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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子夜无情剑》 第91章 末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八大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尽管八大剑派着力控制舆情,大重山掌门梁有朋谋害温侯一事还是很快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天枢阁大会将至,各路人马陆续抵达扬州, 许多人听闻此事, 当即跑去斜月巷, 将听水山庄里里外外围得个水泄不通: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义愤填膺说要为温侯报仇的,落井下石看大重山笑话的, 趁机掺和一脚想要借此事当垫脚石的……八百年不曾聚拢的人心竟在一夜之间众志成城起来,都吵着嚷着要严惩梁有朋。一时间众生百相齐聚一堂, 好不热闹。
这些年来, 八大剑派威名不再,季云亭死后, 梁有朋实为八大剑派掌门人之首, 他手腕铁血, 处事雷厉风行,一干人等表面上以他马首是瞻, 背地里却是口服心不服, 如今他出了事,自然是人人拍手称快,恨不得亲自下场踩上几脚,才可解了多年被梁有朋处处压一头的闷气。
山庄内外鸡飞狗跳, 作为唯一在场的八大剑派掌门人,苏京夙兴夜寐、焦头烂额,从早到晚都在叹气。她一边快马加鞭,紧急传书顾影空、张夜等人,请他们尽快前来共商对策;一边开诚布公, 将原委广而告之,想方设法平息众怒,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众人伤的伤、病的病,庄内乱哄哄的,不少仆人、弟子于夜间潜逃,曾经威风凛凛的大重山派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再也不复当年。
外面乱作一团,处在风暴中心的梁有朋被关在地牢,却似乎很是平静。十多年来,他身处高位,冠冕堂皇地怀揣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无一日不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却仿佛回到了从前少年时,带着弟弟梁有期四处流浪的日子,那时候他虽然身无一物,却活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秦相李斯曾言:‘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现在想来,小时候和你一块讨生活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梁有期星夜乔装前来探望的时候,两人追忆往事,梁有朋也不过笑了一笑。梁有期却已声泪俱下,道:“哥哥,你真的,真的害了温侯,真的做了那些事……?”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的确不干净,不过为了大重山,杀几个小喽啰,荡平几个小门派算什么?我唯一后悔的,只有温侯……我想,若是当年我不入大重山,若我是拜在温侯门下,也许一切会有不同……不过我又想,如若再来一次,再走一遭,也许我还是会那样做也说不定。”
他瞧着梁有期,温声道:“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以我为傲……有期,哥哥让你失望了。”
梁有期抹了抹泪,道:“今日,今日我让人做了几道小菜,哥哥你尝一尝,还合不合胃口。”
他唤过一旁守卫,拿来一个食盒,打开一看,却是一道鱼汤和几牒酱菜,还有一壶陈年的桂花酿。
梁有期一向奢侈无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偌大的听水山庄,几时变得如此寒酸?梁有朋一看便明白了,怕是庄内的厨子已跑了个七七八八,那道鱼汤也应该是梁有期自己做的。
他看破却不说破,尝了几口,笑道:“好鲜,我从未喝过这么鲜的鱼汤。”
梁有期欣喜不已,道:“那哥哥你再尝尝别的。”
“这几牒小菜也不错,只不过这壶桂花酿闻着淡了一点。”梁有朋道,“好菜当配好酒,有期,你还记得我们兄弟二人在后院埋的那坛琥珀浓吗,不若你去取了来,你我兄弟痛饮一番。”
梁有期兴高采烈地应了,梁有朋望着他的影子,叹了口气。
他顿了顿,道:“璇儿,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的厨艺还是不见长。”
只见方才一直伫立在门口的那名“守卫”摘了斗篷,揭了伪装,却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待在房里的霍璇儿。
她的神情在烛火里若隐若现,看不分明,只道:“你认出来了。”
“夫妻一场,我若是连这几道酱菜出自谁手都尝不出来,也未免太滑稽了,尤其是这牒酸萝卜不酸不辣,却甜得要命,我知你一向嗜甜,但你也不该把整罐糖都倒进去。”
