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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251章 夺剑(二) 柳无咎挥剑横扫,拍向两边……


    柳无咎挥剑横扫, 拍向两边,众人被汹涌澎湃的剑气波及,又被扑面呼啸的风雪迷惑, 一时都不得不连连退步。姚飞鹏、严丰和一众喽啰首当其冲, 姚飞鹏还未来得及拔刀, 整个身子便被剑气震飞,一头撞上墙壁,登时晕了过去, 严丰胸中气血涌动,蓦地吐血, 若不是胡九霄挡在身前, 只怕他的下场比姚飞鹏还要难看!


    柳无咎一剑挥出,身子忽地闪动, 恍若天边闪电掠过, 流星划过, 坐在主位上的陶然只感到扑面一股冷风呛得他肺腑震动,不住咳嗽, 还未看清, 只道眼前一晃,柳无咎便已突至面前!


    柳无咎于太师椅上压着他,剑锋在他颈边跳动的血脉上威慑他,道:“当年你可看了什么, 做了什么?”


    风雪席卷,他的目光却比风雪还要冷,还要致命。


    一股骚味自陶然下身散出,他竟已被吓得失禁了!


    他原本就只是一个纨绔子弟,成日走马斗鸡浸淫风月, 如何见识过这等场面?他战战兢兢,颤颤巍巍道:“没……我,我什么也没看,更什么也没能做……饶,饶命!”他一声尖叫,竟吓得当场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柳无咎一把夺过青冥剑,正要将它收入腰间剑鞘,身后忽地呼啸而来一阵刀风,好似猛虎咆哮!余光只见严丰捂着胸口喊道:“镇山虎!给我杀了他!”


    柳无咎忽而冷笑,他双手持剑,足尖一跃,于壁上一点,又蹬在梁柱之上,胡九霄一刀落空,又一刀突至,却如何也追不上柳无咎的步伐,刀锋深深砍入柱身!


    柳无咎左手反刺向胡九霄背心,胡九霄不得不弃刀而走,却已被他逼的一退再退,柳无咎这几招却正是贺青冥曾经用过的招式,而今他已熟稔于心。他左手挥动青冥剑,右手却解下青冥剑鞘,周身飞空腾跃,一把打在了严丰脸上!


    这一下,却似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严丰的一张脸登时肿得老高,他却顾不上这张多年来在南风巷里寻欢作乐的脸,直吓得跪倒在地,正要爬走,却被柳无咎一把拎了起来。柳无咎身量高大,气力也远超过常人,拎着这么一个中年男人,却似只拎着一团棉花。他又狠狠扇了严丰几巴掌,冷声道:“你还敢说那些浑话吗?”


    “不,不敢了,不敢了……!”严丰不住告饶,一面却给一旁胡九霄使眼色,要他偷袭柳无咎,柳无咎却好似背后也长了一对狼眼,他一个转身,又把严丰当做什么破烂玩意朝他扔了过去,胡九霄偷袭不成,反被自己主子砸了个四仰八叉。


    严丰气得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无非是骂他废物骂他垃圾,自己白白花钱养他这个打手了。胡九霄脸色铁青,他毕竟也曾纵横一时,也曾在江湖上闯出来一番响当当的名头,严丰这般践踏他、侮辱他,根本不拿他当人看,他又如何忍得下去?胡九霄气性上头,抬腿便走,竟然索性不管他了。严丰登时惊慌不定,然而他一向盛气凌人、耀武扬威惯了,不仅不会懂得住嘴,反而骂得更脏更狠,胡九霄却并未理睬他,只道:“你算什么东西?如今镖局已是嗣宗少爷的天下,我都懒得理你!”


    胡九霄转身便走,只剩下严丰一个人气得七窍生烟,一会骂他一会又骂自己那混账儿子,骂自己儿子平日里装作一副孝顺模样,其实早就图谋不轨。他又怎么知道,他那儿子早就恨毒了他!他那老婆难产的时候,郁郁而终的时候,他却都在外头找小倌花天酒地!他一面睡男人,一面却又为了争夺家业去找女人生孩子,他的老婆、孩子都是他的工具,都要被他利用抛弃,而今他却也被他的孩子利用,被他的下属抛弃!


    他再怎么骂,也只不过是把自己气死过去,这些年来他那副身子早已虚空,这下子只怕不死也要落个半瘫,然而卧雪楼里众人各怀鬼胎,已无人会管他死活了。


    柳无咎既已无胡九霄的牵绊,这厢便能腾出手来,他一剑劈翻桌椅屏风,叫它们如惊雷一般轰隆隆射向前来拦堵他的契力诃、裴玄都等人,这时候,秦剑、南宫羽二人于左右又双双而至,他再不避不闪,左手青冥剑、右手无咎剑,竟是双管齐下,双剑直刺!


    秦剑手中长剑被青冥剑轻轻一削,竟蓦地从中间折断!他当即惊异不已,这把剑曾是他甚为宝贝的一把剑,可它碰上青冥剑,竟是毫无招架之力!他不敢置信道:“怎……怎么可能……?”


    柳无咎冷哼道:“你以为青冥剑之所以锋利,仅仅是因为它本身吗?”


    青冥剑再锋利,也只不过是一把剑,但用剑的人才是根本。像秦剑这样的人,过于看重宝刀名剑,却忘记了人才是对敌致胜的法宝。像他们这样的人,一心追求利器,他们以为自己拥有了兵器,其实他们只是做了兵器的俘虏。


    秦剑登时落魄,又似乎仍在喃喃:“不,不可能……”


    南宫羽白了秦剑一眼,心道跟这等呆子混一块果然没什么鸟用,他却已被柳无咎逼的无路可逃。柳无咎以剑背抵着他的咽喉,把他卡在壁上,道:“我本该了结你,可你还年少,还有机会,南宫棠说,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走错了路……”


    南宫羽狠狠瞪着柳无咎,恨恨道:“她懂什么!贺青冥杀了我父亲!他杀了我父亲!谁知道魔教竟会失败,谁知道贺青冥竟没有死在瀚海,没有死在玄玉宫?不过,他到底还是死了哈哈哈!他到底还是死了!”


