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穿二品绯色官袍，两鬓斑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如深潭般幽邃的老者，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他便是黄州知府，慕容博。


    慕容博的目光，没有第一时间落在林风身上，而是扫视着周围。他看到了远处通济渠工地上那冲天的热气和隐约的号子声，看到了城内百姓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精气神，更看到了城门口那些对他这个知府仪仗毫无敬畏之心的眼神。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里，已经不是大夏的青阳县了。


    这是一种全新的，他从未见过的，生机勃勃到近乎野蛮的秩序。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在了那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年轻人身上。


    眼前的年轻人，没有官威，没有杀气，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霸主之气。他就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顽石，看似平平无奇，却内藏着无法撼动的坚韧与厚重。


    慕容博活了六十年，见过天子，斗过权相，自认一双眼睛能看透人心。可此刻，他看着林风，却只觉得如临深渊，什么都看不透。


    他缓缓走上前，脸上挤出一个官场上常见的，和煦而疏离的笑容。


    “想必，阁下便是青阳之主，林风林公子了。”


    林风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声音平淡。


    “慕容知府，远道而来，辛苦。”


    没有称呼“大人”，也没有自称“下官”。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在无形之中，划定了一条清晰的界线。


    你，是黄州的知府。


    我，是青阳的主人。


    我们，是平等的。


    慕容博眼中的笑意，凝固了一瞬，但立刻又化了开来。


    他像是没有听出其中的意味，反而笑得更加亲切。


    “林公子少年英雄，以雷霆之势平定黄州之乱，本官佩服之至。今日特来，一是为表彰公子之功，二来嘛……”


    他拖长了声音，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


    “是想请林公子，去我那小小的黄州府衙，喝杯水酒，共商一下……这黄州未来的大计。”


    黄州府衙，名为“请”，实为“召”。


    这是朝廷命官对治下豪强的敲打与试探，是数百年不变的规矩。去了，是龙是蛇，要在那府衙之内盘一盘，掂一掂分量。不去，便是公然抗命，给了对方发难的最好借口。


    慕容博的这句话，看似客气，实则是一柄出鞘的软剑，寒光闪闪，直指林风的咽喉。


    雷洪的拳头，瞬间捏得咯咯作响，眼神不善地盯着慕容博，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老头生擒活捉。徐文远则是心头一紧，手心里已经沁出了冷汗。


    这道题，太难解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林风笑了。


    他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事情的淡然笑容。


    “喝酒，可以。”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但不是现在。”


    慕容博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哦？林公子莫非是瞧不上本官这杯薄酒？”


    “知府大人误会了。”林风的目光越过慕容博，望向他身后那队盔甲鲜明，气势不凡的府兵，又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穿着五花八门，正在不远处好奇张望的青阳百姓。


    “只是，青阳初定，百废待兴。数十万张嘴等着吃饭，数**的河道等着疏通，数万顷的田地等着丈量分配。我这个做主人的，若是此时拍拍屁股走了，去府城里花天酒地，岂不是寒了治下百姓的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四周。


    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百姓，听到这话，眼神瞬间就变了。他们看向林风的目光里，充满了感激与拥戴。而看向慕容博一行人的眼神，则多了一丝警惕与疏离。


    简单几句话，林风便将自己和百姓，牢牢地绑在了一起。将慕容博的“公事”，变成了耽误大家活命的“私事”。


    慕容博的心，又沉了一分。


    好厉害的攻心之术！这年轻人，哪里像个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


    “林公子心系万民，实乃我黄州之福。”慕容博脸上笑容不减，立刻顺着台阶往下走，“是本官考虑不周了。既然如此，那便等公子忙完手头要务，本官在府城扫榻相待。”


    他以为，自己这一招以退为进，已经将皮球踢了回去，占据了主动。


    哪知，林风却摇了摇头。


    “知府大人，恐怕还是误会了。”


    林风上前一步，与慕容博的距离拉近到只有三尺。一股无形的压力，让这位久经官场的老狐狸，都感到了一丝窒息。


    “我说的‘不是现在’，并非托词。”林风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而是，大人您这杯酒，请得太早了。”


    慕容博瞳孔微微一缩：“此话怎讲？”


    “大人此来，名为视察，实为清算吧？”林风的话，如同一把尖刀，撕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清算我杀了陈家旺，清算我逼**赵四海，清算我这青阳，坏了您黄州的规矩。”


    慕容博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可大人有没有想过，”林风的声音陡然转冷，“若没有我，如今的黄州，会是何等模样？”


