的话不可尽信。”杨思焕若有所思道,“我明明听说侯君是被人杀的。”
“对外自然要这样说。”张珏抬脸道,“不然难道直说出去,堂堂永宁候纵。欲。过度,居然死在小侍的肚皮上。”
杨思焕闻言先是一惊,后道:“这也是门房跟你说的?”
张珏笑了,门子纵是嘴碎,也不会将这事告诉她,她笑道:“我就算问,她也未必敢说,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不提也罢。眼下要紧的是找出凶手,否则以你的性子,牢里的人一时不出来,你也一时无法宽心。
毕竟说起来,那厮是被你连累的。”
杨思焕抽了一口凉气:“你说王文武被我连累?怎么回事?”
“你被关进去之后,刑部就照例查了与你相关的人,有人曾看到你曾与那小书童一道出入客栈。巧的是,她半年前进了侯府做事。“张珏道,“你可能不知道,刑部右侍郎是个狠人,向来宁杀错也不放过,就以一推十,横插一脚,向老尚书进言,将她抓进去了。”
杨思焕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很快又觉出话中不对,问:“照你的说法,候君明明明明是自己犯了病,又何来凶手之说?”
“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有些看似寻常的东西,不少人却碰不得。”张珏道,“譬如我,曾差点因为一盘河虾丢了命。”
杨思焕一听就知道,张珏指的是过敏,说起过敏,她马上想起她大一下学期学校发生了件荒唐事——一个大三的学长去明孝陵玩,因为花粉过敏喉咙发肿,窒息而死。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家长在宿舍楼下拉横幅,闹了好一阵子。
“这个我知道,你是想说,有人利用这一点杀了永宁侯君?”杨思焕扭头发问。
这时狂风骤作,卷了几片树叶进屋,张珏抬手关了窗户,提步走到桌子跟前,说道:“没错,侯府的人都知道,候君不能吃姜,所以她的饭食从不放姜,这一点我跟门子确认过了。
我托人找仵作问过,这次侯君暴毙并非寻常的心疾复发,而是有人故意用姜精催发。
侯君有次误食姜糖,过后捂了胸口连话都说不出,若不是郎中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此后就有专人来管侯君的吃食。那位掌食的向来谨慎,他是不会出错的,因此刑部就从外因来查。
就查到香炉有问题,人是闻不出来的,宫里的司药却能辨出来,我想,这大概就是你被抓去的原因。”
“那为何刑部郎中娄大人,会断定是今科试子做的?”
“皇上擢升她为侍郎了,已经不再是郎中。”张珏微微一笑,啜了口茶,又道:“侯府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事发当夜侯府请了戏子过去唱戏,那些戏子个个套了瓷头套,演的是大头戏,其中有个戏子在当天中午被人迷晕,头套被顺走,迷晕她的自然就是凶手了。
凶手混进侯府,借机下香杀人。至于为何断定她定是今科试子,这是娄大人断出来的,我也不知道。”
杨思焕喉头发痒,连连轻咳,末了追问:“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单是仵作那边,怕是你义母那样的五品官员都打听不来,还有刑部查案过程,怎会透露给你?…咳咳…”说着,忍不住多咳了几下才觉舒畅,“有时候我觉得我很了解你,但每当我这么认为,你总能做出我无法意料的事。”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等你将来入朝为官,有些事你自然就明白了。”张珏说着,随手倒了杯热茶递送过去:“刚洗了澡就敞着窗,冻出好歹谁来管你。”
喝了茶,杨思焕的唇色红润许多,扯了扯嘴角:“连珩…谢谢你。”
“头一回听你喊我字。”张珏脸上浮起一丝笑意,“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余下的自己去
摸索,有些事我不便过多插手。“说完之后还是不走,依然坐在那里,良久才清了清嗓子抛出这么一句:“你你元服还顺利吗?”
“什么?”杨思焕不解,元服当日她就在宗族长辈的见证下祭了祖,也没别的麻烦事。
张珏瞥了她一眼,皱眉道:“罢了,不说了你取的什么字?”
“还没有取,以后再说。”
张珏走后,杨思焕躺在床上,将张珏的话反反复复想了几遍,照她那样说,自己会被带走,是因为狗闻到姜味?
