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晨雾未散尽。


    永宁城门外，十万玄甲军士已列阵整齐，玄色的铁甲如墨，和道路两旁刚刚露出新芽的嫩柳、桃绯，形成鲜明对比。


    沈知微端着青铜酒樽缓步登上点将台时，她的指尖微不可擦的颤了颤，琥珀色的酒液映着她绷紧的下颌，也映着台下那人玄甲的冷光。


    ……纵然知道眼前人已经出征多次。


    ……纵然知道眼前人是百战名将。


    ……可，这是第一次，沈知微亲手送他上战场。


    心里微微泛起一丝酸涩，和恐慌，但沈知微再抬眸时，对上了那人坚毅含笑的眼神，她悬着的心才微微落下，整理了半晌心境后，沈知微淡淡开口道。


    “祝将军踏破贺兰山阙！”


    “祝将军踏破贺兰山阙！”


    沈知微话音刚落，跟随前来的其他送行官员，还有围观的、层层叠叠的永宁城百姓们纷纷跟随着沈知微的声音，发出震天呐喊之声。


    沈知微同萧景珩同时侧目，眼角的余光看向周围的人群。


    只见的那些围观的百姓里，有掩面而泣的白发老妪、有咬住唇齿，嘴边泛起血迹的少年郎君，有擦着泪水将手里平安符往台前将士扔去，合十祈求安宁的绣楼姑娘……


    沈知微和萧景珩都知道永宁是边防重镇，换言之，就是遭受兵灾最频繁之地。


    离永宁城不远处的贺兰山不知埋葬多少永宁儿郎们的尸骨，还有那些遭受兵灾的百姓亡灵……


    这一战是百姓所愿，也是将了解大胤北境多年恩怨的一战。


    所以，这句祝词的分量可堪千钧。


    萧景珩接过酒樽，扬头饮下，他喝的急，喝的快意，喝的豪爽无比，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腮边流下，在他的玄甲上绽开了深色的痕迹。


    良久，酒樽中酒液饮尽，沈知微刚想伸手接回酒杯。


    却不想，萧景珩一扬手，青铜的酒杯掷在地上，发出了金铁之声。


    还不等沈知微和在场礼官们反应，他忽地一举长枪，银色的枪尖在日光中发出耀眼的光亮，萧景珩朗声喊道。


    “不止要踏破贺兰山阙，还要把胡儿在焉知山杀尽！”


    “杀！”


    “杀！”


    此声咆哮如猛虎出山，更是振奋了在场军民的身心，人人几乎是狂热的看着眼前身着玄甲的少年将领，焉知山在北胡皇庭不足十数里的地方，如是真能突入其中，那该是多解气的事情！


    可这句话落在沈知微耳里，她神色忽地一变，这句话对她、对萧景珩而言，却有着不同的意义……


    那时候萧景珩刚被萧岳铮从边疆送进京师，性子还没调教的稳重，颇有些顽皮。


    一日，在熏风殿内，太傅站在高台上正教导他们汉朝的诗歌《匈奴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此乃胡人痛失胭脂产地之哀……唉，我大胤如有朝一日也有如此兵力复汉唐雄风就真是……”


    彼时才十岁的萧景珩忽地从诸皇子、公主、郡公、伴读里“腾”的站了起来，他腰间的木剑撞的哐当响，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了他身上去。


    “先生！待我长大领军，定把那真的焉知山胭脂抢来送给长公主去！”


    “哈哈哈！”


    “哈哈哈，有志气，有志气，萧少爷，你知不知道咱们大胤和北胡的实力差距！”


    “哈哈哈，就是就是，说大话谁不会啊！先生你说他几句！”


    这话刚一出口，沈知微清楚记得当时整个学堂笑成一片，毕竟就算当时学堂上都是孩童，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她记得、唯独沈知微清楚的记得，那个少年、那个小时候的萧景珩不顾所有人的嘲笑，眼神坚定，目光似火，毫无惧意，而今那团火终于燃到了萧景珩今天所持的枪尖上，正要实践他小时候的誓言去了。


    ……如此甚好，少年誓言，今日完成，嗯，他、他大抵、应该、是不会记得后半句的吧……


    沈知微心中这样想着，忽地抬眸，正好对上了萧景珩的眼睛。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朝她微微眨了眨，然后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如同月儿般的角度，在永宁城万万千的军民的呼声和震天的祝福中，萧景珩独对她一人偷偷流露出这个笑意。


    ……他记得！


    沈知微心底猝然发烫，那句话，是萧景珩故意对她说的！


    故意在今时今日，当着万万千军民的面前对她一人说的！


    他要实践小时候的誓言和承诺，踏破北胡皇庭，也要为她摘取焉知山特有的胭脂去！


    意识到这点，沈知微猝然低头，绯色从耳尖漫到颈间。


    沈知微不觉用指尖摩擦着衣袖的金丝边儿，心里涌起几分嗔怪，毕竟这家伙居然把临行的壮言拐到那弯儿去了，可她也不否认，心底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一丝丝的开心的……咳咳，可不能让人瞧出端倪……


