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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241章 支离 桥归桥,路归路,宫阙万间都做了……


    桥归桥, 路归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圣坛一战后,各路人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贺青冥身体还未好全, 便留下来休养了几日, 不料几日后的夜里, 玄玉宫却来了一堆不速之客。他们都是一些鱼龙混杂的武林人士,有名头的没有名头的,有门派的没有门派的, 西域的中原的……总而言之,他们闹哄哄地来, 闹哄哄地闯入玄玉宫, 打着铲除魔教余孽的旗号,趁火打劫, 肆意抢夺宫中财宝, 甚至连四壁琉璃珠瓦都被他们硬生生抠下来了一大块。这也罢了, 他们还大肆淫辱宫中婢女。反正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今日玄玉宫既失去了它的主人金乌, 又没有季云亭主持大局,他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跳梁小丑便都纷纷跳出来献丑了。


    正是夜半时分,一行人听说的时候,几乎不敢置信。柳无咎悄然下榻, 随后拔剑而走,从东宫寝居一路冲入主殿,正见到大殿之中两个赤膊粗鄙汉子将一名少女压住,一把撕烂她的衣裳,那少女啼哭不止, 口中一直在叫救命,两个汉子却满脸狞笑,把她双手双脚死死摁住,便欲行不轨之事。


    四下也都一团糟乱,一道剑光扫过,两声惨叫。那两个汉子还未看清什么人什么招式,胸膛便已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却见柳无咎已收剑入鞘,扯下来一道帷幔,目不斜视地覆在那少女身上。


    “柳,柳无咎?!”


    这下子他们可算看清了,其余作乱的人也都看清了,他们脸上神色大变,似乎没有想到这时候竟还有人留下。


    贺星阑带人赶过来,把一干人等都控制住了。


    他们却都跳脚,有人喝骂道:“都是道上的兄弟,我们可是千里迢迢赶来襄助你们的,凭什么打我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滚!谁跟你们是一条道的!一堆武林的败类杂种!”贺星阑见他们还在满口胡言乱语,气愤不过,骂了几句,又一连扇了那人十几个耳光。


    温阳冷笑道:“诸位若说是前来襄助,这脚程未免也太慢了点。”


    柳无咎道:“若要襄助,怎么我没看见兵器,倒看见了一堆装满财宝的包袱?还有这些姑娘们,你们这样欺负一些弱女子,也算得好汉么?”


    一人努力瞪圆了眼,喝道:“那些,那些都是魔教的赃物,还有这些女人,她们都是魔教妖女,怎么处置也不为过!”其余人纷纷附和,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方才那位少女忽地哭道:“我不是,不是什么妖女……我叫莎纱,是附近牧民家的女儿,今日天色昏暗,我在山上迷了路,宫中姐姐留我住宿……从前,从前金教主在的时候,若我们附近牧民有个什么,只要告诉玄玉宫,他们也都会帮忙的……”


    柳无咎冷冷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登时汗流浃背,又怒不可遏地瞪视那少女,喝道:“管你,你是不是魔教的!你这贱人如此维护金乌那魔头,就算不是魔教的人,也一定是魔头拥簇!”


    “对!对!”众人又哄闹起来。


    “噢?是么?”一人缓步而来,似笑非笑道,“你们真这样确信?”


    这个人的声音很低、很轻,他的步伐也很轻,整个人看上去已经轻飘飘的像一张薄纸,可当他出现的时候,这群宵小都登时不敢说话也不敢再动了。


    竟是贺青冥,贺青冥竟也在这里。


    柳无咎轻轻道:“你怎么起来了?”温阳告诉过他们,贺青冥这段日子该好好休息的。


    他们这样闹,贺青冥自然是睡不好的,他过来的时候,头上还未束冠,却见灯火辉映下,似乎又添几抹白发。贺青冥却不说是他们,只微微笑道:“我只是发现你不在了,想过来寻你。”


    他这么说,柳无咎也没办法说他什么了。柳无咎忽地发现,近来贺青冥似乎越来越会说话了。


    贺青冥又一侧头,瞥见那些人,道:“今日我心情好,就不动手了,诸位,恕不远送。”


    他竟毫不讲理。


    他在这里,他们又哪里敢跟他讲理?十余年来,青冥剑主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在所有人心里,他已变作一座不可逾越的丰碑,他这样说,他们自然是都灰溜溜地跑了。


    可江湖上总有人贼心不死,圣坛的情形已为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一波人走了,另一波人又来了,潮涨潮生,似乎永没个终止,而且来的人也愈来愈不好吓唬,贺青冥也愈来愈缺少精力应付他们了。


    有一天,他道:“无咎,我们走吧。”


    “走?”可这附近哪里有别的住处?若要此时返回子午盟或是长安,路途却又太过遥远。


    贺青冥点头,道:“我不想再听到那些人闹哄哄的声音了。我累了,让星阑他们安置好最后几个姑娘,然后咱们便走吧,今后我也不再问江湖事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第二天,他们便离开了玄玉宫,那座宏伟而壮丽的宫殿终于变得空空荡荡,再没有人居住了。


    他们来到了白鹿山下的神天草原,这里水草丰茂,景色宜人,牛羊成群结队,闲散地在牧场漫步,附近零零星星有几座牧民毡房,柳无咎一问,才知道这一片草场竟是莎纱一家放牧的。莎纱家人众多,她是她家的小女儿,一向很受长辈喜爱。他们既是莎纱的救命恩人,莎纱家自然乐得腾出来几间毡房给他们借宿。


    这天傍晚,一群人围坐在一块吃酒唱歌,莎纱很是高兴,还跳了一支舞以作报答。贺青冥瞧着她,见她舞步蹁跹,于席间跳跃旋转,好似变作一只灵动的小鹿,可她那双眼睛却自始至终只瞧着一个人。


    饭菜已上齐了,贺青冥近来吃不惯羊肉,只能用些清淡的饮食,莎纱的父亲倒了一杯奶酒给他,可他只小酌了一口,便忍不住离席告退,趴在毡房边上呕吐。


    月色银白,他的脸色却比月色还要白。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可是他没有告诉柳无咎。


    他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忽想:也许我再回不了故乡了。


    身后却有一个熟悉的脚步。这自然是柳无咎,他一走,柳无咎自然也没心思待下去。柳无咎揽着他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要不让温阳看看?”


    贺青冥避重就轻道:“我只是不习惯他们的吃食。”


    柳无咎道:“那等你身体稍好一些,咱们便回去,明天我问莎纱他们买些食材,给你做点吃的。”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无咎,陪我走一走吧。”


    柳无咎应下了,他隐约觉得贺青冥今晚似乎有很多心事,可是贺青冥不说,他也不能强迫他说。他们走在月光底下,贺青冥走一步,柳无咎却只走半步多,柳无咎的身量比他高,可他们的步伐差距也不该这么大。从前小的时候,是贺青冥迁就他,而今却是他处处迁就贺青冥。


    贺青冥不能忍受这种迁就。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只会得到两个结果:要么是走火入魔而后发疯,变作真真正正的魔头,要么便是一身功力尽废。温阳警告过他,要他尽早做出选择,否则五蕴炽若再发作,谁也救不了他,到时候他会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可他既不愿变成魔头,也不愿变成废人。


    柳无咎牵着他,笑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是么?”贺青冥抬头看去,也笑了笑,而后却又心生叹息。


    柳无咎道:“怎么了?”


    贺青冥心中忽而很是难过,道:“我已很久没有好好看看月亮,和你这样看月亮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这些年来,我已浪费了太多时间。”


    太多年,太多日月,他都花在了复仇与毁灭,而没有怜取眼前人。他的生命里总有太多重要的事,人们总是以为生命里有比爱更重要的事。


    柳无咎道:“现在也不晚。”


    天色却已太晚了。


    这天晚上,二人如往常一样共枕而眠,贺青冥却被噩梦惊醒,怒喝着翻起身!


    柳无咎显然早被他吵醒,自从他和贺青冥在一起之后,他总是会被贺青冥吵醒,只不过近来这种情况越发频繁。贺青冥不能睡好,他也总是不能成眠,可是每一次他被吵醒,都从无怨言。今天也如从前一般,他只是又抱着贺青冥,温声安慰他,伴他重新入眠。


    贺青冥却看见漏进来的月光,月光已向他吐露了一切秘密。他瞒着柳无咎,柳无咎也瞒着他,可惜柳无咎的秘密已被月色背叛:他看见柳无咎垂下来的衣袖里,上边有一丝蜿蜒的血迹。


    他终于伤了他的枕边人。


    第242章 诘问 次日清晨,毡房外挤满了人。 ……


    次日清晨, 毡房外挤满了人。


    这些天逗留在此的,或是闻声而至的江湖人士竟忽地齐聚一堂,他们聚集在这里, 怒吼着、诘问着, 他们众口一词, 点名要贺青冥出来。这一次,柳无咎等人却再不能赶走他们了,人太多了, 他们当中有各大门派的子弟,有江湖上的游侠, 其中不乏江东三杰、九江灵狐萧关、龙首刀玉如龙等成名的高手, 还有西域其他宗门的首领、掌门……若只有几个十几个,他们都还对付的过来, 可是眼下不是十几个, 而是几十几百个!


    这么多人, 就算是巅峰时期的贺青冥,也不可能对付的过来。他们本该直奔玄玉宫, 却忽地调转矛头, 指向了贺青冥。


    他们纷纷怒喝:


    “贺青冥呢?让贺青冥出来!”


    “贺青冥骗了大家,骗了所有人!他中了五蕴炽!他是个魔头,是个疯子!他要是走火入魔,会把我们都杀掉!”


    “废了贺青冥!废了他的武功!”


    “废了他!”


    群情激愤, 柳无咎、贺星阑等人已很难压制得住了。可这附近还有百姓,若要在这里跟他们动手,胜负先姑且不论,只怕要生灵涂炭,演变成又一场长安之乱。


    “无咎, 外面是什么声音?”


    柳无咎心中一痛,是贺青冥的声音。昨天后半夜,贺青冥才好不容易睡着的,此刻他本该休息,却又被吵醒。


    贺青冥走了出来,他看见众人,他的声音却很是平静,道:“原来是在声讨我。”他脸色苍白,形容虚弱,但每走一步,那些人便要退一步。


    贺青冥忽地笑了,这个笑容近乎神秘,又似乎顽皮。


    忽的有人高喊:“贺青冥病了!哈哈哈,他病了!”


    这下子他们闹的更凶了,而且也已有人从“废了他”变作“杀了他”。


    贺青冥只静静看着他们,看他们对他喊打喊杀。他看见一张张脸,他看见在这一张张愤怒、正义、冠冕堂皇的脸下藏着的是怎样一颗颗怯懦、虚伪、肮脏不堪的心,他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他们不只是害怕他疯魔,也是畏惧他复仇,他们忌惮他,有人心虚,也有人害怕他的威名和势力进一步扩大,从而威胁到他们门派的利益。


    若是十二年前,他也许会迷惑不解。


    若是八年前,他也许会愤怒嘲讽。


    可今日到底已不是十二年前,甚至也不再是八年前。


    今日他看着他们,他却已理解他们。


    他知道他们只是害怕他。人人都会有害怕的时候,他已很是理解。


    男人害怕不能功成名就,不能有女人归顺自己,女人害怕不能归顺男人,不能得到他人的爱与认可,喜欢男人的女人和喜欢女人的男人害怕世上会有喜欢女人的女人和喜欢男人的男人,怯懦的人怕自己的怯懦,虚伪的人怕自己虚伪,人们怕这个怕那个,怕世上有同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思想,怕那些不一样的人和思想会否认自己存在的意义,但人类怕了这么多年,其实归根结底,只是怕那个不能面对的自己。怕自己比自己想的更坏更糟,怕自己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美好,但他知道,其实世上本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这世上到处都是自己的影子。


    他便看着这些人和他们的影子。


    他们这一通却闹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稍稍消停。


    子午盟上下已很是疲惫,这天天色阴沉,照在每个人脸上,叫他们看上去更加疲惫。


    柳无咎走出毡房,走到草原上,他在原野上奔驰怒吼,苍天总要如影随形,总要压迫着他。他猛的仰头长啸,质问苍天:“凭什么!”


