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望乡台拔楼点将2

作品:《谁家好仙跑去地府打工

    望乡台下,一片汪洋,顺流而去的方向正是忘川河,只是这里的河面上放的是灯,那方河面内映的是鬼影。


    水灯一物,生灵都见过,那是人间亲友为亡魂点的引路灯。


    灯来了冥界,只能走水路,为方便区别与人间的叫法,便取名叫了水灯。灯过高台,这一路相送也就结束了,而灯流过来时,会在灯心中带来人间景象,让逝者再最后瞧上一眼人间。


    河面星光点点,水灯样式各异,荡漾游动之势却一模一样,仿若在排队而行,整体观之,就像那上元灯节放的水上花灯。加之黑夜不尽,上空明灯漂浮,一上一下,让河面浮景更加生动了两分。


    然此番美景,却没能入了第五茗的心头。


    她失落道:“姿色平平,景色也就这样吧,还没庙会时,天界的盛景好看。”


    酆小洪一愣,道:“上君可能不知,来此的人魂,渡劫的仙君,均不是因这里的景色留恋。”


    回想起在廊梯上的见闻,小鬼一上高台就哭泣,又想起登上望乡台时,两根高柱的刻言,第五茗悟了,道:“原来是情之所起。”


    酆小洪道:“嗯,未了之情,未散之意,未尽之缘,浮世三千,一生之事都困在其中,美则美矣,却再也不能拥有,故而意不尽,情难清,缘非圆,小鬼们流连忘返。”


    沉吟片刻,第五茗泼冷水道:“唉…该说不说,困住他们的不是浮世三千,是司命府的那一份簿子,他们留恋的也不是此间未触之景,而是司命笔下拟了结局的故事罢了。”


    指向水灯,她道:“仙君当过一日司命,不会连这也相信吧?”


    未着司命玉袍,大红喜服却为第五茗添了六分昔日司命风范——看淡苍生,看淡众生,看淡此生。


    司命府的司命,对世人,最喜欢说这句话了,酆小洪却不太认同,反问道:“上君当真是这样想的?”


    第五茗揣手入大袖中,不知道又做着什么小动作,她眺望水中游过来的两盏白烛水灯,道:“当然,那都是些无聊的故事而已,之所以故事内的人还在执着,那是定命格本子之初,司命便给了他们这份设定。”


    酆小洪不置可否道:“是吗?”


    你来我往间,两盏水灯刚好游到了望乡台,刚好顺水打旋,水面上的其他水灯刚好被旋入了河内,只有他二人这两盏,相依立在旋涡之上,直到水面上出现了一副二人都熟悉的画面——风雨江畔,水灯才慢慢也沉入了旋涡中。


    他二人闭上了嘴,细细看着旋涡之景。


    江畔边有一人,佝偻身子,容颜枯槁,拄木棍,缓慢行走。


    他嘴里碎念人名,手中隔一段时间,就撕下一张写满密密麻麻小字、字上均有划痕的册页,把其扔进江中。


    纸落,水浸,字散。


    他会心一笑,神鬼见喜。


    一盏引魂灯浮出江面,顺水而行。


    他又开始重复先前的动作…


    此人第五茗和酆小洪熟悉,其他正在镜台里望凡间景像的小鬼也熟悉,他正是风雨江使郤人杰。


    然而,风雨江内,那突然出现,没人在意的千万盏引魂灯,若是他们仔细留意,会发现比起郤人杰,这灯会更为眼熟,因为它们和刚才被旋涡卷入的水灯,简直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水灯映现风雨江和郤人杰,这怪异的一幕,除了是第五茗和酆小洪所见的人间最后一景,其他许多小鬼,在自己的镜台内看见的也是此番景象。


    第五茗错愕,道:“我居然看见了他?”


    她再一次不确定道:“我与他无甚交际,心中也无所念,无所思,怎么会看见他…”


    心头一紧,自我怀疑,她小声嘀咕道:“非我亲友,入我心,我又操空心了?唉…都怪在石料场,白替他担心了一场。”


    怕第五茗想太多,酆小洪在一旁好心提醒道:“上君,水灯。”


    恍然大悟,第五茗注意到了风雨江中的引魂灯,也想明白了,郤人杰既然能立铭牌碑,当然也能为她在人间点亮引魂灯,自然…水中灯因他而来,魂见景难免里面会有他的身影。


    第五茗挥袖,想换一幕,水面上却还是刚才那副景象,纹丝不动。


    她不禁疑惑道:“怎么换不掉…”


    又在面前挥了挥,旋涡水波紊乱,但画面依旧不改,她恼怒地抓了两把,可水波并没有因她的举动,而停止流转。


    她心中咒骂:什么鬼!我心还不由我了?欺人太甚!


