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 40 章

作品:《年登巷陌家家酒

    自古讲究孝道,先朝更是有“以孝入朝”之先例。


    父爱子,可训责。子若不认,便是忤逆。


    而盛达善这话,却是对春娘和盛老十明晃晃的指摘,当真是……逆了纲常伦理!


    莫说春娘和盛老十霎时脸色变了,就是盛樱里啃着鸡腿也目瞪口呆。


    她咽了咽口水,温吞的想:盛达善是回来砸饭碗的叭!


    满桌佳肴没人再动,几人或愤怒或吃惊的看着盛达善。


    “老二!”


    盛达济眉头皱的死紧,“你怎敢与爹娘这般说话!”


    “看吧,”盛达善轻嗤了声,“半分为人兄的责任不担,一到能摆兄长的谱儿的时候就跳出来了,狗都没你鼻子灵啊。”


    “!”


    盛达济被这话羞辱得脸一阵青一阵红,恼羞成怒似的盯着他,好像想给他盯出个窟窿来。


    盛达善眼皮稍抬,也回视着他,“你做工的酒楼,不过就在巷子口,家里每回出事,你当真是不知情?”


    不待盛达济张嘴说什么,他又道:“堵了自己的耳朵,可不就是又聋又瞎。”


    “盛达善!”


    盛达济拍案而起。


    “沾了个病秧子的命数,家里的银钱合该是你的,烦心事也不该寻你去,但凡咳上两声儿,这两老可比挖了心头肉还疼,哪里舍得惊扰你什么?”盛达善语气风轻云淡,说的话却是将那糊窗纸似的脸面,一寸一寸的撕扯开来,露出里面的贪心贪性。


    “做兄弟十数载,你是什么自私自利的人,我怕是比你更清楚,扯着圣人的皮囊,连自个儿都骗过去了吧,真当自己是君子了。”


    盛达善说着,目光倏然自那青红交织的脸转向旁边,“你们呢?对拿着盛樱里赚来的银子养儿孙的愧疚,如今可还剩得有一分?”


    盛老十和春娘好似被抽了魂儿,神色有些木。


    老实人就是这样的,让他们去做坏事,是做不成的。甚至,他们还想要些脸面。


    穷苦人家,卖闺女养儿子的事也不在少数,许多人背后指指点点的说上几句,各自散去,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明儿太阳照常升起,几个轮转,怕是连那闺女叫什么都忘了去。


    但盛老十和春娘,家里再是穷困潦倒,也从未动过将闺女卖了的心思,更甚于,在街坊邻里的眼里,他们两口子木讷老实,待那个风风火火、满巷子乱窜的闺女已很是不错了。可却不知,盛樱里还没十岁,便帮着盛老十杀鱼卖鱼、捡蘑菇、卖艺,能赚钱的活儿她都干,赚来的银钱尽数扔进了堂屋那笸箩里,手里没留两个铜板。


    初初儿时,春娘也愧疚,旁人家的闺女不说养尊处优了,但除了帮着家里烧两顿饭,洗一次衣裳,几乎是双手不沾染旁的活计,每春夏之时,小姐妹们相携去采莲摘花的玩耍,而盛樱里,总是没有闲暇,因为她要帮着家里做生意。


    次数多了,巷子里的姑娘们便不来喊她了。


    盛樱里好似不觉什么,春娘却是心口酸涩。


    如今呢?


    春娘想,不过是少出门玩儿两回罢了,有何计较?


    “里里赚的银子,是她自个儿的,她若有心,便拿出几个铜板来帮衬家里,若是不情愿,便也罢了,我何时与她要过银子来养你大哥一家子?你说这话丧良心。”春娘神色平平道,“里里是我亲生闺女,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又何曾苛待了她去?”


    盛樱里握着筷子的手轻颤了下。


    她眼眸垂着,鸦睫在眼睑下落下一层暗影,让人瞧不见那双眸子里的神色。


    堂屋里,气氛安静又压抑。


    盛老十叹息了声,神色怯弱又无奈。胡氏视线在几人脸上来回飘忽着瞅,盛达济有亲娘护着,脸色好看了些。


    门前日光透进来,盛达善脸上光影错落,好似无甚神色的坐着,又像是在沉思什么。


    春娘好似说得难过了,深吸抬袖蹭了蹭眼睛,又道:“你们兄弟妹三个,自小都比巷子里旁人家的孩子懂事,我跟你们爹就想,养着你们,再苦再累,就是要了我们俩的命去,都值得。里里是闺女,自幼有你大哥一口吃的,我又何时少了你一口?胡家那事,我跟你爹也没怪你责骂你,怎就偏记恨上了呢?同我和你爹,你大哥不再亲近……”


    声音喃喃,好似不解,又遗憾。


    盛樱里眼睫轻眨了下,她抬眸,平静问:“你当真不明缘由吗?”


    春娘没想到她会问,神色怔了下。


    盛樱里原本有许多委屈想说,可是,此刻什么都不想说了。


    春娘其实知道的,只不过,因着不在乎罢了,不在乎,便是瞧在眼里,也并不会觉得她是受了委屈。


    若是说起来,也只会说:看你,太过计较。


    她盛樱里又不是摇尾乞怜的狗,要来求着他们疼爱她多一点。


    ……


    不欢而散。


    春娘走了,盛老十跟着去了。


    盛达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失望至极的叹了声气,背着手也走了。


    胡氏有些纠结,既不该在饭桌前坐着,又委实舍不得这一桌菜色。


    盛樱里没管她,端着碗,将这顿饭吃完了。


    旁边坐着的盛达善也没走,筷著挑挑拣拣,好像没几道合他胃口的菜。


    盛樱里吃得打了个嗝。


    “吃不下就别吃了。”盛达善啧了声,嫌弃似的说。


    盛樱里咽下嘴里的肉,脑袋转过来,眼珠子滴溜溜的转,问:“你特意回来替我出头的?”


