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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101章 食色 贺青冥等人循着香气来到前厅,一……


    贺青冥等人循着香气来到前厅, 一落座,严丰眼神一亮,啧啧道:“多日不来, 怎么漕帮却多了两个美男子?”


    他原就是个好龙阳的色鬼, 见了贺青冥、柳无咎二人, 当下心痒难耐,走到他们那桌,嘿嘿笑道:“杜贤侄, 什么时候你家来了两位新客,不知可否为我严二引荐一番?”


    杜西风哼了一声, 没好气道:“我不熟, 你既然想认识他们,不如自己去问一问。”


    虎威镖局向来与漕帮多有过节, 严丰早年还未掌管镖局时, 曾醉酒装疯, 屡次对漕帮弟子出言不逊,杜西风忍无可忍, 带人把他揍了一顿。杜少松又是叹气, 又是教训,杜少明却忍不住大笑三声,在一旁护犊子,于是杜少松叹气叹得更厉害了。后来事情是了结了, 但这梁子可算是代代相传了。


    严丰被杜西风怼了一句,瞪他一眼,转头看向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一见二人神色,只觉满面春风还未堆起, 便已吃了一嘴冰碴子。他自讨没趣,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离去。下到庭前,明黛却已领着换完一身衣服的谢归而来,她热情洋溢,为这位看上去还有些劫后心悸的琴师引路,又一一与众人打过招呼,两人与严丰擦肩而过,严丰皱了皱眉头,望着谢归背影,心下乍然明了,道:“谢师不在飞花馆,怎么来了漕帮?”


    明黛莫名其妙,还以为他是谢归哪个熟人,但看谢归目光一闪,脚步一滞,看上去又不像那么回事。


    谢归瞥了他一眼,又低首道:“见过严二老爷。”


    严丰笑了起来,道:“既然谢师在此,不如与我等弹上一曲助兴?”


    谢归道:“我已被逐出飞花馆,也已不再为客人奏曲。”


    严丰笑容更深,又道:“有道是千金难买美人一笑,怎么,难道谢师是瞧不起我虎威镖局,买不起你一曲么?”


    明黛可算明白了,她道:“这位琴师如今是漕帮的客人,严老爷若要听曲,可以延请其他乐师。”


    严丰早听人八卦说漕帮少帮主瞧上了一个相思门的姑娘,并且对她十分上心,借着报答救命之恩的名头请人来府上做客,又常常跟着她一块在扬州游玩,大有非她不娶的劲头。漕帮上下对这一腔少年心事已是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


    他瞧了瞧明黛,便知她应该就是小道消息里那位明姑娘了,他惹不起相思门,何况漕帮的人已寻了过来,此处人多嘴杂,他不便发作,只暂且作罢。


    他灰溜溜地转了一圈,又灰溜溜地转了回去,此时众人已皆入席,严嗣宗道:“方才父亲大人又去了哪里?”


    严丰目光躲闪,道:“只不过遇见一个故人。”


    严嗣宗对自家亲爹的做派心知肚明,他口中的“故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已经滚上床的,一种是还没有滚上床的。


    严丰历来风流成性,又颇好男风,只不过为了和他那早已内里虚空的大哥争夺家业,这才娶了严嗣宗母亲,待到诞下长子,便将妻儿抛至一边不管不顾,严嗣宗母亲为此郁郁而终,这件事,严嗣宗一直记在心上。


    他们镖局祖孙三代心思各异,偏偏又非要聚在一起,装作孝子贤孙,其乐融融。严嗣宗要做孝子,就不能拿他亲爹怎么样,不过私下使些绊子,让严丰丢丢面子,他还是非常乐意的。


    他面上忽而一笑,道:“父亲大人,您可知方才杜少帮主身旁二人是谁?”


    “还能是谁?就杜西风那个败家的花瓶大少爷,还能结交什么大人物不成?”


    严嗣宗目光流转,悠悠道:“那是青冥剑主师徒。”


    严丰一口酒水喷了出来,舌头吓的打了十八个结:“青青青冥剑主!?”


    他道:“嗣宗啊,你确定你没认错?”


    严嗣宗道:“之前听水山庄外,我曾见过青冥剑主一面,如此气度,儿子绝不会认错。”


    严啸闻言,颤颤巍巍道:“那,那要不咱给他敬个酒?”


    严嗣宗道:“传闻青冥剑主不喜张扬,更不喜与旁人接触,应当不爱让人敬酒。”


    “唉!”严丰又气又叹,“这趟镖可真他娘的憋屈,早知道不接这堆活了!”


    美酒佳肴当前,平生再多烦恼也要抛诸脑后。明黛食指大动,她吃相豪爽,却又不失风度。不管是茶米油盐,还是花酒诗画,她都一向对生命充满了热情。旁人见了她,也要情不自禁,对世间多生出来几分喜爱。


    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让人即便在八九分不如意之中,仍能对世间生出一两分喜爱。


    杜西风滔滔不绝,与她介绍这一桌饭菜。过了一会,他忽而一顿,道:“这是谁做的西湖醋鱼,是外聘的厨子吗?”


    漕帮弟子道:“不是啊,少帮主,厨子都是江南道人。”


    杜西风道:“江南道人谁吃西湖醋鱼啊?”


    漕帮弟子道:“可,可是明姑娘说,她想尝尝。”


    “……哦。”杜西风一个大变脸,蓦然笑了,“明姑娘想尝,是该做一做。”


    他道:“明姑娘,那你要不要尝一块鱼腹?”


    漕帮众弟子看着自家少主那副不值钱的样子,纷纷摇头。


    明黛不太好意思,道:“其实我是听贺兄说柳兄喜欢吃鱼,听说西湖醋鱼是名菜,所以帮着点了一道。”


    杜西风差点气成个河豚,柳无咎默然片刻,当做没看见杜西风眼里一腔怒火,道:“你不知道现在很多时候,西湖醋鱼都不好吃吗?”


    “啊?”明黛道,“我不知道啊,贺兄,你没告诉我——”


    她蓦然住嘴,却已经说漏嘴了。


    柳无咎瞧了瞧左右,在一片觥筹交错声中凑到贺青冥身边,道:“是你说的?”


    贺青冥点点头,又道:“无咎,不过我确实不知道……”


    柳无咎道:“没关系。”


    他只觉心中愈发轻快,又道:“不过你怎么让明黛去说?”


    贺青冥无奈道:“你是没看见,昨日我一到漕帮,所有人都知道了,若是我去说,只怕他们便要战战兢兢,做不好鱼了。”


    柳无咎却道:“有这么可怕么?怎么我就不觉得?”


    贺青冥笑道:“你跟我什么关系,那怎么能一样?”


    贺青冥忽然顿住了,柳无咎似乎也怔了怔。


    他这话说出来,本也没有什么,他和柳无咎份属师徒,关系远比旁人亲近,也是理所当然,可是他说了这话之后,又忽觉不该说的。


    柳无咎轻轻道:“是,你我之间,旁人自然无可比拟。”


    人声嘈杂,他若要让贺青冥听见这句话,便不该这么轻声,可是贺青冥还是听见了,而且这话好像忽而在他心上敲起来一阵急促的鼓点。


    也许他们已靠得太近了。


    他们之间,已失去了应有的距离,但贺青冥忽然觉得,柳无咎好像还想要跟他再走近一点。


    他忽而生出许多错觉,它们在他的脑海里一会浮上来,一会沉下去,总是捉摸不定,但在许多错觉之中,他忽而明白了一件事:柳无咎的确没有拿他当师父。


    天底下没有一家徒弟会对师父这样说话。


    可是那又怎么样?


    贺青冥忽然想,那又怎么样呢?柳无咎喜欢亲近他,他也喜欢亲近柳无咎,这又没有什么过错,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很难亲近什么人,贺青冥虽然也和贺星阑亲近,但那只是出于对孩子的爱护,贺星阑一直在他心里,却从未像柳无咎一样走进他心里。


    他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孤独的,也没有什么人能够理解,如今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可以作伴,难道不好吗?


    贺青冥决定不再多想。


    他近来花费在思考和柳无咎的关系这件事上的时间,已快赶上他思考南宫玉衡和浮屠珠了,他自觉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对着柳无咎,总不免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犹豫。


    他已决定了,他要找到十二年前余下的几人,也要找到浮屠珠,他还要留下来,不只是柳无咎留在他的身边,他也会留在柳无咎的身边。


    什么“应该”,都不应该,天底下最不应该的事,就是应该。


    第102章 藏匿 人潮已退,徒余满庭寂寥。 方……


    人潮已退, 徒余满庭寂寥。


    方才还热腾腾的饭菜,不一会已变成残羹冷炙,又不知会兜兜转转, 进了谁的肚子里, 或是被挥霍一空, 转头被扔进下水沟。


    院子里忽而有一道琴声。


    这道琴声起得突兀,没头没脑,也没个由头, 好像已生来在尘世之中漂泊太久。


    它本该生于宴席,然而热闹里没有它, 等宴席散了, 它却冷冷清清地来了。


    它是如此的突兀,如此的格格不入, 黑白之中没有它的颜色, 正邪里没有它的本色。它似乎早已忘却昔时模样, 也已寻不见自己的归处。


    无人可知,无人可解, 天下来来回回那么多人, 他却仍然孤身一人。


    “我遍寻谢师不见,想不到你却在此处。”


    一道醉醺醺的笑声走来,琴声戛然而止。


    谢归侧身望去,只见严丰满面醉红, 又似浮上一层黄澄澄的油光,将他脑子里那半吊子浆糊搅和成混沌未开的样子。


    严丰嘿嘿笑道:“谢师怎么不弹了?谢师这性子可真是让人不好琢磨,方才席上让你弹琴,谢师不愿,怎么离席之后, 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你又弹了起来?谢师啊谢师,如此天籁,你可忍心让它无人倾听么?”


    谢归只道:“弦断只为知音听。我虽不才,此生亦无望觅得知音,却也不愿明珠暗投。”


    严丰打了个酒嗝,笑了几声,道:“什么知音不知音的,你们做这行的,总喜欢咬文嚼字,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谢归仍是淡淡的,一字一句,仿佛十分认真:“我不是什么婊子,也不立牌坊。”


    “你不是,可你家馆主是吧?”严丰又笑了起来,“我大哥要八抬大轿娶她云纤纤回家,她却不肯,闹得满大街都知道,我大哥被一个歌妓下了面子。”


    谢归终于微微沉了脸色,道:“馆主早已脱籍从良,飞花馆也只是乐馆,是你们强取不成,还到处败坏她的名声。”


    严丰颇为不屑,鼻孔里喷出一口气,道:“脱籍从良?我知道,听说还是昔年季掌门花钱帮她赎的身吧?要不是顾忌这个,我大哥早带人砸了她那小馆子。可是谢师,你上街上喊一嗓子问问,干这行的,有哪个是真能‘从良’的?莫说干她那行的,便是我们这些个江湖道上的,哪个不是成天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一朝江湖人,永世江湖身,想要金盆洗手,全身而退,哪有那么容易?你瞧瞧那些个前辈高手,哪一个不是折腾来折腾去,莫说全须全尾,便是能留下一条性命苟延残喘,也不错了!”


    谢归不答,只神色似又萧索三分。严丰瞧了瞧他,微微舔了舔嘴巴,目中闪着贪婪的精光,一边悄悄凑近他,一边道:“你可知,今日我为何要来寻你?”