    “永安、河源两县的流民，早已揭竿而起，战火会烧遍整个黄州。陈家旺那样的蠢官，赵四海那样的屠夫，只会火上浇油。届时，流寇四起，饿殍遍野。朝廷怪罪下来，大人您这顶乌纱帽，还戴得稳吗？”


    “我林风，杀了两个人，却救了整个黄州数十万百姓，也保住了大人您的官位。这份功劳，难道还抵不过那两个废物的性命？”


    “所以，”林风的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大人您这杯酒，不是‘表彰之酒’，也不是‘招安之酒’。”


    “它，应该是‘感谢之酒’！”


    “您，应该感谢我。”


    轰！


    这几句话，不亚于一道惊雷，在慕容博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设想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预料过林风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或是桀骜不驯，或是虚与委蛇，或是直接翻脸。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的……理直气壮！


    反客为主！


    直接将自己摆在了“功臣”的位置上，反过来向他这个知府“邀功”！


    这是何等的胆魄！何等的狂妄！


    慕容博身后的那名阴鸷官员，早已气得脸色铁青，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大胆狂徒！安敢在知府大人面前如此放肆！”


    “住口！”慕容博低声喝止了他。


    他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看着林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忽然明白了。


    眼前这个人，根本不在乎什么朝廷法度，不在乎什么官场规矩。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逻辑自洽的，颠覆性的行事准则。


    在他的世界里，他，就是规矩。


    僵持。


    死一般的僵持。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让每个人都呼吸困难。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燕青儿，忽然好奇地凑到林风身边，小声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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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咕了一句：“林风，你好小气啊。人家大老远跑来请你喝酒，你还挑三拣四的。喝一杯又不会死。”


    她声音虽小，但在场几人都是功力不凡之辈，听得清清楚楚。


    这句天真烂漫，不合时宜的话，像是一把小锤，瞬间敲碎了那凝固的气氛。


    雷洪差点笑出声，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徐文远也是哭笑不得，这位燕姑娘，当真是……不分场合。


    慕容博先是一愣，随即，他那张紧绷的脸上，竟然也缓缓绽开了一丝真正的，而非伪装的笑意。


    他看着燕青儿，又看了看林风，长长的，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吐出了他所有的试探、戒备与权衡。


    “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容博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一股如释重负的意味。


    “好！好一个‘感谢之酒’！说得好！”


    他收敛笑容，对着林风，郑重其事地，深深一揖。


    “林公子，本官受教了。”


    “黄州能有公子，确乃万民之幸。之前是本官着相了。”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风。


    “既然公子事务繁忙，本官也不强求。一个月后，待通济渠初见成效，百姓分田入户，本官将在黄州府衙，备下真正的‘感谢之宴’，为公子庆功！”


    “届时，整个黄州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本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他们介绍一下，我黄州的新规矩！”


    他说的，是“我黄州”，而不是“大夏的黄州”。


    一词之差，天壤之别。


    林风的眼中，也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


    这位慕容知府，果然是个聪明人。他不仅听懂了自己的话，更在瞬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打不过，就加入。不，是合作。


    他要借助林风的力量，来清洗和整合整个黄州，将这片混乱之地，打造成属于他自己的，稳固的**资本。


    “好。”林风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


    “一个月后，林某，会准时赴宴。”


    这场在青阳城门口的无形交锋，终于尘埃落定。


    慕容博没有进城，只是在城外与林风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他的车队，原路返回了。


    看着那远去的车队，雷洪才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娘的，吓死我了。主公，你刚才那几句话，真把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我还以为要当场开干了呢！”


    徐文远也是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对林风的敬佩，已经达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不战而屈人之兵。


    主公用的，是阳谋。堂堂正正，让你不得不服的阳谋。


    林风却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落在了身旁一脸无辜的燕青儿身上。


    燕青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缩了缩脖子：“你……你看**嘛？我……我说错话了吗？”


    林风忽然伸出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


    “没有。”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


    “你说得很好。”


    有时候，最复杂的僵局，确实需要最简单的天真来打破。


    燕青儿愣住了，脸颊上，悄悄飞起两朵红云。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远方的黄州府城，已经布下了一场决定整个黄州未来走向的鸿门宴。


    而林风，这个即将赴宴的男人，心中却无半分波澜。


    因为他知道，从他踏入黄州府的那一刻起，谁是主，谁是客，就已经不再由主人家说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