    “凭什么!你主宰一切,又沉默无言!凭什么!你高高在上,又一事无为!你凭什么决定他的命运,我的命运,凭什么天下人的命运,都要被你决定!你算什么?懂什么!凭什么你生来就比凡人高贵,凭什么凡人生来就要更为低贱!这算什么道?若这也是道,还不如灭道毁道!还不如它早死了好!”


    苍天没有回答,只降下来一道闪电。


    秋雨淅淅沥沥,等他回屋的时候,他已浑然湿透。贺青冥坐在榻前,似乎已等了他很久。


    贺青冥没有问他为什么,只道:“饭菜我已拿去热了。”


    柳无咎发梢上的雨珠倏忽而落,打湿了他的脸庞。


    贺青冥为他换下衣裳,又让他烤火,火光重明,柳无咎的身心渐渐暖和了。他瞧着贺青冥,忽地低头吻住他。


    柴火噼里啪啦,秋雨滴答滴答。


    柳无咎睡着了。


    贺青冥瞧着他,瞧得眼睛都已干涩了,脸色却仍十分柔和。


    屋顶忽地传来一声异动。


    “谁!”


    贺青冥脸色陡然变冷,随即拔剑翻身。


    原野上掠过几道影子,一人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青冥剑主,原来喜欢男人——还是一个从小养在身边的男人!”


    另一人道:“这原也没有什么,我看青冥剑主给男人睡,可快活得很!”


    贺青冥道:“何必故弄玄虚?几位夤夜来访,想必定有要事。”


    “不错,不错!青冥剑主可听过‘地狱不空,普渡众生’?”


    贺青冥目光不住闪动,冷声道:“金先生?”


    “不错,正是金先生,也就是从前的普渡和尚。”


    贺青冥道:“他没有死。”


    “他怎么会死呢?他同青冥剑主还有恩怨未清,想找你叙叙旧。”


    “青冥剑主若想得知他的下落,便随我们几个来吧!”


    贺青冥提步要走,却又顿了顿。


    他似乎是回望了一眼毡房,又透过门窗瞧着柳无咎。


    他却只看了一眼,随即运力关上窗户,同他们在林间飞跃,一道道影子,终于变成四个熟悉的男人。贺青冥看着他们,果然,他们便是江东三杰中的老大一丈夫、老三三首蛟,还有萧关、玉如龙等人,今日人群前来闹事,他们也混迹其中,想必便是他们受了金先生的唆使,知道了五蕴炽的事情,又一力怂恿众人。


    萧关笑道:“哈哈哈哈,想不到青冥剑主对姓柳那小子如此上心,莫非真如金先生所说,阴阳不谐,乾坤乱序,青冥剑主身为师长竟甘为骒牝,言传身教,勤尽敦伦,与爱徒做了夫妻不成?”


    玉如龙冷冷道:“青冥剑主大可放心,我们可对你男人没兴趣!”


    一丈夫没有说话,三首蛟却不住打量贺青冥,竟嘿嘿笑了起来:“哎呀,也不知道青冥剑主此刻还握不握得住青冥剑……”


    贺青冥身上系了外衣,头发却已来不及梳了,一头青丝夹杂着些许白发都散落肩头。他的样子实在与往日的高岭之姿相差甚远,清冷仍在,却似乎平添了几分风情。


    贺青冥淡淡道:“你大可以试试。”


    一道剑光闪过夜空,恍若一道飞驰的流星。


    没有人在看见出鞘的青冥剑时,还笑得出来。


    那几个人也不再笑了,他们说那样的话,本就是为了羞辱贺青冥,为了扰乱他的心神。任何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睡了,又被其他人听见,都是一件颜面扫地的事情。何况这个男人是贺青冥,何况另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他养大的少年。


    但贺青冥他根本就不是人!


    从头到尾,他根本一点异样的反应都没有,甚至还是那么淡然,那么冷静。


    四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自然都不想尝尝这青冥剑的滋味。他们只是来送信的,若为了给人送信而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未免太不值当。


    “哈哈哈,青冥剑主息怒,方才是我们几个孟浪了。”几人竟打起来哈哈,好像是要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贺青冥不搭理他们,只道:“金先生让你们来,是想对我说什么?”


    他们只好正色,一丈夫道:“金先生说,三日后黄昏,请青冥剑主于白鹿崖赴约一战,一决生死。”


    第243章 放下 贺青冥慢慢走了回来。 去的时……


    贺青冥慢慢走了回来。


    去的时候, 他用了轻功,在天地之间飞身纵横,矫健如风, 回的时候, 却同常人行走无异, 只一步步走,一步步彷徨。


    这一段路,却似乎比他三十年来走过的路都还要艰难漫长, 他已满是思量,又满心犹豫, 他已想了太多太多。可一个人想再多, 也总要决断的,留给他的时间并不长。


    他来到了贺星阑下榻的毡房, 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他瞧见贺星阑小小的一张睡脸, 眼睑底下似乎有些疲惫的阴影。其实贺星阑已不算小了,可他瞧见他的脸庞, 仍觉得那是一张孩子气的脸。


    贺星阑脾气不大好, 这也许是被他宠惯了,也许是因为他们父子那段颠沛流离、相依为命的日子。世上总有不少欺软怕硬、恃强凌弱的人,巧的是,那段最落魄的日子, 也是贺青冥这辈子遇到坏人最多的时候。有时候他身体不大好,贺星阑便学会了张牙舞爪,要帮他赶走他们,久而久之,贺星阑的脾气就越来越不好了。


    可是, 这样一个不大有耐心的孩子,今日为了他,应对那些人的时候,也已足够耐心了。他只是不想有人打扰到他的父亲。


    也许贺星阑也已经长大了,也足以自立,足以撑起来子午盟,只是贺青冥还不知道。贺星阑知道贺青冥喜欢孩子,那他就在他面前做一个孩子,他也喜欢做贺青冥的孩子。


    贺青冥轻轻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子。


    “爹……爹爹?”贺星阑睡意惺忪,这样叫他。


    贺青冥轻轻笑道:“我只是来看看你,睡吧。”


    “嗯。”贺星阑哼出来一点鼻音。


    很快,贺星阑的呼吸便又变得绵长了,少年人入睡也许总是比较容易。


    贺青冥又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走了没有几步,便看见了柳无咎,柳无咎见到他,快步上前,一把拿衣裳笼住他,道:“你去哪里了?我方才找你找了好一会。”


    贺青冥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样的情形已不止一次了,柳无咎显然并未疑心,只道:“天气凉了,你就算要出来散步,也该多穿点衣服。”他又捉过贺青冥一双手,用自己的双手捂着,“手也有点凉……”


    贺青冥心中一动,忍不住亲了亲柳无咎的手指,这个动作却透着无限的亲昵与喜爱,又太过自然而然,好像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柳无咎微微一怔,眨着一对星眸瞧他,贺青冥给他瞧的有点脸红。再想要解释就是掩饰,挣脱又已不能了。


    柳无咎不让他走,竟索性抱起他。贺青冥却远比他估算的要轻,他用的力气也大了些,贺青冥不得不抱着他的脖子,道:“你做什么?”


    柳无咎开始胡说八道:“你走了那么一会,肯定脚也凉了。”


    贺青冥道:“你知道?”


    柳无咎道:“我当然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柳无咎道:“我还知道,你去了星阑那里。”他顿了顿,又嘟哝一声,“不看我,却跑去看他。”


    贺青冥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道:“他只是个半大孩子。”


    柳无咎道:“你就那么喜欢孩子?”


    贺青冥还未答话,柳无咎又自顾自道:“怪我不能给你个孩子。”


    贺青冥哭笑不得,道:“你倒是很会反省。”


    柳无咎忽道:“也许不是不能。”


    贺青冥心感不妙,却听柳无咎道:“也许只是我方才还不够努力。”


    这种事情也是努力就可以实现的吗?到底是什么给了他这种错觉!


    柳无咎却已抱他入内,又抱他上榻,紧接着来捉弄他,贺青冥忍不住笑道:“逆徒啊!”


    柳无咎不再逗他了,只喘着气道:“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贺青冥一顿,柳无咎又道:“是不是你的身体,并没有你说的那么轻松……?”


    贺青冥心中颤动,到底闭上眼,点了点头。


    他却已满腹愧疚。


    第二天早上,天色微明,贺青冥慢慢醒转,忽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柳无咎怀里。


    柳无咎站在床边收拾衣物,他竟已穿戴整齐。


    贺青冥道:“出什么事了?”


    柳无咎道:“刚才七叔黄姨他们告诉我,昨日夜里,东边牧场发生了一次械斗,应当便是昨天闹事的那群人,听说死伤不少,再这样下去只怕难以收场。此事蹊跷,我得过去看看,只怕一时半会回不来,早上饭菜我已做好了,你记得好好吃,不许敷衍了事。”


    昨夜?昨夜!


    贺青冥低头沉思,想不到金先生这场戏竟做的如此淋漓尽致。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柳无咎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贺青冥道:“你也是。”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心中似乎掠过一丝不祥,可他没有来得及探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转身离开,又回头看了看贺青冥,贺青冥却没有看他,他有些失落。


    难道他要走,贺青冥就不会舍不得吗?他可是很舍不得。


    他走出毡房,走了十几步,忽听得身后一声呼唤:“无咎!”


    他再按捺不住,猛的回头,一个箭步直冲,紧紧抱住了贺青冥,他身形高大,这下子贺青冥给他冲得退了几步,柳无咎护住他的后脑和脊背,便要低头来吻,又微微一顿,似乎是在等他。


    贺青冥仰头,与他亲吻。热乎乎、湿漉漉的亲吻,又柔肠百转,悱恻万千。


    柳无咎心下雀跃,贺青冥还是舍不得他。


    贺青冥勉强吞下一声哽咽,从房里拿出来一个包袱给他,道:“你带上它,穿上它,你……一定要平安。”


    柳无咎解开包袱,却见里边是金蝉衣。他道:“我不需要这个。”


    贺青冥却道:“金蝉衣刀枪不入,它会代我保护你。”他已把自己这辈子能给的都给了柳无咎,他已再没有别的能给他。


    柳无咎满眼柔情地瞧着他,轻轻笑道:“我尽快回来,等我回来。”


    贺青冥目光颤动,道:“好。”


    哪怕是死,他也会等的。


    “无咎……”柳无咎再度转身,贺青冥却忽地握住了他的手。柳无咎顿住了,他似乎想要回头看看贺青冥,贺青冥却握得更紧,道:“别动。”


    柳无咎便没有动,过了一会,他柔声说:“怎么了?”