    谢归言简意赅:“总归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严丰哈哈笑了:“谢师啊谢师!你可真是个妙人!你在他们那里装的一派软弱可欺的模样,怎么到了我们这些故人面前,却连装也不装了?”


    谢归心道:“爱信不信,反正这些年来,我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事。”


    不是都说运气是守恒的吗?怎么落到他头上,就是一直倒霉一直倒?这股子霉运盘桓在他头上,都快盘成不倒翁了。


    严丰道:“不过你猜的却不错,他们都说,你相貌平平,却得了馆主云纤纤的芳心,我大哥是吃了飞醋,要我来抓你的。”


    谢归道:“难怪严家大郎争不过你,连消息真假也辨不明白。”


    “哈哈哈!这话我爱听!”严丰笑得东倒西歪,差点倒在谢归身上,“我那傻大哥不知道,我却知道,你的那些传闻里,至少有一处是假的。”


    “你跟云纤纤什么关系,我不关心,也不在乎,你便是已经跟她定了终身,入了洞房,也不关乎你我……”严丰说着,竟要趁其不备抱他,又要摸一摸他的脸,“你若跟了我,你跟我大哥的那笔糊涂账,我便帮你一笔勾销。”


    谢归后退一步,严丰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谢归神色变化不定,万万想不到这厮会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他咬了咬牙,方耐着性子,道:“在下蒲柳之姿,不堪阁下垂爱。”


    严丰竟笑了起来,道:“美人惯会骗人,我看过你的脸,俊的很,怎么偏要戴一副假脸?”


    谢归目光一冷,严丰酒气上头,浑然不觉,又要张臂去抱,口中兀自喃喃:“你既然生了那样一张脸,好东西就该露出来让人看,让人一亲芳泽……”


    谢归几欲作呕,掌下运力,正要让他吃些苦头,却忽而听到转角一点动静,顿时卸力委顿,皱着眉头,十足不情愿道:“严二老爷,你怎么……”


    严丰只以为他和那些倌人一样欲拒还迎,心下一喜,正要凑上去讨个亲嘴,却被迎面扇了一个大逼兜。


    他捂着脸,指着明黛道:“你你你——!”


    明黛叉着腰,十分愤怒了:“我什么我!我一直不放心,便跟了过来,不料堂堂严大镖头,竟做出这等强逼龌龊的事来!”


    严丰哼道:“小丫头片子!你别以为你是相思门的,杜西风又倾心于你,我便会怕了你!”


    明黛心下忽而寻思:“杜西风什么……?”


    严丰伺机要逃,明黛眼疾手快,一把给他逮了回来,严丰抱头喊道:“别打!我,我喝酒了,我不是故意的!”


    明黛哼道:“打你你知道你喝酒了?酒是什么替罪羊吗?孬种才拿酒当借口欺负人!”


    一通鸡飞狗跳,哭爹喊娘之后,还是谢归上前劝阻道:“明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他还是飞花馆的大主顾。”


    明黛非常不解,道:“云馆主不是赶你走了吗?怎么你还护着她那乐馆?难道……难道你真和她……?”


    谢归摇摇头,道:“我已无依无靠,是她收留了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她可以赶我走,我却不能给她添麻烦。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明姑娘,我不指望你能明白,但还希望你能谅解。”


    “……所以就是这样。”


    明黛眉飞色舞,说的口干舌燥,又灌了几大碗酒水。


    贺青冥和柳无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看了一会。


    “你们那是什么表情?”明黛道,“不是你们说谢归来历不明,要探探底吗?我虽然脾气好,但你们再这样我可是要生气的!”


    贺青冥道:“看来谢归的确是飞花馆的琴师,不过当日我救他的时候,曾探过他的脉,他内力不弱,分明是武林中人,却极力掩饰,一定另有目的。他来到漕帮的时机也太过凑巧,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身上有伤,是新伤,应当是华山派的掌法所致。”


    明黛惊道:“华山派?怎么我却不知道?”


    “他有意遮掩,若非我探脉之时已有所怀疑,多加留心,我也不知道。”


    明黛点了点头,忽然道:“诶?你怀疑他什么?”


    “这一点,我还不确定。”贺青冥道,“只是,我也没想到,严二竟然……”


    柳无咎道:“我听过虎威二郎,大郎好女色,二郎好男风,严二此番做派,倒也并不稀奇,只是谢归相貌平平,严二怎么会看上他呢?”


    “对啊!”明黛恍然,“莫非谢归这幅面孔也是假的?我之前也曾怀疑过,可是看他神色自如,不像是戴了皮面具。”


    贺青冥略一思忖,道:“我倒听过梨园中有一种点妆手法,敷面之后,可以将这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换成另一个人,而且此妆面遇水不化,便是再老道的内行,也很难看出真假。”


    明黛点点头,道:“不错,飞花馆馆主云纤纤就是伶人歌女出身,她一定懂得怎么点妆。”


    贺青冥道:“眼下不宜打草惊蛇,谢归身份不明,多盯着他便是。”


    柳无咎道:“你认为他会有动作?”


    “虎威镖局举止怪异,谢归何尝不是?他一面说要躲着严二他们,一面却又故意引起严二注意。我想,他一定是为镖物而来。”


    明黛道:“镖物不对劲。”


    “不错,这趟镖里,一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第103章 拂衣 日光已歇,人影已息。 窗外雨……


    日光已歇, 人影已息。


    窗外雨声丁零,贺青冥和柳无咎守着一盏明灯对坐窗前,似乎是在等待什么。


    子时已至, 贺青冥忽道:“你听见了么?”


    柳无咎侧耳倾听, 雨声里好像有一道忽远忽近, 不绝如缕的琴声。


    “《招魂》?”


    贺青冥点了点头,道:“虽只半曲《招魂》,却有窥见天地怆然之感。”


    柳无咎道:“可他是为谁招魂?既是招魂, 又为何只奏半曲?”


    “也许他只是不确定。”


    “不确定?”


    “他不确定那个人身在何处,魂归何方。”


    魂飞魄散一般, 琴声忽然沉寂了。


    房门却突然被撞开, 明黛冒雨闯入房内,道:“这大雨天的, 谢归怎么抱着琴在江边水榭淋雨?”


    她看了看二人, 顿了顿, 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柳无咎道:“一个奇怪的人,做一些奇怪的事, 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


    贺青冥与她倒了杯茶, 道:“我们已听见了。”


    明黛坐了下来,望着雨水从天上滚滚而来,转头又没入沟渠滚滚而去,好像万箭齐发, 怒马奔嚎。


    她定了定神,道:“这是……‘托体山阿,不废江河’?这不是《七贤歌》吗?”


    贺青冥道:“《七贤歌》共有七阙,他这一曲,乃是《七贤歌》中最后一阙《怜英雄》。”


    “《怜英雄》?我记得不是叫《悼英雄》吗?”


    “《悼英雄》是当年天下第一琴师为挽悼李飞白所作, 《怜英雄》却是不久前飞花馆为了七贤祭典而作,在原有追慕称颂的调子上,多了几分哀思。”


    柳无咎忽然道:“琴谱是谢归修改的吗?”


    贺青冥道:“听贺七他们说,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亲自修定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只是觉得,这首新曲似乎藏着点什么。”


    曲通人情,这一首用作悼念英雄的壮歌,改调之后,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柔情,听起来竟隐隐有一种凄哀动人、缠绵悱恻之意。若非李飞白已死了二十年,几乎要叫人以为琴师暗恋他了。


    琴声越发急促,好似是在与大雨缠斗,疾声奔走,又四顾茫茫,不知身之所至、心之所向、魂之所归。


    明黛更奇怪了:“他莫是走调了?”


    贺青冥道:“谢归琴技已然炉火纯青,应当不至于斯。”


    “可是《悼英雄》也好,《怜英雄》也罢,都不应有这样的感情。”


    贺青冥沉思少许,道:“也许他悼的是自己,怜的也是自己。”


    柳无咎道:“所以,也许那首《招魂》,也是在招他自己的魂魄。”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片刻,却又似终不得其解。


    谢归的琴声,便似海面冰山,常人只能窥见一角而已。他二人却能追踪痕迹,循至海面之下,已很难得了。但他们毕竟和谢归不同,也和谢归不是同路人,谁也不知道谢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们知其然,也能知其所以然,却还是不得解,他们不得解的不是不能解释,而是不能理解。


    有很多事情,只有形魂同依,命运相印之人才能理解。


    琴声戛然而止。


    大雨还泼洒个不停,这一刻,却已似天地沉寂。


    三人静坐房中,却如坐针毡,仿佛能听见此起彼伏气喘吁吁的呼声。


    可是他们坐在这里,又没有奔跑疾走,怎么会觉得气喘吁吁呢?


    贺青冥叹道:“谢归琴艺已入神人之境。”


    他们没有看到谢归的人,也没有当面看见他弹琴,甚至谢归的琴声已经沉默了,他们却似乎还能听到他的琴。


    他们似乎能透过琴声,听见谢归心中的咆哮呐喊。


    他们似乎也能看见谢归独坐滂沱雨中,一曲罢了,仰头望着一方沉默不语的苍天。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那是何等亘古的孤寂,又是何等永夜的凄怆?


    纵横千古,也似乎再无他的容身之地。


    明黛恍惚之中,几乎窥见了未来坎坷不明的道路,竟然不由心有所感,落下泪来。


    她拿袖子胡乱抹了抹泪,道:“咱们这是还要等多久啊?”


    “再等一等……”


    柳无咎望着贺青冥,贺青冥却不知望着哪里。


    三人于等待之中,竟不由都生出一种焦灼。


    凡人皆有所求,皆有求之不得,这刻骨铭心的琴声,竟已唤起他们刻骨铭心的所求。


    又不知过了多久。


    大雨方歇,子时已过,江上由远及近,最后一盏孤灯也熄灭了。


    万籁寂灭,一声弦动!


    “这是——《夜奔》!”


    明黛高声急呼,贺青冥喝道:“走!”


    三人冲到长夜之中,屋内烛火乍然熄灭。


    贺青冥掠过镖局门前守卫,如入无人之境,进到后院,闯入房中,却见镖头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无知无觉,如同死人一般。


    柳无咎道:“看来谢归刚刚来过。”


    明黛提着心探查一番,总算松了口气,道:“他们都还活着。”


    贺青冥随手解开一人穴道,镖头刚刚醒转过来,不辨其人,还以为谢归又回来了,不住瑟瑟发抖:“壮士饶命!我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壮士,壮士手下留情啊!”


    明黛道:“你看清楚了,我们不是方才那个人。”


    镖头又看了看,见三人似乎并无恶意,这才放下心来,道:“方才,方才那人突然闯进来,四下搜罗,然后,然后便走了……”


    贺青冥道:“他去了哪里?”


    “东边,东边厢房,那里是严大老爷的住处。”


    三人匆匆去也,赶到严大卧房,只瞧见外间两口被打开的镖箱,一个箱子里装满了金银珠宝,竟分毫未取,另一个箱子却空空如也。


    看来谢归并非为镖局财宝而来。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明黛忽然惊道:“你们看,这口空箱子顶上有气孔,而且这壁上怎么有一点被蹭上去的胭脂?”


    “胭脂?”