    柳无咎喝道:“南宫羽!”


    南宫羽竟笑了起来,呵呵道:“柳无咎,你若要杀我,便只管杀吧,只是,我为了我父亲而想杀他,你为了他而想杀我,咱们又有什么不同?”


    仇恨、厮杀,他们都身陷其中,江湖许多年来,都深陷如此漩涡,挣脱不能。


    “……你说的不错,的确没什么不同。”柳无咎定定道。他又一剑挥来,南宫羽闭上眼睛,身上却并未感到疼痛——柳无咎一剑挥来,却只是点了他的穴道,定住了他。


    他不会杀南宫羽,而是要给他一个新生的机会,江湖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都缺了这么一个机会。他知道贺青冥舍生忘死,决意与金先生在白鹿崖一战,就是为了要给江湖新生的机会。而今贺青冥不在,他不能扼杀这个机会——那是贺青冥用一生换来的。


    南宫羽气得想要跺脚,却被柳无咎点住了穴道,没法子跺脚,只好大声喊道:“桃仙水仙!”


    却见裴玄都等人已从一地兵荒马乱之中突袭而来!


    他们身后,是一地木头残骸,它们也许曾经价值连城,而今却已一文不值了。他们身前,却只剩下柳无咎一个人,他们也只需要解决这一个人,便可以夺得青冥宝剑!


    裴玄都、高弄影、高怜影,乃至于西域马帮首领契力诃,这四人却远不同于秦剑之流,也不是胡九霄所能比拟的。他们是当今世上真正的武林高手,一个便已很难对付,何况是四个一齐来攻。


    柳无咎却已无心同他们缠斗,这个时候,卧雪楼夺剑的事想必已然传了出去,若他一味缠斗,就算打赢了他们几个,只怕也很难带着青冥剑走出邙山。他当机立断,一拍南宫羽,将他投掷出去,却不是往裴玄都三人方向,而是往契力诃头上。


    契力诃脾气火爆,一见有东西砸下,也根本不管是什么,便怒吼一声,一手便要一抓,南宫羽若是被他这么一抓,小命可还了得?裴玄都三人当即色变,抢身夺回南宫羽,这一下子,两路人马彼此纠缠,却已给了柳无咎脱身的大好机会,他挥剑划拉两下,左边窗户登时破开!


    南宫羽一见,登时怒喝道:“姓柳的你混账——!”也不知是说他狡诈还是说他竟不敢跟自己的人一决高下。


    柳无咎却已听不见他的怒吼,他的怒火也早淹没在扑来的雪海了。


    柳无咎一剑破窗,整个人突飞出去,竟是用窗户一侧木板当做滑板,在雪地里穿梭滑行,左右跳跃,好像一条灵狐。


    契力诃、裴玄都等人当即提气来追,然而雪天不辨方向,又岂是那么容易追的到的?几人在雪地里昏头转向,柳无咎却已抢先赶入林中。对于山川、冰雪,野外的一切,江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也没有人比他更能找到准确的方位。大雪迷惑得了他们,却迷惑不了他,它只不过是上天送给他的护身屏障。


    林中却有马群,当然就是南宫羽等人的车马,只不过他们还没赶到,柳无咎却已赶到了。他一剑砍断众马缰绳,又吹了一道长长的哨响,众马还以为自己接到了主人的号令,当即撒蹄子便跑!


    于是他们刚刚找到方向,便发现马儿竟都已被柳无咎放跑了。


    柳无咎于群马之中飞跃而上,翻身上马,单手控住一匹枣红骏马,喝道:“驾!”


    骏马嘶鸣,登时飞奔疾走。


    林间鸟雀霎时惊飞,柳无咎纵马冲出山林,冲往邙山脚下!


    第252章 夺剑(三) 此时邙山路上,却已陆陆续……


    此时邙山路上, 却已陆陆续续汇来几队人马,不过,他们有的还未看清来人是谁, 便已被柳无咎一个影子闪过眼前!


    太快了!这几乎不是一人一马, 而是天神降世!


    柳无咎翻过山岭, 终于冲入山道!


    一个转弯,他却忽地瞥见了一个人——柳媚儿。雪地之中,她穿着一身红衣, 已十分醒目,她的身边还带了几个属下。柳无咎看见她, 她也看见了柳无咎。


    二人擦肩而过, 不多时,南宫羽等人终于骑马赶到——他们到底没能控制住乱马, 不过好在路上有别的马可以给他们抢走来骑。


    眼前却有两条岔道, 南宫羽一时不能拿准柳无咎的去向, 便问柳媚儿道:“你可见到柳无咎走了哪条道?”


    柳媚儿面色平静,道:“我见过他, 他往右手边去了。”


    “多谢!”南宫羽随手抛下一锭金子, 作为答谢,而后便同几人飞奔追去了。他当少爷当惯了,自然不识柴米油盐如何昂贵,而且他犯了一个错误, 他以为用钱便可以买到人心。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也都没有错过,可是这一次,他失手了。他遇到了一颗炽热的女人心。


    这颗女人心足以把冰雪融化。她冷冷地看着那锭金子, 它慢慢陷进去,又马上被飞雪覆盖,一地渺无影踪。


    她的手下很是奇怪,道:“老大,为什么告诉他错误的方向?”


    柳媚儿道:“因为他喜欢柳无咎。”


    手下更奇怪了,而且也一点摸不着头脑,道:“他是谁?”