霍璇儿道:“你也说夫妻一场,可你竟瞒了我这么多事,这么多年。”
她看着梁有朋,这个人眉眼与当年并无太多变化,她看了这么多年,也爱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她看着他,却似陡然惊醒,枕边人竟还有一副她不知道的面孔,但她已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已不知道这一副陌生的面孔是后来才有,还是一直都有。
她想起那年初见,两人还都是少年,她脾气不好,大重山弟子们一半巴结她,一半恨不得离她八丈远。她是众星捧月,他们都让着她、避着她,没有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也没有人会对她说一句真话。
她被捧到天上,他们哄着、骗着,连她自己也以为,她的武功已炉火纯青,已没什么可再精进的,直到那一天,她遇见了入门不久的梁有朋。
她早听过这个名字,也早知道他的来历,但她一开始只当他是温侯说情走后门进来的,压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直到梁有朋只用了不到十招便打败了她,她才明白他们都是骗她的,自己没有那么厉害,而梁有朋也和那些溜须拍马的花花架子截然不同。
那些日子,她总是拉着他比试,几个月下来,她输的越来越多,也对梁有朋越来越好奇,越来越感兴趣。
有一天,她又输了,她不服气,非要和梁有朋再比一场,却不小心跌了一跤,两人从山腰滚到一处花丛,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在一起了。
梁有朋道:“你一直还记得?”
“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记得。”她说着,与梁有朋倒了一杯酒,“你我夫妻已多年不曾谈心,今日月色正好,一如当年洞房花烛,不若你我小酌几杯。”
梁有朋看了看酒盏,一时没有动作,霍璇儿笑了一声:“怎么,怕我下毒么?是了,你不信我,既然如此,我便先自罚一杯。”
“璇儿——”
梁有朋唤了一声,他望着她,望了一会,忽笑了一笑,道:“好,今日便舍命陪夫人。”
霍璇儿自斟自饮,絮絮叨叨:“父亲让我选婿,我不要别人,只要你,我说你是我的人,我也已经是你的人……”她忽而顿了顿,似有几分自嘲,几分惆怅,“可笑……可笑我一直以为,我得了一个好夫婿,求来了一段好姻缘,可是前有李阿萝,后有洛伊,这一段姻缘,也不过变成了一个笑话……那些年,我从不曾怀疑你的用心,我只以为,你是变心,却从不曾想过,你的心,也许一直不在我的身上……”
她喃喃自语道:“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大重山?还是两者皆有?不过这一问,也没什么意思,我才不学那些痴愚妇人,我还没有那么傻,总归你不是全心全意,既然不是全心全意,那我也就不要你的心意……”
梁有朋闻言,只一言不发,沉默地倒酒、喝酒,不一会,已喝了一小半壶酒水。
“我只是悔啊……!”霍璇儿一面笑,一面哭,“成婚之后,我不该疏于习武,不该把一切交给你,我甚至什么也没有问,就把掌门令所在告诉了你!是我错了!我选错了人,我识人不明,我也是罪人,我也害了温侯,害了父亲——!”
“你说,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梁有朋却没有回答她,也不能再回答她,他伏在案上,嘴角不住溢出鲜血,已然气若游丝。
霍璇儿定定地瞧着他,但他的样子也已越发模糊。她慢慢道:“仲可怀也,亦可畏也……”
春风过处,一对烛火已灭,长夜漫漫,无人点灯,亦无人入梦。
第92章 余波 梁有朋死了,一切却远还没有终止……
梁有朋死了, 一切却远还没有终止。
那日梁有朋启动机关,地下震动,暗河改向, 突破了原先设下的重重山峦屏障, 与城中江河井水交会, 城内百姓饮用了带有尸毒的水源,陆陆续续上吐下泻、高热不退,出现了和李莫辞一样的症状。
一时间人心惶惶, 许多人拖家带口求医治病,却都没有结果。他们不但没有治好病症, 生活反而无以为继, 一些贫民甚至还没有等到病死,就先被饿死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比比皆是, 更有一些人为了给自己和家人治病, 不惜铤而走险, 烧杀抢掠,城中不少大夫连夜逃散, 看见病人就跟看见瘟神一样。于是更多的人得不到医治, 更多的人家破人亡、铤而走险……一夕之间,大重山多年苦心经营化为泡影,八大剑派苦苦维系的道义再一次顷刻坍塌了。
大街上到处都是哀嚎、痛吟的病人和冷冰冰的死人,一些人冲到听水山庄门口, 怒吼着要求给一个说法,讨一条活路。叶风眠带人横刀阻拦,一干人等被白花花的兵刃吓得连连退避,叶风眠冷笑一声,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 正要打道回府,这时一年轻妇人忽地仆地跪倒,不住哭诉:“叶公子,叶掌门……我囡囡只有不到两岁,她才不到两岁哇!求你,求你救救她吧!”