    明黛点点头,道:“还是这两年蜀中时兴的玉面胭,只消抹上一点,肌肤便如上好的暖玉一般,触手温腻,色若春花,久而生香。不过此物昂贵,一盒便值十金,往往只有高门大户的小姐们用得起。”


    她道:“可是这里怎么会有玉面胭?莫非严大藏了个姑娘在这里?”


    贺青冥沉声道:“只怕那姑娘是被掳来的。”


    几人对视一眼,心下顿时明白了。


    虎威镖局这趟镖走的遮遮掩掩,便是要掩盖这一点。


    明黛登时怒了:“好哇!这群人贩子!”


    怒从心头起,明黛冲进内室,却差点被一条大腿绊倒,烛火一照,只见严大脑满肠肥、赤身裸体地趴在地上。


    贺青冥道:“手法与方才一样,应该是他正要就寝,却被谢归点了穴。”


    谢归来了,却又在找了一遍之后离开了。


    他依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


    四下悄然,却忽而听见一点微弱的动静,柳无咎循声而至,揭开一边床幔,只见一妙龄少女抱膝蜷在床头角落,泫然欲泣。


    少女见到柳无咎,似乎怔了怔,又眨了眨眼,几乎已看呆了。


    这下她倒是顾不上哭了,只生出一点好奇,道:“你是谁?”


    “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


    明黛已走了来,对着她笑了一笑。


    少女亦报之一笑,道:“谢谢阿姊!”


    明黛温声道:“你是哪里人,怎么到了这里?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少女目光闪烁,道:“我叫,叫阿鸢,是锦官人,两个月前,我和家人出门游玩的时候不小心走散了,后来却遇到了贼人……”


    明黛心中疼惜,不由道:“你放心,有我们在,我们一定帮你找回家人,送你回家。”


    阿鸢讪讪笑了笑,虽然道了谢,却一副不大自在的模样。


    贺青冥道:“绑你的可是镖局的人?”


    阿鸢摇摇头,道:“应当不是,不过,我隐约听见他们说,要找什么主顾,然后把我托给镖局。和我一块被绑托镖的,还有一些姐妹,她们有的已被卖走了,我,我什么也不会,便被姓严的自己留了下来,让人把我运到这里……方才我听见动静,却不见人,后来便看见你们了。”


    贺青冥等人便已明白了,想必是虎威镖局在接下顾影空镖物之余,又和人贩子串通一气,顺带接下来这趟黑镖。


    镖箱里装的不只是七贤祭典用物,还有这些活生生的人。所以他们害怕漕帮开箱验货,严家小儿把季云亭雕像抬上来,也不过是为了声东击西,掩人耳目。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每个人都有贪心的时候,但赚这种黑心财,简直是丧心病狂。


    明黛又安抚了她几句。贺青冥走到一旁,柳无咎道:“里里外外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谢归的影子。不过阿鸢说,兴许还有一个地方。”


    北面仓房,谢归已把镖箱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一无所获。


    “没有,还是没有……”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还是没有!”


    他颓然靠在栏边,仰天长啸,狂风骤雨之中,一会笑一会哭,竟已有几分癫狂。


    他这番动静到底惊动了睡梦之中的严丰,严丰带人赶来,还未近身,却被谢归一招扼住咽喉,谢归喝道:“你说!你到底把人藏到了哪里!”


    严丰惊恐不已,他哪里知道,不久前调戏过的琴师竟深藏不露,分明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


    “谢师……谢师饶命……”严丰艰难地从喉头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什么,什么人……我一定为谢师寻来。”


    “什么人?”谢归竟笑了,“你不知道么,不就是顾影空托你们镖局运走的人。”


    “顾,顾掌门?可是顾掌门运的都是些死物,确实,确实没有人……”


    “死物……?”


    谢归蓦然一怔,道:“不可能,她不可能死……”


    严丰压根听不明白他在自言自语什么,谢归却松开了他,翻来倒去都是那几句话,几乎已然魔怔了。


    大雨倾盆,纷纷打向江面,谢归周身一冷,望向江上,只见风雨飘摇之中,有几点要死不活的浮萍。


    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他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他忽然心灰意冷,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如今活着,又还为了什么?


    他一步跨出,半边身子已然凌空,心似悬崖之上,整个人已摇摇欲坠。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了那一句话:“走投无路之下……”


    当日随口编纂的谎话,如今竟然一语成谶。


    “谢拂衣!”


    当空一道大喝,谢归听见这个名字,蓦然周身一震!


    第104章 当归 贺青冥匆匆赶来,路上碰见逃窜的……


    贺青冥匆匆赶来, 路上碰见逃窜的严丰等人,听说谢归行为怪异癫狂,似有轻生之意, 当即提气踏空而来。


    在他身后, 柳无咎和明黛也跟了过来, 听见这一声喝,都似怔住了。


    贺青冥拔出腰间青冥剑,一剑斜飞, 谢归这一步到底没有踏出去,转身一拨琴弦, 琴声所过之处, 震开阵阵洪波。忽而一道铮铮剑鸣,好似鹤唳九天, 谢归竟从琴中抽出一把长剑, 雨声匆匆, 剑光交错之中,贺青冥却已然收剑归鞘, 负手而立。


    谢归脸色微变, 诧异道:“你没用全力……你不是来抓我,你是来试探我的。”


    贺青冥道:“拂衣当归,琴剑合一,你果然是谢拂衣。”


    几人雨中对峙, 贺青冥道:“你不叫谢归,你是谢拂衣,你是华山弟子,季掌门是你师姐,她救过你, 从小到大,她照顾你、教导你,她待你恩重如山……”


    “够了!”


    谢拂衣怒喝,面上却已潸然。


    贺青冥顿了顿,道:“……所以你才要不顾一切,也要找到她。”


    “什么!”


    明黛大惊道:“季,季掌门竟没有死么!?”


    “当然没有!”谢拂衣似乎生气了,“那都是顾影空扯出来的障眼法!我去年还在长安别业找见过她,她绝不会死!”


    柳无咎道:“这么说,五年前,偷袭季掌门的也不是你,而是顾影空。”


    明黛一惊之下,一颗心几乎已碎了一地,她气愤极了,道:“竟然是他!亏我还,还信了江湖传言!”


    谢拂衣颓然跪在地上,埋头低声啜泣:“师姐,师姐,师姐……”


    五年来,为了寻找季云亭,他改头换面,改名更姓,失掉了身份声名,留下了一身伤痕,连性格也变得古怪起来……为了找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他已彻底摧毁了谢拂衣这个活人。


    一年前,他在长安见到季云亭,但顾影空一招李代桃僵,把她换走,让他以为季云亭被改换了形貌,变成了顾影空身边那个麻衣人。


    他一路寻来,趁着西郊门派争斗混乱之际潜入华山派营帐,想要救走季云亭,却被顾影空一掌打伤。他这才明白,季云亭怕是早在顾影空兵分两路之际,便已被托给镖局从水路运走了。


    他打听到虎威镖局的行镖路线,得知他们会经过漕帮码头,于是挑好了时机潜入漕帮,便是要探听虚实,从而找到镖物所在。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找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有在这趟镖里找见季云亭。


    季云亭去了哪里?她是不是还活着?


    谢拂衣已不敢去想。


    这些年来,他已将生命都托付给寻找季云亭这件事上。


    谢拂衣形容狼狈,哭得肝肠都要呕出来,但今夜雨下的这么大,旁人即便远远见了,也不会明白他在哭。


    贺青冥三人瞧着他,只觉这一点被埋葬在雨中的哭声,却比方才的琴声还要让人心神震荡。


    过了一会,谢拂衣仍旧伏在地上,却似已没了声息。


    他竟然这么晕了过去。


    贺青冥摸了摸他的额头,发觉已然烫得厉害。


    他四处奔波,又在雨里这么折腾自己,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何况他的身体早已危机四伏。


    明黛担心道:“他怎么样啦?”


    “他受了风寒,发了高热,无咎,你和明黛去城中药铺抓些药来,然后回漕帮与我汇合。”


    三人兵分两路,冒雨疾驰。贺青冥悄无声息地回到漕帮,把谢拂衣放到榻上,脱去他身上湿衣,忽见其左边肩胛之下隐隐有一处红痕,似乎是什么印记,他正要再看,却被谢拂衣阻止。谢拂衣烧的人都糊涂了,眼睛也看的不甚分明,却还撑着一口气,警惕着周遭一切动静。他喘了两口气,又咳嗽两声,才道:“青冥剑主,怎么,也有严二之癖么?”


    贺青冥一生背锅无数,却还未背过这口唤作“登徒子”的大锅,他又瞧了瞧谢拂衣,却见他并无半分羞恼愤怒之色,却已是一等一的防备。他心下明了,道:“谢公子,你既然有秘密不愿示人,我自然也不会勉强,你不必如此说辞。”


    谢拂衣低低道:“原来青冥剑主什么也不明白,我还以为……”


    贺青冥道:“你以为什么?”


    谢拂衣只道:“没什么,也许是我身处乐馆久了,想多了罢。”


    他虽然这么说,心中仍然疑窦丛生:怪了,看青冥剑主和他弟子朝夕相处,默契相投,尤其是柳无咎,看贺青冥的眼神都能拉丝了,怎么看怎么不清白,他本以为二人已成眷侣,柳无咎年少慕艾,贺青冥经年之后,也认清了对逝者追慕无望,终于被那俊美少年打动,开启了人生第二春,从此师徒二人效仿落英双剑故事,百年好合,早生咳咳他俩生不了……他都把从小到大看过的那堆话本缝缝补补,脑补了一遍又一遍,结果贺青冥他俩却是八字还没一撇吗!?


    谢拂衣思如奔海,早已七拐八拐到了天边外,忽觉周身一暖,却是贺青冥在与他运功疗伤。


    他心中诧然,道:“青冥剑主,你不必……”


    贺青冥道:“你元气虚损,又被人伤过脏腑,若你还不想英年早逝,就马上闭嘴。”


    谢拂衣只好听话。


    他屏气凝神,只觉贺青冥内力深厚,有如银河沧海,所过之处,四肢百骸无不舒坦,就连原先因为旧伤淤堵的经脉也瞬间通畅了。


    早在飞花馆的时候,他就觉得贺青冥不像江湖传闻里的样子,这一天接触下来,贺青冥种种言行,更是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此刻他虽看不见贺青冥,却终于卸下了一分提防。


    不过,贺青冥分明也没比他大几岁,怎么举手投足都是一派师长的风范?这一点又叫他不由想起来季云亭,可惜季云亭如今生死不明,想来又是一番惆怅惘然。


    贺青冥道:“你在想季掌门?”


    谢拂衣只笑了一笑,贺青冥道:“你应当明白,你五内郁结,乃是思虑太过之故。”


    谢拂衣却道:“青冥剑主不也是如此么?”


    贺青冥不言,谢拂衣环顾四周,道:“青冥剑主,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在找浮屠珠,我也知道,你也想找浮屠珠。”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你知道浮屠珠在哪里?”


    谢拂衣道:“师父曾与李飞白李前辈交好,李飞白前辈故去后,师父曾经派人寻找他的遗孤……青冥剑主,我只请求你一件事,只要你帮我这一件事,我就把李飞白遗孤所在告诉你。”


    贺青冥道:“你是想要我帮你救出季掌门。”


    “不错。”


    贺青冥想了想,道:“我可以答应你,但季掌门遇袭一事,江湖上历来众口不一,此事原委究竟如何?”