    柳媚儿笑了笑,眼中含泪道:“我喜欢的人。”


    柳无咎于茫茫雪原之中飞驰,两侧时不时掠过点墨一般的林子,好像他不是飞奔在冰天雪地里,而是行走在一幅乱琼碎玉雕就的千里江山画上。


    风声刮过,好像刀剑加身,群魔乱嚎。可惜群魔遇上了柳无咎,可惜他从不信神魔,至于刀剑?他早已上刀山下火海,披星辰赶日月赴山海,两年来,他哪一桩哪一件没有做过?莫说是刀剑加身,就是魂飞魄散,轮回百世堕入阿鼻道,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风声呼啸而过,却似扑来几道异响。


    几点寒星射来!


    风声之中,竟夹杂着呼啸而来的利箭!


    好毒的心计!将利箭藏入风里,这样便很难察觉,更很难防备。倘若换了旁人,倘若柳无咎是常人,只怕便要丧命在这几支利箭之下!


    然而柳无咎既不是旁人,也并非常人。他猛的伏在马背上,躲过高处几支飞驰而来的铁箭,又蓦地控马转身,一个回旋转弯,又一掌拍去!


    这一记掌力便如山呼海啸,雪地之中当即响起来几声惨叫,血色湮开了。余下的人慌不择路,从埋伏的地方纷纷跳出来逃跑,只听得一人怒喊道:“混账!一群混账!”


    这个声音,柳无咎却也很熟悉,那是岳天冬。


    想不到他也来抢青冥剑,更叫他想不到的是,岳天冬如今周身装束已与山匪无异,他被赶出了崆峒派,身边只有这几个门客跟着他,如今连这几个门客也要离他而去了。


    岳天冬又蓦地转过头来,喝道:“柳无咎,你——”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柳无咎便已折下几根树枝,运力将它们化作利箭,突地朝岳天冬周身射来!


    岳天冬脸色大变,正要抵御,却已来不及了,他心道“吾命休矣”,然而其中几根树枝只是打向他肘腕膝盖,叫他一时没了力气,而另外几根树枝却冲向他的腋下、腿侧,霎时间,岳天冬整个人被这道冲力架住,又被死死压倒在雪地里。


    柳无咎竟是拿树枝把他定住了!


    这于岳天冬而言,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他心道柳无咎倒真不愧是贺青冥的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贺青冥出手尚且还会给人留几分颜面,柳无咎却是一点面子不给人留的。


    姓柳的简直比他师父还损!


    岳天冬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柳无咎却已然跑远了。


    柳无咎又越过一座林子,眼看便要冲出邙山,却忽地被地上绊马索一绊!马儿痛叫一声,仰面栽倒,柳无咎当即弃马,几步一踏一跃,于雪地中贴地奔行了数十步。却见他飞身踏步的那一刹那,头上已扑下来一张大网,各路暗器如天女散花一般打向那一整片雪地,柳无咎刚刚双脚着地,他身后的一片雪地便已顷刻坍塌而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洞穴底下,却又藏着花样百出的各种机关,一旦人落在里边,就如瓮中之鳖,不可能再逃出生天!


    这一整套机关陷阱,竟都没能擒住柳无咎!


    他在被绊马索绊住的那一刹那便已想到了,这一道绊马索设置的地点恰到好处,刚出林中,又马上要奔向前路,附近遮挡太多,他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察觉不到的,而且也很难有心情察觉。所以设置这一道陷阱的人,一定是个中行家老手,既然是行家老手,必定不会只设下绊马索这一个陷阱,而是要想方设法把他擒住,这样一来,这方圆几十步的雪地都已不再安全了。


    他所料也的确不错,设下这一个连环套的不是别人,正是唐门的人。天底下也只有唐门如此精通暗器机关。


    这一关,前来拦截他的却是唐门长老唐笠翁等人,唐笠翁在唐门之中一向以保守顽固著称,此前七贤讨论之中,也是他一力主张反对贺青冥入选七贤,而今唐岚受伤生病,身体不如从前,唐轻舟又资历尚浅,唐门上下几乎已被他把控,他既然视贺青冥等人为邪魔外道,就不会允许柳无咎夺回青冥剑。


    唐笠翁道:“想不到青冥剑主到底教出来一个好弟子,你竟躲过了我唐门的陷阱。”他却故意咬紧了“好弟子”三个字,无疑是在讽刺柳无咎,说他只会逃之夭夭。


    柳无咎却只当做他确实是在夸贺青冥教的好,自己学的妙。他冷哼道:“唐长老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他的好弟子。只可惜你们唐门有那么多好弟子,却都只能被束缚在双峰山上,美其名曰什么师门责任。”


    他竟还反讽了回去。


    唐笠翁重重哼了一声,道:“你是说唐轻舟?他迷恋明黛那妖女,还差点要跟着她入魔教,若不是我一力劝导,他早已步入歧途!”


    “劝导?”柳无咎又冷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柳无咎!”唐笠翁喝了一声,又看了看他,忽道:“奇怪,你怎么忽然为轻舟抱不平?”他顿了顿,好似明白了,“我知道了,你也是为了明黛那妖女!你也迷恋她!”


    柳无咎一时无语,合着他跟贺青冥的流言沸沸扬扬传的满江湖都是,唐笠翁这老头子却压根没听进去。也许正是因为他腐朽顽固,所以才不认为流言是真的,他压根就不相信两个男人会在一起。


    唐笠翁果然道:“我就说,他们说什么你跟贺青冥在一起了,那肯定都是假的!两个男人怎么会在一起?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自古以来男女阴阳相合才是天地人伦大道,才是正道,两个男的在一起简直是违背了自然之道,根本就是不正常!”唐笠翁义正辞严、絮絮叨叨了几句话,听得柳无咎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这种话,虽不如严丰那些人说的话那么难听刺耳、侮辱下流,却也让人厌烦得很。两年来,柳无咎总是会在老一辈嘴里听到这种话,而且每一个人说的话都一模一样,好像谁让他们背稿子似的,好像他们虽然是一群人,却只不过是一个人,是一个脑子的分身。


    唐笠翁身旁的年轻弟子已侧过头去,他们似也听了太多这种话,已不想再听了。再有道理的话,重复三次便会让人厌烦,何况这种话对于年轻人来说毫无道理。


    柳无咎忽想:还好贺青冥是一位年轻师父,也并不迂腐。


    若是贺青冥也说这种话,便是天仙也让人喜欢不来啊。


    柳无咎懒得搭理老头子,正要走,却被一道袖箭射来,唐笠翁到底想起来今天不是来教训小辈的,他道:“休走!把青冥剑留下!”