    “没什么。”贺青冥强迫自己松开柳无咎的手指,“我只是有一点想你。”


    太阳刚刚升起,可他们的时候已不多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连续两个日出和日落,贺青冥都一个人待着。他却没有闲着,他走遍了这片牧场的每一个角落,抚摸过每一朵花,每一颗露珠,他沐浴在每一寸日光和月光底下。有时候,他会躺下来,就躺在草原上,看天上飞驰的行云,天边奔腾的骏马。有时候,他会漫步在比他还要高的草丛里,然后他会拨开它们,与牧场里游走的牛羊打招呼。


    他行走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他似已与天地同呼吸,与日月共存亡。


    他已放下他的剑,抛下他的行囊,他终于不再做人世的过客,而是试着留下来,尽管他已留不了太久。


    他也终于不再冷漠,他看见人们,看见他们怎样平凡地生活,他看见一家人携手欢笑,看见一对对情人在路旁蜜语温存。他看见袅袅炊烟,秋风也被它染的热气腾腾。他看见了家,看见了家人,尽管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们也不是他的家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人不独亲其亲,江湖儿女,又何必拘礼?


    他终于走入了人群。


    他同他们说话,和他们一块说笑,一块唠唠家常。他也见到莎纱,也同她说话。


    他和她坐在一起,莎纱撑着脸,望着天边,装作不经意问道:“柳公子好像两天没有回来了。”


    贺青冥道:“他会回来的。”


    莎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贺青冥又看着她,道:“你喜欢他。”


    莎纱登时红透了脸,道:“我只是,只是,我并没有——”


    “我知道。”贺青冥道,“你想说你虽然喜欢他,却不会打搅我们。”


    莎纱一顿,原来彼此都已明白。


    她装作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装作不知道她对柳无咎的情意。可今天他们已都不能再装下去。


    贺青冥道:“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有你喜欢无咎,是他的幸运。”


    莎纱泪光盈动,她没有想到贺青冥会选择理解她,体谅她。


    她笑道:“贺先生一定很喜欢他。你们一定很喜欢彼此。”


    贺青冥笑了笑,又叹道:“可惜……我只怕要对他不起。”


    莎纱不解道:“你不再爱他了吗?”


    贺青冥却道:“从生到死,我都永远爱他。”


    只是,他曾经与柳无咎有白首之约,可惜恩情中道绝,只怕事到如今,他是要毁约了。


    莎纱笑道:“既然有爱,那还有什么好怕?”


    她笑得很是天真烂漫。


    贺青冥看着她,她还年少,还很年轻。年轻人说年轻的话。


    他毕竟不再年轻。


    第244章 偈对 白鹿崖上,黄昏时分。 贺青冥……


    白鹿崖上, 黄昏时分。


    贺青冥一个人来到这里。没有人跟着他,他也不让旁人跟着,他想要做到的事, 一向很难不成功。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稳健、有力, 又似十分轻盈。这个人一定是绝顶高手,而且他这样走,也只是为了让贺青冥听见, 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前来赴约。


    身后十步,那人站定。


    “你竟白了头。”


    这一句竟好似一声叹息。


    贺青冥转过身。夕阳西下, 他的头发已全白了, 被夕阳那么一照,竟泛着金银交错的光芒。


    贺青冥道:“七情八苦, 我已历遍。”


    金先生道:“既已历遍, 便是要死了。”


    贺青冥道:“死有什么?人总是要死的。”


    金先生道:“世人都以为你病了, 或是受伤中毒,可他们都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他们也并不知道五蕴炽到底意味着什么。”


    贺青冥道:“它难道不是玄门的一种功法?”


    “是, 可也不只是,它与旁的功法都不相同,几百年来,玄门历代教主、护法之中, 有不少人都想要修炼它,可真正参透了的,只有始祖一人,只有他活了下来,其余的人都死在它手上, 这里边也包括金不换。”


    贺青冥提醒他道:“你父亲。”


    “啊,是。”金先生仿佛恍然大悟,“不错,他是我父亲,不过,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年他带我入关,要赶在端午之前,同母亲、姐姐团聚,不过,路上却碰到了八大剑派的人,他们是来杀他的。”


    贺青冥忽道:“那年落霞谷一役,你也在场?”


    金先生道:“不错,只不过,那时候我是个小孩子,也不爱长途跋涉,路上见了花,见了蝴蝶,就跑去追蝴蝶了,不料却摔在了花田里,他本要来追我,却没有来。”


    花已枯萎,蝶已残碎,他看见金不换同他们一道毁灭。


    贺青冥忽地发觉不对,道:“你既然在场,那么……”


    “不错,正如你想的那样。”金先生笑道,“我也被波及了,我身上也有他留下来的五蕴炽的内力。”


    贺青冥心下不可谓不惊,他没有想到金先生的五蕴炽竟是这么来的,可是,既然金先生身上也有五蕴炽,那么他为什么毫发无伤呢?


    金先生又道:“你也许不相信,不过,我的确不是骗你,我会骗所有人,却不会骗另一个自己。只不过,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五蕴炽的事,那天晚上,何奈那老头子可算赶到了,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老头子,他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八大剑派要截杀我父亲,何奈却迂腐得很,不愿意跟他们一块,勉勉强强来了,也一直不肯前进,所以等他赶到落霞谷,时候已很晚了。他发现了我,他把我带回了云门,想要传授我云门的武功,教我佛道心法,洗除所谓的魔障,他当然是痴心妄想了,我也并没有如他所愿,我越来越长大,也越来越清楚自己体内竟有着两道截然不同的内力,一道是我自己的,一道却是我还不能控制的,那便是五蕴炽。发现了这个事实,我当然要好好用它,可是何奈竟不同意,还跟我起了争执,我便将他打伤了,离开了云门,后来他终于死了,我不信,还去看过他,确认他是真死了,这下可算清静了。”


    贺青冥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不让你修炼五蕴炽,只是希望你活的更久一点。”


    “噢?是吗?那可真是出人意料。”金先生不置可否。


    贺青冥道:“在那之后呢?”


    金先生道:“在那之后,我隐姓埋名了一阵子,又去了西域,知道了玄门的事。无相峰之战后,我找到了我姐姐,可她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为了一个小道士一度沉迷温柔乡,差点忘了光复玄门,不只是她,我那外甥也是,为了一个沈耽丢了自己性命,不过他们死就死了吧,可惜现在玄门一时半会是没法复兴了,江湖也不再好玩了,我就只好来找你了,起码你还有点意思。”


    长安、圣坛……这么多年,一桩桩一件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它们把整个武林都搅动得天翻地覆,叫所有人都不得安生,然而在金先生眼里,竟仅仅只是“好玩”?


    金先生却道:“难道不是么?人总要找点事情做,这些日子以来,我已太无聊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和他们一样无聊。”


    贺青冥道:“你是说,无咎?”


    金先生道:“我本以为你会因为他变得和我姐姐、外甥一样,不过现在看来,你没有让我失望。”


    贺青冥却道:“你错了。”


    “哦?”


    贺青冥道:“我已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贺青冥微微笑了笑,笑容之中似乎还有一点浅浅的羞涩,这点羞涩为他苍白的脸庞染上了一丝红晕。


    鹤发红颜,这两者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但世上似乎总有奇迹。


    贺青冥顿了顿,道:“爱情。”


    “你……喜欢他。”金先生说了“喜欢”这个词,但他好像一下子变得僵硬了,好像一架机器忽地卡住。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个词。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贺青冥说这个词。


    他们本是最不配说这个词的人。


    金先生又否认了这个答案,道:“你爱他。”


    他道:“可是,他难道不是你的影子?人若死了,影子也会消失。”


    贺青冥却道:“他从来不是。我若死了,他会伤心,会伤心得要死,可是他也会活下去。”


    “哦?”金先生目光闪动,忽笑道,“你就那么肯定?”


    贺青冥道:“他已有朋友,他的朋友对他很不错。更何况,他即便没有朋友,也还有剑,还有诗。”


    金先生道:“他是为你而学剑的,也是为你而学诗的。”


    贺青冥道:“也许是,可是他学剑的第一天,我就明白,他是一个对世界还很有热忱的人。他看见剑,眼睛里就闪着光,他第一次拿着剑的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我。”


    “哦?”


    贺青冥又道:“他爱剑,也许他对剑的热爱,并不亚于爱我。他虽是为我学的,可是他也是真的爱剑。他已经喜欢剑,又喜欢诗文,还喜欢下厨,我早该明白,他一生从不缺热爱的东西。”


    柳无咎虽看上去是冷的,心却总是热的,只有一颗热心,才会那样赤诚地去爱一个人。这却是金先生不能理解的,他没有心,也没有爱,没有恨。


    贺青冥也本该和他一样。贺青冥本来也是冷漠的,也没有太多的感情,这是他和柳无咎不一样的地方。


    他努力做一个儿子,做一个丈夫,可是他的父母也好,妻子也罢,跟他都很遥远,直到十二年前,金先生出现了,把他们又都毁掉。


    于是贺青冥有了恨,他努力去复仇,可是复仇并不能让他快乐,他一生之中总是很少得到快乐,所以财富也好、声名也罢,对他来说都好像跟没有没什么两样。但他有了贺星阑,后来又有了柳无咎,他们一点点把他封印的东西又找了回来。


    贺青冥道:“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作你的对手?”


    金先生道:“不错。”


    “我有一个请求。”贺青冥道,“无论这一战结果如何,无论你我生死如何,这一战过后,你都不能再插手江湖事。”


    “好。”金先生道,“不过,我怕这一战,你讨不到便宜。”


    “哦?”


    金先生道:“你心中已有牵挂,而且牵挂的人,牵挂的事,还不止一个、一件。”


    贺青冥却道:“我本也没有想要活着回去。”


    金先生道:“难道你舍得?”


    “我本也活不了多久。”贺青冥道,“这一身残躯,也该有一番用武之地。”


    他既不愿做魔头,也不愿做废人,那么便只有死。如果这个混乱腐朽的江湖终将成为过去,而他是它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罪证,那么也该由他亲手来了结。


    金先生顿了顿,道:“你的确不一样了。”


    “我还是我。”贺青冥道,“只是如今方知我是我。”


    金先生叹道:“我错了。”


    “哦?”


    金先生道:“你跟我,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


    贺青冥道:“你的确错了,但你错的并不是这一点。”


    “哦?”


    贺青冥道:“你从来都没有成为一个人。”


    “哦?”


    贺青冥道:“也许这世上很多人,都没有成为一个人。”


    金先生却道:“什么是人,什么又不是?”


    贺青冥道:“也许你说的不错,人本来就不该被定义。可是没有舍,也便没有得。”


    金先生道:“一个人若生来没有得,又该如何去舍?”


    两人皆沉默了一会,贺青冥道:“我辩不驳你。”


    金先生道:“我也不能说服你。”


    贺青冥道:“既然动口不能解决。”


    金先生道:“那便只能动手。”


    第245章 归去 白鹿崖之战2.0


    贺青冥缓缓拔出来青冥剑, 他看着它,也许这已是他今生最后一次和它并肩作战。自从他有了它,他们从没有一刻离开过彼此, 但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长伴它左右。


    人会老、会死, 人活一世, 不过区区数十载,但剑不一样,世上名剑总要长存。


    剑光依旧澄澈通明, 冷冽如昨,只剑身上有一道隐隐约约的裂痕。贺青冥在青冥剑里看见自己的脸, 他的脸被那道裂痕一分为二, 好似画了半面妆。一半已经腐蚀殆尽,一半却好像要涅槃重生。


    他已然憔悴, 已然衰老, 也已要步入死亡, 就像他身后那一轮末日的光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然而这迸发的最后一道日光, 又是何等璀璨光明!