    一瞬间,往日种种浮现眼前,谢拂衣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五年前,顾影空偷袭师姐,致使师姐重伤昏迷,却被我发觉,他便将此事嫁祸于我,对外声称师姐已经不治身亡,而后匆匆将师姐出殡下葬。那几天里,顾影空曾派华山弟子下山搜查我的下落,可是他绝不会想到,那几天里,我压根没有离开华山。”


    谢拂衣在山上以天为盖,以地为铺,以甘露止渴,野果充饥,在一方无人发觉的世外过了好几天的野人生活,终于寻到了机会。那天葬礼之后,他顶着夜色,趁着顾影空应付宾客的功夫,冒险潜入后山历代掌门墓葬,寻到了季云亭的墓穴,他刨土开棺,却发现里边的人根本不是季云亭。


    贺青冥道:“你是说,顾影空偷天换日,把真正的季掌门藏了起来?”


    “不错。”


    贺青冥又道:“但季掌门却不在华山,而在长安。”


    “我师姐在华山威望甚高,顾影空怕被门人发现,不敢把她放置华山,所以把她藏到了长安别业,由一名武功高强的聋哑仆从看守。那处别业原是顾家的产业,顾家衰落之后,也只有顾影空一人知道那个地方,那名聋哑仆从也不是别人,而是顾家的家养护卫,所以对顾影空十分忠心。”


    “只不过,这一点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我在华山遍寻无果,差点被人发现踪迹,只得下山,过着隐姓埋名,四处躲藏的日子。顾影空咬我咬得太紧,我一连两年,竟连秦川都不能入境,后来华山人事浮动,一些人对顾影空处事作风有所不满,心生怨怼,顾影空不得不腾出手来整顿,把自己的人换上去,我这才又得以喘口气,继续追查师姐的下落。”


    贺青冥心中了然,当年华山派中兴,上上下下人才济济,但他们都是奔着季云亭而来,也只信服季云亭一个人。季云亭“暴卒”,顾影空虽然做了掌门,却威望不足,不能尽得人心,不得不多加安抚整顿。他借着谢拂衣一说清理门户,实则是要把季云亭的心腹势力逐步赶出华山,如此一来,他才可以真正高枕无忧。


    如今几番整顿之后,华山已是顾影空的华山,也已经早不复从前 。


    第105章 坠日 “两年前,我顺着顾家这条线索,……


    “两年前, 我顺着顾家这条线索,终于查到了顾影空名下还有一处隐蔽的别业,我扮作卖菜的小贩, 花了大半年的时光, 终于取得了那聋哑仆从的信任, 得以进入别业……”


    谢拂衣言及此处,心绪波动起伏,竟似强忍着泪光。


    贺青冥明白, 他一定是在这次打探的时候,看见了季云亭。


    “我, 我看见师姐, 师姐她……”


    谢拂衣已然哽咽,几乎不能言语。


    那天他潜入别业卧房, 无意中发现了那间密室。


    没有日月光华, 也没有荧荧烛火, 与其说是密室,不如说是一处暗无天日的黑匣子。


    他擦开火折子, 却听到一阵喑哑的哀鸣和叮当作响的铁链声, 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密室里关着一头野兽。


    小时候他贪玩,在华山漫山遍野地招猫逗狗,结果被它们追着咬, 一边哭一边跑回去找师姐求安慰求抱抱。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那以后,他就害怕这些四肢着地的活物,就连骑马也是季云亭教了他好久才教会的。


    他壮着胆子, 慢慢走了过去,火光盈室的一刹那,却已面无血色,整个人几乎被冻住了。


    他看见季云亭一身污秽、狼狈,长发凌乱,衣衫不整,四肢被四条精钢玄铁打造的铁链死死锁住。她听见人声,呆滞地转过头来,却已双目无神,神志不清,显然已经痴傻了。


    谢拂衣只觉天旋地转,几欲晕厥,他扑倒在季云亭面前,一声哭叫道:“师姐!”


    但季云亭已不认得他了。


    “什么!”


    房门蓦然被闯开,明黛和柳无咎已然回来了。


    明黛眼眶已红了,道:“怎,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季云亭何等天之骄子,往日又是何等神采飞扬、神光外射,又有谁能想到,她竟然会落至这番境地,变成这个样子?


    谢拂衣哽咽道:“在那天之前,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他掩面而泣,过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


    谢拂衣喊了季云亭几声,季云亭却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师姐,我带你走!”


    谢拂衣抹了把泪,想要解开镣铐,季云亭却忽然发出一声痛叫。他顿时慌了,细细察看,竟发现有人以金针刺穴,封住了她的手腕脉门。


    顾影空竟是怕极了她,即便她已武功尽失,神志不清,被他囚禁此处,他却还要锁住她,还要用金针封住脉门。


    谢拂衣要解开金针铁锁,却不得其法,他大汗淋漓,听见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这脚步声的主人,正是和他与季云亭一同长大学艺的师兄顾影空。


    他趴在房梁上躲了起来,他看见顾影空一袭华服,逡巡四周,而后走到季云亭跟前,极尽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


    季云亭似乎想要躲开,却躲不开他。


    她似乎也害怕他。


    顾影空看她的目光几乎可以说是柔肠万千,语气也温柔似水,但他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寒:“师姐,你说,我对华鸣那么好,可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还要与我作对?师姐,你把华山交到我手里,我当然不能让他们翻出天去,既然华鸣不能用了,也就不要怪我不仁义了。”


    “华鸣?”贺青冥道,“是岐山三剑华鸣?”


    谢拂衣面色沉重地点点头,道:“华鸣是我师姐的左膀右臂,他不服顾影空作为,顾影空便,便找了个背叛华山的由头,把他坑杀了。”


    “华鸣死了,这华山也就终于清静了,师姐,我终于可以来多看看你了……”


    顾影空似乎十分欣慰,他握着季云亭的手,又靠在她怀里,长舒了口气。


    “打理门派,可真不容易,师姐,也不知道你从前是怎么做到的,又是论剑头名,又是八大剑派掌门之首……”顾影空满怀仰慕地瞧着她,“师姐,你一直是我的榜样,从小到大,我敬佩你,喜欢你……也嫉妒你。”


    “有你在华山一日,我就永远都是第二,可是我怎么能甘心如此?”


    “在你的心里,我也永远只是第二,不要说武林、华山,就算在人堆里边,我也只是第二……你最爱的人,永远是上官飞鸿。”


    柳无咎忽然道:“上官飞鸿?藏剑山庄庄主?我记得他还是季掌门的未婚夫。”


    贺青冥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平常不怎么发言,怎么涉及情爱婚娶的事情,他就一副门清的样子?


    谢拂衣点了点头,道:“我和他相交不熟,不过,师姐倾心于他,两人青梅竹马,自幼相识,也早定了婚约。”


    明黛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藏剑山庄找上官庄主?”


    “我曾经想过,但是华山和藏剑山庄相隔不远,我若要去藏剑山庄,必定会经由华山派的地盘,顾影空也必定会发现我,何况他早有防备,早在藏剑山庄周围布下暗探,我若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他顿了顿,道:“再者……”


    贺青冥道:“再者,你不能信任他,也不确定他能不能信任你。”


    谢拂衣闭目叹道:“便是如此。”


    柳无咎道:“不止如此吧?”


    贺青冥疑惑道:“无咎?”


    他忽然感觉柳无咎有点奇怪,有点阴阳怪气。


    柳无咎道:“你和顾影空虽然不共戴天,但你们却有一点是一样的,你们都不喜欢上官飞鸿。”


    谢拂衣涨红了脸,道:“柳公子,你拿我和顾影空相提并论,到底什么意思!”


    柳无咎只道:“你们不喜欢上官飞鸿的原因,也是一样的,因为季云亭喜欢他。”


    “才不是这样!”谢拂衣气得差点喘不过来,“顾影空喜欢——呸!他那叫什么喜欢师姐!我是不太喜欢上官庄主,可我对师姐没有别的心思,我不喜欢他,只是因为我觉得师姐已经很忙了,却还要分心被他牵绊,而且,而且当初师姐和他定下婚约,有两派联姻的意思,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心爱慕师姐?”


    明黛已明白了,谢拂衣还是怕上官飞鸿抢了季云亭,只不过不是怕自己的心上人被人抢了,而是弟弟怕姐姐被人抢了。


    看来上官飞鸿这姐夫不好当啊。


    柳无咎道:“我又没说你喜欢你师姐。”


    谢拂衣明白了:“你诈我?”


    “不这样,你怎么会全盘托出?”


    他们都已发现了,谢拂衣历经几年挫折,看遍人世沉浮,已较许多同龄人沉稳,甚至有些沧桑,但他一腔热火未灭,心气也仍然尚存年少时的几分肆意。


    若是提到华山,提到季云亭,他甚至还会有点孩子气。


    可见他在华山,也应当是师长们宠着长大的,若非遭逢大变,如今又该是何等的任性潇洒?


    谢拂衣瞥了眼柳无咎,哼道:“总之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对师长,可不像某些人那样心存非分之想。”


    柳无咎被明着指桑骂槐了,却碍着贺青冥在场,不能发作,只能算了。


    贺青冥道:“那日顾影空还说了什么?”


    这一问,谢拂衣却已脸色一变。


    “上官飞鸿又如何?他是你的未婚夫,却也永远只是未婚夫……师姐,我才是你的丈夫。”


    谢拂衣看见,顾影空捧着季云亭的脸,俯身与她亲吻。


    谢拂衣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顾影空忽的停下,吐了口血沫,竟然笑了起来:“师姐,看来你还不傻……”


    他竟已探手去解她的腰带。


    “畜牲!”


    谢拂衣怒不可遏,终于一剑刺出!


    顾影空却似早有防备,他笑道:“师弟,好久不见。”


    谢拂衣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顾影空悠悠道:“不这样,怎么引你出来呢?”


    谢拂衣喝道:“她是我们的师姐!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顾影空却道:“我不这样做,又怎么能得到她,得到她的华山?”


    他又道:“拂衣,我知道你一向敬重师姐,你视她如师、如母,可我不一样。”


    谢拂衣道:“原来……你一直都狼子野心?”


    “我只是一直都想要她,想要她的一切。”


    柳无咎陡然心惊!


    谢拂衣道:“你简直是走火入魔!”


    顾影空却道:“我本来就是魔头,难道你此刻方知?”


    柳无咎一时竟已陷入迷惘。


    贺青冥却仍旧清醒得可怕,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谢拂衣道:“顾家曾为魔教拥簇,当年师父不忍杀他一介稚子,所以留下了他。”


    “师姐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现在想来,顾影空对师姐……”


    他似乎已不知道该怎么说。


    恩怨,爱恨……他们这些人之间,已经说不分明。


    “那天我和他打了一架,最后师姐忽然发狂,咬了他一口,我才得以逃脱。”


    贺青冥心下便存了几分思量。


    谢拂衣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未以真面目示人,你们救了我,我总不能再瞒着你们这个。”


    “这件事,还望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倒了些油脂状的药膏在掌中,抹了几下脸,却见妆面化开,露出一张不加雕琢,也已巧夺天工的脸。


    却见谢拂衣颀眉秀目,面带春风,眨眼间,好似星河乍明,闭目时,便如万籁俱寂。


    明黛惊讶不已,谢拂衣如此俊俏,竟几乎要赶上柳无咎了,只是到底憔悴落魄,风采已不比从前。


    她又看了看柳无咎,柳无咎好像心情不是很好。


    人总是要有危机感的。就像杜西风看见柳无咎,就觉得很有危机感,柳无咎也是一样。


    哪怕明黛根本不喜欢柳无咎。


    哪怕贺青冥根本不在乎色相。


    第106章 误解 一干人等折腾半宿,总算消停下来……


    一干人等折腾半宿, 总算消停下来,明黛抹了把汗,望着昏昏入睡的谢拂衣, 叹道:“这五年来, 他一定很不好过。”


    谢拂衣睡着了, 浑身肌肉却仍不自觉紧绷着,他依然抱着他的琴,一双眼睛紧紧闭着。平日里他睁着眼, 眼里仍有炯炯神光,旁人便不会注意到他形容何等憔悴, 身形何等消瘦。


    贺青冥也似有一丝慨叹:“这五年来, 江湖又有何人好过?”


