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应该是第一次来牧野的时候，赵元青去参加过开门宴，就像燕椿和说的，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在世家的开门宴上，读书人也好，武者也好，那些男子都变成了自荐枕席者，含情脉脉展示技艺。


    她倒不是瞧不起，只是觉得割裂，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身份地位，好像都不重要，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要向上位者摇尾乞怜。


    一个个从表情，到言行，把自己包装的很精美，卖个好价钱。


    但她在牧野皇宫三日，元让蓝也如此。他是上位者，可上位者也在演，他似乎天生就会这些，对每个人都不一样，这三日他哭了好几场，一时感怀先考，一时悲忧大魏，又痛斥自己，怒骂旁人，有时甚至和陈襄抱头痛哭，陈襄甚至哭得晕厥过去几次。


    但等无人时，他就迅速擦干脸面无表情地坐回去继续算账。


    牧野的皇宫似乎就是一个巨大的戏台，你方唱罢我方休，轮流登场，永无歇止。


    就这样演了几日，他眼泪收放自如之际，赵元青眼瞧着许多文官武将的眼中开始绽放光彩，群情逐渐激昂，纷纷献计献策。


    真心还是假意，赵元青分辨不出来，但瞧着比之前颓丧之气锐减许多。


    他对世家又是另一幅模样，一点点惶恐，许多忧愁，不开口，最多只满怀心事地笑笑，偶尔略表感激和依仗。他对每个人几乎都不一样，表情，动作，言语，姿态，都不一样。


    不像燕椿和，他对别人都很温和……但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他很少露出除温和之外的表情，他看起来对什么都不是很在乎。


    徒弟那日，给她安排了一个刷漆的活，许多个木头元宝，刷上银漆，晾干码好，一开始只是她自己做，后来张同和又领来了几个人，大家一起做，也数不清做了多少个，山高一样，堆叠在牧野的郊外，难辨真假，只是都很轻。


    这只是第一步，他还安排了她要在燕泗出殡那日和那五百万两银子混在一起，里面装木头元宝，外面码上真的，送到皇陵处，必须她亲自送。


    燕泗是以元让蓝的亲太祖母下葬的，并非以皇贵妃身份，清帝的亲娘都没资格葬入皇陵，因她不是皇后，但燕泗说她要以这个身份下葬。这是她最后的遗言，她说她要恶心死清帝。元让蓝没辙，只能给清帝的爹又加了一位正宫皇后。


    本来是不可能的，但慕容庭暗暗出了把力，他一开口，反对声音全无。赵元青不懂这种迟来的好心叫什么。


    葬礼诸事的银子，元让蓝出了一半，衔燕阁出了一半，是燕六送来的，他送来之后就匆匆走了。


    燕椿和说他去幽州了，不参加燕泗葬礼，赵元青其实能稍微理解一些燕六的心情，因浪子多情，多情自古伤离别。


    燕泗出殡这天，天有些阴，像要下雪似的，狂风刮的人脸刺痛。这让她也隐约有些失落之感，细究也说不出来是为何，只是觉得心情有些沉重。


    赵元青骑着上好的幽州马，带着几乎看不见队列的马车，所有马车都包着油布，挂着旗子，旗帜上用隶书写的赵，这事燕椿和给她写的，他在皇陵等她，他今日以燕泗的族人出席。


    她一夹马肚，走在前面，朝后面挥了挥手，第一台马车先动，随后，队伍如游龙一样，从牧野郊外缓缓出发，朝城内走去。


    守门的城门官吏早已被买通安排好，几乎不费力，蜿蜒如龙的车队在牧野正街中慢行，许多人都沿街张望，看着这商队装得是什么，为何如此长。


    走至半途，猎猎风声之中，两车故意没包紧的油布被不经意吹起，雪白白银惹路人惊呼，人群逐渐沸腾朝前挤，但见旁边拿着刀的商队护卫，又不敢上前，只是翘首张望。


    后面有一个人下马重新包好油布，一抱拳朝路人扬声说道：“我家主人乃大魏新帝的师父，为贺新帝登基，特送来白银五万万两。往诸位行个方便，略微退退。”


    人群慢慢往后压。


    这都是说好的，徒弟说过，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也什么都不需要说，这样送过去，他就不会再被人说琼州来的乡下人。


    但赵元青一想到马车上的木头元宝，心跳得有些快，她清清嗓子沉着脸说道：“继续走。”