她身上不可能会有姜味。想到这里,她连忙爬起来去将当时穿的衣物重新闻了闻,除了霉味还是霉味,发霉的霉,倒霉的霉。
不过,比她更倒霉的是方仕林的书僮。那厮只是因为和她接触过,恰巧又在侯府做事,就凭这个就被那糊涂尚书抓起来,实在是倒霉。
她袖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从头开始琢磨。
一开始出贡院,她被人潮挤出门,当时她满脑子都是考试的事,心中忐忐忑忑,接着是刑部带人冲上来,直接将试子全围起来。混乱之中有人
对了,有人趁乱推了她一把,那种感觉现在想来有些怪,总觉得是故意推的。那人的掌心在她背后划过一道,她正要回头,却被推了出去,差点撞到官差身上。
她不禁设想,会不会真的有人故意拉她下水,在她身上揩了姜精?当真如此,凶手多半是在另外被关的三个试子之中。
几经周转,她找到其中的一个试子。那位仁姐正忙着替书局抄书挣伙食费,杨思焕坐到她对面,她也没发现,边抄边叹气,生了冻疮的手肿成包子,笔下的字却丝毫不含糊,写得很快,横是横,竖是竖。
杨思焕看着一个个墨字从纸上生出来,一时出了神,直到听见一声:“搞咩?”猛然抬眼,发觉那位仁姐正歪头看着她。
她操着一口广东腔,又道:“我识得你。”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爆了家乡话,忙改用官话再次说道:“我记得你。”
***
果然没错,杨思焕找了两个试子,其中一个是广东籍考生,她手上生冻疮,考试前用姜片擦过手。
另一个陕西籍试子,也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之后就莫名其妙被狗辨出来。
第三个试子却一直找不到,杨思焕知道,编瞎话谁都会,凶手也有可能在她们两个中。
会试与乡试一样,都是提前一日入场,考后一日出场,中间只有一晚上的休息时间。如果真如张珏所说,是次日早上逃出来的,以侯府到贡院的距离来看,凶手应该没时间洗完澡换衣服再去考试。
再者说,谁能料想来查案的会是娄大人,那个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娄大人居然牵了条狗来。想必凶手也是急中生智,才不得以将另外几个人拖下来混淆视听。
不过,也得亏是碰到娄大人了,那位右侍郎向来秉承“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原则,在她手下,四个人都别想翻身了。
刑部,大堂中。
新任刑部左侍郎的娄肖,与昔日的上级右侍郎相对而坐,她们方才就该不该放了那牢里的小书僮一事争论了一番。
老尚书高坐在上首,两边脑仁都痛了,齐王那边持续施压,要求尽快破案,这个节骨眼上,右侍郎建议将四个试子重新召回来,送到大理寺用刑,之后直接三司会审,给齐王与侯府一个交代。
娄肖却不答应,最后话赶话说到那个小书僮,向老尚书进言放人。
“大人,下官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只是目前证据尚不充足。”娄肖向上首拱手,“至于牢里的那个,她跟此事没有关系,前日她染了风寒,差点死在牢里…”
老尚书听罢沉默了,自打她到刑部任职后,手下记了不少人命账,夜里总做噩梦,她颔首:“既然如此,放了吧。”
右侍郎听这话里不好,人是她主张抓的,现在凭娄肖一句话就给放了,且不说别的,一放人不就等于昭告天下,她诬赖好人,而娄肖却深明大义为良民伸张正义。
想到这里,忙道:“大人,下官以为如此太草率,娄大人没有证据,光靠凭空臆想,如何能找出凶手?况且下官看那个杨生也是可疑得很,世上巧合怎会那样多?依下官看,王杨二人沆瀣一气谋杀侯君在情在理。不能放人。”
娄肖冷笑:“在情在理?何来情理?大人您倒是说说看,杨思焕初来京城,哪来的动机叫她以身犯险、抛却大好前程去杀侯君?