    五年来,江湖没了季云亭, 八大剑派勉强维系的平衡顿时分崩离析, 中原武林又陷入一潭浑水, 而魔教又于此间死灰复燃,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偌大的武林, 竟已无一日安宁。


    人心惶惶, 所以世风日下,许多人行迹越发放浪,也有人索性关门大吉,把脑袋埋进沙子里装骆驼, 对窗外之事充耳不闻,只求过一天是一天。


    “为什么江湖总是熙熙攘攘,不能风平浪静?”


    明黛道:“我在相思门,我的姑姑、姐姐们都待我很好,她们说, 我是她们在戈壁中捡来的孩子,那时候她们一路行来,皆是战乱死尸,一些平民为了躲避兵戈,拼着一条命徒步跨越戈壁荒漠,结果可想而知……我姑姑说,她们找到我的时候,我的母亲也在我的身旁,可她已经没了气息,她本可以丢下我的,可是她不仅没有,还把最后一口水渡给了我。我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我的母亲到最后也没有放弃我。我没有名字,相思门的姑姑、姐姐们便为我取名,叫做明黛,我其实不姓明,姑姑说,她们是希望我一心向往光明、美好,所以我才叫做明黛。我一直记得我的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线生机,也一直记得这个名字的来历,她们都没有放弃我,所以我也很早便下定决心,我不会放弃遇到的任何一个好人,不会放弃我所向往的江湖。”


    柳无咎道:“这就是你的路?”


    “不错。”


    贺青冥已似乎沉思,道:“这一条路,从没有人走通过。”


    明黛却道:“我只知道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她又道:“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路要走,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要去寻。方才听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也有所求,只是你们和我所求不同。”


    两人各自思忖,明黛看着他俩,心头忽而冒上来一点捉弄人的主意,她狡黠一笑,道:“贺兄所求为何呢,我是不大清楚了,不过柳兄嘛……”


    贺青冥好奇道:“你知道无咎怎么想?”


    “咳咳。”柳无咎做作地咳嗽两声,给明黛投去一个不太赞同的眼神,谁知贺青冥却关心起他来,道:“无咎,你也着凉了?”


    柳无咎脸上发烫,道:“我没……”


    “好像是有一点热。”贺青冥摸摸他的额头,“方才还剩了些姜汤,我给你盛一碗来。”


    待贺青冥走了,明黛揶揄道:“贺兄还挺照顾你的。”


    柳无咎道:“你不要让他知道。”


    明黛道:“我自然是可以保守秘密啦,但是你难道要瞒着他一辈子吗?”


    如今情形复杂,贺青冥又身中五蕴炽,浮屠珠还未到手,一切都充满了变数,柳无咎不便与她长篇大论解释个中缘由,只好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不过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我看贺兄那个人,心思压根不在这上边,你们两个,你若要等他出手,怕是一辈子也等不到了,我可还想着在有生之年吃到你们的喜糖呢。”


    柳无咎犹豫片刻,道:“你觉得,他……”


    明黛一拍桌子,又陡然发觉自己太大声了,登时不太好意思。她怕吵到漕帮众人安眠,便压低了声音,道:“我可从没见过他对别的人这样周到体贴,若是你都没有机会,其他人更别提了。”


    两人又嘀咕了一会,明黛道:“你可以多旁敲侧击一下……不过这招可能对他没用,唉,柳兄啊,你一上来就挑战这么有难度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你了,不过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追到心上人的!”


    柳无咎忽然嘘声,道:“他来了。”


    贺青冥进来的时候,两人正襟危坐,严肃得像是在讨论江湖大事。


    贺青冥一进来,柳无咎就发现他脸色似乎有点奇怪,便坐立不安起来,也不知道方才和明黛那一通嘀咕,贺青冥到底听没听见。


    明黛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一点尴尬,她尴尬地笑了笑,打了个招呼便溜回自己房里了。


    贺青冥欲言又止,却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两人一大早起来,四下无人,柳无咎便去后厨开了个小灶,端来几道清爽可口的小菜,与贺青冥一块喝粥吃菜。


    “枣仁,莲子……”贺青冥道,“你这是……?”


    柳无咎道:“我看你昨天晚上好像没睡好。”


    贺青冥顿了顿,忽然道:“无咎,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柳无咎顿时紧张起来,贺青冥道:“等回了西北,我的琴还是放回去吧。”


    “……啊?为什么?”


    贺青冥道:“若是你的心上人不喜欢弹琴呢?”


    柳无咎莫名松了口气,又更加无奈了,他忧心忡忡,结果贺青冥只听到了半截对话。


    柳无咎想起来明黛的话,道:“若是……他喜欢呢?”


    贺青冥顿了顿,道:“她难道没有自己的琴吗?”


    柳无咎一怔,贺青冥似乎有点生气?


    贺青冥又道:“你喜欢什么人,我不干涉,门第高低,胖瘦美丑都不重要,从前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也不重要,只要那姑娘是真心待你好。”


    柳无咎心下寻思:贺青冥到底是听到了个啥啊?


    他道:“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贺青冥道:“那你昨天跟明黛嘀咕什么?”


    “……所以你昨天没睡好是因为这个?”


    贺青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难道要说,他本已下了决心,本已决定会满足柳无咎的愿望,会和他待在一起,结果却发现未来柳无咎身边还可能有别的人?甚至那个人会比他和柳无咎更加亲密?


    他难道要说,他本以为柳无咎说要回西北造屋子,两人又聊了那一通话,他规划了那么多,却可能有一个人要把他的规划全盘打乱?


    贺青冥沉下心来,发觉一个令他自己也有些惊讶的事实:他和柳无咎在一起太久了,他竟已不能再忍受他们之间会出现第三个人。


    哪怕那个人是柳无咎的妻子。


    他从前也听说过,父母和子女之间,有时若关系太过紧密,便往往不能和孩子的伴侣好好相处,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人心如此,就像好朋友之间,也很难忍受第三个人的存在,哪怕那个人是朋友的爱侣。


    也许师徒之间,也是这样,也没什么奇怪的。


    也许等到以后,他就会慢慢接受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依旧不能接受,他甚至又发现了一个更令他惊讶的事情:他心中竟然有了一丝嫉妒。


    他从来没有嫉妒过什么人,如今这个人却连姓名也不知道,却已令他嫉妒。


    柳无咎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他握着贺青冥的手,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无论你……你对我来说,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贺青冥看着他,不由低头笑了笑。


    “咳咳!”


    明黛踏步而来,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互诉衷肠了,不过我有个册子得让你们看一下。”


    贺青冥接过来一看,不由道:“这是……虎威镖局走私的人口名册?”


    “不错,昨天我一直惦记着这事,今天一大早起来,便找他们拿来了这本册子,他们说可以协助我们把人送回去,只要别把这件事泄露出去。”


    贺青冥道:“严丰一向贪婪无度,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明黛“嘿嘿”笑了两声:“严丰虽然贪财又好色,却惜命得很,我拿贺兄你的名头吓他一吓,他便答应了。”


    贺青冥沉默片刻,他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名头这么好使。


    明黛打了个哈欠,坐下来跟他们凑一块,道:“来回跑这么一趟,可给我累死了,诶,好香啊,这是柳兄煮的粥吗?”


    柳无咎便给明黛也来了一碗,热粥入腹,明黛只觉整个人都熨帖了,不由感叹道:“柳兄好手艺,什么时候我找你学一学?”


    柳无咎道:“那你得拜我为师。”


    “……小气。”明黛一转眼珠,笑道,“大不了我蹭贺兄的就是了。”


    贺青冥一边看名册,一边道:“你怎么不去找杜西风?”


    明黛一下子蔫了:“可别提了……”


    柳无咎道:“他不是很喜欢你么?”


    “你们都看出来了?”


    柳无咎为贺青冥夹了两筷小菜,道:“只怕漕帮上下,都看出来了。”


    明黛叹了口气,道:“我之前也感觉到了,只是他既然不说,我也就当不知道,可是今天早上我回来的时候,他找到我,说喜欢我,唉,可愁死我了。”


    他道:“你拒绝他了?”


    明黛点点头,又道:“我入江湖不久,朋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每一个,我都不想放手,可是……”


    可是她把杜西风当朋友,杜西风却不止如此。


    “当时我赶着要来找你们,他知道了,还说柳兄,咳咳,这不重要……”


    柳无咎却已明白,杜西风肯定说了一箩筐他的坏话。


    贺青冥忽然道:“他说无咎什么了?”


    他仍未抬头,但明黛已看出来他似乎有些在意。


    这倒是新鲜事,贺青冥一向对自己的名声听之任之,也从来不管旁人说什么,怎么这档子事到了柳无咎的头上,他便变了一个人?


    明黛郁色一扫而空,道:“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说柳兄性子冷,脾气臭,还对人爱搭不理,除了长得好看,作为伴侣没有任何优点。”


    贺青冥顿了顿,道:“……他是不是对无咎有什么误解?”


    除了最后长相这一条,其他的明明都是诽谤。


    明黛忍住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要不贺兄你去问问其他人?”


    她不过是一句打趣,贺青冥竟然还真的一副要认真考虑的样子,柳无咎忙道:“我看这名册上还有一些姑娘没有注明来处?”


    明黛道:“是啊,就像昨天的阿鸢,她说她是孤女,没有家也没有家人,自然也没有归宿。”


    贺青冥道:“阿鸢她们,可以问一问杜帮主,设法将她们暂时安置在漕帮,再为她们找一找活计。”


    “我也是这样想的,漕帮底下产业遍及长江一带,杜伯伯之前也说过,扬州尸毒一事过后,漕帮现在正缺人手。”


    三人一同察看名册,忽而扫过一个名字,顿时都是一惊。


    “……阿芜?”明黛道,“她不是和沈大侠在一起吗,怎么会……?”