    捏拳,捶在栏上,她力气不小,想要振开旋涡。


    “嗯~”!!


    一道呻吟,突然划破水面。


    酆小洪双腿紧绷,一手捂上胸口,一手挡住栏上第五茗的第二轮秀拳。


    他浑身,自下而上,瞬间烧了起来,滚烫直至。


    二人相对,错愕,疑惑,羞耻,尴尬,绯色…快速轮番出现在两人脸上。


    还是酆小洪涨红着脸,率先局促开口道:“上君,你在我的镜台内。”


    这…


    第五茗收回挥舞的手臂和手爪,抽回被握住的手,那上面还有对方手心里的燥热,她结巴道:“哦…哦…我刚…刚刚我忘了…忘了,你…”


    还好吗?


    不敢问出口,她只能哈哈哈…尬笑了几声,手慌张地揣了回去,偷摸地,左手惩处右手,右手责罚左手,没话找话道:“仙君很在乎他?”


    双手握拳,拼命冷静下来。


    她心道:别想,别想。我不瞎想,仙君你也忍住,别多想!忍一忍就过去了…忍一忍,那种事,听说来的快,去的也快,你忍忍,我不是故意的。


    而水面,早随着酆小洪哼吟的一声破碎,画面模糊不可见,流水也开始不停地翻涌。


    一阵又一阵…


    像烧开的沸水…


    咕咚咕咚…


    哗啦啦…


    停不下来。


    不知道第五茗那问题问了有多久,两人就那么僵硬地站着,谁都不敢再多动一分。


    酆小洪咬牙重重呼出一口气,无奈地手中法力轻送,让波涛汹涌的水面尽量归位。


    水中,复现郤人杰手撕册页之景,可那本厚厚的册子,居然只剩两三页了。


    看来时间过去了很久,第五茗和酆小洪好像错过了很多…


    错过了郤人杰走过风雨江这一路。


    镜台受了第五茗惊扰,酆小洪心绪难以平静,他压低头吞咽缓解,用了最笨的办法,掐上大腿的肉,抿唇隐忍,声音磁麻道:“不算在乎,只是有些事,刚好可以在望乡台上观望一番。”


    拨动上君心水…


    若是再给一次机会,第五茗一定不会这么粗心大意。


    窘迫之余,她却突然想到一事,做人时,她常和酆小洪相拥而眠,一是她习惯了锁住痴儿,让他好好睡觉,不要半夜三更跑出去,二来是因为她体寒,尤其冬日,若没有酆小洪暖铺,她估计多半会被冷死在被窝里。


    两人年岁越来越大,她本来还介意男女之防,可自打发现酆小洪从未做过纾解之事,她便当酆小洪不是正常男人。


    她脑子里,也种了一个想法:痴儿是会不举的。


    可此时看来,酆小洪的魂身明明是个正常人。


    那说明…


    酆小洪做人时,也应当是个正常人。


    第五茗心道:原来智力不影响这个。


    察觉到身旁人的躁动还有残余,她这位罪魁祸首,眼角抽搐着,悄悄挪动步子,远离了处于暴走边缘的酆小洪半臂距离,特意侧低了头,用耳后碎发一叶障目,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最后,磨蹭了许久,见相安无事,她才顺口问道:“和郤大人有关?”


    她挑起的错,酆小洪打算包容,“嗯”了一声,便静静望着水面,缓慢吐纳,由着手旁空隙越来越大。


    水中显现,一册纸张撕完,郤人杰寻上了一块半入江水中的大石。


    他扔了手中拄棍,跪拜在地,咬破手指,在额上推出了一道火纹,从随身背的包袱里拿出一只香,将指尖的血滴在了香头上,嘴中咒念,手上高举血香,瞬间青天白日,乌云骤起,云层中雷霆电火穿梭。


    此景很解‘火’。


    望乡台上,第五茗和酆小洪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水面旋涡里。


    郤人杰手中的香头,血迹消失,文香被点燃,无灰,火色明艳,又异常。


    香火竟烧出了金色!


    凡人烧金辉…


    第五茗诧异,她听过,却没见过,慢慢地,不自觉地,竟忘了先前的尴尬,姿态也自然了许多。


    凡人烧金辉这东西,只在当年围剿魔界时几位帝君用过,具体用在什么地方,即便没有大肆宣扬,大家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原是,凡人烧金辉…


    一得凡人。


    二得有活血。


    三得凡人本人,手持血香点火。


    所以,几位帝君使用的对象,除了当年被献祭的十七个孩童,还能是谁。


    不如刚入镜台那阵,此时,第五茗心中像突然涌进了什么东西,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她的喉咙里,让她好半晌,才神情落寞道:“郤大人的日子在今天?”