    他那一双文武袖中,竟又射出来无穷无尽的暗器!


    柳无咎挥剑挡开,他其实一直有点好奇,唐门子弟到底是怎么在身上藏那么多兵器的?不过,唐笠翁那一句“把青冥剑留下”到底惹怒了柳无咎。他喝道:“唐笠翁!青冥剑是我师父的佩剑,你凭什么来抢?你们这么多人,凭什么来跟我抢他的东西?!”


    贺青冥不见了,不见了两年之久,他留不住人,也总该留住青冥剑。他是贺青冥唯一的弟子,又是贺青冥的丈夫,他分明是世上最有资格拿到青冥剑的人,可是江湖上的人好像都忘记了这一点,他们都要来抢青冥剑。


    这本是一个人尽皆知的道理,可江湖上好像已忘了这个道理。世上的事,世上的人,从来毫无道理。


    唐门一些年轻弟子听了,却已很是羞愧,他们身为名门弟子,却跟严丰姚飞鹏之流没什么两样,都是一样变作强盗。他们见过贺青冥,见过柳无咎,他们见过二人感情如何深厚,无论他们是何种关系,无论他们是不是很多人说的那种关系,二人的情谊已足以让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为之感动,他们毕竟年轻,良心毕竟还是新鲜的,何况他们今日已经见到柳无咎为了青冥剑如何拼命,对付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他们已问心有愧。


    一些人已低下头,似已不敢看柳无咎,可他们也不能违逆师长的话,他们的大师兄违逆了,如今已被关在房里,已被人日夜监视。


    “厚颜无耻的老匹夫!”忽听得一道大喝!


    却是明黛,明黛已率魔教众人赶来!


    在她身后,却还有一堆人,飞雪漫漫,人马奔腾,卷起漫天红尘。


    第253章 夺剑(四) 明黛来了,子午盟的一些人……


    明黛来了, 子午盟的一些人也来了,凌夭、梅伯等人一面抵御,一面与其他人等对峙, 他们与之对峙的正是八大剑派的人, 看起来双方已僵持了很久。明黛正如柳无咎所说, 为他拦下了一众人马,不论他们是来帮柳无咎的,还是来与柳无咎为敌的, 亦或是如谢拂衣等人一样,并不想夺剑, 却必须要维系各方安宁的。


    她只知道她的朋友要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她答应过她朋友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各路人马汇合, 明黛率众护在柳无咎身前, 九羿亲兵弯弓突射, 将唐笠翁的暗器都纷纷折断摧毁,羽箭没入雪地, 好像凭空射出来一条楚河汉界。


    唐笠翁如今看见她就讨厌, 他看见她,就跟看见一个拐了自家闺女的流氓一样。他指着明黛骂道:“妖女!你不在西域老巢待着,却跑到中原来,简直是不知死活!”


    明黛冷笑道:“我来怎么了?我想来就来, 想走就走,还怕你不成?”


    魔教教徒顿时高声呐喊,恍惚山呼海啸:“教主威武!”


    明黛又道:“我早看不惯尔等尸位素餐、迂腐不化、冥顽不灵!今日若谁要再来抢剑,先过我明某人这一关!”


    唐笠翁牙根紧咬,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不要说是他, 就算八大剑派的人全都来了,面对魔教铁骑,也不能轻举妄动。


    明黛说罢,却一偏头,低声道:“快走。”


    这一声,自然是对柳无咎说的,不过,对面的人却看不见,也听不清,她一出声,柳无咎略一颔首,便提气纵身一跃,没入雪地之中,而在他身前,凌夭他们也早就帮他挡住了身影。


    风声紧,雪声骤!


    柳无咎一气奔行数里,这一趟夺剑之旅,他已消耗了太多精力,但只要再走,只要再翻过前边那座山丘,便再无人能追得上他!


    前路却有路障,四个人堵在了那里:契力诃、裴玄都、高弄影、高怜影。他们四人被柳媚儿坑了一遭,跑错了路,不过,飞马到底比人的脚程要快。


    契力诃死死盯着青冥剑,喝道:“把它留下!”


    柳无咎冷冷道:“休想。”


    契力诃纵马上前,一手挥舞陌刀,马蹄扬起,陌刀砍下,好像便要把柳无咎砍成肉块,剁成肉泥!


    柳无咎贴地一滚,侧身闪过,契力诃却又一刀劈开!这一刀好像是劈开了山岳,分开了大海,直把苍天也划出一道豁口!


    柳无咎避无可避,退无可退,一剑挥去,正面对上了这一刀!陌刀却毕竟长而沉重,契力诃又仗着马上优势,一力施压,几乎砍入柳无咎左肩血肉!


    契力诃嘲笑他道:“原来贺青冥的徒弟,也不过如此,只可惜他死的早,看不到这一幕!”


    柳无咎目光冷冽如剑光,他低喝一声,蓦地发力,手腕翻转,剑身一转,形势也似天旋地转!他顺势挑起一捧冰雪,一把打向马儿双眼!马儿被冰雪一激,当即扬蹄嘶鸣,契力诃不料有此等变故,几乎被马儿从背上摔了下来!


    他当即立身控马,契力诃毕竟是西域马帮出身,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马儿倒也真的被他控制住了,然而柳无咎已不会再给他反击的机会,当即冲向一侧,以剑背拍向马身。这一下真可谓力拔山兮,马儿吃痛受惊,身形不稳,便要摔倒,契力诃再不能制住它了,非但如此,一双腿脚还被骏马压在底下,一时不能挣脱。


    柳无咎却已跨步过来,契力诃双眼如灯,怒视着柳无咎,他手臂一动,似要挥舞长刀,却已被柳无咎一脚踢开!