    青冥剑出!


    青冥剑最后一次出鞘, 最后一次刺向它的敌人,这一次却是它的宿敌,它的宿敌手中却并无兵刃,金先生已无需兵刃, 他自己就是一把冷冰冰的兵器。


    二人于白鹿崖上驰骋来往,却恍惚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恍惚这一世这一日都已归于寂灭。他们站在白鹿的身上,白鹿依旧巍峨壮阔, 千百年盛衰荣辱,沧海桑田,于它而言不过拈花一瞬,它仍只昂着头,衔着日光。


    这一战真是奇怪。一个活人,却像从没有活过。一个将死之人,却好像恨不得自己不能死的更快。他们似乎都不怕死,不怕毁灭,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赴死。


    他们好像不是要痛快地打一场,而是要痛快地活一次。


    贺青冥咬着牙,他的身体浑然紧绷,他的经脉不住撕扯,他已感受到他的生命正在摧枯拉朽地流逝,他的血肉已被蚕食鲸吞,已逐渐要变作一堆白骨。他的皮肤似已皲裂,血液似已老去,他的心脏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怦然跳动了,就连骨头之间的缝隙也从一线天变作深深的冰川裂谷。


    他却仍然怒喝,仍然挥剑,他好像要把自己也当做一把剑,好像要把他自己投入到熊熊燃烧的熔炉里,他要烧尽自己,烧得形神俱灭、灰飞烟灭!他就算死,也要死得痛快干脆、彻彻底底!


    他脚下的土地却已滴下淅淅沥沥的血雨,好像白鹿山上亘古的冰雪融化了,化作一条奔流不息的血河。


    他的目光却仍如烈火如飞电,如永夜的星河不朽的长歌。好像他就是死,死的时候,目光也仍然不灭。


    贺青冥又一剑刺去,好像是要挑动金先生的喉咙,金先生铁手轻轻一点,一指如发千钧,剑身瞬间不住颤动,战栗着唱着战歌,贺青冥手上动作却顺势翻转,一时恍若昙花一现,剑花灿动,青冥剑蓦然回首一笑,刺入金先生左肩。


    金先生忽而一怔,又蓦地笑了。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血,他的血从他背后淌下,又滴在地上,好像已与大地共枕而眠。


    贺青冥趁机一路抢攻,将金先生逼至山崖边上,他已浑然不顾自己如何疲倦,如何苦痛,他好像已不是在用身体控制青冥剑,而是在用自己的魂魄。他的魂魄已融入剑中。


    金先生看着青冥剑,又看着贺青冥,他的身形虽然被贺青冥逼退,可那不像是溃败,而是诱敌深入,他好像是故意一再退步。贺青冥也心知肚明,以金先生的功力,绝不可能这样被他逼退,但他已没有别的机会,他的剑本攻于技,长于灵巧,可这一战,面对金先生这样可怕的敌人,他已再不能游刃有余,他必须要拼命,必须要舍生忘死、争分夺秒!


    金先生却好似闲庭散步,他看着贺青冥,好像不是再看着一个对手,而是看着庭院里的一轮明月,一株花树,他从来不曾赏花赏月,可他已忍不住欣赏贺青冥。他欣赏他如何赴死,如何拼尽全力,如何明知不可能也仍要放手一搏。


    很多年来,他欣赏过太多人的死亡,他们死的时候,总要恐惧颤抖、怯懦惊惶,或是长吁短叹、奄奄一息,可贺青冥与他们都不一样,他的死亡,却比活着的时候还要漂亮。他欣赏贺青冥如何走向死亡,也欣赏他如何拼命让自己去死。


    又一剑飞来!


    二人却都微微发怒,这一剑并不是青冥剑。


    金先生一道怒叱,一掌击退贺青冥的同时,又一掌排山倒海般挥去,一人霎时惨叫一声,五脏六腑好像霎时变成一滩碎肉,他抽搐不已,只能伏在地上爬行,已似变作一条佝偻求生的虫子。金先生又一掌拍下,那人似乎想要求饶,可他的喉咙还未来得及发出什么声响,便已陡然折断粉碎!


    贺青冥一眼望去,此人竟是三首蛟!


    却见与三首蛟一同出手的,还有一丈夫、萧关、玉如龙等人,他们从一侧草丛中飞跃而来,本是径直扑向贺青冥。这一战他们竟也想掺和一脚,他们本以为贺青冥必死无疑,而他们若趁机帮金先生杀了贺青冥,自己便能得到更多好处,从此以后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他们本来已打了一手好算盘,却不料金先生此人行事完全不能以常理判断,竟叫他们折了一条蛟龙在他手上。


    萧关、玉如龙自然对三首蛟不管不顾,他们也已顾不上这边情形了,一丈夫却已心神俱震,不禁痛哭道:“三弟!”他猛的怒视金先生,喝道,“你这个怪物!我们兄弟为你驱使,为你降敌,怎么你竟对我三弟下此等毒手!”


    金先生却道:“我与贺青冥一战,关你们几个东西什么事?尔等真是自作主张!”说罢又一掌拍去,到底结果了一丈夫一条性命。


    崖上形势陡变,方才贺青冥本一力应付金先生的掌风,而今腹背受敌,虽然一丈夫、三首蛟都已被金先生除去,但与此同时,萧关、玉如龙也已袭至身侧!


    贺青冥一个转身回刺,萧关料不到他于绝境之中仍有如此机变,当即被他一剑刺穿咽喉,贺青冥又一声怒吼,霎时将他分劈两边,然而头顶虎虎生风,玉如龙这一记龙首刀已砍至眼前!


    这一刀若落在贺青冥身上,只怕他当即便要身首异处!


    贺青冥本已立在绝壁之上,此时青冥剑已是变无可变了!


    却听得“铮”地一声作响,当空飞来一把银钩,一把打偏了龙首刀,龙首刀拍向主人,玉如龙当即吐血身亡,龙首刀也沉重地砍入山壁,一时好似地动山摇。


    子牙钩!


    游归去竟也来了这里!


    贺青冥还来不及惊讶,金先生却已解决完那两个兄弟,一声冷笑道:“贺青冥,想不到今日你我之战,竟不在你我之间!”


    他竟又已袭来!


    游归去又是一钩!


    这一次,却打在了龙首刀背上,崖边山石登时滚落,山崖登时轰塌!


    这一刻,贺青冥正与金先生在崖边缠斗,当然来不及顾得上游归去,待到他想要应对游归去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他只来得及看了游归去一眼,似乎惊讶,似乎恍然,便同金先生一道掉下了白鹿崖,转瞬没在滚滚奔流的长河之中。


    这一眼,游归去却也看着他,定定道:“盟主恩义,归去一直铭记在心……昔年杀兄之仇,我也从未忘记。”


    他救了贺青冥,也杀了贺青冥。他已报恩,也已报仇,从此恩仇两清。


    一地悄寂。


    游归去的生命也似忽地悄寂。为了复仇,他已花费了太多时间,太多力气,很多年来,他总是辗转难眠,不得安生。而今他终于得以安息。


    游归去放下了子牙钩。他也已放下了仇恨,放下了一切。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消失在茫茫白鹿山崖之中。


    从此没有江湖杀手,只有江海一渔翁。


    第246章 身后 愿随春风寄燕然,凭君年年被故衣……


    乱局已定, 江湖已然风平浪静。


    柳无咎等人总算平息了那群武林人士的纷争,但在他们善后的时候,柳无咎却发现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事, 这件事一经察觉, 便让他浑身直冒冷汗。


    他发现在几个死者的身上, 都留有一道烈火般的红纹——五蕴炽!


    这里怎么会有五蕴炽的痕迹?他当即让人审问各大门派掌门、首领,他们支支吾吾,终于说出来被掩埋的真相:无论是几天前的闹事, 还是这些天的争斗,背后都有一只手在搅动风云, 那个人姓金, 他们都叫他金先生。


    金先生没有死,却来到了这里, 还挑起来了又一场风波。风波忽地涌起, 又忽而平息, 柳无咎心中却惴惴不安。


    他想到贺青冥,想到贺青冥同金先生的宿怨, 想到他出发的时候, 贺青冥如何依依不舍,好像这一趟分别,他们已是生离死别。


    柳无咎当即跨上马背,纵马疾驰, 贺星阑、温阳等人也同他一块赶回去。柳无咎冲入毡房,左右环顾,却没有见到贺青冥。贺青冥不见了,他只看见榻上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 他还看见他的衣裳也被人放的整整齐齐,这种叠衣裳的手法却十分繁琐又精细,他认得这种手法,那是贺青冥自孩提时候起养成的习惯,或者说曾经作为公子哥落下来的毛病,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这个毛病便会再犯。


    贺青冥把他们的屋子整理的很干净、很整齐,就连厨房的食材、器皿和各种杂物也分门别类放好了,这简直不像是贺青冥。他一向不爱干这种杂活,他一向认为盘子擦的再干净,也只是延缓它变老的速度,却不能擦出来一个新盘子。柳无咎并不认同他这种说法,难道盘子注定要变老,就不去擦盘子了吗?无论如何,他们关于厨房的争论最后总是演变成不了了之,贺青冥总是宁肯自己动手下厨也不愿意洗碗,他做出来的饭菜倒也不能说难吃,但绝对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几乎可以说是鸡肋,而且他身体不好,柳无咎又岂能真的让他干什么活?贺青冥却又不愿意自己总是不劳而获,显得他好像是以大欺小,在欺负柳无咎,好在他那天下第一的剑法在刀工这一项总算派上来用场,于是便给柳无咎把食材切好,给他打打下手。


    可是今时今日,贺青冥却把家中一应杂活都干了一个遍。


    柳无咎的心越发沉重,他却不肯叫它沉到底,他又冲出毡房,冲到别人家去,冲到牧场上去,贺青冥从来一诺千金,他不相信贺青冥临到头还在骗他,不相信他会把他们之间的誓言通通撕毁作废,可是他忘了,贺青冥在江湖上说一不二,信守承诺,可他跟柳无咎在一起的时候,却总爱耍赖。


    他并没有找到他,他看见贺星阑、温阳,看见贺七黄娥他们,他们也并没有找到贺青冥。留守的人说,今天黄昏,贺青冥就出门去了,但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会失踪,他们只以为贺青冥只是和往常一样出去散散心,等到了晚饭时候就会回来的。


    柳无咎忽地想笑,贺青冥竟连这一点也已料到。


    他骗了他们,骗了他们所有人,然后竟轻飘飘地走了,不见了,且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混账……”柳无咎恨恨道,他的声音几乎泣血。


    贺星阑却一把冲上来揪住了他,喝道:“我爹爹去了哪?他去了哪?!柳无咎,你不是最了解他吗,你不是该好好照顾他吗,怎么他如今却不见了!”


    黄娥他们连忙拉住贺星阑,贺星阑却仍不依不挠,他一面哽咽,一面却又怒喝,他把自己的恐惧、慌张、愤怒和悲伤都发泄到柳无咎头上,他恨柳无咎!柳无咎答应过他,会好好照顾他父亲的,他也恨自己!他就不该相信柳无咎,不该同他休战,不该试着接纳他作为自己的继父!


    他们之间也许曾经有过短暂的和平,但那都只是因为贺青冥,为了贺青冥,他们不得不和平,不得不和睦相处,而今维系他们和平的人却已不见了。


    温阳几乎失魂落魄,喃喃道:“我早,早该知道……”


    “你说什么?”柳无咎猛的看向他,“你知道什么?!”


