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宋钰冷哼一声，把脸侧向一旁，月光撒在她有些粗糙的面颊，留下一片清明。


    她也不知今儿是怎么了，一遇上这女人，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失了身份，明明她心中不是这么想的。


    说话带刺和脾气上来不好好说话的人碰到一处，当真是针锋对麦芒。


    何老十等人在后边倒吸了一口凉气，生怕二人动起手来。


    谁料，阿乔扬起下颌，提声道：“郡主当真是何不食肉糜！”


    “你...”立在宋钰身旁的亲兵面色一变，刚想出言教训，却被宋钰拦下。


    她还在反思要不要说两句软话，这下直接熄了同情的心思，“让她说，我倒要听听死到临头的人，都会说些什么胡话出来。”


    “这战火继续烧下去，郡主怕是也当到头了。”


    亲兵扫过宋钰的神色，有些话郡主讲出口有失体统，她立马替宋钰教训道：“放肆！你要谋反不成？也是，都说你是南梧的细作，哄骗我们撤出清河后，你便要把城池拱手相让...”


    她还想继续说，却被对面女子的气势吓得心头一跳，这一下便被她抢过话来。


    阿乔只盯着宋钰道：“敢问郡主，贼军中有多少是失了田地的大越百姓，这和追随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皇子不同，追随妘贼，是叛国，是背弃了自己的祖宗！”


    宋钰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大和立国后，他们要将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姓氏习俗更改掉，去学习大和的语言、过大和的节日，但凡有得选，谁又肯做这国贼？！”


    宋钰心头一震，她并非当真何不食肉糜，不过见惯疾苦，人微言轻，早已麻木。


    “豪强侵民田，官府沆瀣一气，哪怕偶有一两个清醒的世家子弟想做出改变，以肉身之躯逆湍流而上，也挡不住洪流迅猛。”


    “新政若当真能顺利推行，耕者有其田，妘氏根本无法一呼百应。”


    宋钰一哂，不自量力。


    世家大族姻亲纵横，门生交织，出入仕途彼此举荐，牢牢把持着为官的通道，互相包庇，太守县令三年一轮调，因各族势力交错，地方官与盘踞在此的豪强通常不会彼此为难。


    但让豪强把吃进去的良田吐出来，当真是痴人说梦。


    先帝在时，尚能平衡朝中各方势力，让他们互相牵制，那群混不吝的老东西不敢太出格，百姓尚能吃饱穿暖，而新帝孤弱，豪强复萌，民怨积压已久，这场祸事，迟早要来的。


    她闭了闭眼，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嘲讽：“从未想过，你竟如此天真。”


    本以为她会反唇相讥，谁料她竟话锋一转，“杨将军鼎力支持新政，若新政就此废止，妘氏的反叛便会成为新政失败的果。”


    宋钰眸子亮了亮，看来这女人今晚不是来找不痛快的，她预感到这女人会说出她想要的话。


    而此前被短暂震慑住的亲兵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扳回一局，出声说道：“你少危言耸听了！”


    “住嘴！”宋钰低声呵斥，亲兵愣了愣，她与云锦那个没头脑的不同，她素来得宋钰的喜爱，从未对她说过重话。


    对面的女子也当没她这个人似的，继续说道：“杨家军镇守边陲未能察觉妘氏豢养私兵，是重罪，夺回监察不力而丢失的城池，是将功折罪，而非功绩。郡主想立功业，杨将军绝不能倒，新政绝不可废止，”


    她突然郑重行了一礼，“沈家不可成为罪人，有功之人不可不论功行赏。”


    宋钰沉默半晌，眼神复杂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先同她讲明厉害，再示弱求情，无非是希望她不要摇摆，坚定地站在杨玥一边。


    将沈氏一族和她带领的义军，还有跟在她身边的男子，都与杨玥的势力捆绑，若这些人当真受她所累，杨玥也不得不出手相助。


    有功之人要赏，她宋钰的功劳不小，少说升个副将，所以她定会在朝堂上奋力一搏，顺带惠泽跟在她身边那群土匪似的义军和跟在她身边的男子。


    她唇角牵起一抹嘲意，居然又小看她了。


    话已说尽，阿乔行了一礼便上马往沈府赶。


    “你落不了多少好。”宋钰的声音刚好传入她耳中。


    马上的人想了想，扭头回望，星辰入眼，灿烂纯粹，笑道：“莫愁前路无知己。”