    柳无咎道:“我看备注里说,她去了飞花馆。”


    又是飞花馆。


    想不到当日阴差阳错,路过了它,又错过了它。不料这小小一方乐馆,竟然水深得很。


    第107章 戏局 飞花馆外,宴春台上,伶人歌喉宛……


    飞花馆外, 宴春台上,伶人歌喉宛转,唱的却是一出《怜英雄》。


    城中的人都说, 馆主云纤纤感念当年季掌门救命赎身的恩情, 于七贤祭典前夕, 一连七日敷演七贤故事。七天日夜不休,场场座无虚席。


    有人说,云纤纤有情有义, 以此纪念昔年恩人。也有人说,婊子无情, 戏子无义, 云纤纤却是无情无义都占了个遍。她敷演七贤故事,也不是为了什么报恩、纪念, 只不过要趁着七贤祭典这股东风, 赚得个盆满钵满。


    无论如何, 今天已是最后一天了。


    春色迟迟,春雨丝丝缕缕, 叫人看不分明, 一如台上台下众人或真或假的情义。


    “在下季云亭。”


    明月高悬,季云亭破窗而入,立于栏杆之上,长风吹彻不休, 卷来她的剑气,拂去她的衣袂。


    贺青冥三人混迹于人群之中,明黛道:“这一折讲的故事,不是七年前,季掌门追踪采花大盗解轩, 昼夜策马三千里,终于解救了包括云纤纤在内的一众姑娘吗?”


    一人忽叹道:“终究不像她……”


    几人循声望去,却见一紫衫人独坐一桌,他似乎心有所感,与他们遥遥举杯,笑了一笑。


    那个人的眼睛很亮,却看的柳无咎很不舒服,好像他是看见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尽管他看上去很儒雅,很斯文,也很有气度。


    明黛道:“这位兄台,你怎么知道不像呢?”


    紫衫人道:“季掌门风姿过人,明月在她身后,也要为之失色,那位姑娘却做不到这一点。”


    他忽而侧头一笑,道:“若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青冥剑主了。”


    贺青冥道:“阁下认得我?”


    “不认得,不过……”紫衫人又看向柳无咎,“据闻青冥剑主麾下有一弟子,生的十分出众,想必这位就是柳无咎柳公子。”


    他道:“我也算识人无数,不过像柳公子这般俊美的,也只有一人可以勉强比拟。”


    明黛已经察觉出几分不同寻常,道:“谁?”


    “那便是我师弟,谢拂衣。”


    这人竟然是顾影空!


    明黛心中一惊,一时如芒在背,却不知顾影空在此,又刻意与他们搭话,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谢拂衣的踪迹?


    她强自按捺,把一点惊恐变作一腔惊喜,道:“原来你就是顾掌门!”


    顾影空盯着她,道:“哦?姑娘听说过我?”


    “当然啦!顾掌门执掌华山,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何况我还听说……”


    “嗯?”


    明黛目光闪动,叫顾影空分不清是试探还是雀跃,她道:“我听说,顾掌门一直很喜欢季掌门,可惜季掌门已有心上人。”


    顾影空瞧了她一会,似乎十分惋惜,又道:“姑娘说笑了,不过上官庄主倒是待师姐很好,可惜世间好物不长久,老天爷总不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若非明黛早已得知实情,几乎便要信了他这一副情真意切的做派。


    顾影空却已不再看她,只看向贺青冥,道:“怎么,青冥剑主,你也和这位姑娘一样,对我师姐的故事感兴趣吗?”


    贺青冥道:“我本以为七贤故事,最后一出会是李飞白。”


    “……这么说,青冥剑主是为浮屠珠而来?”


    顾影空已似有几分惊讶,江湖上想要浮屠珠的人不在少数,但像贺青冥这样如此坦诚的,还是头一个。


    其他人或多或少不敢明言,尤其是不敢在八大剑派掌门人面前明言,只不过因为他们怕招来仇家。


    贺青冥却似乎压根不在乎什么仇家。


    “浮屠珠是魔教至宝,我自然也想见上一见。”


    顾影空笑道:“青冥剑主果然不愧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我听说,华山老掌门与李飞白交好,不知顾掌门可否知晓李飞白遗孤的下落?”


    这一招反客为主,倒叫顾影空不知如何是好起来。


    他听手下的人说,谢拂衣跳江之后,再无踪影,但那一带是漕帮的地盘,而青冥剑主这几日也在漕帮。


    贺青冥在漕帮,他便不敢贸然去漕帮探查,所以才让镖局的人故意生事,但一夜过后,镖局那边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贺青冥这根硬骨头果然难啃,事到如今,他甚至不能确定谢拂衣是不是在漕帮。


    既然不能确定,也就只能小心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但今日不说贺青冥,就连这个小姑娘也没露出丝毫破绽。


    李飞白遗孤这个消息,贺青冥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是天枢阁,还是谢拂衣?


    若是谢拂衣……不,谢拂衣不可能告知贺青冥这个秘密。


    顾影空道:“这件事,我也不大清楚,不过,听先师说,昔年李飞白与金无媚一战前,曾把浮屠珠托付给妻子,并嘱咐说,若是七日之后,他没有从无相峰上下来,便是已然身死,让她带着孩子和浮屠珠立刻离开。果不其然,无相峰大战后,李飞白和金无媚两败俱伤,李飞白为了让金无媚不再进犯中原武林,装作受伤不重的样子,骗她离开无相峰,不久身死,而金无媚受伤之后,也再无人得知其下落。”


    “金无媚虽然不见了,魔教教众却还记得寻找浮屠珠的命令,他们一路穷追不舍,追到了一处密林,却被先师带人拦下。先师解决完魔教的人之后,进到密林,却发现李飞白之妻已经奄奄一息,而李飞白遗孤和浮屠珠都已不翼而飞。”


    贺青冥心下寻思,顾影空这一番话,与子午门人探听得来的消息几乎一模一样,莫非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既然如此,李飞白遗孤和浮屠珠又去了哪里?谢拂衣又为什么说他知道遗孤下落呢?


    是谢拂衣在这件事上说了谎?还是顾影空没有全盘托出?


    这师兄弟两个,真是没一个能全信的。


    两人互相试探,你来我往,好一番唇枪舌战。


    说话间,台上季云亭已收拾了一众喽啰,转身扶起一个纤纤弱质的姑娘。


    “我叫,我叫纤纤……”


    顾影空目光捉摸不定,道:“今日云馆主竟没有上场。”


    贺青冥道:“顾掌门与云馆主相熟么?”


    顾影空一笑了之:“萍水相逢而已,只不过因着师姐的缘故,有过几分交情。”


    他道:“这出戏接下来已没什么看头,诸位,在下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顾影空施然离席,只听得几声唏嘘:“那是顾掌门?”


    “是啊,顾掌门这几日每天都来……”


    贺青冥道:“看来顾影空和云纤纤之间,不只是萍水相逢那么简单。”


    那么云纤纤收留谢拂衣,到底是为了帮他,还是为了帮顾影空呢?


    忽听得明黛一声惊诧:“那是——阿芜!”


    贺青冥道:“哪里?”


    “就在方才那堆姑娘里,最高的那个就是,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我绝不会看错!”


    明月却已落幕,台上场景已变作一望无际,又脉脉无声的秦淮河。


    季云亭与云纤纤同乘一骑,季云亭道:“姑娘的家在哪里,我送姑娘回去?”


    “我没有家。”


    一道温柔绵长的琴声奏起,众人看时,不由道:“那是云馆主?”


    “云馆主竟然亲自抚琴?”


    柳无咎道:“这是《怜英雄》的变奏。”


    明黛道:“怎么了?”


    柳无咎摇摇头,按下心头一点疑惑。


    曲终人散,戏已落幕。


    街上又变作冷冷清清,只余一场冷冷清清的春雨。


    三人来到飞花馆后台时,云纤纤正在卸妆,她在台上是明媚动人,惊艳四方,卸妆过后,也不减风华分毫,反而更显得清丽出尘。


    “未知青冥剑主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


    云纤纤倚门回望,含羞带笑,秋水眸子盈盈一瞥,已是万千风情,叫人心驰神往。


    这一眼,柳无咎顿时脸色一沉。


    贺青冥却好像根本没看见她如何风情,道:“我只是来问你一个人。”


    云纤纤似乎有些惋惜,道:“青冥剑主如此名望,如此相貌,竟怎么两眼空空一般?”


    她又看向柳无咎,更是叹气:“真是暴殄天物……青冥剑主,你们师徒简直是白白浪费了。”


    明黛咳了两声,正色道:“我们追查虎威镖局走私人口一事,发现了有一个认识的姑娘来了飞花馆,她叫阿芜。”


    云纤纤似乎并不惊讶,只道:“你们若是来兴师问罪的,那便不必了,因为那阿芜姑娘,虽然是经由镖局送来的,却不是什么被拐,而是自己自愿的。”


    明黛疑惑道:“自愿?”


    云纤纤笑了一声,道:“这位妹妹,你把我这乐馆当做强买强卖的青楼了么?她的确是自愿的,不过她来我这里,也只是走走龙套过场,赚点零花,贴补家用罢了。”


    明黛道:“她很缺钱吗?”


    “我只知道,她是为了给一个男人治伤,为了那个男人,她好像过的再苦再累也愿意。‘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古往今来,这种事情已经太多了。”


    几人对视一眼,阿芜甘心救治的男人,一定是沈耽,但是沈耽怎么会受伤?


    “那我就不知道了,江湖上打打杀杀的事还少么,我只不过是做小本生意的,你们死了活了,我不在乎,可不要怪到我飞花馆头上来。”


    贺青冥道:“还请馆主告知,那阿芜目前住在何处?”


    “好像是离这不远的城隍庙。”


    第108章 阿芜 贺青冥三人顶着斗笠,趴在城隍庙……


    贺青冥三人顶着斗笠, 趴在城隍庙屋顶上。


    雨还在下,雨水淌过他们的脸,又漏进城隍庙里。


    明黛心中暗骂:“无良小贩, 买个斗笠竟然还是漏的!”


    斗笠漏雨, 城隍庙也漏雨, 屋顶上有好几处漏洞,倒是方便了他们趴上来偷听。


    庙里生了一堆火,火光影影绰绰, 照出来一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并非什么不世出的美男子,却生的十分硬朗, 只是他如今身体虚损, 面色发白,神情也多了几分不可捉摸。


    这个人自然就是沈耽, 他看着门外, 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 阿芜一路小跑过来,怀里还抱着一只油纸包着的烧鸡。她一进到城隍庙, 便笑了起来:“沈郎, 今天我多挣了两钱赏银,咱们可以打打牙祭了。”


    沈耽却没有笑,道:“是南宫羽打赏的吧?”


    贺青冥心下一动,南宫羽是南宫玉衡之子, 天枢阁的少阁主,想不到他竟然也去过飞花馆,还跟阿芜认识。


    阿芜仍笑道:“是啊,少阁主仗义心善,便多给了我几钱银两。”


    她过去拨弄火堆, 要煮一煮饭,热一热烧鸡。沈耽就这么静静地瞧了她好一会。


    明黛低声道:“我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柳无咎道:“沈耽只怕不太高兴。”


    贺青冥不解道:“为什么?”


    柳无咎瞧了他一眼,道:“这世上没有哪一个男人,愿意听到自己的心上人在自己跟前夸赞别的男人。何况是他自己落魄的时候,何况那个男人,对他的心上人有情。”


    明黛想了想,道:“是啊,也没听说南宫羽喜欢听曲看戏啊。”


    “他不是来看戏的,他只是来看一个人。”


    城隍庙里,沈耽也说了相似的话。阿芜咬着嘴唇,道:“沈郎此言何意?”


    沈耽道:“你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所求么?”


    他到底不忍心把话说的很明白,但这句话,也似变作一声叹息。


    阿芜却走到他跟前,靠在他怀里,抱住了他,道:“沈郎,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


    沈耽道:“我如今受了伤,你跟着我,也只不过徒劳辛苦。”


    “你怎么能这么说?”阿芜泪眼盈盈,“我们一路相依为命,再说了,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找上你,他们迁怒于我,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


    她又轻轻道:“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我也找到了活干,我——”


    沈耽忽然道:“你实在不该去那种地方。”


    阿芜陡然顿住,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沈耽,颤声道:“你,你是嫌我……?”