    忽听得身后双风阵阵,原来是高弄影、高怜影兄妹二人一起上阵。他们是南宫羽的部下,与契力诃不是同一路人,所以方才柳无咎跟契力诃角斗,他们也只是一旁观战,伺机而动,不过,他们都想不到,柳无咎竟有如斯神力智谋,契力诃虽武勇非凡,却压根不是柳无咎的对手。


    二人使的兵器也是剑,而且是一对日月双生剑,一剑稍长而沉,一剑稍短而轻,如若合二为一,便是天下无匹。


    却见雪地之中数柄剑光闪动,好像天上星闪落入凡尘,又似星光灿烂,开出一丛丛傲骨凌霜、国色天香的牡丹。高家兄妹二人一母同胎,并蒂孪生,又一同长大,一同习武,连所习剑法都彼此互补相生,如此默契,又如此精妙的剑法,柳无咎见了也忍不住心生赞叹。


    只可惜,柳无咎身旁已无一个贺青冥来相伴,若是贺青冥在,二人双剑合璧,又岂是高家兄妹可以比拟?


    他的身边没有贺青冥,他的身上却还有青冥剑。剑在人在,青冥剑若在,也当是贺青冥在他身边。


    柳无咎拔出青冥剑,双手双剑,于飞雪之中划出一个乾坤。高家兄妹知道双剑不好对付,也已屏气凝神,然而柳无咎出剑却十分出人意料,他竟是以青冥剑对高弄影,而以无咎剑对高怜影,这一遭错位,却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柳无咎当即乘胜追击,他手中剑法变幻莫测,其疾如风电,其势如水火,好像他们不是在跟一个人相斗,而是对上了修罗天魔!


    柳无咎右手一力敲下,如洪钟擂鼓,一把震开了高怜影,高弄影心系妹妹安危,稍一心慌,便被柳无咎抓住了破绽,双剑纷纷如飞花乱雪,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高弄影棋差一招,已经一败再败,这时候裴玄都却忽地一枪挑来,方才三人对战,他不便插手,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但这一刻,他已找到了——柳无咎固然胜了,却已忘了围师必阙、哀兵莫追的道理,他孤军深入之时,就是裴玄都一举擒下之际!


    裴玄都这一招,毕竟解了高弄影之围,但此刻于柳无咎而言更为不利的是,高怜影也已于身后突袭而来!


    柳无咎只冷哼一声,以一敌三,他却并不畏惧也不慌乱,反而一剑当先!三人似乎没有料到他身陷困境,却不仅不退守自保,反而越战越勇,还一再进攻,一时间被他打乱阵脚,一旦脚步乱了,三人成阵只是散兵游勇,匹夫而已,不足为惧!他们想要给柳无咎施压,柳无咎却先给他们来了一个泰山压顶。


    柳无咎一计既成,又利用三人兵器无法互为倚仗这一破绽,打乱了他们的阵线,一旦不能彼此配合,裴玄都的长枪就不再是高家兄妹的护庇,反而是潜在的危险了。他二人终于被柳无咎杀退,再不能助裴玄都一臂之力。


    却见柳无咎一个回身,又一剑对上裴玄都!


    桃花影落飞神剑,浮光掠影杳然去。


    二人交锋,枪剑交织错落,又是何等美轮美奂,美妙绝伦的一场相斗!


    裴玄都劝道:“柳无咎,你只要留下青冥剑,我们再不会为难你!”


    柳无咎喝道:“那是他的剑!见青冥剑如见他!我已两年见不到他,你们却还要我连他的剑也舍下!”


    裴玄都一怔,双目一红,他那一对桃花眼似也不能不为之悲伤叹息。


    “罢了!”他忽地提步一跃,似已然罢手,柳无咎一怔,高家兄妹捂着身上伤口,也似很是疑惑、惊讶,高弄影忍不住道:“老裴,少阁主让我们——!”


    “此情可悯,此心可敬。”裴玄都道,“你我若要再行夺剑之举,已是不仁不义。少阁主那里,我自会向他请罪!”


    说罢,裴玄都朝柳无咎拱一拱手,转身离去,高家兄妹面面相觑,一个道:“老裴真是,老毛病又犯了!”


    一个道:“算了哥,咱们还能真不管他,让他一个人领罪吗?”


    两人一个跺脚一个叹气,终于追着喊着,跟裴玄都一块走了。


    飞雪之中,终于只剩下来柳无咎。远处人马声声,一眼望去,明黛他们已渐渐跑来了,明黛一马当先,已露出来笑脸,大笑着道:“柳兄!”


    柳无咎正要一笑,异变陡生!


    契力诃竟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来,又一把箍住柳无咎!他身形魁梧,拼着必死之心,要与柳无咎做困兽之斗,柳无咎一时半会还真挣不开他,却听他道:“十年前,贺青冥留给我这一脸疤痕,半生耻辱,我早已恨透了他!青冥剑我拿不到手,也决不会让你拿到!”


    契力诃手上使力,柳无咎臂膀给他困住,只觉一股劲力透过骨髓,手上青冥剑也已不住颤动!剑身上那道细微的裂痕,似就要迸裂开来,要将天崩地裂,山河倾覆!


    契力诃竟是要毁了青冥剑!


    柳无咎如何能让他毁剑?他当即怒吼长啸,陡然撞开契力诃,而后右手一刺,一时鲜血四溅,契力诃已被一剑洞穿!


    契力诃重伤之下,却仍不忘毁掉青冥剑——一击之下,青冥剑腾空旋转,似就要掉入茫茫雪色山谷!


    柳无咎当即飞身去扑!


    明黛等人忍不住惊叫!


    此刻柳无咎手中已无兵刃,青冥剑又是何等神兵利器?他这般以血肉之躯去扑,就算给他扑到了,只怕也要被青冥剑所伤!


    一股劲风突地袭来!