    又是这般理想主义，宋钰绷着脸冷哼一声，走进巷子，又闻得一句：“宋校尉，你的军衔是实打实的军功升起来的，我虽不比你差，终归取了个巧，你别妄自菲薄了，也别老想着一步登天。”


    她压平的唇角微微上扬，这个女人倒也不赖，就是说话真不中听。


    何老十等人跟随宋钰最后一批撤出，阿乔纵马奔驰来到沈府，偌大的宅邸空荡到能听见足底回音。


    孟氏、金秋娘和府中仆役此刻估计已经上了岸。


    孟氏不通水性，只会闭气，入了水便死死抓着金秋娘的胳膊，一众水性好的仆役抓着她给带了上去。而沈宜之病重留在府中，沈清荇留到最后一刻，她将用油布包好的信交给沈清荇，又嘱咐了几句，明日便打算搬回来住，做完一切，她翻身上马，朝营地疾驰而去。


    ......


    支颐在案几上小憩的人眉头紧蹙，额角沁出一层薄汗，炭盆的火光映在这人月白色的衣衫上，上等云锦衣料轻薄飘逸，近乎贴着人的骨骼线条，可恰好被这具身躯撑起，又因自小养成的世家风度，显得意态风流，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屋里暖到让人发汗，梦里却是暴风雪狂卷的绝望。


    他必须要回去，族里的人还在等他的消息。


    可漫天暴雪，他早已失了方向，他的身边空无一人，孤零僻落。


    一道透骨的伤自左肩拉至手腕，右臂上被捅了一个血窟窿，在雪地上洇出一片血花。


    他靠在树上，咬牙睁眼，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依稀可见来时路上的血迹都被松枝扫过的痕迹覆盖，松枝从颤抖的手中滑落，他后背贴着树干滑落跌坐在雪地里。


    这是敌军屠城的第三日。


    江氏主脉，阖族战死。


    战火迅速蔓延到了周边城镇，必须绕路西行，唯有山林可通行，三个同样逃难出来的家族便相约与匪首谈判，山匪收了钱财却在上路这日临时变卦，其他三个家族一夕之间覆灭，唯他临时起意将族人藏了起来，侥幸躲过一劫。


    然后呢？


    他眼皮愈发沉重，失血过多带来的失温让他五感迟钝，他充血的双眼只能映出一片不见颜色近乎死亡的白，前途未卜，更看不见希望。


    他得回去，可用尽全身力气抬手，雪粒子从穿过手掌，在掌中融化，就是什么也抓不住，风雪肆虐，好像听见了黑熊的叫声，和靴子踩在雪地的轻响。


    前路茫茫，所有的生路都被堵死.....


    他重重锤了一拳雪地，犹如重拳打在棉花上，绝望与孤寂是滋养黑暗的猛兽，吞噬着他的生气与求生的意志，而他的肩上，还担着江氏一族的命运，沉甸甸压的人喘不过来气。


    梦中画面一转，她小小的身躯立在城门前，周边空无一人，整座清河宛如一座空城，死寂的气息让人绝望，城外黑压压的大军呼喝着踏破城门，她掩在袖子下的手，在发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吱呀一声，浅蓝色的倩影闪了进来，裹着一身冰雪的凉意。


    他几乎是被惊醒，眼前的景物还是一团色影，下意识的惊惶，让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喑哑道：“你去哪儿了！”他起身太急，脚边的火盆险些被踢翻，火星子乱迸。


    她不擅长撒谎，便说送送何老十他们。


    “为什么要孤零零的一个人出去？”他背着光朝她逼近，温和的五官被阴影覆盖，整个人幽若深渊。


    她愣了愣，这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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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好生奇怪，心虚作祟，气势矮了半截，“看你没休息好...”