堂堂刑部,居然用瞎子算命的招数来给人定罪,这传出去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老尚书重重拍了醒堂木,“不像话。”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事后王文武还是被放了出来,杨思焕得知此事之后,才算宽了心。随着放榜日期渐渐逼近,她已经将案子的事抛在脑后了。
犁朝规制杏榜放榜无定日,但一定是在三月初一之前。
二月十五日起,就有试子天天去贡院门口等榜,一直等到二月二十五日,榜都没下来。
杨思焕没去看,她是没时间看,无相书生又出了一册《白狐案》,她成日就窝在客栈看那本书。
二月二十六的清晨,天不亮就有一列士兵从街上走过。
自会试开始的那天,兵部就驻兵贡院,将贡院围个水泄不通,以防榜单事先泄露。而今已然放榜,她们便撤兵了。
大清早,贡院门口就乌压压围了一片人,当中不乏与考试无关的人,所有人都想知道,今年的前三十会是哪些人。
报录官已经打马出发开始报喜,按理只报前八十五名,从后往前报。
第八十五名与杨思焕住同一家客栈,当马飞奔而来,第一份捷报被唱出时,杨思焕终于醒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看榜
“肃静!捷报到。”
随着马蹄声停歇,洪亮的宣报声响起:“捷报宁国府郑讳有光,高中乙亥科会试第八十五名贡士,太和殿外面圣。”
话音刚落,半条街都沸腾了一阵,听着满街喧嚣,杨思焕迷迷糊糊爬坐起来,知道放榜了,不由地打了个激灵。
她提着心穿衣服,手都忍不住微微抖起来。
客栈离贡院不远,不断有报录官御马,穿梭在街头巷尾送报。杨思焕就坐在客栈堂前桌边,一口接一口喝水。
方才接到捷报的人,此时正坐在大堂中央,桌边围了一群恭维的人,这些恭维者大清早都看过榜了,大多数也都在榜上,只是名次不高。
殿试很少淘汰人,能上榜的基本三甲没跑了,三甲出身想升过六品很难,最多做到主事就到顶了,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已是祖上冒青烟的喜事。
她们高兴之余就互相恭维。个个面带红光。
前八十五名贡士的捷报由礼部盖了堂印后,直接送到考生手里。一般前八十五名,差不多就一只脚踏进二甲的行列了。
又一匹马停在客栈门口,掌柜的丢下正记着账的笔,惊道:“又来了又来了。”
报录官已下了马,朝这方看了一眼,杨思焕见状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手心冒出一层冷汗。
客栈老板笑意盈盈地迎出去,客栈开在学府街,不少举子在意风水,若哪年多几个高中的住客,下次再开科,客栈的生意就会好许多。
那报录官下马之后却进了对面的客栈,开始唱报:“捷报宁国府刘讳文充,高中乙亥科会试第十名贡士,太和殿前面圣。”
客栈老板当下就臭了脸,闹了半天,白高兴一场,前十名落到对家去了。
“唉。”老板轻叹一口气。
杨思焕也怔住了,眼下都报到第十名了,她自以为经义写得不错,还是有机会进前八十五的,但这会儿都报到第十名了。挤进前十,她想都不敢想。看来捷报是没有她的份了。
失望之余,她退一步再想,其实只要上榜了,八十五名开外也没关系,怕是怕连榜都没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只能再等三年了。
想到这里她就坐不住了,连忙起身,抬脚向贡院的方向去了。
没待她走远,一匹马横冲出来,报录官头戴的红帽格外高不说,马脖子上还挂着大红的绢花,一路飞驰着。
杨思焕回头,只见她一勒缰绳,顿在不远处,引来路人一片惊呼:“快看,三鼎甲,三鼎甲来了!”
那报喜官下了马,径直朝龙湖客栈走去,方才还愁眉苦脸的客栈老板,赶忙笑着迎上去:“少官人,这莫不是三鼎甲的报?”