    却不是袭击柳无咎,也不是那一阵飞雪狂风,而好似是穿过风雪,自一旁拥抱了柳无咎,又避开他,打向了青冥剑。


    青冥剑被这一道指力一点,剑身忽又翻转,好似昼夜轮转,悄然流光飞逝,已晃出来无数的岁月。


    于是它没有伤了柳无咎,也没有落入山谷。那人又隔空一握,青冥剑当即飞落到他手里。


    第254章 归来 众人看时,只见一人头戴斗笠,长……


    众人看时, 只见一人头戴斗笠,长身玉立,他拿起青冥剑, 似乎是低着头端详了一番, 而后伸指在剑身上一弹, 青冥剑顿时发出一阵金声玉振般铮铮的剑鸣。


    姗姗来迟的明黛等人遥遥望见这一幕,心中顿时有股很奇怪的感觉,这个人看着青冥剑的时候, 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位熟悉的老朋友。


    但没有人能看清他的脸,最多也只看见斗笠下边被风扬起的一缕白发。


    柳无咎只看见了他的一个侧影, 只这一眼, 他却已浑身颤动!


    这一眼,已叫他忆起过往的岁月, 过去的三千多个日夜。他好似被投入鼎镬, 油泼汤浇了千百次, 却到底锻造出一颗金石不移的心。


    这一路如何凶险,如何波折, 都不能使他动容, 但这一眼,他整个人已瞬间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他本是岿然屹立的冰山,但现在,他的每一寸经脉, 每一滴血液,都似要融化、沸腾起来!


    那人不再去看青冥剑,却忽然将青冥剑掷出,而且正掷向柳无咎!


    众人不由得惊呼,他们已看出来, 这神秘人的武功已然深不可测,恐怕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柳无咎竟没有躲,他知道不需要躲——青冥剑到了他的跟前,却没有打向他的面门,而是忽然从半空落了下来,而后依偎在他的身边。


    青冥剑决不会伤害他。


    谁也没有想到,这神秘人竟对众人争抢的青冥剑不管不顾,甚至还给了柳无咎。


    下一刻,更让他们不可思议的是,那神秘人竟这么一步步走向了柳无咎,走到了他的面前。


    时间凝滞,风雪仿佛也已停下,众人凝神屏气之时,却见柳无咎慢慢、慢慢地伸出了手,他的手似乎已经颤抖得厉害,却终于还是稳稳地取下了那人的斗笠。


    一刹那,众人几乎倒吸一口冷气!


    贺青冥!


    这个高深莫测的神秘人,竟然就是白鹿崖之战后,已经失踪了两年的贺青冥!


    两年来,贺青冥音信全无,江湖上也早就认定他已经死了。


    可是今天,他不仅活着,还活生生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的武功,也似更上了一层楼。在场的许多人不禁在心里盘算起来,贺青冥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一些人又想到自己方才袭击柳无咎,便开始止不住害怕起来,柳无咎一个已很不好对付,何况现在贺青冥还回来了,倘若二人联手,他们便是连半分胜算都不再有!


    明黛却不禁动容,她已几乎热泪盈眶!


    柳无咎只静静地瞧着贺青冥,贺青冥也静静地瞧着他。


    两人就这么瞧了好一会,贺青冥似乎笑了一笑,道:“你长高了。”


    他又顿了一下,而后不禁摸了摸柳无咎的侧脸,轻轻地,仿佛有无限怜惜地道:“也瘦了……”他目光流转,一抬眼,忽地瞧见柳无咎鬓边白发,顿了顿,颤声道:“……怎么头发也白了?”


    柳无咎道:“你我有白首之约,我早说过,我不会食言。”


    贺青冥几乎哽咽,又笑了一笑,道:“我知道无咎答应我的事,一向都会做到。”


    柳无咎也摸摸他的脸,看见他满头的白发。


    贺青冥道:“我如今都是白发了……我是不是像个老头子?”


    柳无咎道:“我却看你像神仙。”


    贺青冥笑道:“只怕是老神仙罢!”


    柳无咎却道:“分明是天宫飘下来的仙子。”


    贺青冥又是一笑,他瞧着柳无咎,瞧见他身上这一路的坎坷,又是一叹,道:“无咎……我从前说过,你若是为了我,无论做什么,都不算错……可是你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置自己于险地。”


    “哪怕是为了贺青冥。”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轻,目光还是那样柔,他的心已软得不能再软,柳无咎瞧着他。


    他竟已流泪。


    谁也想不到,贺青冥竟然也会流泪。而且还是为着一个人流泪。


    下一刻,所有人却已大惊失色!他们的下巴几乎要惊得掉在地上!


    柳无咎蓦地搂住了贺青冥,然后便亲了下去!


    贺青冥竟没有躲,更没有拒绝,他抱着柳无咎,拥抱着柳无咎的亲吻。两人似已忘我,他们忘记了天地万物,忘记了世间众人,只记得彼此。


    众人脸色异彩纷呈,他们也已想起来,两年来江湖上有关二人的种种暧昧传闻。


    想不到,那竟然是真的。


    他们本心存疑虑,许多人之前拿这件事说话,也不过是为了嘲讽和激怒柳无咎,不过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但他们现在已不必怀疑,这两个人的行动,已经证明了一切。


    贺青冥和柳无咎,已亲密得不能再亲密。


    但这一切也已太过不可思议。两个令整个江湖心惊胆战的人,两个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爱的人。何况他们还是两个男人,何况他们还是一对师徒。他们已打碎了一切陈规,冲破了一切桎梏,一些人似又想起落英双剑,想起闹的沸沸扬扬的明黛和唐轻舟……江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情意,叫人不可思议。


    但一些人,已不能接受,不能忍受。


    岳天冬正是这样的人。


    贺青冥和柳无咎对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挑衅。


    他本过的很体面,本有一桩很体面的婚姻。但他们已将他那体面的遮羞布扯了下来,他的面具已四分五裂,已彻底被击碎。


    或许真正的爱情,本来就是要面目全非。


    岳天冬暴喝一声,持剑刺向两人!