    兄妹二人之间,鲜少温情。


    就连说句想念,都好像有虱子在身上爬,到处都痒的很。


    “想得美,”盛达善夹了筷子素炒送进嘴里,懒怠道:“就是看不惯盛达济那死装的样儿。”


    盛樱里“哼”了声,“我其实都不难过啦。”


    盛达善斜眼瞅她,毫不客气的戳破道:“那你哭成那死德行?”


    盛樱里被他气得语塞,重重道:“你嘴这样毒,大乔阿姐不会喜欢的!”


    话音落下,空气凝滞了几瞬。


    盛樱里反应过来,扔下碗筷,撒丫子就要跑!


    “回来!”盛达善一声低喝。


    盛樱里堪堪止住脚步,耷拉着脑袋懊悔自己嘴太快。


    凳子刺啦的擦过地面,盛达善好像转过了身来。


    “自己说,还是我打得你说?”


    盛樱里:“……”


    身后好似有风。


    盛樱里连忙跳开,怂兮兮的叫唤道:“好嘛好嘛,我招!”


    简单说罢,盛樱里贼兮兮的问:“哥,你还喜欢大乔阿姐吗?”


    “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是喜欢?”盛达善似不耐烦的将她脑袋从脸前推开,大有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架势。


    盛樱里张嘴就要说,忽的卡了下,眼珠子骨碌转了圈,换了句说:“元俪娘子说,你签了身契给曹娘子,可你们不是夫妻吗?”


    这一问,憋在盛樱里肚子里许久了,她仰着脑袋眼巴巴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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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达善怔愣了下,那双丹凤眼微眯了起,好似恼得咬牙,道:“少管我。”


    盛樱里:“……所以,你与曹娘子不是真的夫妻?你是她小厮吗?”


    盛达善:“滚蛋。”


    盛达善走了,被她气走了。


    盛樱里呼出口气,将桌上残羹剩饭都打扫了去。


    她听话呢,没往乔家跑,脚步一转,叩开了对面章家的门!


    章柏诚披着件灰扑扑的外裳,眼睛半睁半阖,掀着一道缝瞧她。


    想起那油伞下的羞人事,盛樱里脸一红,睁着圆眼睛理直气壮道:“我不是来找你的!”


    章柏诚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手撑着院门让开门口的位置。


    “汪汪汪……”大黄欢快的摇着尾巴朝她吐舌头。


    盛樱里被它的热情吓退,正欲默默走开,毕竟,人不与狗斗嘛。


    脚一抬,想起什么,又停住了,使唤旁边儿那靠着门打盹儿的,“你……你把这个骨头喂给大黄。”


    章柏诚眼皮微抬,没动。


    “干嘛?”盛樱里疑惑。


    章柏诚朝那扑腾的大黄瞥了眼,“又不是来找我的。”


    盛樱里:……


    “誒,什么好吃的?”那厢墙头上忽的冒出一颗脑袋来,兴冲冲的问,


    盛樱里被这突然出声吓得一个激灵。


    章柏诚却是见怪不怪似的,很轻的叹了声气。


    冯敢喜滋滋的喊:“等我!马上到!”


    大抵是太过瓷实,那话音落下,盛樱里便听见“咚”的一声,重物落地。


    “他摔了?”盛樱里傻眼问。


    不至于吧,好歹也是与她自幼打到大的……


    章柏诚幽幽道:“让他滚。”


    盛樱里眼珠子一转,故意气人道:“那不行,我还得让他帮我喂大黄呢。”


    说曹操曹操到,冯敢端着碗跑来了。


    盛樱里、章柏诚:……


    大黄:“汪汪汪……”


    连狗的饭都抢,比狗都狗!


    大黄急死了,叫着往前扑,铁链哗哗的响。


    盛樱里默默的后退半步,委婉道:“嗯……这都是吃剩的。”


    虽说里面还有肉,但也是剩菜剩饭了……


    “没事儿!”冯敢伸手去接,“等我和诚哥儿去了战场上,怕是得吃马粪呢!”


    章柏诚眼皮狠狠跳了下,抬脚就给了他一下。


    盛樱里竟是张口无语凝噎,手里的剩菜剩饭被这不讲究抢了去。


    也没进屋,冯敢下筷跟章柏诚射箭似的快,他吃肉,大黄吃骨头。


    “你晌午没吃饭?”盛樱里瞠目结舌的问。


    这风卷残云的,跟旁边的大黄似的。


    “这不是你们巷子遭抢粮了嘛,”冯敢含糊不清道,“我爹娘他们都去衙门看热闹了,这会儿还没回。”


    章柏诚去灶房拿了两个冷馒头扔给他,“将就吃吧。”


    盛樱里心想,吃这剩菜才是将就吧。


    不过……冯敢这厮大抵不觉得。


    嗷嗷炫得比大黄都开心。


    章柏诚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目光旁若无人的落在她的脸上,如有实质。


    在他看向她的嘴巴时,盛樱里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浑身一抖,慌慌张张的背过身去,蹲在狗窝前,双目圆睁的盯着大黄流着哈喇子啃骨头。


    她余光飘了飘,又飘回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摸摸大黄的毛,嘀咕道:“吃了我的骨头,就不能咬我了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