杨思焕走在街上,在满街喧嚣中回望人潮,听说三鼎甲的喜报到了,这会儿人都向龙湖客栈涌。
她看着眼前的热闹场面,羡慕又失落,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提步向贡院去了。
卯时一刻,寒风袭人,杨思焕穿了件薄袄,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浑身都冒着凉意。这会儿贡院前的榜上已经围聚了一群看榜的人。
一个刚看过榜的人,像匹野马冲出了人群,看那一脸笑意就知道上榜了。
杨思焕艰难地挤了进去,深吸一口气,从最底下开始往上找,从第二百名找起…
直到第九十九名都没看到自己名字,心已经凉了一大截,一直再往上找,直到第八十六名,依旧没有“杨思焕”三个字。
此时她的心却渐渐平静起来,注定榜上无名,看来只能再考一次了。这样想着,就退出了人群。
回去的路上,她听到有人议论:“今年徽州府真是神了,三鼎甲就占了两个。”
她闻言,很自然地想到张珏,当初乡试,她们二人的墨卷不相上下,这次人家却中了前三名,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却说报录官一下马,就在大门口站定,正色念道:“捷报徽州府杨讳思焕,高中乙亥科会试第三名贡士,太和殿前面圣。”
此言一出,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报喜官再次念道:“徽州府杨讳思焕,高中会试第三名…”
人都愣出了神,报录官将袖中另一张条子拿出来,低声自语:“没错啊,是龙湖客栈。”
那报喜官一连念了三回都没人应,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春寒料峭,杨思焕低头挤进客栈,目光掠过堂中央坐着的报录官,客栈老板亲自给那官差倒水,一面宽慰道:“再等等,或许有事出去了。”
报录官却丝毫不急,捏起杯子呷了口茶,末了缓声说道:“就没人认识那位吗?”
老板左顾右盼,在她这住的举子少说有三四十,她哪里都知道名字。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新科三鼎甲的捷报没人接,这事真的稀奇。
杨思焕已经收整好行李从二楼下来了,拿着手牌去柜台上退押金。
柜台前有两个人背着行李在等退钱,看样子也是落了榜的举子,既然没考上,那就赶紧回去,在这多待一天就要多花不少钱。
“唉,真坑!”两个举子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杨思焕接了上去,把手牌往前一推:“有劳退一下押金。”
掌柜的低头打着算盘,头也不抬地拿了一把铜钱给她。
杨思焕愣住了,当初她明明交了三十两银子,按理还剩十多两,怎么就变成这一把小铜钱了呢?
“我还剩十二两才对,请问是不是搞错了?”
此时堂前都是人,不少外来的人也在这看热闹,一时间议论纷纷,掌柜的抬高声音说道:“你瞧瞧,来这住的都是什么人,除了试子还有谁来住。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一走,空着的屋子谁来住?岂不是叫我们亏钱。”
虽然周围很吵,但杨思焕听清了,感情这遇到黑店了,当初来住的时候老板自己说过,如果到了放榜的那日,要退房保证分文不扣地退钱。
杨思焕捏紧拳头,“你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却见掌柜的一脸横相地翻了个白眼:“你去打听打听,现在市面上行情就是这样。”说完继续算她的账。
“你…”杨思焕一时说不出话,不过很快就想起当初她留了个心眼,将事先写好的押金条给掌柜的签过,当时对方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签了,“那我们公堂上见。”说着,扬起手中的押金条。
掌柜的先是一愣,挥挥袖子:“人家大官人未必管这破事不成。”说罢,趁她不注意,一把抢过押金条,撕了个粉碎,奸诈地笑道:“现在看你拿什么去告,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杨思焕也笑了:“你瞧瞧你撕的是什么。”说完整了整衣襟,转头往门外走。
报喜官也等了一阵子了,渐渐没了耐心,起身清了清嗓子再次问道:“当真没人看到那位?”
见依旧无人应答,便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再念最后一次。”
“捷报徽州府杨讳思焕,高中乙亥科会试第三名贡士,太和殿前面圣。”这一次声音格外大,却没什么震撼人心的效果,毕竟这已经是第四遍了。
杨思焕刚跨出门槛,就隐约听到报喜官念到自己的名字,有些不敢相信,将信将疑地回过头,拉着一个人问:“请问这报的是第几名?叫什么名字?”
“第三名,名字四个字,叫杨惠什么的。”
一旁的人轻拍了说话者的胳膊,嘲笑着说道:“你个没文化的,哪里是四个字,人家那是准官人了,中间加个字避讳。”这人说着转而又向杨思焕道:“你还不知道?那个第三名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喊了半天不出来,叫杨思焕。”
到这里,杨思焕口干咽燥,血液开始翻滚,回过神来赶紧挤进人群。
此时报喜官已经将帽子戴好,准备走了。杨思焕几步上前道:“大人,我方才没听到,请问您报的是不是杨思焕?”