她抱住他的脚,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叶风眠只厌恶地踹了她一脚。她伏在地上,低低地哭了起来:“怎能如此,怎能……就算是梁掌门,他也曾是我们邻里,也曾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她忽而仰天长啸一声,一头撞了过来,撞到剑刃之上,当场血溅三尺,没了气息。
这一刻,原本沉默的人群顿时鼎沸,人群之中,几名江湖人士也彻底看不过去了,喝道:“姓叶的,就算是你师父梁有朋,也不带这么泯灭天伦的!你再不开门救人,休怪我们哥几个翻脸不认人!”
叶风眠哼道:“就凭你们几个虾兵蟹将,还敢威胁我?兄弟们,若再有人上前,格杀勿论!”
大重山一向听令行事,如今梁有朋去世,梁月轩又不成器,叶风眠大权在握,上下弟子都不得不听命于他。
一行人便要动起手来,忽听得一声怒喝:“竖子敢尔!”
却见苏京等人急冲冲赶来,叶风眠心道不妙,讪讪道:“苏,苏师叔,您怎么——”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苏京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耳光,扇得他口吐鲜血,颓然倒地。
“叶风眠,你竟不顾我的禁令狂悖行事,与月轩寻衅滋事不说,还敢残害无辜?梁有朋是死了,我苏京可还没死!且不论你还不是大重山掌门,就算你是,想要跟人动手,除非踏过我苏京的尸体!”
她怒发冲冠,环顾左右,而后缓缓道:“诸位武林同道、父老乡亲,苏某不才,不堪担当大任,但苏某平生重诺,诸位放心,有我苏京一天,就绝不会放任不管!”
“谢苏掌门!”
“苏掌门高义!”
众人感激涕零,齐齐拜谢。苏京望着一众妇孺老弱,几近哽咽。
江湖纷争,利欲熏心,古今向来如此。可是生民一何辜、一何苦?
当夜,苏京不再等其他掌门前来,她挑起大梁,力排众议,派人将听水山庄西园腾出来,分批容纳城中病患入园,又广发名帖,延请附近医师前来会诊。
叶风眠不忿命令,与心腹合计一番,公然与梁月轩一派决裂,带着一干人马叛逃,后来几经辗转,却是入了西域,做了魔教手下。
翌日清晨,贺青冥从榻上醒来,终于完全恢复五感。
他披衣起身,步出屋外,却听得一片哀鸿声声,到处都是:“苦啊——!”
他心下一恸,不顾仆从劝阻,步入沧浪回廊,如今这条长廊却似奈何桥一般,这头是温柔富贵乡,那头是人间炼狱场,区区百步,隔着生死阴阳。
这些天来,除开苏京、曲星河几人,其他人都是能避则避,都不愿走到那头,他们很多人都还没有活够,自然不愿去看将死之人什么模样。贺青冥却反其道而行之,那些仆从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阻拦,却也不敢跟着他一块过去,只远远地在他身后,瞧着他大病初愈,尚有几分踉跄的身影。
贺青冥叹了口气,又喘几口气,他苦笑一声,十二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落魄。
他抬起头,望着漫漫长路,这般走走停停,却也不知何日是个头。
他忽然很想一个人。
有一个人,无论他在哪里,总是在他身边。
几十年来,他也只得了这一个人,他本该珍惜的。
一只臂膀忽然揽住他,一人皱着眉头,道:“你才刚好,怎么……?”