    有了对冲的东西,酆小洪也平复了下来,他显得格外平静,点头道:“嗯,今日。”


    然而,他握在腰间佩印上的手,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内心——他很担心郤人杰。


    不对啊!


    怎么还在这里?


    若真按照石料场所说,那郤人杰是灭身灭魂,时辰都到了,仙君还待在这里。


    他来冥界走一遭,难道不是为了郤人杰?


    见身旁人没有任何动作,第五茗眉头一锁,想着想着,摇头叹气,又开始不禁暗自为郤人杰担忧,心中还仔细琢磨着——此时此刻,是否还有郤人杰的命数解法。


    一只香燃尽,郤人杰浑身充斥金光。


    那金光,不是光,是火,是用来烧肉身的火焰。


    郤人杰双手撑地,站了起来,整理了衣襟发髻,抬步,淌水入去。


    风雨江畔,了无一人。


    死了这么多人,此刻,居然连一个鬼影子也没有…


    想起郤人杰的好,和郤人杰的苦,第五茗眼眶发酸,同病相怜,心中不忍,嘴上终是再一次替他询问道:“仙君…你当真只需在望乡台上看一看?”


    酆小洪拽住佩印的手放了下来,他刚刚为郤人杰再一次复算劫数时,才看透,第五茗神格所带来的影响原来在这里——让郤人杰烧身消怨消怒的时辰提早了半日。


    常遇春来不及了。


    就算去城隍庙逆命拔牌楼也来不及了。


    终归是天神神格之力…


    再多的干预,到底是来不及了。


    江面空空,水没郤人杰头顶,空中雷霆万钧,只要郤人杰的魂魄从水里出来,便会被击打挥散,而拥有郤人杰保命冥钱黄纸的常遇春,还没有赶到,酆小洪受困于魂身,此时又是在望乡台,他就算有其他心思,也无济于事。


    他看向身侧发问的人,眼中青面愁容,魂体羸弱不堪,却一心牵挂水中人。


    他叹息一声,违心道:“嗯,原就打算在这里送送他。”


    第五茗张大了嘴,模样哀衰,挖苦道:“我还以为仙君走这一路,是为郤大人…没曾想,是为来这里送他一程,东岳帝君可真会安排。”


    江水咕噜咕噜,像要涌出什么东西。


    心有不忍,第五茗半闭眼睛,正准备逃避郤人杰魂魄被雷霆寂灭的瞬间,耳边就冷淡传来一声,提醒道:“上君,登台以后,见水灯,不可闭眼回避。”


    一语惊醒,第五茗重抬双手,撑在双眼上,道:“什么破景!还非看不可…恼人!”


    咕噜噜…咕噜噜…


    江面滚涌奇异,‘咚’地一声,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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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出一男一女,男的身上金辉还在,没有完全被地下恶鬼怨气侵蚀,魂魄也没有离体,散披发丝,似太过疲惫,才一直垂着脑袋。


    而女的身上,则比之要精神抖擞许多,状态却看着不是很好,她一手弹指,一手推送,散出一层又一层,带着绿色光晕的法力,那法力靠近男子后,小心翼翼地围着金辉形成了一个圈。


    让火,继续在男的身上烧着,却捎不走一丝一毫。


    “太好了!”


    “太好了!”


    …


    望乡台本应没有嘈杂之声传出柱前结界,然而,镜台内近百数的小鬼不约而同,道出同一句话,声音嘹亮,破空而出,顺水而至,惹得水台上、凉亭内的小鬼们频频好奇:望乡台上究竟看见的是什么景色,能让小鬼们如此同心惊呼。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第五茗看清江水中出来的二人后,也不免心神恍惚。


    她毫无察觉,强撑眼皮的双手已经缓缓垂下,她眼睛也不再躲避,她道:“阮瓀…郤人杰…”


    回过神,她拍栏叫好道:“对啊!龟妖阮瓀在寻郤人杰,早在土地庙时,就解言告诉她在风雨江内等候,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她本就对他情深义重,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兴奋之余,第五茗蓦然想起居然又拍了一巴掌扶栏,顿时缩回了手,脑袋不敢转动,呆呆地望着水面,好一会儿,她没有听见先前的尴尬呻吟,才放下心,继续注视水中的动静,心里也止不住地为郤人杰得救感到高兴。