报喜官将她打量一通,挑眉问:“是,你认识她?”
“我…我就是杨思焕。”
话音刚落,整个堂屋哄地一声。报录官顾不上埋怨,也跟着众人一道笑了。
“那小的这里便先讨个喜了。”说完就伸手。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二更(掌柜!还钱!)……
能做三鼎甲的报录官本身就是一种荣誉,风光不说,还能亲手向三鼎甲讨喜钱。
虽然还要过殿试才能选出真正的三鼎甲,但不出意外,殿试只是给前三名重新排个序,前三名将来至少能成探花。
杨思焕曾想过千万种结果,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进前十,当时看榜就没往上看了。
听到这突来的喜讯,她脑子嗡的一声,当报录官伸手向她讨喜时,她才定了定神,“请等一下。”
说完,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摸出十两银子,与此同时有人一把撕了门上的春联,挤到她身旁,“小官人,给您红纸。”
杨思焕扭头,说话者是掌柜的,她看着方才还拿腔拿调的掌柜,此时正殷勤的给她送红纸,这令她哭笑不得。
她没多说什么,当即接过春联的一角,将银子随手一包,交给报录官。
报录官立刻笑着接了红钱,“多谢小官人,恭喜了。”
只可惜杨思焕不是本地人,若杨家就在应天,报录官定然要在府里好吃好喝地住上两天才罢。收了喜钱,报录官便拱手告辞了。
待官差走后,屋里再次炸了锅,众人目光纷纷落在杨思焕身上,都诧异,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后生,居然闯进了三鼎甲。
有个四十多岁的举子就自嘲:“唉,人比人气死人,想我蹉跎了半辈子也才勉强爬上榜,人家小小年纪就三鼎甲了。”
此言一出就有人接着道:“可别这么说,您这回怎么着也能进二甲,我这半截身子埋进土的才上榜尾,都没说什么呢。”
一时间议论声不绝,杨思焕将捷报草草看过一遍,再次确认没有搞错才放心地将它塞进包袱里,半低着头从人群中走出去,这次倒不用挤,人一看到她就主动让出道来。
她方才出门多半是为了威胁掌柜,实在不行就真的去报官,反正押金条还在她手里。她以举人的身份报官,怎么着也有几分胜算。
这次她再次出门却换了想法,如今她进了前三,区区十几两银子
的事以后有空再来计较,当务之急要另找一家安静的客栈念书,为之后的殿试做准备。
她刚出门,掌柜的就追了出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官人果然年少有为,对了,您这是去哪啊?”
杨思焕心思一转,望向对面客栈:“你们这里我是住不起了,我去那边看看。”说着话,就扯了扯肩上的包袱,抬脚要走。
掌柜的快走几步上前拦住她,满脸堆笑:“别呀,都是误会。”说罢,犹豫狐疑地凑到杨思焕身边,压低声音说:“别人退不了,您不一样,您啥也别想,放心地住着,就当自己家一样,押金马上退给您,以后每天少收您一百文,怎么样?”
