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骨之歌

作品:《她还在歌唱

    (一)


    萨尔玛调整着手中的弓弦,眯眼望向幽暗的森林,弓身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嗡鸣,像是与某种不可见的威胁共振。


    另一边的索尼娅蹲在潮湿的苔藓上,正用指尖轻触泥土。


    “在听什么?”萨尔玛的声音比平时放轻了些,她早已习惯自家妹妹这种突然的静止。


    “南边……”索尼娅抬头,她的瞳孔映着树影,随着风声忽明忽暗,“桦树说,野猪今天不在西边。”


    “又在说疯话。”萨尔玛轻笑一声,解下绑在桦树上的麻绳——上面系着七枚护符,这是她自制的风向标。


    但此刻,所有护符都诡异地指向南方。


    森林深处,遍地藤蔓宛若蜿蜒的蛇。


    索尼娅的脚踝突然被缠住,她低头,发现藤蔓上刻着细小的符文。


    “姐姐,你看——”她轻呼出声。


    “别管那些!”挥刀斩断藤蔓,萨尔玛冷声道,“我们只要野猪的头,拿了赏金就走。”


    握紧手中的骨笛,索尼娅紧步跟上。


    完成这次狩猎能得到王室的大笔赏金,她们就能买地自立,彻底离开那个小镇。


    萨尔玛不理解妹妹为何执着于这些风声和树语,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二十枚金币,在心里重复着告示上的数字,萨尔玛握紧弓箭。


    她想象着自己站在新开垦的田垄上,再也不必忍受镇子里那些黏腻的视线,还有索尼娅——她瞥了眼妹妹,至少在那里,她可以尽情和那些“看不见的朋友“说话,而不用被扔石头。


    (二)


    野猪巢在一个巨大的洞穴里,走入洞口,她们看见洞壁内嵌着的各种骸骨。


    每具骸骨的手腕上都系着褪色的布条——红的、蓝的、绿的……这些色彩在经年累月的潮湿中腐败成黯淡的印记,却依然固执地缠绕在森白的骨节上。


    野猪的体型超乎想象,当它完全现身时,萨尓玛看见它肩上嵌着半块锈蚀的王冠,金属边缘和增生的肉长在一起。


    她拉开弓弦,第一支箭破空而去,却在接触鬃毛的瞬间,像射中了铁甲般被弹开。


    野猪转身,它的獠牙闪着寒光。


    一边的索尼娅突然吹响骨笛。


    绵长的笛声响起,野猪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它的眼睛浑浊如腐水,却倒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许多年前,也有人对它这样吹笛。


    萨尔玛没有浪费这个机会,再次拉弓。


    第二支箭精准贯穿野猪的喉咙,暗红的血喷溅在洞壁的骸骨上,那些枯骨突然集体震颤起来。


    野猪倒下前,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声音,不是野兽的嘶吼,而是人声。


    “你的笛声……像她……第一个……也在唱……”


    萨尔玛蹙起眉头,手上的动作不带犹豫,她持起利刀,快速砍下野猪头颅。


    “现在回城领赏,我们能买块地了。”她对一旁的妹妹笑道。


    索尼娅没有应声,她跪在洞内的某个骸骨前,像先前抚过土壤般,用手轻触着。


    突然,骸骨缝隙渗出幽蓝的光。


    一具小小的手骨抬起,唱起古怪的歌谣:


    “国王的冠冕是猪的獠牙,他们把血液酿成美酒……”


    “邪门。”萨尔玛一把拉起索尼娅的身体,将她带至洞口,边走边喃喃道。


    索尼娅呆滞地看着眼前的骨骸,突然流出泪来,她伸出手,任由那截手骨爬上她的掌心。


    “我听见了。”她低声道。


    “什么?”警惕地审视着周围环境,萨尔玛没有在意妹妹的话。


    “有人在说话,”索尼娅的眼泪落在地上,“不止在这个洞穴……”


    女孩怔怔地望向洞内的骨骸,像是要望穿某种久远的歌。


    (三)


    萨尔玛与索尼娅在森林出口分别。


    “回去后在屋子里待好,别人问就说我出门采药,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参与了狩猎。”萨尔玛不断叮嘱着。