    第五茗高兴得太早了。


    忘记了上方乌云里,郤人杰献祭出的万钧雷霆。


    那一道雷劈下,力道不会比渡劫雷轻上多少,何况被困在其中的还是一人和一妖。


    人和魂没烧干净,又都双双完好无缺出了水面,献祭出的阵法,自然有所感应。


    天上,云海滚动,雷声阵阵,电火一闪一闪地向下搜寻,阮瓀施法念咒,拖着郤人杰躲避,一道雷火摸到了水面,风雨江水立即化作雾气,由下而上,弥漫蒸腾。


    紧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七八道下来,雷电始终没锁住要锁的人,开始威力大增,不再一道一道地降,而是数条并扫,阮瓀只是过水湖里的一只小妖,没有高人指点,也没有灵丹妙药,寻夫之时,又消耗不少法力,受了大小不一的伤,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郤郎!”


    “啊!!”


    咚!啪!!


    两道雷火,一道击中阮瓀,一道击中郤人杰,让二人重重摔在了郤人杰跪点血香的大石上。


    望乡台上,小鬼又一次,在各自镜台内,齐齐惊呼:“小心!”惹得台下幽魂和使者,一顿好奇。


    小鬼心系水中景,景中事,不少小鬼凭栏而望,忐忑不安。


    好一阵,水雾散开,他们才瞧清大石上的情况。


    龟壳作为寻人酬劳,留在了平安村土地酸楂那处,阮瓀徒有肉身,哪能抵住雷火灼烧,她浑身焦黑,发丝凌乱,早没了先前寻夫时的明艳模样。


    她忍着剧痛,‘呕’地把胸中淤血吐了出来,四肢并用,爬到了郤人杰身旁,将之抱入怀中。


    绿色的保护圈没有了,郤人杰身上的的金辉复而蔓延,许是这个过程太痛,让他在低吟中醒了过来。


    阮瓀因为不堪受雷霆一击,伤得太重,手上多番努力,也没能重新聚出一圈保护郤人杰的法力,发现怀中人有了意识,她啜泣地唤道:“郤郎…疼吗?”


    这道声音,郤人杰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久到忘记是在下雨时最后一次听的,还是过水湖泄洪时,是他最后一次记下的。


    他本想要扭转脑袋,抬眸望眼,瞧上一瞧,但轻轻挪动,蹭在阮瓀衣料上的肌肤便如树木剥皮,‘唰’地一下,掉了下来,变成细末,染在了阮瓀的衣料上。


    头顶伴随一阵惊呼,道:“郤郎,你不要动…不要动…我来。”


    眼前模糊不清,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身体还是一副人身,还有触觉,他能感觉到异样,是他的脸颊,那里不知为何突然没了痛感,很是舒适,让他拼命地想要去舒缓身体上其他地方的疼痛。


    而他头顶上方,阮瓀却急言制止,所以他也就忍着了,听话地不再有所举动。


    可他又生怕这是疼出来的幻觉,声音颤颤抖抖,不确定道:“小…小阮?是小阮吗?”


    阮瓀应道:“是我,是我!”


    又想起方才阮瓀问他的问题,扯起嘴角,艰难地道:“不…不疼,小阮护着,从未疼过。”


    阮瓀身体一震,怀中这幅因疼痛将眉眼拧捏在一块的面容,是她陪郤人杰修缮风雨江时,见过不少次的神情。


    那时,郤人杰天天因风雨江受伤,他不想耽误工程,就隐忍着,也不告诉她,直到疼痛加剧,出现这幅神情,被她发现,他才会好好接收治疗。


    而‘小阮护着,从未疼过’,是他每次口是心非,调侃她的话。


    话是假的,郤人杰嘴角唯一一处喜悦却是真的,他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阮瓀,控制不住地猛然抽出手,想要抚摸那太久未见的人。


    可他指尖刚碰上阮瓀,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手掌便随风散了去,只余下半截上臂,无所举措。


    “不要!!”


    “郤郎!”


    “不要动!求你不要再动了。”


    “不要…你听话,不要再动了…”


    “让小阮来好吗?”


    疼痛又少了一分,知觉也少了一分,郤人杰在阮瓀收不住的哽咽声中,将断臂缓慢地放了回去,他轻松地道:“嗯,我…不动了。”


    模样又安静,又乖巧,一如初见那日,他静静地等着,守着…直到阮瓀做完她要做的事。


    因为,他大概猜到了…


    疼痛消失…


    是他也要消失了。


    他要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