    毕竟沈大公主要是要颜面的……


    可就在她勉力压住翘起来的唇角，又要装出那副雍容端庄的公主模样的时候。


    却不知就在方才低眉刹那，眼角那点欣喜又强压住的表情被某人却都看尽眼底去了。


    萧景珩眼底泛出笑意，他和沈知微不同，他不喜藏，他就要招摇告诉天下，他所要表达的东西！


    所以，就在这抬眉瞬间，一个计策在萧景珩心底凝成了。


    ——


    祝酒结束，沈知微方要下的台去。


    她刚转身，却听到萧景珩在马上传来铿锵有力的呼喊。


    “殿下且慢！”


    沈知微却住脚步。


    “您头上的簪花掉在刚才站的地方了。”


    声音晴朗有力，沈知微也不疑有他，一边扶着自己的发髻认真数着是哪颗簪花掉了下去，一边刚转的头来……


    忽觉唇角微微一热，她顿时睁大眼睛。


    眼前是萧景珩放大、又放肆的笑颜，仿佛昭示着他那肆无忌惮的占有欲和诡计得逞的得意！


    ……！


    ……这可是三军之前，万万百姓面前啊！


    ……他！他！他！怎敢如此放肆！


    沈知微清醒的看出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她瞬间血液冲到了脸上，冲到了脑子力，整个脸颊热乎乎，脑袋也晕乎乎的，手忙脚乱想推开眼前人去！


    可那人带着薄茧的手强而有力，顺着她的发角，按住了她的头颅，让她这一刻只能停留在此时此地，他的面前去！


    而，同一时间，似乎东风也是有灵。


    顿时卷起周围树梢上的桃花瓣儿，如同天降法雨一般，从半空中落下，纷纷落在了她的发丝、他的玄甲上去。


    半晌，萧景珩吻的得意、吻的开心、吻的够本，他才放开了沈知微。


    沈知微一觉按住自己的力量减弱，她猛地一推，然后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蹦离开了原地，竖起手指，一手捂着嘴角，连声发出。


    “你……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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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一时间，她头脑发懵，心中半是忧惧，不知这一幕落到万万千军民眼里，会是怎么一个反应。


    却不想……


    就在沈知微哆嗦着语句的时候。


    “百年好合！！”


    不知是哪个玄甲军中的亲兵带头，十万铁骑竟以枪杆顿地，齐声高喝。


    城上的百姓先是一静，继而继而爆发出欢呼，甚至有老者捋须笑道。


    “俺记得当年老元帅也是如此才追到他们玄甲军主母的！哈哈哈哈！”


    ……大家……都不反感……这……


    就在沈知微错愕之际，萧景珩大笑，策马跃出数丈，带起了几丈飞花来。


    行至百米外，他忽地回马，摘盔行了个极漂亮的军礼，朗声道。


    “等着！等臣为殿下寻得那焉知山的胭脂来，做您新婚上的用具！”


    话音未落，战马长鸣！


    等沈知微反应过来，玄甲洪流已然如墨龙出渊，行的很远很远了去。


    只，有一瓣，顺着萧景珩唇边、玄甲滑落，沾染了些酒气的桃花瓣落在沈知微掌心，提醒着她刚才那一切的一切不是幻梦，是切切实实，真真切切，那人雄心和对她的真心。


    半晌后，沈知微一咬牙，一跺脚，将那片花瓣掩在掌心里，绯红着脸偏要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急急的躲回轿里，发声快些让轿夫送她回府邸。


    ——


    “那帮北胡蛮子当真好杀，比砍瓜切菜还简单哩！”


    出征数月有余，玄甲军占得先机，先北胡人抵达西川口，设下埋伏了去。


    许是战前准备妥当。


    先头几波北胡人的试探，全被他们打了回去。


    有一队的小校据说在军阵对冲之间，还射瞎了一名北胡人伯克的眼睛，当天士气大振，萧景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北胡人大军冲散了去。


    所以，今日休整，所有将领齐聚中军帐中，人人兴高采烈，还有不少将领，认为不到六七月，他们便能大胜而归，在史书上留名云云的。


    但，中军帐中，唯有一人静默不语。


    那便是萧景珩。


    他看的沙盘，沉默良久，却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诸位！”


    萧景珩一开口，刚才还高声笑着的将领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人人应声受喏躬身等着萧景珩发话。


    “……这些天咱们击破的都是他们的附庸部落，而他们的主力始终还未露面……”


    萧景珩从怀里拿出一枚箭簇，放在案上，一双墨色的眼眸染上了阴霾。


    “所以须得小心才是。”


    “喏！”


    所有将领齐齐应诺受教，身上的骄傲之气方才下去一点……


    可，就在此时！


    忽从军帐外传来一声急急的呐喊。


    “报！”


    一名探马挑开帘子冲进帐中。


    还不等萧景珩开口，那名探马跟跌倒一般扑倒在萧景珩脚下，急不可耐的说出消息。


    “报！少帅！报！


    那些！那些！北胡人，打不赢了，他们要跑了！少帅，我们、咳咳、我们快追上前去！莫要让这些畜生逃走啊！”


    “你说什么？”


    “哪来的消息！”


    刚刚才抑下一丝骄气的将领们，纷纷眼前一亮，各个冲上前来围住那个探马，人人眼里都散发出欣喜，尤其，是沈昭临最是热情！


    所有人眼里都是渴望着功勋的喜悦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