杨思焕望天沉吟。
一天四百文也不便宜,之前她住这里是因为离贡院近,殿试她随便住哪里都一样,据说远一点的地方一天只要一百文,她回:“不怎么样。”
自放榜之后,人都浮躁起来,气氛是会传染的。
掌柜的右手攥拳重重敲了左手手心,拧眉说道:“唉,好吧,既然如此,小的就不留您了,这便将押金退给您,外加您一两喜钱,但是您得答应小的,千万别住到对面去。”
***
杨思焕在老街找了家小客栈住下,掌柜的是个行动不便的老人家,一天只收她六十文,还给她加了床厚棉被,这个价格在徽州也算便宜的了。
杨思焕看着老人家一瘸一拐地忙出忙进,突然想起远在家乡的爹。刘氏的脚前几年也受了伤,平时还好,一到阴天就痛得走不动路。
现在终于好了,如今她已是准进士,杨家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如果真的成了三鼎甲之一,将来进翰林院易如反掌。
当朝内阁六大学士,无一例外都是从翰林院熬出来的,不过,会试进了前三也不一定殿试后还是前三,虽然多半是这样,但也保不齐有意外。
毕竟君心难测,杨思焕依然不敢放松,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复习,能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
虽然她觉得,这个前三名得来很是侥幸,但无论如何,这临门一脚她也要拼了命地去踢。
殿试定在四月十五,在朝中大殿举行,由皇帝亲自主持,又称“御试”与“亲试”。士子只有经过殿试这一关,成为“天子门生”,才算真正的登科。
四月初,礼部将新科贡士召进宫,令每人作一篇八股文,倒不是为了考什么,只是十多年前出了一档子事:前任礼部尚书周自横私其乡,与同乡试子通关节舞弊,造成恶劣的影响。
从那以后,会试后举行覆试成了定制。由皇帝亲自命题,要求考生写一篇八股文。礼部着人阅卷,主要审查每个士子覆试答题的行文风格、笔迹与先前会试的差异。若差距太大,就会组织专人严查。
会试大概七八个举子中能有一个上榜,因此选出的贡士自然是出色的,若在覆试中考生答卷文理不通,漏洞太大,则考官和阅卷官都要被追究责任。
覆试的这天,天不亮杨思焕就在宫外候着,一众士子排好队,跟着宦官进了宫。
她第一次见到宦官,奇怪的是,宫里宦官居然是男人,她原以为这个世界的宦官是女人。宦官引着众人进宫。
士子们都是头一回进宫,难免有些拘谨,彼此间都不说话,杨思焕目光四下找寻,等她看到张珏时候已经开始覆试了,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过,都各自开始作文。
作的文章刚被收走,礼部的人又找来一群宦官,这群宦官和引路的完全不一样,穿着都讲究许多。
这些宦官皆束了发冠,穿戴整齐,满脸肃穆。
为首的宦官约莫二十出头,生得俊逸潇洒,眉眼中却透着深沉。
他发冠插了金簪,冠上嵌了兰玉,身穿玄色蟒袍,背手站在前方,礼部郎中谭政见了他,语气都是恭敬的。
张珏带头站起来,其余人也都跟着起身,所有士子一道见礼:“陆公公。”
那位扯了扯嘴角,抬手道:“各位新科贡士不必多礼。”顿了顿,背手侧身继续缓缓说道:“今日将各位宣来,主要交待一些宫中的规矩,以免各位官人在圣上面前失了方寸。
不过诸位饱读诗书,都是国之栋梁,想必学起来很快。”
说罢就令其余的司仪太监教授礼仪。
小到面圣见礼的姿势,大到入场顺序,事无巨细都交待清楚。一晃眼的功夫,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傍晚出宫,夕阳下春风夹着暖意扑面而来,经过这一天的相处,士子之间熟了许多,出宫时不少人都相互低声交谈。
张珏满脸漠然地走在最前面,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便没人找她说话。她看到杨思焕也只是掠过一眼,就好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整天,两人之间一句话也没说。
杨思焕回到客栈时,夜已深,掌柜的给她开门才知道她今日进了宫,老人家好奇地问:“小官人,紫禁城里是什么样的?那砖块可是金子做的?”
