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子时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砸得山神庙檐角的青铜铃在风里晃了两声，后来便成了泼天之势，将整座阴山浇得发青。


    庙内灯火灼灼，神像眉眼低垂，那双半阖的慈悲眼眸仿佛正流转着审视众生的光。


    一足铜鼎架在庙中央，鼎下柴火噼啪作响，鼎中浓汤翻滚，蒸腾的热气裹着腥香升腾到房梁。


    “废物！都他娘的是废物！”绿袍官员一脚踹翻跪地的下属，“三天了连根妖毛都没看到，要是耽误了圣人炼药，老子给你们丢进锅里熬汤！”


    众官员皆匍匐于地，面色惶恐。


    就在这时，庙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


    雨丝混着夜风卷入殿内，吹得火把忽明忽灭。众人回头，一双黑锦云靴踏在庙前，为首之人绯袍玉冠，腰间悬着令牌，身后足足三十余骑玄鹰。


    此人竟是大理寺少卿裴晟裴景臣。


    缉妖司是先帝特设，隶属大理寺，分青鸾司，玄鹰司。玄鹰司直受圣听，平日里，在民间出动极少，行踪隐蔽。今日忽然现身，不知是为了什么。


    “裴大人！”绿袍官员脸上立刻端起谄媚的笑容，匆匆起身相迎，“下官等候裴大人多时了！”


    裴晟玉冠束发，眉压寒星，面上却无半分猎妖的兴致，反倒像是被硬拉来的。


    裴晟缓了缓脸色，言简意赅道：“这妖，你欲怎么抓？”


    “裴大人有所不知，此等妖物珍贵非常，食之可延寿，寝之可愈疾，名唤寐仙。可抓却不能硬抓，只有寐仙惊惧非常，痛苦非常之时，方可捕获。”绿袍官员堆笑，脸上皱纹挤成一团。


    “只是这次下官无能，三日了，竟不见寐仙踪影，无颜面见圣人！这才叨扰裴大人相助，下官惭愧。下官恳求玄鹰卫找到那寐仙，诱其崩溃，杀之即可！”


    他顿了顿，不忘拍马屁道；“有劳大人相助，圣人的丹药若成，功绩上必有大人的一笔。”


    裴晟听完绿袍官员的话，目光扫过屋内众人。火把映照下，那些贪婪的面孔被拉出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


    “王大人莫不是糊涂了，怎么能在山神庙里杀生呢？”


    绿袍官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干笑道：“裴大人教训的是，下官一时糊涂，竟忘了这是……神灵清修之地。”


    他转头言辞锐利，怒斥下属：“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火灭了！在神明面前行此等腌臜事，你们是想害死本官不成？！”


    “可别了，外面冷，别把诸位的身子冻坏了。”裴晟慢条斯理道，“取弓弩。”


    随从立即奉上玄铁打造的劲弩。裴晟接过，指腹抚过冰冷的机括，忽然转身。


    见此，绿袍官员扑通跪地，额头重重磕在木板上，“上命难违，下官叩谢大人！！”


    *


    斜崖下的矮洞里，孤零零蹲抱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须臾，杂草撤开，一身黑色劲装的身影钻进来，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头裹着半块硬如石块的胡饼。


    沈出莹将饼掰成两半，大的给了寐仙：“吃。”


    寐仙没接。她蜷在洞底最暗处，浑身被雨水浸透，冲淡了沈出莹昨日为她涂上的药粉。


    那层灰白色的粉末原本能掩盖妖气十二个时辰。


    现下，两人很快就要暴露了。


    “你怎么还在演……”寐仙突然开口，“你们的戏码只有这么一个么？真没新意。”


    她抬起脸，眼中银光破碎：“先给吃的，再给希望，说带你逃跑，最后再被那些官兵捕获？上个月青萝就是这么死的。”


    “玄鹰卫是缉妖司的，我不是官家的人，别急着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沈出莹见不得这么浪费粮食的人，见她不接就自顾自啃起饼来。


    寐仙不为所动，两手固执地抱着双膝：“你是捉妖师，跟他们有什么分别？”


    沈出莹饿极，囫囵吞咽，道：“有，第一，我不是什么妖都捉。第二，我不是杀你的人，我是来救你的人。”


    寐仙凉凉一笑：“是吗？你昨日已经找到我了，为什么不立即带我逃出去？”