    贺青冥仍然没有动,柳无咎也仍然只看着贺青冥,他只挥剑轻飘飘地削了三下。


    转瞬之间,岳天冬的剑已被青冥剑断成三截!


    岳天冬颓然坐在雪地里,望着他的华胥剑。


    他的华胥一梦,而今已然梦碎。


    他为了名利放弃的东西已不会再回来,但他为了名利得到的东西却已彻底失去。


    他已不再是崆峒派掌门,不再受人尊敬,他的声望已一落千丈,他的财富已一贫如洗,他的婚姻已一败涂地,他的家庭已一地鸡毛。


    而今连他的剑也已毁灭。


    他不禁捂着脸哭泣,他坐在那里,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柳无咎似乎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你的妻子,你的儿子。”


    岳天冬他们这样的人,从一出生得到的,就比他穷尽一生得到的还要多。


    他们有家,有自己的家人。


    那都是柳无咎二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不珍惜这一点。


    或许人总是学不会珍惜。


    岳天冬看了看他,又更加痛哭。


    他似也记起来了,少年的时候,他只要看见秋玲珑的笑容,自己便会很开心。


    他们一块奔跑,一块嬉笑,一块长大。


    他记起来,那一天秋玲珑答应和他成亲的时候,他欣喜若狂,激动不能自抑,几乎彻夜跑遍了整个崆峒山。


    他记起来,秋冷蝉出生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看见孩子小小软软的一团,好像一个小小的水晶瓶,他生怕把他摔碎。


    他终于记起来了那被他遗忘的一切——他曾经那么真心地爱着他的妻子,爱着他的孩子。


    第255章 涅槃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同走了过来。 ……


    贺青冥和柳无咎一同走了过来。


    一切已尘埃落定, 青冥剑也已物归原主,但有人却高兴不起来。


    贺星阑在看见柳无咎亲贺青冥的时候,脸色便已从惊喜变得铁青。何况柳无咎还一直厚颜无耻地搂着贺青冥的腰, 他还恬不知耻地去牵贺青冥的手!


    贺星阑快气炸了!


    贺青冥却似乎已知道了他的心思, 道:“星阑, 我很喜欢无咎,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要讨厌他。”


    于是贺星阑只有答应。


    他不得不答应, 他知道他父亲这样的人,本已很难喜欢什么人。贺青冥这样的人, 往往用情到了十分, 也未必会说出来三分。


    洛十三泪光不住闪动,他在看见贺青冥现身的那一刹那, 整个人几乎定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 阔别两年,贺青冥竟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这简直好像一场梦。


    贺青冥却已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


    洛十三禁不住扑了过去, 一把抱住贺青冥,喊道:“青冥!”


    十多年了,他早不再是当年那个桀骜不羁的少年,他的性子早已变了, 脾气早已收敛,可今日他竟已不能再控制自己。他抱住贺青冥,如同抱住自己的骨肉至亲,他的亲生兄弟,他的泪水也已砸下, 也已落到贺青冥身上。


    他们虽不是兄弟,却已胜似兄弟,他一向把贺青冥当做他的弟弟。


    贺青冥拍拍他的肩膀,这已是无言的安慰。


    洛十三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


    贺青冥温声道:“我还在。”


    洛十三点点头,终于收敛了一点形容,贺星阑抱住他,也似安慰他。


    贺青冥、柳无咎又同洛蘅、谢拂衣、杜西风等人挨个打了照面,他们也已激动万千,也已展露笑颜。


    一人却站在他们身后,贺青冥看去,却是温阳。


    两年了,温阳风流之气尽敛,他似乎再不是那个荒唐放纵的不夜侯了,他已变得沉稳许多,已当得上温家后人,温侯之子。


    温阳见到贺青冥,却已泪流满面,他的一张脸竟都已湿透了,他似乎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贺青冥道:“听说你又被小重山赶出来了?”


    温阳一笑,终于不再哭了。他道:“分明是我不要他们。”


    贺青冥道:“多谢。”


    温阳一怔,忽而已明白了。贺青冥是在感谢他为自己仗义执言,不只是贺青冥,柳无咎看着他,似也在感谢他。


    温阳笑道:“我早看不惯他们了,他们只知道师兄的死跟你有关,却压根不管前因后果,师姐也没办法。不过,我不像师姐,至少不用焦头烂额地劝他们。不只是小重山,还有很多人,我也都看不惯,当年我阿爹是一个样,如今对上你这件事,他们还是一个样,我早烦死了。”


    柳无咎忽道:“侯府修好了吗?”


    温阳哼道:“我就算再穷,也不用你来——”


    柳无咎淡淡道:“若是没有地方去,我不介意收留你几天。”


    温阳一怔,一时不能分辨他这是嘲讽还是……嘲讽?


    贺青冥却笑道:“他不是开玩笑。”


    二人终于走到明黛面前。明黛已是一教之主了,可她看见他们,仍然热泪盈眶,她同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虽然热泪盈眶,却已然笑了,二人看着她,也一同笑了。无需多言,一切都在一笑中。


    明黛调侃道:“贺兄,你可算回来了,这两年柳兄都快为你哭死了。”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道:“别听她胡说。”


    三人又笑,明黛又道:“贺兄,白鹿崖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回来的?”这个问题,却是所有人都想要问的问题,所有人都很是好奇。


    贺青冥道:“这却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那日他同金先生一块坠下白鹿崖,又没入滚滚的江河之中。


    其时正是秋汛,河水大涨,二人被白鹿河裹挟当中,金先生拽住贺青冥,与他在河水之中打斗,他竟浑不管身处何方,又是何等境地,他的眼里、心里都只剩下贺青冥,只剩下要跟他的宿敌决一生死这件事。


    然而金先生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他敌不过天地自然的力量,一个浪头打来,二人都已没入水中,随波逐流。贺青冥的青冥剑自此沉入河底,又不知被冲到了什么地方。