    温阳道:“他曾经让我不要跟你们说,他身体的事。”


    那天,温阳与贺青冥诊脉,却发现他的心脉已快枯竭了,温阳虽不如曲星河那样行医多年,经验老道,却也一身医术,他知道这个迹象只意味着一件事,贺青冥的生命快到头了。


    贺青冥却一直在掩饰,而且还要他也要守口如瓶。


    温阳当即冷下脸,冷冷道:“你若是死了,又怎么命令我?”


    贺青冥已很是无奈,道:“你就当是我请求你,不要告诉他们,尤其是不要告诉无咎。”他又顿了顿,道,“若你是我,就该明白。”


    温阳猛的看他,不敢置信道:“你这是在利用我?你分明知道我的心意,却叫我将心比心?是!你说的没错,我对你的心,就像你对柳无咎的心一样!”


    贺青冥叹气,道:“温阳。”


    温阳转过头,忽笑了一声,道:“我本以为你并不懂这些门道,想不到你是学的真快。”


    贺青冥却道:“从前我虽然不懂,却并不是不会用,从前也没有需要我用它的时候。”


    “现在就是那个时候?”


    贺青冥淡淡道:“我已没有别的时候。”


    温阳一顿,又道:“圣坛之战后,玲珑让我跟他们走,我没有走,我始终还是不能确定你的状况,而且,我也始终想要问你……为什么?”


    他没有说这个为什么是为什么,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贺青冥冷冷清清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会爱上柳无咎?如同秋玲珑面对温阳总是感到挫败一样,面对贺青冥,温阳也总是挫败,他这辈子还从未失手过。如果是贺青冥不会喜欢什么人,那也罢了,可他喜欢柳无咎,而且他喜欢人的样子,实在是让温阳难以想象。


    贺青冥只道:“温阳,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试过只爱一个人?”


    温阳愣住了。


    贺青冥道:“你若是试过,就不会问为什么。你说喜欢我,我并不曾怀疑,甚至倘若你说你最喜欢我,我也不会怀疑,但是温阳,‘最’和‘只’是不一样的,这个道理,你不会懂得。”


    温阳道:“你本来也不懂情,难道我就不能去学?”


    贺青冥道:“也许有一天你会懂,但让你懂的人,决不会是我。”


    温阳不大服气,贺青冥又道:“你可记得,你我相识过了多少年?”


    温阳随口道:“十七年。”


    贺青冥却道:“是十六年。”


    温阳忽地很是尴尬。贺青冥道:“我记得那个少年,他虽然声色犬马一样不缺,却毕竟总是在笑,他让我感受到了生命的鲜活,我感激他,时至今日,也仍然感激。”


    温阳似也想起来年少那段荒唐放纵的时光,一去不回的时光,曾经他对它们不屑一顾,而今想再拾回来一两片,却已办不到了。温阳不禁感慨:“飞卿……”


    贺青冥又道:“但也只有感激。”


    他道:“也许那个少年,没有你,也还会有别人,甚至洛十三也可以算做那个人。但无咎不一样,爱不一样,除了他,我的生命里再难有别人。而你,这十六年来,你也并没有停止过找别人,哪怕是在我还没有‘死’的时候,不只是我,秋玲珑、李阿萝、苏京……她们都是一样。你明白吗?这就是区别。”


    温阳已似怔住了。这些话,他从没有想过,也从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也许如果温灵还在的话,会这样告诫他,但温灵逝去的太早了,他的人生早沉入一片混沌。


    贺青冥道:“那时候我并不是不知道你的存在,只是没有戳破,我曾经成全过你,若你愿全了这一段情义,也请你成全我这一次。”


    那一天,温阳到底被他说服,可是他并没有想到,贺青冥竟会失踪,他也并不知道贺青冥去了哪里。


    他始终不理解贺青冥,从前不理解,而今就更不理解,他以为贺青冥那么爱柳无咎,又怎么会舍得丢下他?贺青冥于他而言始终是一个谜团,一团迷雾,不过,也许贺青冥于江湖上太多人而言,都只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一个女声忽道:“我……我也许知道。”


    柳无咎看去,却见是莎纱。她道:“今天黄昏,我见他出门,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白鹿崖,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里,他说,他要同一个人赴约。”


    柳无咎紧紧看她,紧紧道:“那个人是不是姓金,叫金先生?”


    “这我就不知道了,贺先生不让我多问。不过……”莎纱摇摇头,又从怀里掏出来两封信,“不过,他说,等你们回来了,让我把这两封信转交给你们,只是,我看不懂汉字,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两封信,一封是给贺星阑,一封是给柳无咎。


    贺星阑拆开信封,翻出信纸,却见上面写到:


    星阑吾儿:


    你我虽无骨血之亲,却有父子之情。想忆昔时,儿牙牙学语,与父相伴,实慰吾心。父常怀愧于心:一则父年少不知如何养育吾儿,二则累吾儿自幼流离失所,未尝一日稍安。怜尔早失萱堂,漂泊一方,怜尔无亲父护庇左右,吾又未能常伴尔身。怜而惜尔,爱而愧尔,恍惚半生过隙,尔来一十三载,竟不觉日之初升,儿已成人,而父老矣。今父临行,惟愿吾儿振奋精神,勉励修行,不怨旁人,所以后生可畏,来日可待。自千古之下,从来骨枯黄土,人固有一死,吾与死同归。


    父贺青冥绝笔


    “人固有一死,吾与死同归……吾与死同归……”贺星阑失魂落魄,不住喃喃,已然泪流满面。


    贺青冥给柳无咎的却是一首诗,在诗行开头,却有一片污渍,他想好了怎么安排他们,想好了怎么慰藉、劝勉贺星阑,却不曾想好怎么安慰柳无咎。


    点点滴滴的墨点,好似断断续续垂下的珠泪,而今泪已垂尽,泪痕已干。


    “伯劳飞迟燕飞疾。”


    柳无咎蓦地上马,疾驰在没有尽头的原野之上,在阴沉污秽的苍天之下。他没有抬头,他不去看天了,天上却有一群飞散了的乌鸦、大雁还是什么别的鸟雀,它们都哀声鸣叫,在他头顶上空盘桓不前。


    “谁道相思了无益?”


    柳无咎一气奔袭十里,又一气爬上白鹿山,他在山间蝺蝺独行,阴冷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呼作响,刮来一丝又一丝的风雨,风雨如晦,雷鸣不已。


    “愿随春风寄燕然。”


    柳无咎终于来到白鹿崖。


    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地尸体,再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看见山崖上青冥剑划下的痕迹,他看见贺青冥是如何出招应对,而后他扒开那些人的尸体,看见躺在地上的青冥剑剑鞘。


    人如剑,剑如人。


    白鹿崖下,河水奔流不息,再不回还。


    柳无咎颓然跪倒在地。


    他直直地跪在那里,好像在那里插了一把剑。


    天雷滚滚,电闪雷鸣,倏忽大雨倾盆,雨点噼里啪啦砸下,自上而下把他射穿。苍天俯瞰着他,凝望着他。


    他手上却仍握着那张信纸,信纸已湿透,晕染出来最后一句呼唤:


    “凭君年年被故衣。”


    第247章 柳无咎自白书 特别章,柳无咎第一人称……


    世岂孤雁之旅?中道竟失旧鸳。昔年卿寄语殷殷, 柳郎今仍记,贺卿今何在?山盟依旧,锦书难托, 然此身在则情长在, 聊诉衷肠几句, 以慰吾心,以表吾志:


    《诉衷肠》春其一


    杨柳青,杨柳青, 平生所恨在卿卿。


    昨日青青,今日青青, 都不见卿。


    (一)


    不料春天来了。


    你我相遇过后的又一个春天, 你我成亲后的第一个春天,却是头一个没有你的春天。


    起先五个月里, 我以为春天永不会再回来了。我住在白鹿崖, 就是你离开我、抛下我的地方, 你离开了我,奔向了你的仇敌。也许我这样说, 你要辩驳, 你并不是想要抛下我,我也知道,可事实是我已经被你抛下了。


    我恨你,终生地恨你。你丢下我, 一个人痛快了,独留我一个人痛苦了。你就这样叫我痛苦,叫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你若活着,该告诉我你的下落, 你若——死了!为何不肯把你留给我?


    你却什么也没给我,只给了我一首诗,我知道你是在回应我,每一句都是回应,可我不要空空如也的回声,我要你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你说无悔相思,说就算化作一缕春风,就算天涯海角,也会追随我,还要我爱惜自己。可我不爱春风也不爱天涯,我甚至……也没有那么爱我自己。我只爱你,很多年前,在你到来之前,我甚至没有尝过爱,你不明白你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你更不明白你离开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相信,你为何如此自负,如此绝情?你竟自负地以为一缕春风便可温暖我,你竟绝情地让我一个人独活!


    你错了,白鹿崖上没有春风,春风不度玉门关,何况这里比玉门关还要遥远,还要孤冷。我在这里搭了个屋子,我每一天都在想你,每一天都在找你,起先一个月里,我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下到崖底找你,我吃不下东西,也喝不进去水——我讨厌水,那是你不见的地方。我看见河水,我看见它们就要作呕,可我也不能作呕,那是你待过的地方,我不能玷污它。


    我走过了崖底每一寸土地,看过每一个浪花,我进到洞穴里找过,潜进水底下找过,我甚至异想天开地扒开礁石,拨开草丛,可无论哪里都没有你,没有你的痕迹,我只看见青苔,看见青天,看见青天上青翠的鸟雀,青天下青色的草叶。它们也都是青色的,可它们都不是你。


    然后我睡着了,我在崖底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来,对着河水一照,才发现自己竟变得像一只鬼,过路人见了,都说这个疯汉蓬头垢面,胡言乱语。我没有疯,我当然没有疯,我只是太清醒了以致于看上去像是疯了。我只是晕倒了,饿晕了,我已太久没有果腹了,也不曾进水。


    我又活过来了,不过我也不知道还能这样活多久。五个月来,我没有办法好好睡觉,我不是不想睡,只是夜里风声作响的时候,我总疑心那是你回来了,我总要出去看看,没有见到你,又总要疑心你也许在附近徘徊,于是又总要再找一遍你。我总是不愿放过你。


    前日来信,没有署名,但我知道那是明黛,她在信中劝我多活一活,她说你只是失踪了,并没有死,她说人只要活着就总还有希望,总有转机,也许会失望,但若死了,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她说也许将来有一日,你会回来,若你回来了,我却不在了,你会伤心。


    她真会劝。


    我始终不忍让你伤心。


    《诉衷肠》夏其二


    苦日短,苦日多,苦去日把来日煎。


    前日已过,明日将至,新日复行。


    (二)


    今天还是和昨天一样。


    今天?也许只是又一个昨天。


    明天也是,后天也是,你不见了以后,好像每一天都是昨天。


    人皆道人生苦短,我如今只道人生苦多。我真正及冠了,刚过了二十岁,可我忽觉好像已经过了两百岁。我总是还会想起你,想起过去的日子,过去的日子那么长,可为何又那么短?恍惚我是在昨天与你邂逅,恍惚今天的夕阳,还同那天的夕阳一样梦幻,呵,也许你听见了,要笑我了,那天死了那么多人,好的人、坏的人,一地的血红,天空也是血红的,像是被煮熟了,被烤焦了,怎么会梦幻呢?