杨思焕揉了揉眉心,笑道:“寻常砖罢了。”
她这一整天都是提心吊胆,唯恐出了差错,根本不敢四下张望,至于里面什么样,她也记不清了。
殿试的前一日,杨思焕雇了一辆马车,当夜就出发在宫外不远处等着,在车里睡了一觉。
丑时三刻,不少士子已经侯在宫门外,虽是暮春,早上还是有些凉,杨思焕穿了件长衫,外面披了件披风。
不到卯时门就开了,士子们依次排好队,由专人搜检一番才放行,快到杨思焕时,她自觉地脱下披风。那日司仪交待过,面圣要穿得正式,况且披风容易藏夹带,也是不允许带的。
经过检查之后,鸿胪寺的人过来将她们领走。
朱红的宫墙像盘龙向前延绵,氤氲的晨雾中,一眼望不到头。
殿试考时务策,策问由内阁大臣们拟好题目,交给皇帝钦定,一般涉及吏治政风、民生仓储等,二三百字。饶是如此,策问几乎无关国是,考察的都是士子治国理政的能力,不会涉及重大决策。
士子收到策问之后写对策,格式固定,不许涂改,且不得少于一千字。杨思焕这些天看了不少状元的对策,很少有状元写的对策少于两千字的,总得来说,尽量写多一点。
杨思焕走在路上,双手不停地抓握,现在她的双手冰凉,甚至有些僵,怕只怕到时候连笔都拿不稳。
鸿胪寺的人将士子们带到太和殿,两廊已经整齐地排好了二尺高的书案,旁边铺着明黄的蒲团,杨思焕见状不由地蹙眉。
果然没猜错,要跪着答题。考试要考一天,她就得跪一整天。
士子跪好,片刻后出来一个宦官,朗声道:“皇上驾到。”
众人闻声纷纷低下头,周遭一片死寂,余光中,皇上身着明黄的衮冕朝服,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龙椅。
士子们行了三叩礼,礼部侍郎就带人过来散题。
散题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泄入殿中,也没那么冷了。
题目装在牛皮纸袋里,开口处盖了衿章,杨思焕轻呼一口气,拆开信封,当题目在她手中展开时,她怔了怔,随之皱了眉。
第40章 第四十章殿试
策问是内阁大臣出,之后交给皇帝钦选的,能进内阁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她们出题自然是讲究的。
往年的策问内容,无非是安民、兴贤、吏治,这是倒好办。
有时也会出抽象的,抽象的分为两大类,其一守成,其二开拓。
杨思焕看过无数状元对策,总结出模版,前者的对策套路,就是夸颂扬当今圣上英明的同时,顺带在原有制度上提一点小建议,要想出彩,关键就在这小建议上,既不能戳了圣上的心,又不能言之无物。
而后者的套路也差不多。总之就是,边夸边提意见,重要的是知进退,懂方寸。
但今天的题似乎和以前不一样,题目开篇就是:暴雪连天,累及南北,饿殍遍野,房屋倾颓…
开篇描述得很是惨烈,简单来说,就是连日大雪,压倒房屋、冻死百姓,其中还有不少是被饿死的。
最后连发三问,首先问如何赈灾,又问如何治理,最后一问很奇怪,问的是:谁应该为此事负责?
整题以雪灾为载体,看起来考治灾,但再看最后那句:卿以为,孰当担此责?
这种问法杨思焕倒是头一回见,她将题目反反复复读过一遍,先不急着打草稿,而是揣测皇上的意图,以及那位出题的内阁大臣的意图。
当朝内阁六大辅臣,她虽然不知道是哪六位,但按理来说,能入内阁的,至少是四十多岁,甚至七八十也有可能,她们那些老家伙浸淫宦海多年,心思太难猜了。
她就从皇帝那边考虑。皇帝当然希望安定民心,灾难来临之际,很多百姓会把原因归结于神明,君权神授,据说十几年前关中旱灾,一个多月不下雨,饿死了不少人,先皇便带着太女在应天开坛祈雨,又斋戒了两日。
当然,她才不会傻到说皇上有错,千错万错只能是下面人的错。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她作为新科贡士,什么作为都没有,难道她要长篇大论来批判六部?想想就觉得文风很怪。
皇上问谁该当此责,她答题应该把自己放在臣子的位置上,这样一来,这哪里是问责?分明是换着花样问怎么完善制度,因为只有完善了制度,各部才能更好地运作。
想到这里,她猛然惊醒,差点会错意了。
于是,她提笔开始写大纲,首先是赈灾,雪灾赈灾无非是着户部放粮施粥,江南是天下粮仓,一般不会挨饿,因此这部分得先考虑北方,尤其是本朝建国不到百年,北方尚未完全平定,稳住民心是很重要的。
但从南方运粮到北方不大现实,粮食运过去,百姓早就饿死了。各地都有粮仓,每年粮仓都要换一遍,因此监察制度需要严格执行。
第二部分是关于治理,杨思焕思量片刻,觉得这里应该分为两点,首先是灾情的控制,其次是灾后重建。
有句老话说趁火打劫,灾难来临时,可能会有人从中捞利,本朝建国伊始曾有一次大范围雪灾,那时候出来一群雪盗,趁灾行凶。
并且连日暴雪,猛兽出没伤人,因此灾难来临时,治安防范措施要进一步加强。
除此之外,官商勾结哄抬物价也是个问题。尤其北方门阀世族,历经三朝不衰,势力盘根错节,但她不能提太多,这个问题圣上都不曾解决,她又能说什么?
