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芙一直都知道，从自己穿来睁眼的那一刻，她已经失去了自由，即便她与琉司协议人身自主权、从琉司的家里搬离、更换电子身份证明、给自己改名叫宫芙，但只要自己的底层密钥还掌握在琉司手上，她就永远不可能摆脱琉司的控制。


    密钥，是人类施加在电子人身上最强力的印记，没有密钥的电子人是无主之物，或许最后会因为没有主人悉心的保养变成破铜烂铁被某个路人捡到送到垃圾场去销毁，可归根结底这是人类拴在电子人脖子上的锁链，就像是拴着一条狗。


    于她而言，这是屈辱的烙印。


    回到租住的公寓时，时间已经流逝了将近半个小时，搭坐有轨电车的时候宫芙就在想，如何才能说服琉司以后不要再来给她做保养，但没想出来。


    电车上的人很多，挨挨挤挤的身影投在窗户玻璃上，宫芙没有注意到，那一双如雾霭般灰蒙蒙的眼眸一直追随着她，就算有人找灰眸的主人要联系方式，也不曾挪开一点。


    两人前后脚进了门，公寓的摆设还是跟上次来的一样，不过琉司注意到窗台的位置多了一盆紫色的小花，沙发的抱枕罩子换了花色，他收了伞，抖干净了伞尖上的雨珠，才将伞放在门口的雨伞架上。


    进了门，宫芙抛下琉司去洗澡，电子人并不怕水，也不怕淋雨，身上的仿真皮肤甚至比人类的皮肤组织还要精密，但她讨厌淋过雨后浑身阴湿黏腻的感觉。


    “阿芙。”


    琉司刚叫了她一声，准备和她说些什么，浴室的门已经被宫芙大力甩上。


    啪——


    像是在逃避什么。


    琉司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盯着紧闭的浴室门，浅浅的微笑起来。


    宫芙面无表情地朝浴缸里放水。


    哗啦啦的水声盖过外面一切声响。


    她承认，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并没有自己表现的那么淡定和坦然，所谓保养，意味着脱光，意味着将自己的身体完完本本的呈现在琉司的跟前，然而身体的剖白不足以令宫芙感到难堪，真正令宫芙难堪的是在进行这一项工作时，她在琉司的眼里成了彻头彻尾的物件、机械、作品……


    不是人。


    甚至没有性别。


    若要安慰自己，也许医生在救助病人时也不得不忽视性别的理念和患者肉/体的差异，但宫芙清楚的明白，被迫忽视和主观默认存在天壤之别，每一次的保养都在加深她对自己“不是人类”的认知，她为之感到痛苦，并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性或许将让她在这个世界长期性的孤立无援。


    ……


    如果能拿到密钥就好了。


    拿到密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宫芙不觉得自己变成无主之物后会废物到连照顾自己都照顾不好。


    穿来这个世界，从陌生到熟悉，从普通电子人变成专业的电子医生，她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四十分钟后，宫芙打开了浴室的门，她的眉眼堆砌着烦躁，黑长发湿漉漉的滴着水，水汽蒸腾过的仿真皮肤透露出淡粉的颜色，削去了几分因容貌过分美艳带来的攻击性；而琉司就站在临窗的矮书架前，手里捧着一本书，修长的手指压着书页，不过他没能完全压下厚重的书壳，书壳是厚涂彩绘风格，露出了半截花哨的书名出来，他的表情专注得像是在看什么世纪论文。


    如果他真的是在看世纪论文就好了……


    但明显不是！


    “谁允许你乱动我的东西！”


    宫芙变了脸色，快步走上去，将自己的漫画书从琉司的手里抽了出来，塞回到书架上。


    琉司被吓了一跳，顺着她的动作再次看向书架里被粗鲁安置的漫画书，漫画书的竖排彩色书名挤在一堆工具书中异常突兀而窄小，他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可爱，露出讶异而又柔和的笑容，说：“没想到阿芙独处时会看这样的书打发时间，虽然剧情很有趣，可是漫画女主角的性格自私恶毒，很容易给读者塑造不健康的三观……”


    “比如呢？”


    “女主为了博得未婚夫的注目陷害闺蜜是不对的。”


    “你说得很对，但我喜欢。”


    这本漫画书是她从一个二手网站上淘到的，因为感觉女主角跟穿来前的自己很像，所以特意把它买了下来，不止买了下来，她还买了两本，一本放在书架里，一本放在枕头边。


    而她之所以这么喜欢这本漫画，就是因为穿来前她这个性格的人只能当恶役，穿来后却可以在漫画里做主角，她才不管什么三观健不健康，她就是喜欢！


    听言，琉司眼里流露出一抹讶异，像是为自己见到了她从没见过的另一面感到惊奇，沉思片刻，唇角的笑意浓了一些。


    他所展现的态度趋近纵容，像是溺爱自己调皮的宠物，宫芙并未因此感到高兴，反而愈发羞恼，狠狠地剜着他，然后听他说：“我给你吹头发吧，阿芙。”