贺青冥忍不住微微笑了,道:“无咎,我想走一走,看一看。”
柳无咎顿了顿,道:“那好,你要走什么样的路,我都陪你。”
贺青冥一怔,柳无咎又道:“但你不能像那些年、那些天一样,老是瞒着我,老是骗我。”
贺青冥忽而一阵没来由的心虚,柳无咎却已不再说什么,只扶着他,和他一块穿过回廊,来到西园。
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曲星河从熬煮的药气里走来,见到他们,不由讶然:“青冥剑主,柳公子,你们怎么来了?这里药味太重,青冥剑主,你五感恢复不久,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我明白……”贺青冥顿了顿,“放心,我闻得惯。”
柳无咎心下一沉,这么浓重的药气,一般人初闻只觉呛鼻,贺青冥大病初愈,却无任何不适,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从前也总是与各种药汤作伴。
贺青冥又道:“先生这些天都在这里么?”
“是啊,还有小明姑娘,她也在这里帮我照看病人,还有苏掌门,有时候也会过来。”
曲星河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庄内人手还是不够……”
贺青冥沉吟道:“人手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
“那便多谢青冥剑主了!”
贺青冥道:“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药方已研制得差不多了,城中百姓还好,他们染病不久,只需按时服药,便可痊愈,不过……藏王村那些人,他们既已入魔,又身患尸毒,只怕是回天无力了,日前来报,姚飞鲲姚堂主已经西去……唉,我愧对‘神农’之名啊!”
他又看了看贺青冥,笑道:“也许青冥剑主会觉得我滥好心了,那些人本是恶人……”
贺青冥却道:“你我一为医,一为武,向来武者惩恶,医者仁心,无分高低贵贱,亦无论善恶。”
“不错,不错,我来江湖一遭,江湖人多敬我、畏我,却不曾像青冥剑主这般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病人不到最后一口气,我就不会放弃。”
说话间,一人忽地跑来,面上神色很是慌张,道:“曲先生,李,李小公子,怕是不好!”
春日总是灿烂,又总是短暂,少年也如春日一般,总是灿烂却短暂。
春天还没有结束,李莫辞年轻的生命却已走到了尽头。这天夜里,李莫辞突然浑身战栗,口吐白沫,曲星河几度施针,却也只不过为他从阎罗王那里抢回来一夜的时间。
李阿萝昼夜痛哭不止,一双眼睛已肿的不成样子。她忽然恨自己,恨自己这些年囿于往事,困于情爱,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里,却没有多陪一陪她的孩子。
苏京抱着她,已然几度落泪,她定了定神,按捺着心中悲痛,道:“曲阁主,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曲星河长叹一声:“小公子卧榻良久,沉疴多日……只怕是命数如此。”
“可,可莫辞还那么年轻……他还是个孩子,还是第一次下山……”
一室沉默,李莫辞忽地喃喃:“……母,母亲,师父,我,我想知道,我的父亲,究竟,究竟是谁……?”
这件事,已困在他心里十多年了,他一直不敢问,也没有问,只不过因为他不愿意让母亲伤心,不愿让师父担心。可他实在是很想问一问,为什么他的父亲不要他,为什么他可以狠心把他们抛下?为什么他明明有父亲,却一直见不到他,不知道他是谁?
他流着泪,问他的母亲,问他的师父,她们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两个人,可是她们也已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又怎么忍心告诉他,他的出生只不过是一个错误,一场阴谋?梁有朋已死,何况就算他还活着,他也不会愿意认他。
“是我。”
几人回头一看,却见温阳立在门口。
他走了过来,走到李莫辞床前,而后与李阿萝一块抱着他,对着他笑了笑,柔声道:“我是你父亲。”
李莫辞艰难地睁开眼,道:“你是……?”