    沈耽道:“那里鱼龙混杂,近来又有很多江湖人士,你早年坎坷,不该再因为我去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我可以死,但是你要堂堂正正地活。”


    阿芜目光一闪,似乎被刺到了,她霍然起身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她转过身,哽咽道:“我只要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你说我没有骨头也好,出卖色相也罢,但我只要你活着!”


    她哭着跑了出去,沈耽没有拉住她,身形一顿,也跟着追了过来。


    他伤重初愈,脚下趔趄,阿芜见他这个样子,又停下脚步,一头扑到他怀里:“沈郎!”


    沈耽顿了顿,亦紧紧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我只是……”


    “没有关系……”阿芜仰头瞧着他,“你对我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她踮起脚尖,好像要凑过去讨一个亲吻,沈耽笑着亲了亲她,但阿芜却并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她白皙的脸已红透了,又道:“你为什么还是不要我?你是不是,不想……”


    “我要娶你为妻,便该珍而重之,而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


    阿芜心头一跳,一瞬间撒开了手,转而又泛起来一抹羞怯,道:“你,你真的打算娶,咳,娶我?”


    沈耽笑道:“那不然呢,还是说你不打算嫁给我?”


    “嫁”这个字却好像堵在了阿芜的喉咙,怎么也开不了口。


    沈耽见她似有疑虑,便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我沈耽一生一世,只会有阿芜你一个妻子,不会再有旁人。”


    阿芜被他揽在怀里,思绪已然十分混乱,她犹豫道:“沈郎,嫁娶一事……”


    沈耽见她仍然没有回应,心中惴惴,道:“莫非……还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


    阿芜道:“只是,只是我还有一些事,我还……”


    “你还没有想好。”


    阿芜怔怔地点了点头。


    “也罢……”沈耽道,“那我等你。”


    几人又悄悄折了回去,贺青冥道:“阿芜有事瞒着沈耽。”


    只是不知道她瞒着他的这件事,是不是跟天枢阁有关。


    明黛叹道:“是啊,我本以为他们情深意笃,又患难与共,定会携手后生,怎么却也有这么多变数?沈耽心有疑虑不说,怎么阿芜也犹豫起来了?”


    她尚且年轻气盛,便是读书万卷,也很难懂得人生一世,有许多事情,往往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能盖棺论定。


    柳无咎道:“你倒是很操心他们。”


    明黛瞧着他俩,意有所指道:“我只是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柳无咎别过头,贺青冥道:“那你自己呢?”


    “我?”明黛摆摆手,“随缘咯,大不了,我就一人一骑走天涯,这样过一辈子,不是也很好么?”


    贺青冥似乎又在思考什么,明黛忙补救道:“呃,不过贺兄你嘛,你不必学我,说不定你会遇见自己心仪的人。”


    贺青冥失笑道:“我已近乎而立,你与其指望我,不如指望无咎。”


    明黛心道:“可不是不能指望你吗?要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


    柳无咎道:“你没有想过……?”


    贺青冥道:“也许我本性如此,本该亲缘淡漠,如今我有了星阑,更有了你,我已无意婚娶。”


    柳无咎脸色不那么好看了,贺青冥不想婚娶不说,竟然还把他和贺星阑相提并论?


    他道:“你觉得我和他是一样的?”


    贺青冥不太明白他为什么有此一问,道:“你们当然不一样,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


    “诶诶诶!”明黛赶紧打圆场,“忙活大半天了,我也饿了,咱们还是找家酒楼吃饭去吧。”


    飞星渡月桥下,雨声霖霖,行人寂寥,游船如织,好似鱼群一尾衔着一尾,一眼望去,江上已然亮起来一条橘红的长龙。


    晕开的灯火里,杨花纷纷扬扬,都被雨打风吹去,不多时,碧绿的江面便已覆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明黛从船舱里探出头,摊开手掌,拈来一片杨花,不由感叹道:“都说烟雨江南,果然下雨天坐船又是一番别样体验。”


    贺青冥随手翻开菜单,头也不抬道:“明姑娘,你不是说你肚子饿了吗,还不过来看看?”


    柳无咎道:“我看明大小姐是见猎心喜,一会要去之春楼吃酒,一会又要登船观雨。”


    明黛哼了一声,心想柳无咎真是不识好人心,她刻意给他和贺青冥创造独处的机会,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江南美景,他还不情不愿,难怪近水楼台这么多年也只捞到了一弯月影。


    皇帝不急太监急,就他俩这么耗着,就算是红鸾命定,红娘月老一人一头拿姻缘绳绑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一起。


    她干脆利落地报了一长串菜名,反正贺青冥说了这顿他请,她又不是柳无咎,才不会给他省钱。


    贺青冥顿了顿,道:“这么多,咱们吃得完么?”


    “那就看贺兄和柳兄的了。”明黛抱手斜坐一旁,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贺青冥便减了两道菜,柳无咎见状道:“这一道清炖狮子头你不是挺喜欢的吗?还是把拆脍鱼减了吧。”


    贺青冥不由道:“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说过,小时候,你母亲曾带你上天香楼吃过一次,不过长安、扬州两地口味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从前吃过的味道。”


    贺青冥道:“这道菜本来就是淮扬菜,我母亲顾念故土,所以才去天香楼点了它,后来我也去过天香楼几次,终究不复记忆里的样子……再后来,我也明白了,往事如东逝水,过去的不会再回来。”


    他忽而垂眸,微微笑道:“不过,既然无咎留下了它,从今以后,我便不只记得天香楼,也会记得这一条扬州的小船。”


    过去不会再回来,但明日会变作今日,今日会变作昨日,终有一天,昨日已被放下,记忆便从此焕然一新。


    第109章 张夜 炊烟袅袅,暮雨声声,人影和灯影……


    炊烟袅袅, 暮雨声声,人影和灯影混杂在一起,已不分彼此了。


    吃饱喝足之后, 明黛枕在船上闭目小憩, 哼着方才从其他桌客人那里学来的民歌小调:“马马嘟嘟骑, 骑到那嘎嘎去……”


    柳无咎过去柜台结账,一时半会竟还没有回来,贺青冥不由侧身一望, 只见柳无咎叽里咕噜地和小二比划着什么,人群喧闹, 却也听不分明。


    他不知道柳无咎是在问清炖狮子头怎么做, 也不知道船家小二不懂官话,两人鸡同鸭讲, 最后还是旁边一赤膊大哥帮忙转达, 柳无咎这才终于逃过一劫。


    贺青冥又是无奈, 又是笑道:“怎么还惹来这么多汗?低头……你这样子,怕是回去又得换一身衣裳了。”


    柳无咎微微低头, 抬眼瞧着贺青冥, 暮色之中,他的眸子一闪一闪,便如被桨声搅动的江波。


    贺青冥从前也很照顾他,但是这一次, 似乎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他虽然看上去是在怪柳无咎,但这一点怪,却已不再是长辈训斥晚辈,倒像是一点嗔怪。


    两人走到船头,并肩站在一块, 江面上仍旧满是落花,落花浮动一江春水,又渐渐没入满城烟火。


    明黛还在哼着小曲,调子却已不知拐到天南地北哪个旮旯了,她就乱七八糟地唱,贺青冥两人也便稀里糊涂地听。


    一刹那,也许是花落入水,也许是风雨沾衣,贺青冥心中忽而拥有了一种久违的宁静。他忽然觉得,人活一世,有三两知交好友作伴,再看看花,听听曲,已是足够惬意的事情。


    他忽然不再想那场大火,只望着眼前一汪春水。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矣。


    他好像在这一刻,忽然忘记了很多东西,他拼命追寻,却又从未给予他快乐的东西。


    人这一辈子,往往总会有很多这样的东西。


    贺青冥到底已经变了。他竟已开始想着以后,想着他老了的时候。


    从前他是不会去想的,从前他似乎也不会老。他从来没有期待过什么,但近来却有一种奇怪的期待——他希望自己能活得久一点。


    从前他的生命里总是空落落的,就像长安家里那个空荡荡的大院子,但如今住进去的人已越来越多了,他们吵做一团,乱成一锅粥,但贺青冥竟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他只觉得欢喜,而且他很喜欢,他希望人生能欢喜得更久一点。


    转过几条狭长河道,船身摇摇晃晃,好似母亲怀里的摇篮,明黛几乎舒服得要睡过去,正欲梦周公梦回相思门的时候,另一条船却忽的撞了上来。


    “哎呦!”


    明黛一头栽倒,又委屈又生气:“谁干的?”


    这里的艄公艄婆都谙熟掌船之道,便是狭路相逢,也绝不会出现此等撞舟事故。果不其然,众人吵吵嚷嚷一通,这才发现,原来却是那条船上,有一十二三岁负气出走的少女,她一身鹅黄短衫,形容虽不十分俏丽,却也五官端正,气度不凡,只因过于肥胖而遭路人讥笑,于是愤而拔剑击之,几人扭作一团,碰倒船身,贺青冥他们便不幸撞枪口上了。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一干人等全解一番,便也小事化了。待到停船靠岸,明黛见那少女孤身在外,不免担心起来,贺青冥道:“那姑娘武功平常,不过对付几个小混混不在话下。”


    话是这么说,不过三人还是跟了过去,却见那少女打完几个屁滚尿流的小混混,竟蹲在地上,一会又愤愤拔剑,欲要砍路旁柳树。


    贺青冥随手摘下一叶,弹开她手中长剑,那少女抹了一把脸,怒道:“谁——!”


    贺青冥道:“你心中有气,也不该迁怒于一株弱柳。”


    “哼,我道是谁,原来只是一介书生,我迁怒又如何?谁叫这棵树长在这里,又生的这么纤瘦,简直是故意与我作对!”


    明黛道:“小妹妹你好生霸道,贺兄好言相劝,你非但不听,还把一切都怪在一棵树上。”


    那少女咬了咬唇,哼道:“我知道,你也是来嘲笑我的,你们都骂我胖,可是那又怎么样?你们也没什么了不起!”


    “胖一点,也没有关系。”


    少女一怔,只见贺青冥蹲下身与她说话,又把她的剑还给了她。


    “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这样说的……他们都说,我长大了就瘦了。”少女抱住剑,一仰头道,“不过,既然你把我的拈花还我了,我就大人有大量,对尔等既往不咎了!”


    这么一个小人儿,说出这么一番装作大人模样的话,任谁听了,也要忍不住噗嗤一笑。不过,在场的三人却都没有笑,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


    贺青冥道:“这把剑是拈花,你母亲是凌若英?”


    少女十分骄傲道:“不错,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张嫣,我父亲乃是小重山掌门张夜,我娘亲便是七贤之一的凌若英。”


    贺青冥面色微变,明黛惊喜道:“原来这就是小重山雪月风花四剑之拈花!”


    “正是!”张嫣道,“我可告诉你们,我父亲和我师叔就在路上,你们休要作怪!”


    明黛几乎欣喜若狂:“映雪剑水佩青也在?”


    天呐,如果一天之内,便能见识到映雪、戴月、拈花三剑,她也太幸福了!