    可于我而言是的,于我而言,那天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一个样,只有那天不一样。那是梦幻的,也是浪漫的,我遇见了你。你原本没有留下我的意思,可你毕竟还是留下了我,后来又教我武功,教我诗词歌赋……我总是会想你教我的每一招每一式,每一首诗词,每一篇文章,想起它们,好像你也就还在我身边似的。


    我也记得我们的冒险,我们一同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我说我爱你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说爱我,相爱,这实在是一个太过梦幻的词,可它竟的的确确发生了,发生在你我两个本来绝不可能发生这件事的人身上。


    可惜那也毕竟只是一场梦。那些过去的日子,终究如梦幻泡影一般离我而去了,我一遍遍想起它们,也不知是为了让我好过一点,还是让我如今的日子愈加难过。我如今已不在白鹿崖了,我回到中原来了,但我也没有回去子午盟,你的儿子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看见彼此便要厌烦至极。我漂泊了好一阵子,自你离开以后,我再没有家了,但我想着等你回来,该给你一个家,等你回来,你必须和我待在一个家里。


    于是我来到了长安,你的故乡,你曾经的家园。我路过长安的郊外,看见了一片竹林,我想起来你说你喜欢竹子,我说要给你种竹子,我可不像你,对于给你的承诺,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所以我在这里住了下来,我建起来一座竹屋,又种下竹子,我看见竹子一天天长大,太阳一天天落下,月亮一天天升起,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每天还是雷打不动的十二个时辰。


    时间的车轮总还以它的轮廓转动,日子总是一天天过下去,不管我愿不愿意。


    我却仍然很想见你。


    我现在每天都在好好睡觉了,我想在梦里见到你,可是快一年了,你只有一次入梦,而且你在梦里喜欢说我不喜欢的话。


    你说:“放弃我。”


    我说:“放弃你?”


    你说放弃你才能见到你,你说让我去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你没有看过的风景。


    我知道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很多很美的风景,可是你不在,山河俱已成空,我没有精神看顾它们。但我记得答应过你什么,你说这件事我可以做到,也一定会做到。不错,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诉衷肠》秋其三


    草流萤,天上星,终日乾乾又冥冥。


    山色有无?水色有无?有无之经。


    (三)


    今日练剑,又有进益。


    今天还钓了一条大鱼,我很高兴,然后我忽地发觉,我已很久没有像最开始五个月那样想你了。那五个月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我已可以好好练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还是会想你,可这份想念已不再会伤害自己。


    我恢复了往常的作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会自己做菜,近来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给我自己做鱼吃,可惜你尝不到。我也会种种花草,你不喜欢的花花草草,我都种了一个遍,你喜欢的竹子,我也种了一个遍。我闻见花香,闻见草木的清香,闻见泥土的芬芳,我漫步在草丛里,看见飞流的萤火,从前在圣陵里,我骗你说有萤火,却给了你一个吻。而今倒真有萤火了,却没有一个你来让我吻。


    萤火很美。


    天上的星星也很美。


    我躺在花草丛里,萤火就流连在我身边,星星就徜徉在我头顶,我一时分不清什么是星星什么是萤火了,它们都一样美。


    我也爬山,我也涉水,却不再只是为了找你,我望见天色,望见山色水色,它们都恍惚一色。那一天,我忽然很快乐,也许这是我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快乐,很奇特,又很平静,好像静水流深,又好像细水长流。


    我不再恐惧以后的日子了,我已期待它们。我期待你回来,可你若还没有回来,我也依然会快乐。我已好好活着,这也真是奇怪,你在的时候,我没有明白的真谛,你不在了,我却懂得了。


    我能摸到宇宙的呼吸,能摸到流星闪烁的心跳,我能摸到它们的呼吸和心跳都和我一样炽热澎湃。我好似听见四面八方的风,听见它们在空中舞蹈,在空中沉睡梦呓。我还好似听见了海浪咆哮,海风是湿漉漉的,咸乎乎的,就像我吃过的烧鱼,味道很美。曾经这个世界上我只喜欢你,而今我也试着越来越喜欢这个世界了。


    我也会出门了,开始只是去到集市,第一次去的时候,一群人围着我看,后来我学乖了,每次都把脸遮住,或是戴个斗笠,这样他们便看不清了。不过,他们和从前看我的人不一样,我知道他们看我,只是好奇,只是欢喜,他们不认得我,却给我莫大的善意,他们和江湖上很多人都不一样,他们不会党同伐异,勾心斗角,他们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们的心地还没有被江湖排泄的脏水玷污。


    我也开始有点喜欢人了。尽管我仍然警惕,人总是自私的多,无私的少,也许老百姓也是一样。我忽地想起来第一个善待我的人,第一个真正爱我的人,你不用吃醋,那就是你。你那么可怕,却又那么可亲可爱,我怜惜你,敬佩你,爱你,我爱你,从前爱你,往后余生也依旧爱你。


    尾声:


    我出了一趟远门。


    这已不是我今年第一次出远门了,今年我已不再只待在长安,我在长安待的有点闷了,我想去其他地方看看。我走了很多地方,天下几乎走遍了,走到了海角天涯,每一个地方我都找过你,不过你还是不见踪影。


    你没有回来,不过我也不能再闲着了,我想试试别的生活,我想试试看看更多的人,更多的风景。我在路上,一直在路上,路有不平,不平则鸣。我的剑又已有了新的用处,从前是为了你,而今也为了旁人,旁的善良的人,他们是你曾经守护过的人,我也会继续守护他们。


    已入秋了,又似已要入冬。


    这已是第二个年头了,今年你在哪里?


    我去了关外,而今马上又要入关了。新的一年又要来了,兴许新的一年已经悄然到来。


    第248章 故剑 故剑情,故剑情,竟辗转他人飘零……


    故剑情, 故剑情,竟辗转他人飘零。


    故人何在?故心长存,故剑长鸣!


    ——《诉衷肠》冬其四


    是年大旱, 一直旱到了晚秋, 一日忽降大雨, 河水大涨。不久大雨变作大雪,百姓夹道欢呼,闾里相逢, 面上皆有喜气,都言瑞雪兆丰年。


    两年来, 江湖风波已灭, 却被这一场大雨泼得秋风又起,起因却不过是河水大涨之后, 一名渔夫在河边捡到了一把剑。


    一把银柄软剑, 剑身薄如蝉翼, 色若雨过天青,挥剑时恍如日月光华揽照其上, 星河微动, 长夜乍明。


    名剑沉于河底,明珠蒙尘多时,今终重见天日。


    只可惜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唤得它的名字。


    之后的一个月里, 这把剑几经倒卖,终于落到一个江湖人手里。


    它在江湖甫一问世,便轰动了整个武林,引起了一阵腥风血雨,短短十日, 便有太多的人为它争得头破血流,为它舍生忘死。他们争着抢着,都唤着同一个名字——青冥剑!


    阳关连日大雪漫漫,初九黄昏忽然狂风大作,卷起戈壁一面酒旗,怕是已吹到了十里开外。


    入夜,一道闪电沉默地划破苍天,大雨倾盆而落。


    一人从电闪雷鸣下走来,他的步子很轻,却很稳,仿佛是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生根。


    他一身玄衣,头戴竹笠,悄无声息地走入了闹哄哄的人群,又寻了一处角落坐下。


    一群人忽然静默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或者说,是看着他腰上佩戴的那把长剑。


    一把乌鞘剑,剑虽未出鞘,剑气却已逼人。


    他们都是关外走马倒货的镖头刀客,他们之中的许多人第一眼便看出来,这个陌生人一定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一个疤头刀客嘿嘿笑了两声,道:“这位兄弟,未知你走的是哪条道、哪条路啊?”


    陌生人道:“江湖道,风雨路。”


    众人心下一奇,既是江湖人,却无门无派,四方游历,如今这条路上的人,已是十分罕见。


    但这样的人,必定是一位人物,必定有常人不能及的本领,否则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


    疤头刀客立刻敛了笑意,道:“那么兄弟你是喝酒,还是喝茶?”


    陌生人道:“我不喝酒,也不喝茶。”


    众人又是一奇,既不为名利,也不为侠义,非黑亦非白,天地之大,难道这人真如离群大雁,茕茕孑立么?


    陌生人道:“我从关外回来,却在阳关听说最近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不知诸位可有耳闻?”


    “什么事?”


    “青冥剑再度现世一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店刹那人声鼎沸,又终归于寂灭。


    疤头刀客道:“兄弟你……你也是为寻青冥剑而来?”


    “怎么了?”陌生人笑了一声,“不可以么?”


    “不是哥哥没提醒你,这些天多少人为了那把铁疙瘩丢了性命,你还年轻,何必非要凑那个要命的热闹?”


    陌生人轻轻道:“听说它是青冥剑主的佩剑。”


    “可不是嘛!江湖上,这青冥剑主贺青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原是世族子弟,二十岁入江湖,腰缠一柄青冥剑百战百胜。二十二岁连挑西域十七家匪帮,若非如此,边关也不会有这十年的太平安宁,我们兄弟也没法往来关口运货啊!”


    陌生人微微一笑,并不作声,却似乎是勾起来一段久远而美好的回忆。


    疤头刀客一拍腿,又道:“想当年青冥剑主是何等威风!他成立子午盟,立下子午判官书,铲除江湖上各门各派的虚伪小人,二十九岁在扬州接连破获江湖公案,与谢拂衣谢少侠一并救出华山季掌门,三十岁,又和武林同道一块瓦解了魔教的阴谋诡计,铲除了魔头金先生,真叫人佩服、赞叹!”


    “是么?”陌生人道,“可我记得几年前,江湖上不是这么传他的。”


    “嗐!那都是江湖上的伪君子们嫉妒他、忌惮他,这才传出来他那些不好的名声。月前季掌门盖棺论定,要选出新武林七贤,青冥剑主也在入选其列,季掌门的话,那还能有假吗!”


    陌生人顿了顿,道:“盖棺……论定?”


    疤头刀客叹一声,道:“是啊,两年前白鹿崖一战,青冥剑主从此失踪,现在青冥剑再度现世,却仍不见青冥剑主身影,这便,便……唉,我等边民承蒙贺君恩情,心中感激涕零,可惜世上好人不长命啊!”


    陌生人道:“子午盟对此没有异议吗?”


    “唉,贺小盟主倒是一直没有放弃,可是这都两年啦!大家伙嘴上不说,心里却也知道没什么希望了。”疤头刀客道,“青冥剑主生前曾受诸多非难,只盼着此次华山大贤议之后,他的身后名能得以长存,不叫后来人心胆寒吧。”


    陌生人眉头一跳,道:“大贤议?”