    就在昨日，这个捉妖师拿着一张官家的缉拿告示，潜入了阴山。先他人一步找到了她，带她躲掉了山林里的各种陷阱，避开官家的追捕。


    她见沈出莹第一眼，就知道她肯定不是普通人。


    沈出莹身量修长，身姿挺拔，约莫七尺有余。她着一袭墨色劲装，腰间束着暗银纹的革带，更显得腰肢纤细却暗含力道。鸦羽般的长发高高束起，底下是一张清冷如玉的脸。


    沈出莹抬袖擦了擦嘴角，轻叹口气，目光移到洞外密集的雨帘：“等雨，阴山上天罗地网，有数百捉妖师和大大小小的法阵。雨大了，符阵湿透，法阵威力消散，你就能逃了。”


    寐仙银瞳微闪，这谎话说得真诚，她差点就信了。


    想起来，妹妹青萝被围猎的时候，也不过一个月前。


    寐仙是妖名，寓意是寤寐求之的仙人，她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原名青桐，和青萝是亲姐妹，养在阴山脚下一户膝下无子的夫妇家。养父母待他们极好，视若己出。家中不算富裕，但过得舒适，青萝怕生胆小的性子也被慢慢养开了一点。


    可惜平凡的日子不算久，养父身体一直不好，近些年，已经算是病入膏肓。


    他说人的身体一到老，就像在火上烤，烧尽了就化成灰。


    养母叫青桐照旧去丰州城南的济民堂抓药。


    第三日青桐才从丰州取药回来，路上总觉得有人盯着她看。


    官道上的百姓嚼着舌根：


    “听说了么？阴山脚下刘家那户...”


    “小的那个被吊在崖上三天，头发全白了...”


    “为什么啊？”


    “是只妖啊，凡人头发会一夜变白吗？官爷这是在替天行道呢！”


    “做得好！我听说妖物都是吃人的，那对姐妹被养在刘家，吃他们家的喝他们家的，最后指不定要把二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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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给吞了。”


    “对呀，那男的不是病重嘛，指不定是被妖物吸|精气了！”


    还不等青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指着她大声吆喝：“是妖女！！大家快来啊！！！”


    从前，青桐最爱往人堆里扎，哪儿热闹往哪儿钻。


    如今，她只往荒处逃。


    *


    “咔。”


    一声微弱的断枝声。


    青桐从回忆中脱离，下意识看向沈出莹。沈出莹目光沉沉，食指贴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随即，沈出莹从怀中拿出面具，轻扣在自己脸上。


    外面，至少五人呈扇形逼近，


    “什么人？滚出来！”外面传来喝问声。


    藏不住了。


    沈出莹暴起，长剑出鞘时带起一道水帘。


    水珠未落，剑光已至。


    最先冲来的玄鹰卫闷哼一声，右肩已多了个血洞，佩剑脱手坠地。沈出莹旋身时剑锋斜挑，第二个人的手腕顿时血线飙起。第三人剑势未成，她已矮身突进，剑锋划过对方大腿。


    树梢上黑影闪动，又三名玄鹰卫同时跃下。沈出莹猛地向东疾掠。她故意暴露意图，衣袂带风，引得大半玄鹰卫紧追而去。


    就在身形腾空的刹那，她余光忽然捕捉到数十丈外巨树横枝上，一抹绯色身影。


    他双足踏着碗口粗的枝桠，玄铁弓弩张至满弦，箭簇寒光闪闪。


    “嗖！”


    箭矢破空，沈出莹横剑格挡。


    “铮——”


    金铁交击的锐响炸开，她手中长剑应声而断，半截剑身飞旋着插入泥地。箭势未消，擦着她颈侧划过，在肌肤上留下一线血痕。


    恰在此时，一道惨白闪电劈落！


    沈出莹腰间鼓胀的乾坤囊一个激灵，囊口金线撑开口子，飘出银光。


    她手掌压在乾坤囊上护着。


    “好个捉妖师。”树梢传来冷笑，“敢跟朝廷抢妖？”


    有何不敢？


    沈出莹指节一翻，断剑残锋在掌心旋过半圈，猛地甩向裴晟心口！断刃割裂夜风，发出尖锐啸音，去势比方才那箭还要狠厉三分。


    断刃破空，裴晟身形微侧，剑锋擦着他胸|前衣襟掠过，“嗤”地一声钉入身后树干。


    他垂眸看了眼被划破的衣料，再抬眼时，沈出莹已借势后掠数丈。


    玄鹰卫已如群鸦惊起，紧追不舍。沈出莹头也不回，足尖在枝头上连点，身形如燕般折向密林深处。


    绯色身影一闪，裴晟靴尖点地，在矮洞前稳稳停住。


    副使按刀立于原地，目光沉沉盯着矮洞：“大人，您觉得这捉妖师会不会……”


    “嘘。”


    裴晟抬手，食指抵唇。


    副使立刻噤声，反手取下背后玄铁弩，箭簇上弦，对准矮洞深处。


    岩缝内，青桐屏住呼吸。


    她看见那支泛着寒光的弩箭，正一寸寸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