    待他们再次挣扎醒来的时候,却见到一方天坑,他们被河水冲到了这里。二人浑身都已湿透,都已气喘吁吁、形容疲累,贺青冥已太累了,他不得不倚在石上,金先生却盯着他,仿佛一头猛虎。


    于是这最后一刻终于到来,这最后的一战,终于拉开序幕。这时候,二人却都再无兵器,只剩下赤手空拳,贺青冥身形本来就不及金先生高大,气力也不如他,更遑论他如今已大为孱弱,单论拳脚,他远不是金先生的对手,可金先生要的不是胜负,而是生死,也许他已活够了,已觉得世上没什么兴趣,他渴望与贺青冥一决生死。


    贺青冥却也似忘却了生死,这一战,他早抱了必死的决心,所以什么拳脚相加,于他而言都似毫无知觉。他们扭打在一起,缠斗在一起,他们已将自己的血肉骨骼作为盾牌和武器,金先生压制着他,把他抵在石壁上,贺青冥的脊背已被石头磨得生疼,金先生的一对铁手又来扼住他的咽喉,贺青冥已近乎窒息,只消再有一刻,他便要永远不能呼吸。


    他却忽地看见金先生的眼睛,他从金先生那无一丝波动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见了自己头上戴着的,柳无咎送他的那根木簪。


    八年了,这根簪子竟一直陪伴着他。一生到头,这最后的时候,竟不是青冥剑陪伴他,而是这根簪子。


    贺青冥拔出来那根木簪,用力刺入金先生的脖子。


    金先生恍惚一愣,而后竟笑了,鲜血喷薄而出,好似昔年落霞谷的漫天飞霞。他的身子朝后倒去,他却并没有放过贺青冥,贺青冥伏地喘息,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喷薄而出的血珠化作嗜血的弹丸,又或是那些年他化名为普渡和尚时候,身上戴着的那串佛珠。旁的佛珠虽然无情,却对众生有情,他却始终只道万物皆为空谈。佛爱众生,他却要灭众生。


    血珠突地射出,打在贺青冥周身穴道上。


    金先生倒在一旁,已然气绝身亡。


    贺青冥也再不能动弹了,他趴在地上。潮涨潮退,天光忽而变暗,又忽而变明,明明暗暗,已不知过去多少时日,他却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终于要走到尽头。他看见小小的水洼里,他的皮肤迅速苍老皲裂,不一会的功夫,他便成了一个耄耋老人了,他却忽地很想要笑一笑: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到这个年纪。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五蕴炽已彻底控制了他,待到他的骨血都已枯竭,一身血肉化作一架枯骨,他便要长眠在这异域了。


    他其实很是欣慰,甚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太累了,这么多年,他四处奔波、游走,为了仇恨也好,后来为了别的也罢,他已把他的生命燃烧殆尽。他知道他只要活着,就很难安息,而今他终于可以安息了。


    贺青冥的意识已越来越模糊了。


    他忽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柳无咎,梦见他们别离前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柳无咎的手,柳无咎想要转头看他,他却道:“别动。”


    柳无咎忽地回过头,贺青冥在哭。


    没有声音,只是泪流。


    那一天,柳无咎如果回头看他,就会知道贺青冥在流泪。


    一滴泪蓦地落下,滴在贺青冥额头。


    他眉目一动,又见到柳无咎,谁知柳无咎竟反握住了他的手,极认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才道:“你怎么哭了?”


    他吻着贺青冥的指尖,仿佛很是心痛地道:“我也很想你。”


    他说:“我会一直想你,每一个昼夜,每一次轮回,我都会想着你——我想你和我一直在一起。”


    贺青冥指尖一动,他的手忽地紧握,好像是要紧紧握住柳无咎的手。他却没有握到柳无咎,只握到了柳无咎送他的木簪。


    他的手心忽而刺痛,蓦地醒来!


    这里却没有柳无咎,也没有什么人在流泪,只是岩洞的滴水。他挣扎着摊开手心,似乎是想要笑一笑。他到底没有丢掉它,可惜,它已经折断两半,已经沾染血污,却不知是金先生的血,还是刺痛了他手心的血。


    他也看见自己,他本不愿看见自己,他知道自己这时候一定很是难看。


    他看见自己的一刹那,却愣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活”过来:他那已经皲裂枯萎的皮肤好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修复,慢慢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回原本光滑的样子,他脸上的那些皱纹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仔细抚平,斑点也被擦去了。他竟从七老八十又一步步退回到二三十岁的样子,他的心跳重新跳动,呼吸重新畅通,他的嗅觉、视觉也已渐渐恢复,他已看清了眼前的自己,眼前的这一个世界!


    他竟又活了过来!


    贺青冥动了动手脚,却仍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还是不能行走,他的膝盖被金先生的血珠洞穿,他走不了,却可以仰起头,他拼命去够头上滴下来的雪水,雪水滋润了他的嘴唇和咽喉。他不管不顾,也不论自己如何狼狈,如何污秽,他要活,活下去!


    他就这样又活了一天,可是他的外伤仍没有好,也没有足够的食物,他已感到自己饥肠辘辘,腹中空空如也。他时昏时醒,恍惚之间,看见一点新生的绿色,他努力抬动手指,却见从他的指缝间竟生出来一枝绿芽,只可惜它太弱小了,只一滴水落下来,对它而言便似陨石砸下,贺青冥拼着力气,稍稍翻动右手手掌,他这只手曾是拿剑的手,曾经有太多仇敌小人在他手下一命呜呼,而今这只手却变作一把伞,撑起来一方小小的天地,为那枝初生的绿芽挡去汹涌的风雨。


    贺青冥笑了一笑,他看着它,忽觉它比什么参天大树都要更灿烂辉煌——于绝境之中迸发的生机,是何等璀璨夺目!


    他的目光却已又模糊了,昏迷之前,他似看见了一个白衣白发的老神仙,飘飘然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