    疤头刀客道:“就是商讨武林七贤人选的事。前几年各地战乱频频,尤其是和魔教一役,各派损失太多英才,因此,季掌门提议扩大七贤提名范围,按大家公认的七贤三义来进行筛选。各大门派纷纷赞同,结果筛选过后,发现青冥剑主也入选在内,而且他完全符合三大条件……”


    其一,武功卓越之人。


    其二,对武林有大贡献之人。


    其三,舍生取义之人。


    依例,入选武林七贤的人,需符合三义其二,出乎各大门派意料的是,贺青冥竟三条完全符合。


    于是,不少人提出抗议,季云亭再次提议,关乎青冥剑主能否入选武林七贤一事进行讨论,并由中原各派掌门、长老、子弟投票。


    一个月来,华山上各派首领争论不休,至于投票结果,双方就更是拉锯不下,其中,包括大重山、小重山、云门、崆峒乃至唐门在内的各大门派反对贺青冥入选七贤,不夜侯温阳因为对小重山上下投票结果不忿而再次叛离返回长安。此事一度还引起了不少争议,一些人说他是想起来从前温灵的事,认为贺青冥也同温灵一样蒙受委屈,导致他再度叛出小重山;更多的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不夜侯对青冥剑主本有旧情,这两年没有新的情人,此次又公然为贺青冥不忿,一定是他那怜香惜玉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与这些门派相对,子午盟、玉山、漕帮等门派赞同贺青冥入选七贤,不少江湖上本已了结仇怨,散落在天南地北的原子午门人还重新回到了子午盟,选择声援他们的故首领。


    此外,青城、镜湖等门派弃权,西南天星帮、孤竹阁乃至南疆巫后和西域大小门派声称也要加入此次讨论。魔教新任教主明黛写信给季云亭,表示七贤属于整个武林,讨论不应该限制在中原。不过,她这封信却引来了一些门派的反对。人人皆知,明黛曾与贺青冥交好,魔教教徒众多,上下又都以教主为尊,魔教若也要加入,只怕票数便要一边倒了。


    季云亭见争议不休,于是提出在华山召开第二次讨论,人称“大贤议”或“华山侠议”。这次议论从贺青冥生平功过出发,广泛议及各个方面,包括贺青冥的身世背景、生平经历、行事风格、一生功过乃至同爱徒柳无咎的种种暧昧传闻。


    不少人就此提出了很多问题:第一,贺青冥出身世族,中道步入江湖,他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江湖人士?或者说,江湖人的身份定义是什么?江湖的定义是什么?什么人可算作江湖人士,又什么人可算作侠士?


    第二,贺青冥所建立的子午盟,到底应该算作什么性质?是动用武力了结私人恩怨,还是救济生民,维护一方安定?江湖门派的宗旨和意图是什么,行为准则又是什么?到底什么算正,什么算邪?


    第三,有关贺青冥行事作风讨论,他到底是不是魔头?又是否有侠的目的?他的行动过程中,是否存在行为不当,手段过激问题?侠者的行为尺度又在哪里?到底什么是魔头,什么是正义之士?


    第四,贺青冥的功过该如何计算?他对武林的功绩体现在哪些方面,又有何种影响?他的过错又是什么?或者说他是否真如十几年来众人口中所说有那么多过错?还是说平白受了太多不应该的是非难诬陷?


    第五,贺青冥的私人感情。如果说他同贺夫人的婚姻只是有名无实,那么所谓“父母之约,媒妁之言”是否有存在的必要?什么才是婚姻,才是爱情?他同徒弟柳无咎的暧昧传闻是真是假?如果是真,贺青冥作为师长,是否存在行为不当之处?两个同性之间,又是否存在真正的类似男女之情的爱情?


    ……


    总而言之,人们忽然发现这个人身上满是矛盾谜团。议论激烈,几次中止,季云亭一度旧疾发作,近来不得不闭关休养。


    不过,第二次议论毕竟给武林带来了新风貌,改变了很多陈规旧习,比如放宽出身限制、规范侠客行为、规避党同伐异、提高私德标准等等。其中,关乎私德一项,着重强调不得与十八岁及以下少年男女接触过密,哪怕是无意为之,各派师徒年龄差不得少于四十岁。这一条后来招致很多人反对,很多人在三四十岁甚至四五十岁方才在江湖上成名立足,若要按这个标准,只怕他们这辈子直到入土也无法收什么徒弟了。于是之后便改成了师徒相差三十岁。


    为此,青城山掌门李霁风被人狠狠批评了一顿,因为他和他的徒弟法真相差不过八岁,比贺青冥、柳无咎二人的年龄差还小,又一向关系亲近感情深厚,逼的他赶紧同水佩青表白,表示自己是清白的,不能一杆子打死认为世上所有师徒关系都会演变成情人关系。


    第249章 问剑 陌生人哼笑一声,道:“不错,青……


    陌生人哼笑一声, 道:“不错,青冥剑主二十岁成名,像他这种例子毕竟是极少数。”


    疤头刀客道:“诶, 这个, 也不是说就是说青冥剑主啦, 其实像师徒这种事情,古往今来也不是头一回了。当年洛英洛掌门也曾被议论,不过她是八大剑派掌门又是女师, 所以没什么人觉得哪里不对。反正大家都是男人嘛,巴不得自己碰上一个漂亮能干又痴情的师父。”


    陌生人忽道:“青冥剑主不也是一样么?”


    疤头刀客顿时涨红了脸, 结结巴巴道:“诶, 那,那不一样啦!”


    陌生人道:“怎么不一样?”


    “青冥剑主是男人呐!而且, 而且他, 男人怎么能说漂亮?”


    陌生人却道:“他不漂亮么?”


    疤头刀客道:“那哪知道啊又不认识!不过, 我曾见过有人供奉青冥剑主的塑像,我这还有张图呢, 你看!”


    陌生人一看, 沉默了片刻。


    画上的“贺青冥”是一位怒目金刚五大三粗的魁梧汉子……还有将军肚!贺青冥失踪之前已经很衰弱、清瘦,腰带几乎不足一握,怎么可能有将军肚?


    疤头刀客嘻嘻笑了两声,道:“这可是我找人淘回来的, 说是能广生财运、驱邪避鬼!不过,可不能给它摆在小孩屋里。”


    陌生人道:“为什么?”


    疤头刀客顺口道:“因为青冥剑主能止小儿夜啼啊!”


    陌生人又是一顿。


    贺青冥那么喜欢孩子,要知道了一定非常难过。


    陌生人见他拿着那张画像喜气洋洋,好像自己马上便能财源广进福星高照。他道:“你确定青冥剑主真长这样?”


    疤头刀客一拍大腿道:“男人就该长这样!青冥剑主多男人呐!这么男人的男人肯定长这样!”


    陌生人又又又沉默了。


    疤头刀客跟他聊了这么一通,看他似乎顺眼多了, 好心道:“小兄弟,看你这样子,是冲着青冥剑来的吧,听我一句劝,别去找什么青冥剑了,现在黑白两道吵的吵闹的闹,不少人虎视眈眈都想抢剑,江湖怕是又要变天,你一个人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也抢不过一堆人啊!更何况,魔剑销声匿迹多日,这次只怕也要回来了。”


    “魔剑?”


    “就是青冥剑主的弟子柳无咎,两年前青冥剑主身故,柳无咎与贺小盟主决裂,离开了子午盟,后来他在江湖上行侠游历,颇有声名,一把剑使得千变万化,如入神魔之境,便有了这么个名号。”


    陌生人道:“……这我却不知道了。”


    “嗐,小兄弟你不知道的可多着呢,不过魔剑这两年的确行踪莫测,人人都说他和青冥剑主有点那个什么,就连大贤议也明里暗里拿他俩关系说事,不过我是不信的,他们两个大男人,又都是一等一的剑客豪杰,怎么可能搞那个呢?只有娘了吧唧的男人才搞那个。那些传闻一定是各大门派的小人为了污蔑他们这样说的!”


    陌生人道:“却也未必。”


    疤头刀客不乐意了:“诶?诶!小兄弟,你这……”


    “雨停了。”


    陌生人站了起来,喃喃道。


    疤头刀客顿时愣住了,雨是停了,可天边仍有一道闪电掠过。


    闪电照亮了陌生人斗笠下的脸,却见黑夜里仿佛亮起一抹皎白的釉色,那人年纪还很轻,两鬓却已近微微灰白,双目神飞之余,略显一丝孤寂冷峻,而其丰神俊朗、形貌昳丽,一眼望去,几乎叫人窒息,又好似霎时失魂落魄。


    ——真乃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疤头刀客顿时说不出话来,他想了又想,心头掠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道:“你,你是……”


    陌生人颔首,道:“在下柳无咎。”


    三日后,长安郊外。


    十几匹骏马飞驰于竹林之外,领头的是一名戴着斗篷的姑娘,只偶尔马儿跃动之时,方能看见她一对锐利而美丽的明眸,似这一方寒星点点,又如名剑乍然出鞘。


    明黛跳下马背,掀开斗篷,却见满目青翠,心下不由赞叹。


    一眼望去,竹林深处,只有一条青石小路,小路尽头,只有一间竹屋。


    “教主,我等……”


    “你们先在外候着吧。”明黛道,“我这位朋友不喜人多。”


    她步入竹林,走了一会,终于寻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一身农夫打扮,他的身边是几株新移栽的幼竹,他坐在一侧,却是在专心雕着一座人像。


    明黛瞧了一眼一地的竹苗,还有一旁搁置的几尊雕像,道:“两年未见,想不到你竟种起来竹子了。”


    柳无咎道:“他曾经说过,从前贺园后院有一大片竹林。”


    明黛顿了顿,又道:“你这雕的又是什么?他的塑像?”


    柳无咎道:“入关之后,我去西北一些祠堂看过,他的塑像一点也不像他。”


    就像当日那个疤头刀客一样,江湖皆道贺青冥威风凛凛,也把他的雕像塑造得如金刚怒目一般,但柳无咎知道,他是……很美的。


    明黛默然一瞬,道:“他已不在两年了。”


    “两年又五十七天。”


    明黛忽然悲从中来,道:“你……”


    柳无咎道:“两年来,我曾踏遍名山大川,我本不信鬼神,为求他回来,也曾向四方祷告,可是悠悠经年,他只一次入梦。”


    “我总是觉得,也许他还活着,与我共着一轮明月。可是我找不到他,哪里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他,醒着没有他,醉了也没有他。”


    “我请求上天,把青冥还给我。”


    “我问天,可是青冥也是天,天不作声,神鬼不言,四方无人,无适我愿。”


    一时无言,明黛却也已有些心痛。


    她知道,柳无咎从前不信鬼神,也不拜各道神灵,不感激天地的。这两年,柳无咎见到寺庙道观,却都要拜一拜。


    “两年了。”


    柳无咎道:“两年过去,我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我本以为没有了他,我已活不下去,可是两年来,我也活的很好。”


    他道:“从前我什么也没有,我的生命里只有他,也只有爱他,但后来便不是了。他写给我的诗,我一直都记着,我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两年来,无论有没有他,我仍然活着,仍然爱他,而且也已感受到生命的愉快,我没有辜负这一段相思。”


    明黛不由感慨:“你能明白便好。”


    柳无咎道:“你这次来中原,是为了唐轻舟?”


    明黛道:“不错。”


    柳无咎道:“唐门不放他走?”


    明黛道:“除非我打上唐门,赢得唐门几位长老的文武比试。”


    柳无咎想了想,道:“有朝一日,他会和你在一起的。”


    明黛笑了:“谢了,承蒙吉言。”


    她又道:“不过,这次我来中原,其实也不只是为小唐。”


    柳无咎道:“你也是为了青冥剑?”