“温阳,不夜侯温阳。”
他道:“对不起,当年我不该一走了之,当年我也不知道有你。”
“你就是——”李莫辞眼中忽而一亮,忽而又黯淡了,“可你和我,一点也不像……”
温阳却道:“子不类父,也没有关系。”
“子,子不类父……”
温阳点点头,道:“这个世上有很多种父子,就像我的父亲,他不是我的生父,可他对我很好,我这一辈子,也只认他一个父亲。”
李莫辞眼中含泪,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微弱的笑容:“爹爹……”
温阳应声,李莫辞又道:“我,我好累啊,爹爹……”
苏京、李阿萝眼眶一红,温阳不由哽咽,却摸了摸他的脸,道:“那莫辞好好睡一觉。”
“好……”李莫辞慢慢闭上眼,慢慢笑了,“真好,我现在有娘亲,有师父,也有了爹爹……”
他已然入睡,他面上仍带着笑,好像做了一个许久没有做过的美梦。
在梦里,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和自己的父母家人在一起,他们团团圆圆,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渡口迎来送往,天还未亮,只一片看不清道不破的雾气,横贯在无垠的江面上。
连日都是灰蒙蒙的,连路边的花草也似罩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再也不复昔日容光。
一行人于渡口送别,李阿萝一身缟素,与众人欠身行礼,独坐舟中。她好像也已变作灰蒙蒙的雾气,脸上没有泪,也不再有笑,仿佛是一口再无波澜的枯井。
苏京抽不开身,温阳主动请缨,与她一同送李莫辞棺椁回镜湖派安葬,而后再返回扬州。
“我已将阿爹尸身暂存于七贤祠别业,待天枢阁一事了,我便返乡送他回长安下葬,让他入土为安。飞卿,这几日便劳烦你了。”
贺青冥道:“放心,我已派人去七贤祠守着了。”
“那便好……”温阳又看了看他,似是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多言,只跳上船,与众人挥了挥手,不多时便隐于一江烟波里。
苏京与贺青冥并肩而立,她望着茫茫江面,不由感叹:“江湖几多烟雨中。”
“只怕这天,是又要下雨了。”
第93章 端倪 天黑的很快,四下阴风阵阵,吹得……
天黑的很快, 四下阴风阵阵,吹得篝火东倒西歪,气息奄奄。
西郊密林, 又一列人马从暮色中赶着滚滚黄尘而来, 远远望去, 似鱼贯又如雁行。
前些天扬州闹时疫,四面八方赶来的江湖人士大多淹留西郊。寻不到出路,也再没有退路, 一天到晚动弹不得,早已憋了满满一肚子火气, 何况同行人里, 还有不少是素日的冤家,以往天南地北碰不着也便罢了, 眼不见心不烦, 这下冤家路窄, 两两相逢,不是骂骂咧咧, 就是动刀动枪, 轻则身上挂彩,重则连身家性命也要一并交代了。这些天来,西郊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械斗火并,这一座密林, 更是简直化作一处养蛊地、斗兽场,好在前天华山派抵达,众人看在华山掌门顾影空的面子上,这才勉强扮出来一张笑脸。
镇远镖局旗下,守夜的喽罗们百无聊赖地拨弄火堆, 火星子四下迸飞。几人谈天说地,不一会儿便唠起近来江湖传闻。一人咽下一口烧刀子,道:“听说最近城内乱得很呐!”
“可不是吗?大重山梁有朋死啦!大重山人都散了,街上冷冷清清的,好多人都往外跑!”
“可不是嘛,现在除开咱们这群走江湖舔刀口的,谁还敢来扬州?”
“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别看这各路牛鬼蛇神齐聚一堂,还不都是为了天枢阁大会,为了浮屠珠?”
“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华山派就不是为了浮屠珠,而是为了一个人。”
“谁?”
“谢拂衣!”
这个名字一经脱口,便似一道闪电飞快地刺穿了众人脑袋,仿佛是要将浑浑噩噩的黑夜变作白昼。
“谢拂衣?华山派的叛徒!”一干人等咬牙切齿,“便是那小贼害了季掌门!”
五年来,若不是谢拂衣,八大剑派也不会离心离德,日渐分崩离析,梁有朋也不会敢如此胡作非为,他们也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有苦无处诉,有家不得回。
那些个掌门、护法在江湖上勾心斗角、翻云覆雨,可苦了他们底下这堆小喽啰,终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不得立命安身,只怕稍有差池,一个浪头打来,便是一命呜呼了!