至于灾后重建,她再一次想到瘟疫,大面积人。畜伤亡留下的尸体不妥善处理,很容易爆发疫情,这一点,她在乡试时也提过。
不过,她后来又发现,乡试时她答得并不全,只说了集体焚烧、深埋撒石灰,后来想想应该再加一点:埋的地点要远离水源。
而且关于灾后重建,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流民问题。本朝出行要交路引,但一旦有了灾,这一制度可能就无法实施,灾民四处流窜,会比较乱。这一点,她认为需要考虑一下。
毕竟人口是和田地分配以及生产制度挂钩。
要点都列好了,她就开始蘸墨写草稿:臣对臣闻
天下安定民心所向,陛下诚有尧舜之风。
开篇将皇上与尧舜相媲美,写到这里,她抬眼瞥过一眼远处大理石上明黄的倒影,此时皇上依然端坐在龙椅上,但她不敢抬头看,司仪交待,不可直视圣颜。
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将治灾的手段写好,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光禄寺大张旗鼓带人过来,命内侍给每个士子发了两个馒头,外加一蝶咸菜。
此时皇上已经离开了,龙椅空空,杨思焕搁下笔,低头轻捶小腿,方才一心作文没发觉,跪了半日,半边身子都麻了。
士子们吃完之后继续答题,没过多久听到一声传报:“太女殿下来此巡察,宝驾将至。”
众士子闻言都起身,不久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一个身着明黄袍服的年轻女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众人再次跪下见礼。
太女缓步从大殿中央走过,在内侍的簇拥下,走到上首的侧座上坐定,抬手道:“众卿不必拘礼,孤只是替母皇例行巡视,都平身答题。”
据说当朝太女是圣上第七女,外貌出众,方才她大驾初至,杨思焕一时没来得及避开,看到了对方一面。那长相与寻常女子相较,眉宇之间倒多了几分英气。
太女在上首坐了一会儿,礼部尚书垂首陪着说了几句话,她便下来开始巡视,走到张珏身边稍作停留,很快又继续往前走,到了杨思焕身边时,外面有内侍赶来,低声在她身侧低语几句。
声音太小,杨思焕离得近也没听清,只是隐约听到什么“皇子”,太女听罢不作声,目光从杨思焕脸上掠过,嘴角微微上扬,背手继续巡察。她转了两圈就走了,留下礼部的继续监考。
杨思焕写草稿,天色已经不早了,她得抓紧时间将草稿往答卷上誊录,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在写结尾了,知道自己写字慢,她连头都没怎么抬。
时光飞逝,眨眼的功夫黄昏已至,内侍过来点了蜡烛,还怕不够亮,就将隔帘拉开,她觉得晃眼,将背挺得更直了些,夕阳掠过廊檐,从屋角泄到她身上。衬得她越发清瘦素净。
“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瑾对”写完这最后的结尾,杨思焕才松了一口气。
夕阳的余晖已经收敛了许多,大理石地板上只有一条细窄的光带。残阳似血,晕染在天地之间。目光所及之处,皆泛着红红的光晕。
她扭头望向远处的屋脊,期间无意间发觉,好像有人正盯着她看。
她缓缓转过头,看到偏殿的屏风后有一道修长的影子一闪而过,她揉了揉眉心,大概是眼花了吧。
天将黑时,礼部把卷子收上去,不久之后,卷子将会被送到皇上手里。
皇帝是殿试的主考官,命题与阅卷名义上都由她完成。但实际上皇帝政务繁忙,不大可能亲自阅卷,还是会叫专门的官员评阅,这些官员便是读卷大臣。
次日下朝之后,读卷官集中在太和殿,开始阅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