    “为什么不能?”索尼娅轻声问道,她的手指正抚过衣襟下凸起的骸骨轮廓。


    被提问的女人滞住了,回答在喉间来回滚了很久,终是没能说出口。


    她自然知道为什么——去年春天,铁匠的女儿只因为能预言下雨,就被绑在广场上接受审判。


    在这个地方,女人的价值就像自己箭袋里的箭,必须笔直地朝着男人画好的靶心飞,稍有偏离就会被折断。


    但萨尔玛没有开口,或许是索尼娅的神色太过认真,或许是自己内心深处那说不出口的疑惑。


    她最终只是温柔扯紧妹妹的斗篷系带,把那个藏着骸骨的衣襟裹得更严实些:“太阳落山前记得回家。”说完便骑上马背,匆匆赶往王城的方向。


    萨尔玛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时,索尼娅摸了摸锁骨的位置——那里有一道陈年的烫伤疤痕,是六岁时被牧师用“驱魔”的烙铁留下的。


    衣襟里的骸骨突然发热,烫得她一个激灵。


    途径教堂时,怀里的骸骨再次开始发生异变,那首在洞穴里听过的歌谣从她衣领缝隙钻出:


    “国王的酒杯盛着我们的骨髓——”


    歌声像打破水面的石子,路边正在收摊的女人们同时停下手里的活计。


    牧师从教堂里冲出,指着她尖叫:“恶毒的调子!她是偷学巫术的巫婆!”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索尼娅不禁握紧袖间的骨笛,她能感觉到地下三尺处,睡鼠的洞穴里正在集结的树根网络,能听见头顶树梢,鸟儿蓄势待发的振翅声。


    只需一个音符,这些自然盟友就会——


    衣襟里的骸骨再次剧烈抖动,恍惚间,她想起那片森林里,藤蔓上印着的短短密语,听见风中传来的密语:“勿信他们的神,勿惧他们的火,勿忘你们的歌。”


    将袖间的骨笛拿出,索尼娅正要吹奏,却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


    “以王室的名义!”


    身着骑装的女人踏着马靴走来,胸前的狼头徽章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根据《王室狩猎法》第七条,”女人的马鞭点在牧师肩头,“所有涉及神秘巫术的事件,必须交由皇家法庭审判。”


    说罢,她看了眼手握骨笛的女人。


    默默将笛子收回袖中,索尼娅乖乖向前伸出双手,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她看见骑装女人面上憋不住的笑意。


    一旁的牧师见状仍不肯罢休:“骑士大人,她的身上藏着巫术之物,不能就这么简单——”


    “我自有定夺,”快速瞥了眼四周围观的人,她突然加重语气,“还是说,你们质疑王室的判断。”


    人群倏地噤声。


    就这样,索尼娅在众目睽睽下被“押”上前往王城的马车。


    (四)


    车内,二人相对而坐。


    “我们要去王宫吗?”索尼娅问。


    “当然,”女人扬起眉头,爽快答道,“不过不能走正门。”


    索尼娅的瞳孔微微扩大,衣襟里的骸骨突然变得温暖。


    “原来如此,”她伸手触碰对方胸口的银质徽章,指腹感受到金属上细微的刮痕,“你不是真的王室巡查者。”


    “是,我叫赖利,”指着胸口的徽章,赖利笑道,“这些装饰是假的,不过足以‘乱真’了。”


    索尼娅跟着笑了。


    “你比看上去聪明得多,”赖利突然倾身向前,鼻尖几乎碰到索尼娅的额头,“就这么毫不设防地跟我走?”


    “我要去王城找姐姐,跟着你也算顺路,况且,你不会害我。”


    “谁说的?”赖利瞪大眼,突然压起嗓子说,“万一我才是女巫呢?”


    “你不是,我也不是,”索尼娅认真地看向她,“我们既不是圣女,也不是恶魔,不是吗?”


    对面的女人没有应声,二人对视良久,赖利禁不住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


    收回目光,她掀开车帘,任由阳光照入。


    “我是雷娜公主的朋友,想见你的人是她。”


    “想见我?”