“说起来还是季掌门在的时候好哇!”一人长叹一口气,“除了她,八大剑派之中,还有谁会不论贵贱,一视同仁,为我等杂碎的死活奔波操劳?”
“是啊,如今顾掌门虽治下颇有手腕,却也不比……”
“诶诶,打住,打住!”一人嘘了一声,“小心隔墙有耳,人家华山派营帐可就在南坡不远。”
几人一时无言,只余一点劈里啪啦的火声。过了一会,又一人低低道:“说来此次天枢阁大会,华山派是最先得到消息的,怎么却到的这般晚?”
“听说顾掌门是料理门内事务,走得晚了,也就是扬州事发,顾掌门在路上收到镜湖苏掌门加急传信,这才又快马加鞭赶来”
“唉,季掌门去了,华山人心不稳,公务繁多,顾掌门这五年过的也不容易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感叹一番,忽而一道腥风过境,帐子边沿竟滴滴答答地落下几点雨珠,一人怪道:“这天怎么这么快就下雨——”
这一声埋怨陡然鲠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他心头忽然升腾起来一股惊恐:三月的春天,春风可以暖,春雨却无论如何也不该温热如许……
他咽了口唾沫,头上汗毛直立,从嗓子眼迸发一道尖叫:“血啊!”
血?
怎么会有血?
他们却已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恐慌如瘟疫一样迅速传染开来,几人惊慌失措,霎时变作一群惊弓之鸟,尽管他们甚至不知道猎人于何处藏身,愈是未知,就愈令人恐慌。
霹雳炸开,闪电在山林耸起的窄窄长长的一线天间掠过。及膝的草丛里,一条白影也随着这道闪电一同掠过人群,一人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叫,便被一掌劈晕过去。风吹落叶一样,一路上的守夜人悄无声息地倒了,他们昏昏然不知何所至,不知何所往,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梦乡。
阴沉的闪电下,稀薄的夜色无言地照出来那条神出鬼没的白影,却原来是一个相貌平平的青年人。
他捂着肋下伤口,低低咳了几声:“云门机关果然厉害……不过几年没见,这镇远镖局的人怎么越来越不堪一击了?”
他望了一眼闪烁的烛光,定了定神,悄悄绕过值守的华山弟子,潜入南坡一处帐外,一把掀开帐子,却见里边侧卧着一个从头到脚都裹着麻衣的人,看不清脸,更不辨神色,只望见一点清癯而颀长的身形。
他的心竟微微颤抖了,他伸向那人的手指也似颤抖了,他轻轻道:“师——”
当此之际,异变陡生!
掌风化作一把利刃,顷刻刺入他胸前!
那本该昏睡的麻衣人不知何时忽而醒转,竟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几乎致命的一击!
他的热泪还来不及挥洒,一腔热血却已喷涌,他却顾不上还击,当机立断,忍着剧痛就地一滚,顺坡滚下,跌进一处洼地。
四下火光重重,人影晃动,刹那电闪雷鸣、雷雨交加,一群人追在他身后喊打喊杀,声势之大,几乎把这一刹那天地轰鸣、四方洪波的风头都要一并盖过。
麻衣人的脸庞在风雨之中若隐若现,一帮人跟随着他,纷纷怒吼:“抓谢拂衣!”
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无边丝雨如愁,拂不尽、斩不断、挥不去,仿佛古往今来没有尽头。
听水山庄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却已门可罗雀,只余下无穷无尽的萧索与落寞,仿佛已变作一个憔悴支离的美人。
黄昏之中,细雨一丝一缕,飘飞过大千世界,却也不愿在这一枝昔日黄花上头停留。
曾经很多人来,很多人往,来来往往,最后没有人留下,还是只它一个。
多少人仰慕它的盛名,追慕它的荣华,它曾经一时风头无两,但一朝风光不再,便再无人问津。
斜月巷口有一家经营了十余年的酒馆,这天酒馆馆主黄老与过路人唠闲话:“唉,近日尸毒已除,小梁掌门不愿留伤心之地,徒添伤感,便带着门下弟子搬走了,他这一走,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走了,如今这听水山庄啊,便是无论活人死人,都不愿留下了。”
他长吁短叹,似是十分伤感,过路人也不禁被他感染,跟着他叹了起来。
“不过……”黄老话锋一转,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不对,不对,还是有人,有一个人,这些天每天下午都会来坐上一阵子。”
“哦?”过路人不由好奇,“那个人?”