    “此等大事,我身为魔教教主,怎能不来凑一凑热闹?”明黛看了看柳无咎,又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的。”


    柳无咎叹道:“青冥剑数度转手后,如今已不知下落……我几番打探,才知道它已被人高价买走,藏于邙山卧雪楼之中。那位买家却不是江湖人士,而是出身世族。”


    明黛不由道:“难怪,我说八大剑派近日怎么没个动静,如果买家不是江湖人士,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就不便出手夺剑了,除非有人先行一步。”


    柳无咎道:“不错,他们不便出手,有人总想要动手。三日后冬至,卧雪楼将会举办一场茶会,到时候前来争夺青冥剑的江湖人士一定很多。”


    明黛看着他道:“你可想好了,这是一场恶战。”


    柳无咎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拿回他的剑。”


    明黛感叹道:“你真是不曾放弃。”


    柳无咎道:“你呢?你不是也不曾放弃唐轻舟?何况你要的是一个人,我只不过是要一把剑。”


    明黛笑了笑,又道:“说吧,你传书于我,是要我帮你做什么?”


    “也没有什么,只不过夺剑之后,各大门派都有了由头,我想请你帮我在邙山拦一拦他们。”


    “好说。”


    “你答应了?”


    明黛笑道:“我为何不答应?我如今已是魔教教主,不搞一搞乱子,岂不是对不起我这个魔头的名声?”


    她顿了顿,似乎又想起往事,感慨道:“想当年我和小唐于华山醉酒,我在屋顶上大笑三声,说想要当大侠。可是大侠哪是那么好当的啊……这些年来,我没当成大侠,倒是做了魔头。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也知道后来人会怎么说我,他们会说,我是个大魔头,也许还会说,我风流放纵,品行不端……”


    柳无咎忽道:“……所以金无媚?”


    明黛道:“那倒不是,她确实有很多男宠。”


    柳无咎道:“于你,这岂非很不公平?”


    明黛却道:“我们这一代人,又有谁能得到公平?若以我辈之不平,换后世之太平,我这个魔头,也就当的不冤了。”


    她说着,又往外走了两步,仰天一笑道:“不过,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沧海桑田,世殊时异,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也许有朝一日,世上再无八大剑派,也许八大剑派变作六大门派,又也许,将来人人都不再习武,而去修仙了。”


    柳无咎忽道:“你怎么不说魔教?”


    明黛道:“哼,我玄门子弟,自然是长盛不衰。”


    “……”说好的客观呢?


    柳无咎道:“你一向志在四方,我却只志在一个人。”


    明黛却道:“一个人也好,千千万万个人也好,只要矢志不渝,都已很难得。”


    “我明白。”柳无咎道,“所以我也已决定,我没有能找到他,但青冥剑,我一定要替他夺回来。”


    第250章 夺剑(一)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风云……


    悲风成阵, 荒烟埋恨。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


    大雪纷飞,已变作茫茫白雾, 雾气蒙头盖脸, 扑面而来。


    一列车队在白雾中慢腾腾、阴沉沉地行走, 行走在已然褪色的邙山下,什么都变了,都变作一团白茫茫的谜, 车上灯火瘦骨嶙峋、破碎支离,更不用说已经被蒙蔽的日月了。车马一粒粒撒在雪地里, 人似僵死的, 马也似僵死的,人马困顿, 又变作半死不活的阴兵过阵。


    他们要穿过风雪, 要走到卧雪楼里。


    卧雪楼名为“卧雪”, 其实跟雪没什么关系。只因卧雪楼里种满了名种花色,春夏是白鹤卧雪的牡丹花, 夏天的仙鹤卧雪的碗莲, 秋冬是紫龙卧雪的菊花。


    只不过,今日雪已太大了,已什么花也瞧不见了。


    客人们也并不是来赏花的,他们只盯着厅房里陈列的一把剑——青冥剑。


    “好剑, 好剑……”“嗜剑如命”秦剑见了它,瘦猴似的脸上已勾起来一抹笑,“如此好剑,该把它挂在我的剑房壁上,千年百年, 永作壁上观。”


    “哈哈哈哈!”几个光头蹿了出来,他们是西域马帮的人,他们的帮主“啸鹰”契力诃浓眉大眼,面堂威武,只脸上有一道斜贯的剑痕,那正是青冥剑留下的。契力诃眉头一拧,粗气一喷,声如洪钟:“就该把它熔作铁水,铸成门槛,每天早晚从它身上跨过踩过!”


    “做成门槛岂不是辜负了它?”虎威镖局严丰意味悠长地笑了,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虎头豹眼,形容肃然的汉子,却是虎威镖局新请来的镖头镇山虎胡九霄。他一言不发,严丰却大放厥词:“照兄弟我说,若把它做成玉势、勉铃,或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才叫做风雅。”


    契力诃重重哼了一声,似并不愿同他做什么兄弟。


    巨鲸帮姚飞鹏大笑道:“姓严的,你以为大家伙都跟你一样喜欢兔儿爷么!”


    一时哄笑,严丰却道:“那又如何?姓贺的不是喜欢么?叫我说,只有我的办法才最能叫他满意。”


    “只可惜贺青冥死了,就连尸身也找不见了,不然我看还是他本人最能叫你严二满意!”


    哄堂大笑。


    荒唐的笑声中,忽地传来点点咳嗽,而后却是轮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音,一人道:“诸位好汉今日远道而来,陶某三生有幸。”


    这声音很是嘶哑、腐朽,好像已快腐烂入土了。众人瞧去,却是卧雪楼的主人陶然,此前陶然买下来青冥剑,今日又办了这么一场茶会,请众人观剑。他的脸,他的神色,却也似已经腐朽,已经垂垂老矣,尽管他曾经是长安走马斗鸡的世族子弟,尽管世族之中,他同贺青冥一个辈分,但十多年前,自长安那场大火之后,他的双腿作废,而他整个人也似彻底荒废。


    这些人却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很有钱,该是富庶人家,却不知为何要淌江湖这躺浑水,又为何要买下来青冥剑。他们也无需知道,他们只用知道,青冥剑就在这里,陶然说过,若谁想要它,只需凭本事来取。


    不过,他们不认得他,却认得推着他的那个年轻人——天枢阁少阁主南宫羽。只不过,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已死,南宫羽已不是少阁主。两年前,圣坛之战后,天枢阁分裂,南宫棠为了保全天枢阁,同外甥南宫羽决裂,而今南宫羽还是阁主,却只拥有一半的空中楼阁。他的神情也不再似当年那样神采飞扬,已有些阴鸷了。


    南宫羽身后,却还跟着三名他的得力属下,一位是桃仙——玄都子裴玄都,另外一男一女是一对兄妹,乃是双生水仙高弄影、高怜影。他们都位列天枢阁十二仙。


    南宫羽推着陶然,陶然坐到厅堂主位上,南宫羽等人也都落座,陶然命人看茶。


    茶是上好的茶,雪顶含翠,就连泡茶用的茶水,也是用暗香浸润过后,三年窖藏的邙山雪水煮制而成的。严丰方才口中说什么“风雅”,可他那套到了陶然这里,已变作粗俗浅薄,几乎可说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卧雪楼的一切都已极尽奢华典雅,连房梁也是黄金翠玉做的,地毯是用十数条高山雪狐的尾巴做的,无数织娘日夜赶工,又刺以银丝金线,浮光锦绣,数月方得了这一整张。


    如此这般,已不一而足,可惜……陶然看他们饮茶如喝酒的模样,他们不像贺青冥,他们是什么也不懂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只会觉得喝茶不如喝酒来的痛快。


    秦剑却已很是好奇,这里边只有他会好奇,因为他不是为着仇恨贺青冥而来,而是为着青冥剑而来。他道:“不知陶老爷是怎么得到青冥剑的?”


    陶然开口,咳嗽却先冒了出来,而后才是他在说话:“几天前,我在一个刀客手里买下它,他不识货,我只花了一万两。”


    众人不禁咋舌,即便是秦剑也不由得面露惊讶,又转了转眼珠,道:“青冥剑再度现世后,江湖上仿制者不知几许,陶老爷又是怎么确定,那个刀客手里的青冥剑是真的呢?”


    陶然似乎笑了一笑,只是他脸上沟壑万千,全然把这丝笑意挡住了。他瞧着青冥剑,竟好似在望着一个久远的情人。他道:“因为我见过青冥剑,也见过青冥剑主。”


    众人这可奇了,陶然身为世族中人,怎么见过贺青冥呢?他若见过青冥剑出鞘,又怎么毫发无伤?


    陶然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青冥剑出鞘,还不一定要见血。”


    秦剑心里咂摸了一通,道:“陶老爷曾经认得贺青冥?”


    “或者说,是认得贺少爷。”陶然忽而又笑,“若不是……也许他该是我的夫人。”


    平地惊雷!


    众人哗然,一时间已止不住胡思乱想。严丰这下子来了兴致,目露精光,道:“听说贺青冥喜欢男人?还和他徒弟柳无咎有一腿,难道他在长安时便……?”


    陶然道:“他喜不喜欢男人,我不知道,不过,倒的确是有一些男人喜欢他,从前扬州的富商钱善见钱老爷也喜欢他,还想对他下手,只不过许是打不过贺青冥,没能成功。”


    严丰叹气,好像他已很是遗憾。


    众人议论纷纷:


    “我就说!姓贺的这么多年不近女色,八成就是有毛病!”


    “他那副样子,难怪有男人念着他!照我说,兴许他早给什么男人用了!兴许他早跟不夜侯有过一段,他养柳无咎,也是养他来当自个的相公!”


    他们大笑,反正贺青冥死了,怎么也不怕他。反正他死了,如今什么人都可这样诽谤他,也不怕会招来他的报复。他们这样笑他,好像他已变作下九流的戏子娼女,好像他们终于高高在上,终于扬眉吐气,他们的仇恨、怨气也终于彻底发泄!


    门外忽地传来一道沉重的响声。大雪纷飞,风雪如鼓点一般打在门上,好像战场上声声擂鼓。


    大门忽地被撞开!


    风雪猛然灌了进来,一群人几乎睁不开眼,也再笑不出了。等他们再看的时候,只见风雪之中走来一个黑衣人,他手中还握着一柄长剑。


    柳无咎伫立门边,他穿了一身肃穆的黑色,风雪却已把他周身染白,只碰不到他的脸,稍一靠近,便被融化成雪水,雪水滴答滴答,好像是苍天垂泪。


    一些人已然戒备,一些人戒备着又笑着道:


    “哈!原来是贺青冥他相公来了!”


    他们的目光看着他,笑声也对着他,目光和笑声中都有似是而非的轻蔑。


    柳无咎认得这种目光和笑声,这一年来,他行走在江湖上的时候,也总能隐约感到这种目光和笑声。他走在江湖上,和小时候一样被一些人侧目,只不同的是,他们再不敢像柳无咎小时候一样打他了。


    他们有的人鄙夷他又不敢说,或者只敢说不敢动作,有的人因为他的武功臣服于他,如同那些骂他的人臣服于既定的规则,还有的人得意洋洋,他们虽然不说,柳无咎也从他们脸上看清楚了:看呐,江湖头一号美男子,却爱上他的师父,他的师父也还是一个男人。


    他们得意,他们炫耀,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胜过这头一号美男子,这一代头一号高手的地方:柳无咎爱睡男人,而他们好歹爱睡的是女人。


    真是奇怪,平常他们是决计不肯把女人当人的,到这时候,女人倒成了他们高贵的借口。


    柳无咎却不看他们,他的目光只穿过他们,看到了青冥剑。


    他看见青冥剑身上的裂痕,他知道那是它。两年来,它失去了主人,一度不见天日,又几经辗转波折。人如剑剑如人,青冥剑的命运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坎坷。


    他们看见他的目光,蔑笑着说:“一个月之内,它已辗转四十三人手,被四十三人摸过、用过,就算你得了它,也只不过做它第四十五任主人!”


    柳无咎道:“青冥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