    今夜点明厉害拉拢宋钰是顺带之举，她真正的目的是把血书交给沈清荇，一旦朝廷风向不对，她便死遁，以死明志她与南梧无半点瓜葛，谁都别想往她在乎的人身上泼脏水。


    诚然，她孤身前往，一没人脉二没钱财，周遭虎狼环伺，死遁的过程中一个没安排好，可能就弄假成真了，惜命如她，想到这儿还是打了个冷颤，指尖下意识的抽了抽。


    她的手在抖。


    他的眼风紧紧锁在水蓝织金广袖下的半截皓腕，前途未卜的迷茫与惶恐如苍穹崩裂、海水倒悬，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的箱子里还装了四处搜到的舆图，还没来及让她背下，还有各类毒物的辨认方式以及容易获取的解毒法子，刑讯的书也搜集了不少....


    他嗓音沙哑，透着说不出的蛊惑：“我和你一起去。”


    他前倾的身形逼得她快贴到门上了，二人同时出手，宽大的手背贴在沁了寒意的朱门上，形成一道屏障，五指张开的小手轻轻抵在高大身影的衣领间，拒绝的话还未出口，他的目光便锁在食指指腹细小的伤处，她双唇抿成一条直线，没敢吭声。


    往日换药，并无这处，扫一眼便知是薄刃划开的，还未结痂。


    他眸色愈发暗沉，还是问道：“怎么伤的？”


    想起他最近教的如何不让别人看出真实想法，定了定神，对上他审视的目光，一板一眼道：“就今日驯兽伤的。”


    “肚子上本就被人捅了个洞，打到后面那群饿狠了的野兽当真是不要命了...”


    还未说完，她陡然被顶到了门板上，因赶路微微渗汗的脊背一下子撞上柔软的掌心，背部肌肉瞬间紧绷，如捕猎的豹子，蕴藏着极大的势能。


    她额头吃痛，嘶了一声，再度睁眼恰好对上他深不见底的双眸，蛛网般的血丝蔓延遍布，眼底升腾起的潮意被反反复复压了下去，无声地质问她为什么说谎。


    她紧绷的脊背柔和了下来，贴着他的掌心，一脸委屈又不知从何讲起的表情。


    她发自心底的认为这种变数很大的决定，没必要平白教人忧心，尤其是这人真的把她放在了心上，就像上战场前，与亲人作别时谁也不会说要去赴死，挫了锐气还让人难过。


    她支吾道：“我..”


    额间一凉，耳边却陡然间热得发烫，她支吾了几遍也没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反而被蛊惑地心口反酸，“不是说好了没有秘密？”


    她也想啊！


    可所有人都指望着她，她不能展示脆弱不能受伤不能退让，她要一刻不停地闷着头往前冲，生怕一停下来，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力气就泄掉了。


    她放松的脊背微微绷起，肌理细腻的触感隔着衣物透到掌心，下一秒她却抿着唇，泪花涌了上来，忍了又忍，因伤势未好而发白的双唇微微颤抖，眼前的人鼻尖与她相触，气息交缠在一起，眼底融化了无尽的温柔与耐心，她终于没忍住，伴随着泪珠滚落，小嘴一瘪，委屈极了：“我，我害怕....”


    让她孤身一人，在大开城门街道上，迎敌人的千军万马，她也会害怕。


    下一刻，唇间传来极其轻柔的触感，她眨了眨眼，蓄在眼底的泪花吧嗒吧嗒落下。


    火盆里的银炭快烧尽了，屋外的凉气贴着门缝一个劲儿往里钻，她的心口还在发酸。孤零零一人时，她会寻一个角落用双臂牢牢环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人最脆弱的腹部和面庞都被牢牢裹住，她就在这方独自构建起的小小天地中，缓缓建立抵抗风浪的勇气。


    她唇间微微湿润，温热的气息交缠，紧绷的脊背缓缓展开，放下了所有戒备，抵在他衣领处的手无意识地滑过喉间，向上游走攀援，她想离得再近一点。


    贴的越近，仿佛置身在日光正盛的春水中那般，被无尽的温柔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