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2016

作品:《下游

    许冉一直一直记得那个下午。


    她从城北坐公车回家,揣了家里的扳手,先步行去了旅行社,退掉了去北京的机票和酒店。


    从旅行社刚出来,桐城突然开始下冰雹。


    小拳头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砸得人到处乱窜,但她一点痛感都没有。


    步行一个小时,去了谢存山修车的车行。


    ——欧阳刚吃了饭,在柜台前剔着牙。根本没把这个瘦瘦小小的来对质的女孩放在眼里。


    “诶。你谁啊?谢存山?你还好意思来问。他手脚不干净,偷了进口零件,我们没报警抓他,算客气了。”


    老陈也在,站在远一些的车库那儿看她。他手里拿着水管,正在洗车。


    许冉冲过去揪住老陈的的橡胶袖套,说,“你是老陈,谢存山是你带的。你为什么不替他说话。他没请过一天假,每天六点就出门来这儿,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吗?他怎么可能偷东西!”


    老陈手忙脚乱甚至忘了关水管,水溅了她一身,她的棉袄湿透了,水从脖子往里头流,好冷好冷。


    谢存山的手每天都要浸泡在这样的冷水里,还有各种化学制剂,机油,玻璃水,防冻液。


    老陈说戴手套干不出好活儿,他就学着也不带,手上全都是皴裂的小口子。他还说没事,男人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


    “东西是他包里翻出来的。没人赖他。你来闹又有什么用。”


    欧阳看她纠缠,走过来,忽然扬手,猝不及防地给了她一巴掌。


    许冉没来得及躲,结结实实被扇蒙了。


    是个进车的下坡,她下意识往后退几步,地上太湿,站不稳,滑了一跤,腰和屁股都痛得麻木了,半天爬不起来。


    有客人要进店,车辆在她背后使劲儿鸣笛。


    “要不是看你是女的,早就把你打残了。信不信?”欧阳居高临下,推搡她的头,恨她耽误了店里的生意。


    “你们都在说谎!”


    许冉肿着半边脸,爬起来,弓着身子,在路人好奇的眼光里愤怒地把扳手向车库大门的方向掷出去。


    扳手撞翻了老陈的工具箱。老陈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蹲下身收拾。


    ——在老陈躲闪的眼神里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在路西法许冉见过太多太多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了,人吃人,骨头也不吐,一把火烧干净。


    比起来,这些真的不算什么。


    可那些经年以来熟练用来自保的冷静,漠然,小机灵,突然全都失效。


    许冉仿佛平生第一次受委屈,第一次遇到坏人,跪在地上突然就嚎啕大哭。


    不是因为疼。而是突然想起谢存山跟她说,‘老陈人很好的,愿意教我,我跟着他能学东西。’


    谢存山,你真的是个蠢蛋。许冉把手上的灰和眼泪全部抹在裤腿上,悲伤地想。


    -


    老邹第一次见许冉是在城南墓园,第一次见谢存山则是在莲花西路派出所。


    当时他出任务刚回。有个入职不久的小民警说有人斗殴,要联系家里人,问了半天,他硬说没有。


    小民警也没辙,只能问老邹,这种‘社会青年’怎么处理。


    老邹走进调解室,见谢存山安安静静地坐在调解室,头被打破了。血糊了眼眶。


    听说被他打的那几个更惨,直接拉医院去了。为首的那个听说肋骨被打断了,要手术。


    对方家属已经到了,卷卷头的盛气凌人的中年女人,拍着桌子。说要提告。


    外头有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儿怀里揣着一沓钱,气喘吁吁地跑来接待大厅说要找谢存山。


    老邹觉得女孩儿面熟,转身又进了调解室,问,“外面女孩儿是你家属?”


    谢存山愣了愣,说,“不是...你叫她先回去。”


    “你家大人呢?”老邹问他。


    “我成年了。”谢存山说,“要告就告。”


    老邹拿了他身份证一看,刚满二十。


    他复又端详他,突然问,“你是谢兰的儿子?”


    谢存山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也抬起头打量他,问,“你认得我妈?”


    ——欧阳是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被打的。


    他与几个狐朋狗友在外喝酒,司机开车送他回家。


    他在小区门口下了车,踉跄着掏手机,想联系刚刚在酒吧加上的美女。


    等待他的是自黑暗中来的一记重拳。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被人单手按住了,人往后折成了九十度。腰肯定断了。他绝望地想。


    挣扎着抬眼——年轻而锋利的脸,被愤怒烧得发亮的黑色的瞳孔,像是恶魔的眼睛。


    欧阳几乎怔住了,都忘了抱头保护自己,甚至连喊痛都忘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下一秒他已经匍匐在地上,下颌疼得麻木了,鼻梁在不断地流血。


    而打他的人就静静站在他旁边,双手插兜,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并不急着离开。


    欧阳的司机见状,叫来了提着铁棍的五六个小弟。群殴。谢存山以一抵五,伤得不轻。医院要他再留一下,他拒绝了,跟着小民警回了派出所。


    ——那天在派出所,谢存山见到了久未谋面的父亲。


    父亲替他了了纠纷,付清了双方的医药费。


    那天晚上,谢存山回到医院留观。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而父亲居高临下,说,‘这个世界的规则有很多,形体上的暴力是最浅薄无用的。穷途末路的人才愤怒。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一切都是空谈。这个道理,你现在懂,倒也不晚。’


