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预想过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的秘密可能在危急关头被人加以利用，带来致命一击。


    而眼前的局面，便是他思前想后，最好的解决方案。


    可感受到手臂的重量，那温和的面容在最炙热的阳光下却被阴翳覆盖，“对不起....”


    她稳了稳气息，半嗔半嫌弃，直接打断：“赶紧把你怀里那吸引野兽的玩意给扔了，下次不和我商量就以身犯险，我就看着你喂野兽，出手救你我就是...”


    “好...”


    微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她察觉到异样，想说几句话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便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两下，下一刻撑着她的手臂却突然翻转向上，不算纤细但极有力量的手腕被宽厚的手掌狠狠抓住，本就跳动得厉害的脉搏，跳得更加厉害，像晨钟暮鼓，深厚的余韵从手腕直达脑海，让人发晕。


    “对不起。”


    低语到近乎呢喃的道歉，一字不差的落入她心间，惊觉到他那自我苛责到近乎审判的严厉，她心口发涩。


    被放在心尖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欸，”她的手腕被抓的太紧，只能继续用手肘轻轻撞他，“如果之后有缘再见，一定要对我好一点。”


    他抬眼，恰好对上她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盛满了被在乎的喜悦以及对未来的期许。


    阴翳被短暂地一扫而空，他怔怔道：“一言为定。”


    本来应修养一炷香才能缓过来的体能，在两个人宛如春雨秋阳的言语间，竟恢复了八成。


    阿乔立马下令喂些肉给珍兽，耍马戏的此前一直在城中捕鼠，老鼠肉人吃了容易滋生疫病，于腹中饥馁的野兽算是一顿珍馐。


    “姐姐！”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在人群中格外清晰，阿乔瞄了一圈，就见瑶瑶被人架在肩上，挥着小拳头鼓掌，冲着她露出一个崇拜明亮的微笑。


    架着她的妇人还未换去被血濡湿的衣裙，哭红的双眼依然噙着泪，也对她绽放出一个“幸好挺过去了”的笑容。


    而周围人的眼神，依然忌惮。


    也无人指挥他们散开


    宋钰依靠在一家铺子的廊柱上，双手抱臂，本就薄的双唇时不时抿成一条直线，既做不到绝对的袖手旁观，只能摆出一副意态悠闲似在看戏的姿态。


    府兵统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表情，他先前可是领教过这两人的厉害，何况他一小小统领，自是上司听吩咐做事。


    而他的直属上司，草包王旬，破天荒的没躲进衙门，而是藏在不远处的巷子里，像阴沟里的老鼠暗中窥视。


    “行了行了，还看什么看？闹成这样还嫌不给敌军看笑话是吧？”一个衣裙华丽的贵妇人在婢女的帮助下拨开人群，挥着帕子，“都散了吧！”


    几乎无人不识金秋娘。


    沈家施粥，需要有人露脸，沈宜之病重，孟氏担忧过度自顾不暇，沈清荇光操劳接替庶务眼眶下已经挂了两团乌青，重任便落在金秋娘身上。


    不少人承过恩情，都打算散了，这时一伙泼皮冲了出来，正是被阿乔关进监狱的那泼皮的手下。


    “乡亲们！这女人刚可是当着大家的面驯服了野兽，证明贼军所言非虚，几位官爷，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被盯着的府兵全都移开视线，当没看到。


    泼皮顿时想起她的身份，便逮着官官相护的名头想把沈宜之一同拉下水。


    “你个王八羔子，忘了吃的粮是谁千辛万苦送进来了！？”金秋娘一手叉腰，一手甩着手帕上前和泼皮理论。


    她本就是做小本生意的商户女，口齿伶俐，不过嫁人后碍于深闺贵妇的身份，很难有这么痛快骂人的机会，几乎是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拿出来了。


    金秋娘没想到，泼皮的嘴皮子功夫了得，把官府平日不作为和吃回扣的事一说，就煽动周遭人的情绪，开始有一两个胆大的挥着拳头喊“南梧妖女”。


    江逸本来短暂放晴的面庞，再次晦暗不明。


    奉壹远远瞧见，内心默默为这几个泼皮默哀，他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早随着那场屠城大火消逝，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触碰到他逆鳞的人，吟水村的草甸上，被串成稻草人的尤二就是最好的例证。


    阿乔本心中一沉，目光晦暗了下来，可扫过众人时却发现大部分人在转瞬而是的愤怒中恢复了理智，并未被带节奏，她刚准备开口就听见瑶瑶母亲焦急的呼喊。


    一转眼，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从混乱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奔向泼皮，一边举起小圆胳膊扔东西一边骂“坏人！”


    “瑶瑶！”妇人哭喊地撕心裂肺，阿乔神色一紧，屋脊上的箭弩一触即发，泼皮吓得往人群里钻。


    瑶瑶身后，跟着突然窜出来的独眼老狼，尝过人肉的悍目，森然幽暗。


    泼皮往人堆躲，瑶瑶就迈着小圆腿往前追，最脆弱的后背留给捕食者是大忌，阿乔一边释放威压，让老狼有所忌惮，一边拿出匕首准备一击毙命。


    可让所有人都惊诧的是，老狼居然护了一次快摔倒的瑶瑶，若非那红衣女子气势太盛，甚至转身准备替瑶瑶咬死欺负她的泼皮。


    阿乔的手微微发抖.....