    他的视线落在她湿漉漉的黑发上，目光柔和不见半点脾气，宫芙的脾气卡壳了一下，不得不压下怒火，以至于不让自己失去良好的贵族修养，然后冷冰冰的转过身去，无情拒绝：


    “我们不是在约会，不要试图做这些多余的事情令我生厌。”


    “可是阿芙……”琉司很自然地接上，“不吹干头发的话，我一会儿可能要不停的拨弄你的头发，才能避免发尾的水珠不打湿芯片。”


    “……”


    宫芙才想起，电子人的仿真皮肤不怕水，控制着整具躯体的芯片却脆弱得可怜。


    她蹙着眉，抿了下红唇，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找了个椅子坐下，琉司便去拿了吹风机过来，开着最大功率的热风吹拂着她的头发，修长的手指轻柔的穿插在她的发间。


    这一过程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宫芙的头发彻底吹干，琉司抚了抚宫芙的发顶，宫芙拒绝被抚摸，偏头躲开他的手，回头冷冷仰视他，直至男人举起手，表示自己败下阵来。


    然后，她嗤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客厅最中间的位置，将身上的衣物脱光。


    琉司才将吹风机放回原位，听到身后动静回头愣了一下，眼前的景象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许都要为之疯狂，由他一手塑造的完美比例身材通常只出现在人们的臆想之中，但现在真实的倒映在他那柔冷的灰眸里，他无可避免的流露出一抹惊艳，旋即眸底泛起浅浅的笑意。


    “阿芙，你是我的得意之作。”


    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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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宫芙回以充斥着浓浓的厌恶的目光。


    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是那种满脑肥肠的油腻男人，一看到她的身材就会控制不住的尴尬X起，甚至是将她就地扑倒，而不是用这种大师欣赏杰作的态度，眼底流露出的满意令人作呕。


    宫芙难以忍耐和琉司待的每一分每一秒，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早点做完你想做的事，然后从我的公寓里滚出去。”


    琉司不自觉挑了下眉，含笑朝她走了过去，挽起白色风衣带金属扣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手腕，腕筋处浅浅一颗红痣若隐若现。


    随即，宫芙感觉到身后细微的风卷起，一具不容忽视的的躯体临近她的后背，咫尺之间鸢尾花的香气弥漫在她的鼻端，一颗质地冰冷的风衣金属触碰着她的皮肤，令她感到危险，接着后颈处一疼，有人撩起她干燥的头发，摁动了她后颈处的芯片。


    【请输入核心密钥】


    冰冷的机械女音响起提示。


    宫芙深吸一口气，迅速自我心理建设，以便迎接接下来汹涌而至的失控感。


    空气静默地流转，流光溢彩的虚拟屏在半空中投射出浅影，随着密钥的组成数字一个个被敲下，她明显感觉整个身体变得麻木，仿佛瓦解成千万个数据和代码，连仿真经络都化成电路和电流。


    她听到动听的男音在耳边问：“阿芙，你为什么会变得讨厌我呢？明明我们彼此相依为命，相互成就，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也是你赖以生存的主人，可自从上次实验后，你好像……”


    宫芙维持着不靠芯片支撑的独属于自己的思维调动着难以再有半分行动的身体，狠狠驳斥他，“闭嘴！”


    咚咚。


    大脑好似被分裂。


    精神逐渐变得恍惚。


    虚拟屏上代码疯狂滚动。


    琉司捉出字里行间的漏洞，将它们一一改正填补，每有一个漏洞被堵上，宫芙就能感受到来自灵魂的战栗，那是犹如干旱花田被泉水灌溉般的舒爽，爽得人头皮发麻脚趾绷起。


    直至她完全失去对自我的控制，她才听到琉司近乎偏执的声音：“阿芙，不要试图摆脱我，不要妄想抹去我留在你身上的印记。”


    “你是我最伟大的作品，也是我唯一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么……”


    多么什么？


    宫芙听不清了。


    她被强行斩断了所有意识。


    【休眠中】


    【等待重启】


    【请设置重启时间】


    ……


    琉司及时托住了昏迷的宫芙，将她打横抱起放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的电子人依旧美丽，乌黑卷翘的睫毛纤长浓密，他甚至记得自己亲手塑造她的容貌时用掉的仿真睫毛材料有多少根，四百二十根，每只眼两百一十根，俯首一吻落在她的眼睛上。


    他慢条斯理地轻啄她的唇，唇角勾勒着因满足而略显病态的浅淡微笑，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窗外下起了急雨，淅淅沥沥的将公寓的玻璃打湿，他拂顺女孩儿耳际的黑发，低声说：


    “讨厌我也没关系。”


    “我喜欢你的讨厌。”


    “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