    谢存山没说话,闭着眼睛假寐,突然想起许冉坐在灯下安静的侧脸,想起她很虔诚地在崭新本子的扉页摘抄下的句子。


    ‘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


    -


    谢存山只在医院留观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趁着护士不注意,自己拔了针头走了。


    一边脸还肿着,眼眶凝结着血痂。回家前他先找理发店洗了个头,又把那件带血的夹克扔了。


    头还有点疼,折腾一夜没睡,他却不想回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t恤上还有干了的血渍,路过年轻的母亲瞥他两眼,把孩子拉远一点。


    他在街上游荡到了中午,就近去了唐小勇店里。亮子和阿宇正好也在,看到他这副模样,吓得要死。


    唐小勇煮了两个鸡蛋,给他敷脸消肿。


    三个人在他旁边围着你一眼我一语。


    谢存山头疼,把四张坐凳一拼,倒头就又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已是五点多了,他身上披着唐小勇的夹克。


    这一觉睡得深沉,醒了有种久违的神清气爽。


    唐小勇在后厨窸窸窣窣地忙活,他躺着没动,脸上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却觉得很安静。


    外头暮色四合,四四方方银蓝色的天,不一会儿街灯全都亮了。


    就像很小的时候,住在登高巷的暑假,他坐在堂屋里掰豌豆,等着路灯亮起,竖着耳朵听巷子里母亲的脚步声...那种静谧之中酝酿着的巨大幸福…


    唐小勇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见他醒了说,“可算醒了。许冉到处找你。快回去吧。”


    谢存山说,“哥,这件衣服借我披一下。”


    唐小勇又扔给他一条毛巾,说,“把脸去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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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擦。别把人姑娘吓坏了。”


    他洗了脸刚准备走,店门口急匆匆来了辆老款桑塔纳,老邹从车上跳下来。


    “你这小子。医院没说让你走啊。害我一顿找。”老邹拉过一把木凳子,反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怎么。真不认得我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撒了泡尿在我身上。”


    老邹与谢兰是登高巷的发小。两人上了同一所大学,毕业后一个去了法院,一个去了公安。后来谢兰结婚生子,老邹不久便远调外地。


    ——再后来便是阴阳两隔。


    其实谢存山将老邹认出来了。因为觉得丢人,所以不想认。


    他记得这个穿警服的叔叔,寒暑假的时候外婆偶尔不得空,他会带他去自己家里吃饭,给他说抓坏人的故事。


    “身手不错。”老邹按一按他肩胛骨,谢存山疼得龇牙咧嘴的,“你爸说你没读书了?”


    “不想读了,没意思。”谢存山说。


    “干什么有意思?”老邹问他。


    谢存山答不上来。


    “打了架叫你爸来擦屁股。有意思?”老邹笑呵呵地说着扎心窝子的话。


    谢存山心里的火蹭蹭往外冒。站起来一瘸一拐就要走。


    老邹也不恼,冲着他背影喊,“要不你考警校呗。这点本事别浪费了。”


    说罢,又对着旁边擦桌的唐小勇一笑,自说自话,“你看看,挨了打,走得还飞快,年轻就是身体好啊。要不是看他妈的面子,懒得管他,再多挨些打就老实了。”


    -


    谢存山在晚饭时间到家。


    许冉从厨房探头出来,神色如常,说,“你去洗一洗。马上开饭了。”


    三菜一汤,两人面对面坐着,沉默地咀嚼食物。外头不知哪家在看电视,传来新闻联播结束后的音乐。


    许冉说,下周又要开始下雨了。周末有空,咱们把冬被抱下去晒晒。


    又说,不过咱们得早点,不然好位置都被抢光啦!


    她语气轻快得好虚假。


    谢存山嗯了一声,埋头喝汤。抬起头问,“脸上还疼不疼。”


    许冉的腮上还红红的,有些肿。


    她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说,没感觉了。再涂涂药,明天肯定就好了。


    一整晚他们对昨天的事儿绝口不提,洗澡,洗衣,晾衣,关灯,上床睡觉。两人背朝两侧,呼吸交叠,各怀心事。


    楼下的静街不时有车驶过,折射后的光线将许冉的影子映在墙上,拉长,变形。


    谢存山在沉浮的黑暗中,瞪着眼看她的影子。出现,再消失。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这一年,谢存山才二十岁,多数时候靠一些盲目的乐观和自信生活。


    但这一夜,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许冉脸上红色的指痕,一个沉重的巴掌,伤害了他的爱人,也拍碎了他那些愚蠢的乐观和自尊。


    他的骄傲和笃定像劣质墙漆一般开始剥落,露出生活可怖的坚硬的质地。


    撞上去,头破血流。


    谢存山转过身体,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许冉的肩膀,轻轻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办法带你去北京,没有办法给你像样的生活,没有办法像个合格的爱人一样保护你。


    许冉转过身来,伸出细细的手臂也一样紧紧地搂住他,说,“都是我不好。都是因为我。”


    谢存山很重地摇摇头。


    他们都流泪了。又在泪眼里看彼此的泪眼。


    眼泪流到各自脸颊裸露的伤口上,又痛又痒。


    谢存山说,‘许冉,我想回去读书,我想考警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