    马车刚刚碾过某种特殊的地砖,钻入车内的风告诉她,这里已是王宫西侧的秘密通道。


    “嗯,”按紧腰间的佩剑,赖利轻声笑着,话语却透着郑重,“和我走吧,能让骸骨歌唱的女孩,这里一定有你要的答案。”


    王宫内正在举办庆功宴。


    宴会结束后,国王赐给萨尔玛一袋金币。


    女人摩挲着手中的金币,发现金币背面刻着微缩的野猪头像。


    “这是什么?”她叫住席间的一位贵族。


    “这是……王室徽记啊,”贵族醉醺醺地笑道,“一直就这样。”


    不动声色地将其收好,萨尔玛佯装不胜酒力,独自前往殿外醒酒。


    她听见夜风送来模糊的呼唤。


    “萨尔玛……萨尔玛……”


    呼唤声越来越清晰,这次她终于听清了——那是母亲教她们姐妹唱的摇篮曲,但歌词变成了“小心戴王冠的猪“。


    (五)


    密道的石壁渗着冰冷的水珠,索尼娅的指尖抚过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


    随着最后一道转弯,烛光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她终于看清在尽头等待的人。


    “这就是雷娜。”赖利介绍道。


    那是个包裹在暗色斗篷下的女人,认清来人后,她快速摘下帽檐。


    “欢迎你的到来。”雷娜朝她行了一礼。


    “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如,先看看两边的墙。”


    烛光忽然大盛,照亮了整个密室。


    索尼娅倒吸一口冷气——这不是普通的石墙,四壁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高处。


    “初代国王曾与恶魔交易,”雷娜抚过那些名字,“每吃一个女人,王权就多一年寿命。”


    骨骸突然在衣襟中发烫,索尼娅想起洞穴里那些系着彩带的骸骨,想起野猪浑浊眼珠里映出的吹笛少女,露出了然的神情。


    “所以森林里的野猪……”


    “是初代国王的化身,”雷娜接话,烛光在她眼中微微闪烁,“交易将他永远禁锢在野兽的躯壳里,但他不甘心,想通过现任国王——他的亲儿子——来打破诅咒。”


    “于是国王先一步动手,故意放出悬赏,借我和姐姐之手除掉了这个隐患。”索尼娅恍然大悟。


    公主点了点头。


    索尼娅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心的骨笛:“野猪死前说……我的笛声像第一个祭品……”


    雷娜的身体猛地一颤,赖利立即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


    索尼娅这才发现,公主的掌心布满指甲印,有些还在渗血。


    “因为第一个祭品就是我的外祖,”雷娜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她也会用笛声与自然对话。”


    “可野猪已经死了,契约不应该失效吗?”索尼娅忽觉不对劲,皱眉问道。


    雷娜摇摇头,她伸出手,轻触墙上暗红的文字。


    回答她的是另一道声音——


    “野猪死了,但啃食我们的规则还在。”


    听见熟悉的声音,索尼娅猛得回头,露出惊喜的神情。


    “姐姐!”


    出现在此处的正是本该在庆功宴上的萨尔玛。


    她的斗篷上沾满露珠,发间还夹着几片树叶。


    “风给我传递了消息,指引我来到这里。”她抛出手心的金币。


    金币落在地上,露出印刻着野猪的那一面。


    萨尔玛望向雷娜,笑道:“真可笑,货币体系竟也建立在这种方式上。”


    瞥了眼地上的金币,雷娜的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货币、法律、制度……这个王国的一切契约,都是用我们的血肉书写,王朝延续了多少年,他们就啃食了我们多少年。”


    走至索尼娅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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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尔玛牵起了她的手,她的掌心滚烫。


    “我曾以为,只要顺应规则便能换取自由。”


    索尼娅紧紧回握姐姐的手,于是她接着说道。


    “可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规则本身就是敌人!”


    密室里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索尼娅低头,发现地面不知何时爬满了嫩绿的藤蔓,它们缠绕着每个人的脚踝,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


    “所以,你们知道我要做什么了,”雷娜再次开口,“野猪死了还不够,我要摧毁孕育野猪的这片土壤。”


    “你要公开那份契约?”索尼娅问。


    雷娜点头,展开随身携带的图纸,上面画着的正是王城的地图。


    “契约在王室密室。”


    萨尔玛苦笑道:“就算拿到那张破纸,谁会信我们?”


    一直不作声的赖利轻笑了一声。


    她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轻点地图上的纺织工坊。


    “去年冬天,纺织工集体称病三天,国王的诞辰庆典差点延期——因为没有足够长的红毯铺就通往王座的路。”


    雷娜的双眸在暗室中熠熠生辉,她笑着看向自己的战友。


    “我不是要他们相信,而是要他们不得不信。”


    (六)


    密室的门在她们身后无声关闭,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羊皮纸和铁锈的气味。


    古老的契约被装裱在画框中,像一件值得炫耀的艺术品,框内的羊皮纸已经泛黄,但上面的血字依然鲜红刺目——


    “续王朝百年荣光。”


    雷娜的手指悬在半空,竟在微微发抖,索尼娅注意到那些血字并非均匀的红色——有些偏褐,有些发黑,最新的一行却鲜艳得像是昨天才写就。


    “这是……”萨尔玛凑近细看,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每一行用的都是不同人的血!”