    这事她决不能搞砸。


    绵延的车队逐渐停到牧野郊外皇陵处，赵元青下马面无表情站好，车队后面出来一个书生模样的文士上前与守卫交涉，也没说了几句，守卫打开中门。


    赵元青瞧见那文士给守卫塞银子了，一包！


    皇陵不似城内，遮挡差些，风更大了，她翻身上马，再一挥手，蜿蜒车队又重新动作起来，马车有序入皇陵。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来到一处叫隆恩殿的地方，两侧石狮子汉白玉栏，中间偌大的方型广场，巨大的四方形青砖铺地，她看见一众人都在殿内，徒弟，燕椿和，慕容庭，一些官员站在殿外惊异地望着她。


    赵元青下马。那名文士又上前跪拜道：“我家主人为庆祝新帝登基而来。”他一挥手，车马旁的车夫齐刷刷地掀掉油布。


    数不清的绵延银光霎时让天都晴了许多，赵元青自己都瞳孔微颤，这样看，和装车时完全不一样，可谓震撼。


    她敛目，透过余光看向那文士，他又重新下跪，扬声道：“愿大魏千秋万载，陛下圣德昭昭。”


    无声地山崩一样，所有人都在下跪，身前的，身后的，殿内的，殿外的，她看见燕椿和侧身悄悄退到一旁。


    赵元青轻吐口气，掀起衣服下摆也欲跪，元让蓝足尖轻点飞身出殿，站在她面前扶住她。


    赵元青瞧他突然笑了一下，很轻微。


    接着，他突然双膝跪倒长拜一下。


    高声说道：“不孝徒元让蓝，承蒙师恩，恩同再造，感激涕零。一拜，为……为当年师父收留活命之恩。”


    她瞳孔骤然紧缩，张口欲言，这段……这段之前没说过的。商议时说的是她作样子跪下来，然后他扶住就结束了，就可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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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旁等着烧清帝万箭穿心小纸人了。


    她俯身欲拉起他，他微不可闻摇摇头。


    又再拜。


    “二拜，为师父寒夜授衣……酷暑添羹之恩，师恩难忘，铭记五内。”


    元让蓝吐完这些字后，突然觉得喉间有些梗塞，眼前有些模糊，有些热意，四方砖石之间，仿佛见到曾经那些年幼时光，山洞，竹屋，溪边，他一直跟着她，她那时不过二十出头，他也不过才六岁。


    他重重叩首于砖石之上。


    “三拜，为师父传武授业，教我为人之恩！”


    金丝九龙玉冠磕碰在地上，发出清越声响，寒风呜咽，赵元青呆怔在原地。


    天空中落了细雪，有一些碎小的，飘落到他身上，飘落到她的睫毛，鼻尖，唇边，但更多的是隐入地面，砖缝，渐渐消散。


    此时四下寂静，只有风经过窗棂，汉白玉栏，漫卷而过。在场的有近卫，文官，武将，世家，许许多多她认得，或者不认得的人，可徒弟这样一跪……天子，天子如何能跪人呢？


    赵元青想俯身扶起他，可那巨大青砖上，有水滴打到地面，就那样突然的一滴，落在地面上，溅出水渍，她动作一顿，僵在原地。


    她这几日见他哭过许多次，热泪盈眶，痛哭流涕，哭天抹泪，感动而泣，他哭得收放自如，哭完自己抹抹脸又回去坐着继续处理公事。


    但……从前在琼州时，他从不哭的，他会嚎，会闹，会骂，会打滚撒泼，他就是不会哭。


    可他刚刚应该是……落了泪。


    赵元青缓缓拉起他，她仔细地望着这个在她从前生命中很重要的存在，他三句话，谢了救，养，教之恩。


    师与徒。


    初时，是在山洞前的草地上，竹林旁的竹屋晕染六载晨昏，到如今，俊雅的少年已经成为执掌大魏的帝王。


    昔日的琼州竹，今日的沧州雪，两重时空交叠，竹剑敲腕的碎响，溪边潺潺，烫粟米飘出的白烟，跑了无数次的山路，私塾旁的低声苦求，换来了今日这三跪。


    师与徒啊……


    赵元青心下生出比茫茫大海更寂寥的怅然。


    他……


    自他要当皇帝那日起，他们就会步上不同的路，她心中有准备，也接受，孩子长大后总要离家，有自己的追求，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属，无可奈何花落去，留不住的，逐渐飘散之际，各回轨迹之后，偶尔听说彼此安好，便已是上好的尘缘。


    可……师与徒啊……


    他如今还是没她高，她帮他拂去落在发端，眉上，眼睫的细小雪花，摸了摸他的脸。


    低头洒脱地笑了一下。


    郑重而认真地开口。


    “你是我自己选择的徒弟，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不是什么不孝徒。”


    然后，她抱住了他。


    元让蓝一僵，他手并不敢动，只蜷缩着放到身后，缓缓把头埋在她肩上，紧紧地合上了眼，隐藏眼中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