    那国师曾说：“长公主衔珠而生，百兽亲之，擅御兽，乃南梧国运所在，何不效仿蚩尤，驱兽冲锋？”


    众人看向瑶瑶的目光，开始变得奇怪。


    这时，一个披着春芽浅绿披风的女子绕开府兵钻了进来。


    “小姐！”


    碧珠高喊，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在府中无意中听到了大公子和徐先生的交谈，小姐似乎因亲近野兽的天赋被认作奸细，而大公子似乎在犹豫是否要放弃小姐，她心中焦急，便趁护卫不备溜了出来。


    小姐曾救她于水火，让她免于在一场场斗兽中力竭而亡，这次该是她去帮小姐了。


    她定了定神，苍白的双唇笑的洒脱，她迎着她的目光，往瑶瑶身边走，把她扶起来后战战兢兢地走过兽群。


    只要她能证明这群饿疯了的山兽不会袭击她，是不是就能证明百兽亲之是无稽之谈....？


    周遭没有一头猛兽有袭击碧衣女子的意图。


    众人看傻了，这是什么情况？


    百兽亲之，不是上苍恩赐给南梧的国运么？


    .....


    刚忙完逃生路线部署的何老十等人，听完发生的事后，骂骂咧咧地撸起袖子朝北城门赶来。


    和阿乔有“子孙”之仇的三人组，素来话糙，以他们的亲身经历告诉这些愚民，那沈校尉有多卑劣粗俗，和公主八竿子打不着一处去，再辅以拘捕警告，信服力意外的高。


    他们没抓人，不过宋钰倒是气势汹汹地抓了一溜，从动脚的力度能看出来她忍很久了，抓的都是与妘氏交好的富户，巴不得城破后妘氏回来主持大局，他们便能扶摇直上。


    刚才闹事的泼皮，被醒悟过来的众人追着打，哭着求府兵带他们去大牢。


    危机解除，阿乔又把手搭了回去，同时与宋钰再次敲定着晚上撤退部署的细节。


    出暗河后，两岸巡逻的贼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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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在子时后被冬山带人解决，子时恰好是他们同围城主君传递信息的时间，这样宋钰便有一日的时间带人往宛江跑。


    而过鼠道必须下水闭气，并非所有人都能走，为了防止引发混乱，这一决定计划日落后再告知百姓。


    “宋校尉气性很大啊，抓人就抓人，还把那泼皮的腿踹折了，像在替谁出气似的。”


    说起这种不阴不阳矫揉造作的话来，阿乔搭在雪白狐裘上的手，都禁不住抬起，微微捏了一个兰花指。


    “哼。”宋钰给了她一个白眼，沉默片刻，找补道：“战时散播谣言，扰乱民心，论罪当诛，踢骨折都算轻的了。”


    阿乔简短有力地“哦”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反应？”宋钰拔高了音调，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她堂堂郡主皇亲国戚，替她一个小小太守养女出气，至少...不对，一想到这女人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样，宋钰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哼，懒得与你计较。”


    阿乔：“.......”


    奉壹带人拦了好几次给她献东西的百姓，为了不让人太过愧疚，阿乔挑拣了一些于路上无用的物件收下了。


    听见她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他语气平淡地问道：“没料到这万民归心的场面？”


    “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了。”


    “还记不记得离开军营前，我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当然记得，她冥思苦想拼命找人说话，盯着人家的口型找灵感，嗓子都哑了才拼凑出来。


    他留下的话还在山崖上救过所有人一命。


    她仰头，满眼都是他的模样，得意的说道：“莫收着不打！”


    江狐狸：？


    “这是....你解读出来的？”


    “对啊.....”


    察觉到异样，一些被遗漏的细节迅速闪回，那一路她好像一直被妘墨刻意引导，所以她是被奸商利用了！


    奸商想骗他们打杨家军，坐实谋逆的罪名！


    好在领军的是红缨与李少红，见过她的匕首，这才挫败妘氏阴谋。


    江狐狸递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但你一路追随本心，结局依然向好。”


    “所以你留给我的话是什么？”她现在简直有把妘墨捅成筛子的干劲，咬牙道：“我、必、须知道真相！”


    瞧着她几乎冒火的眼神，以及另一只抓住狐裘的小手，他选择顺毛，看向忙碌的人群，浅浅一笑：“莫愁前路无知己。”


    她愣了片刻，随着他的视线抬眼望去，一个个自发奔走维护秩序的身影，在她眼前交叠，大家一起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以往的生命总是过分冷清，从来不肯沾染他人的因果，像一个冷漠的看客，旁观他人的挣扎。


    众生皆苦。


    上位者要用尽全力在暗流涌动的漩涡中搏击残喘，庄稼汉要看天吃饭，就连看似安稳的后宅妇人也需挣扎一番才能博得立足之地，而她也被父母卖给人牙子换了两袋小米....


    可站在角落旁观久了，难免落寞。


    如果可以....


    她的目光柔软成一片，落在一群忙碌的身影上，他们所有人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她不孤单。


    如果可以，她不想继续站在角落做一个冷漠的看客，她也想参与进这烟火人间，去经历冷暖悲欢。


    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她想试着，活成一个有骨血的人。


    她捏了捏抓住的衣角，对着他粲然一笑。


    感觉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