    柳无咎目光微微闪动,似也已有些激动。


    只可惜拈花战死,灵风折剑,江湖人道小重山如今只余雪月之寒远,终失风花之烂漫。


    贺青冥道:“难怪我觉得你步法与温阳肖似。”


    只是小姑娘年纪小没学到家,一眼没看出来。


    张嫣奇道:“你认识我小师叔?”


    柳无咎心道,不仅认识,你师叔还对我师父死缠烂打。


    甚至不只是贺青冥,他和明黛也被温阳看上过……脸。


    小姑娘却压根不知道她那小师叔的德性,顿时十分开怀:“我听说小师叔还是来扬州了,真的吗?娘亲去世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只在每年生日的时候收到他送来的礼物,他的礼物和其他人不一样,都可好玩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回小重山呢,我父亲一直很想念他,老是念叨他的名字,还给他写信,但是小师叔都没有看……”


    张嫣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唠叨了一番,最后却又黯然了。


    几人也不知道该安慰什么,昔年张夜年轻气盛,听信奸人之言,以为加入普渡一教,便可以普渡众生,化解各派恩怨,打通门户壁垒,谁知到头来都是一场骗局。


    年轻人总有梦,为了一个梦,可以颠倒众生,但为了这个梦,也容易被人蛊惑,走上歧路。


    为了这个梦,张夜拖累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凌若英诞下张嫣不久,奔赴四方平乱,最终战死。


    为了这个梦,张夜间接害死了温灵,温阳又痛又怒,于小重山山门折剑立誓,直言此生再不用剑,与张夜恩断义绝,和八大剑派断绝一切往来。


    这个誓言,温阳信守了十二年,张夜也被困了十二年。


    “嫣儿!”


    贺青冥等人齐齐看去,只见一中年人跑了过来,又气又急道:“嫣儿,你怎么一下子就跑不见了?”


    “父亲,其他剑派的师姐妹们都笑我!”


    “那你也不能离家出走!”


    张嫣气道:“谁叫你都不管我!你只知道小重山,在你心里,我还没有师叔他们重要!”


    她红着一对眼,张夜叹道:“对不起,嫣儿,我只是,只是太忙了……”


    “你总是在忙!”


    父女两个吵闹一场,到底暂且和解下来。


    明黛道:“看来他们虽然有隔阂,但彼此还很有感情。”


    柳无咎道:“张嫣幼年丧母,她是她父亲一手带大的,还有水佩青……”


    他忽而顿住了,他忽然发现,贺青冥脸色已不太好看。


    柳无咎稍稍一想,便已明白了。


    昔年长安之乱,始于普渡和尚,张夜既然是普渡教众,自然也是贺青冥的仇人。


    贺青冥望着这一副父慈女孝的场面,却已觉得有些刺眼。


    他们父慈女孝,可又有多少人因为张夜和他的同道家破人亡?


    张夜安抚完女儿,上前几步,一拱手道:“多谢几位义士,我……”


    他看见贺青冥,忽然愣了一下,面上掠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


    他刚过不惑,相貌却衰老得过了头,头发全然灰白不说,更是眼生皱纹,双颊凹陷,似有病色,身形藏在长衫之下,也能窥见如何瘦削,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拿得起那把成名的戴月剑。


    但他看见贺青冥的一刹那,忽而好像看见了什么原本遥不可及的希望,一下子竟然显得年轻几岁了。


    第110章 众怒 “贺——公子。” 柳无咎顿时……


    “贺——公子。”


    柳无咎顿时察觉出来这称呼的不同寻常, 旁人见了贺青冥,大多称呼他的名号“青冥剑主”,以示尊敬, 若是不认得他的身份, 也会以为他是读书人, 唤他一声“先生”,唯独“公子”二字,只有贺青冥少年, 还叫做贺端云的时候,会有人这么叫他。


    难道张夜认识贺青冥, 而且早在贺青冥成为贺青冥之前?


    可是看他的神情, 也不太像啊。


    贺青冥淡淡道:“张掌门。”


    张夜心头掠过一点疑惑,贺青冥好像对他并不友善?可是他哪里惹到他了吗?


    他想来想去, 只得了那一个原因。


    他小心道:“贺公子, 我师弟他从前年少无知, 许是惹恼了公子,可是他不是有心的。”


    柳无咎面色一沉, 十多年前, 温阳竟然跟张夜说起过贺青冥。


    十多年前,温阳和张夜还是哥俩好,但那时贺青冥和温阳甚至没有正式见过面。还是说温阳这老油条就是这样从小泡到大的,见一个爱一个不说, 还爱一个就跟师兄唠一个?


    明黛也一脸惊奇地望了过来,贺青冥顿了顿,道:“张掌门,你误会了。”


    张夜也便不再追问从前,只道:“长安失事, 贺公子下落不明……如今贺公子回来便好。”


    贺青冥目光一冷,张夜却浑然不觉。


    十多年前,他听说温阳被温灵关了禁闭,心中挂念,于是下山前往长安看望师弟。温阳闲来无事,无非写写画画,左不过是一些风月情诗、美人图鉴,往日温阳见他来了,也便大大方方地给他看,甚至口若悬河地和他聊起来。


    张夜与温阳不同,他一生一心只系一人,也不大赞同温阳的行事作风,但温阳毕竟是他师弟,两人一块长大,温阳年少时依赖他、喜欢和他撒娇讨乖,张夜别无他法,向来只得迁就他。


    那一日,他来到侯府,温阳却手忙脚乱地遮住了桌上的画,只是到底迟了一刻,张夜已看见了画中人的模样。


    他只道贺青冥是师弟喜欢的人,却又一直可望不可及。温阳折剑后,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他只道若是帮温阳寻回意中人,兴许温阳便不会不理他了。


    他却不知道,贺公子已成过去,如今在他面前的,已是青冥剑主。


    几人漫步城中,一路上张夜明里暗里对贺青冥驱寒问暖,关怀备至,几乎要把他当做自己人。


    聊了一会,张夜叹道:“这些年,阿阳一直没有回信与我……这次七贤祭典、天枢阁大会,我本以为他不会来了,却听说他不但来了,还追查到了温叔叔之死的真相,最后又和李师妹去了镜湖派暂住。我写信给他,可是他还是没有回我,偶有寥寥几句,还是李师妹代为回复的……我知道他还怪我,也一直不想见我。”


    贺青冥仍只淡淡的,道:“这次七贤祭典,温阳必定会回来,你若想见他,大可在祭典上寻他。”


    “多谢贺公子。”张夜无奈笑笑,又道,“我知我那师弟一向心性不定,想来贺公子也无意于他,只是十二年的谎言,十二年被掩埋的真相……之前他的义子金乌叛逃,后又出了这档子事,我本已有负于他,作为师兄,不能不多多挂怀。”


    贺青冥道:“张掌门说的是,已经十二年了……”


    他言语之间暗藏锋芒,张夜忽觉古怪,却来不及细问,只见一少年匆匆跑来,喊道:“张师伯!不好了!”


    他一个踉跄,差点刹车不及,所幸被贺青冥一把扶住,明黛关切道:“你没事吧?”


    他脸上一红,道:“没,没事……”


    他抬起头,却见到贺青冥,顿时又惊又喜,贺青冥也认出他来了,道:“原来是法真法公子。”


    法真笑道:“当日我被南疆巫术迷倒,后来青冥剑主让人送我回门下所居客栈,青冥剑主相护之恩,晚辈不敢忘记。”


    张夜心下一惊,贺公子竟然就是贺青冥!


    贺青冥道:“当日你原就是受我连累,不必谢我,何况我日后还有一事,要向你们青城派讨教。”


    法真道:“青冥剑主但有何事,晚辈任凭差遣。”


    贺青冥略一颔首,张夜道:“法真,方才到底发生何事,怎么如此莽撞?”


    “方才,沙陀、紫锋等派门人聚在醉生梦死楼下,向海棠夫人讨问南宫阁主行踪,我师父他们也在,还碰上了云门胡不为胡师伯,张师伯您也知道,青城和云门素来不和,两人一见面,说了几句,一不对付,竟打了起来,水师伯过去劝和,却没劝住,反倒被一块卷进这场风波!”


    一刻钟前,陆陆续续抵达扬州的各派武林人士在几番追问天枢阁无果后,跑去醉生梦死楼,向海棠夫人讨问南宫玉衡行踪,他们心口不一,面上是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嘴上冠冕堂皇,说是要问候南宫玉衡,要共讨关乎魔教的大事,实则是想要独占鳌头,尽早逼问出浮屠珠的下落,好占为己有。


    一群人聚在楼下,吵吵嚷嚷:“海棠夫人,三月已至,大会到底何日召开?为何天枢阁至今也没个准信?”


    “就是!南宫玉衡莫不是耍老子,老子大老远过来他却连个人影也见不到,他别是躲着去做缩头乌龟了吧!”


    一女声由近及远,响彻贯耳:“阁主早就说过,大重山出了事,八大剑派尚未聚齐,故而推迟几日,若各位连区区几日都等不得,不如趁早散了!”


    “他奶奶的,难道他们八大剑派的人是人,我们就要低他们一头吗?凭什么有什么好的总是紧着八大剑派!我就不信中原武林,没了他八大剑派,就还活不下去了!”


    那女声又道:“八大剑派乃武林泰斗,如今七贤已逝,金乌统率魔教,便要卷土重来,一应人事,都离不开八大剑派。”


    “哼,去他的武林泰斗!八大剑派那点子腌臜事,这些年来还少吗!且不说梁有朋狼子野心,便是他们华山,顾影空诛杀华鸣,还给他安了个背弃师门的罪名,我呸!我认识华鸣多少年了,他一直对华山对武林忠心耿耿,顾影空根本就是出于一己私心,想要排除异己,独霸一方!”


    “哈哈哈!施兄啊施兄,你何必跟天枢阁多费口舌?他们跟八大剑派,早就是串通一气!当初季掌门革新除旧,意图破除门派壁垒,可他顾影空呢?一边感怀师姐,一边把季掌门多年举措逐步更改、废除!这么多年,我等但凡不服的,他们便请来天枢阁,把我们打成异端,变作魔道中人了!”


    “就是就是!”


    新仇旧怨交织一块,一干人等早已怨声载道、怒火冲天,一人道:“我看如今南宫玉衡不在,海棠夫人传声却不肯露面,他们天枢阁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不错,只怕天枢阁有心要使缓兵之计,想独吞浮屠珠!”


    这一声却已捅破了窗户纸,众人又炸开了锅。却见一人须发黄褐,面色红润,出言讥讽道:“紫锋尊,你这可算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哼,在座的哪一位不是为了浮屠珠而来?朱邪,如今魔教即将一统,也在四处寻找浮屠珠,你们沙陀人从西域远道而来,莫非是想探骊献珠,好在金乌手下讨一条活路?”


    紫锋派门人顿时哈哈大笑,朱邪面色又青又紫,阴晴不定,喝道:“姓封的,你休要出口狂言,血口喷人!”


    他啊呀一声,使出一记“漠上寒”,所到之处草木摧折,寸土不生,若是被一掌打在身上,便要立时寒毒侵体,暴毙身亡!


    两人大打出手,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忽而一刀飞斩,逼退朱邪,一刀横劈,困锁紫锋,朱紫二人登时折身,连连退出十数步,身上都血流不止,多了一处刀伤。


    人群一声诧叫:“龙凤双刀,晏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