    雷娜径直伸手,取出这份契约。


    “每任国王继位时都要重签这份契约——用他母亲或姐妹的血。”


    她的声音重归平静。


    “原路返回吗?”索尼娅偏了偏脑袋,“东侧走廊来了六个守卫,我可以让风……”


    “我也可以,”萨尔玛摩挲着箭袋,“足够绊住他们十分钟。”


    雷娜忽然笑了。


    将契约塞进胸甲,她说:“这次,我们走正门。”


    从索尼娅手中接过那截会唱歌的骸骨,她将其轻轻按在密室的石墙上。


    骸骨接触墙面的瞬间,整个王宫的地基都开始震颤,那首在洞穴里听过的歌谣再次响起,但这次的旋律更加激昂。


    随歌声一同出现的,是石缝中渗出点点微光,历代女性的亡魂从中攀爬而出。


    歌声引来了殿外的守卫,雷娜并不惊慌,转而看向姐妹二人。


    “离去的她们会通过自然传递愿望,拥有自然之力的你们也能与千千万万个‘她’对话。”


    “现在,唱给她们听吧——属于我们的骨之歌。”


    不是哀歌,是新的战歌。


    无需任何提示,萨尔玛哼起记忆深处的旋律,索尼娅拿出袖间的骨笛,与歌声遥相呼应。


    伴着藤蔓穿透墙壁的轰鸣。


    守卫破门而入时,恰好看见雷娜被数十个幽灵环绕的景象。


    为首的守卫长举起弩箭,却发现自己脚下的大理石地砖正在裂开——嫩绿的藤蔓如毒蛇般缠上他的小腿。


    “她们从未离开,女人的愤怒早就渗入这片土地的每一块砖石。”


    藤蔓在她们视线里疯长,缠住守卫的喉咙,开出血红的花,每朵花蕊中都有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骷髅脸。


    萨尔玛突然开始哼唱一首古老的摇篮曲,那是过去的摇篮曲,但歌词被她修改——


    “睡吧睡吧,刽子手的孩子,


    等我们折断所有锁链——”


    索尼娅的骨笛加入旋律时,整个王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赖利突然一剑劈向侍卫长的弩箭。


    “告诉你们的国王——”她的剑刃映着幽绿的光芒,“纺织女工集体请假了。”


    (七)


    雷娜踏上王城的广场,她高举的契约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契约边缘冒起青烟——那些用王室女性鲜血写就的文字,正在阳光下燃烧。


    索尼娅的骨笛吹出第一个音时,土地深处钻出嫩绿的新芽。


    “听啊——”萨尔玛突然指向天空。


    无数藤蔓从她们脚下暴涨,却不是攻击民众,而是托起一个个身影。


    织女们站在藤蔓编织的高台上,染坊女工们踩着蜿蜒而上的根系,连躲在人群最后的老妇也被藤椅温柔举起。


    骸骨的歌声从地底传来,与活人的声音在空中交汇,响彻广场。


    “将王座碾作春日的沙,用獠牙谱写新的律法,每个女儿都记得——”


    记得我们血液里奔涌的,是洪水,是雷霆万钧。


    歌声所到之处,她们纷纷拾起手边的刀斧。


    纺锤化作利剑,染缸变成战鼓,连卖菜妇人的铜秤都成了武器。


    萨尔玛将野猪头砸向国王雕像,被蛀空的头颅裂开,露出里面的蛆虫。


    国王暴怒地冲出城堡时,他的皮肤迅速皲裂,变成野猪的鬃毛。


    萨尔玛将弓弦拉到最满,却突然调转箭头,一箭射穿雷娜扔向天空的契约。


    烈焰吞没羊皮纸时,国王在惨叫声中化为灰烬。


    站在广场中央的赖利看见被烧成灰的规则,恍惚间想起那辆马车上,索尼娅未尽的话意——


    不是圣女,也不是恶魔。


    是沙砾,是洪流,是最为复杂的、世间独一的存在。


    她轻声自语,忽而笑了。


    现在,她们要亲手创造各自的独一无二了。


    笛声携着歌谣传遍整片土地,在那遥远的森林深处,遍地骸骨开出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