黄老慢吞吞道:“那个人很斯文,看上去像是一位教书先生,有时候坐下来,就一直望着听水山庄,一望便是几个时辰,又有时候坐下来,却是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写些什么、画些什么,也许是以此为生,也许是徒做消遣,就这么写啊、画啊,便也是几个时辰。”
黄老眯着眼,似乎是要透过雨雾,穿过巷子,看一个人:
“你看,他来了。”
雨中零零星星有人冒雨跑走,有人撑着伞四方散开,只一人慢腾腾地淋雨走来。
他的人和衣服都已微微湿润,他却毫不在意,只轻车熟路地寻一处角落坐下,又轻声点一壶陈酒。
过路人瞧了一会,只见那人一举一动不紧不慢,动静皆存章法,行止颇有气度,虽然一身布衣,两鬓微白,脸上点点忧愁,然而眉目工笔,神情自若,浑然不似俗世中人,一望之下,令人心折。
他有心上前结交,便拱了拱手,道:“在下法真,这位先生,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仍是不紧不慢,道:“鄙姓李。”
“原来是李先生。”他展颜一笑,“这却巧了,家师也姓李。”
那人抬眼看了看这过路的年轻人,只见他二十上下,生的浓眉大眼,笑起来十分天然淳厚,一副赤子心肠。
他见过许多人,许多人在尘世中摸爬滚打,眼睛也蒙上一层灰扑扑的尘埃,这一个年轻人,一对眸子却如世外清泉一般,恍若透明无物,心无牵绊。这样的人,任谁也能一眼看穿,但亦无一人能看的明白。
李先生淡淡道:“阁下是青城派弟子,你师父可是李霁风?”
法真睁大了眼,诧异道:“先生如何得知?”
李先生不答,却道:“李霁风乃青城掌门,手持一把道生剑,与已故季掌门之‘浮生’、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之‘缘生’合称武林三生剑,三人年少时曾携臂同游,仗义任侠,后来李师仙逝,李霁风不得不接任掌门,是年正值十八岁,十年过去,也不过二十八岁,想不到却已收了你这样大的少年做弟子。”
法真笑道:“我无父无母,本山中一野夫,自幼与草木为伴,承蒙恩师不弃,将我收归座下,又亲自取名,算来已是第九个年头。”
“……第九个年头?”李先生心下暗忖,不由思量起来。
李霁风向往道法,不慕名利,本不愿做青城掌门,只是青城到他一代,门下别无英才,这才被生拉硬拽过去,坐了那掌门之位的。他收法真做弟子,怕不是为了给自己赶紧养一个接班人,好甩开掌门这包袱,随遇山水,放游江湖去。
“……李,李先生?”
李先生微微一笑,道:“不必过谦,你心境澄明通透,良玉至璞,无费雕琢之工,想必李掌门也定是看中了你这份资质,才将你收入门下。”
法真面上一喜,道:“多谢李先生!”
李先生又道:“只是我记得自季掌门去后,你师父已经许多年不曾踏足江湖俗事,如今怎么……?”
“唉,家师与季掌门交好,季掌门遇害,凶手却一直逍遥法外,此次天枢阁大会,说不定能寻到谢拂衣下落,故而与我等前来一探。”
“哦,原来如此。”李先生道,“那你师父他?”
“师父在路上遇见了小重山弟子,找张师伯他们叙旧去了,便迟了片刻。”
李先生目光微微闪动,轻轻道:“小重山张夜……张掌门也来了?”
“是啊,听说水佩青水师伯也一同随行,师父一接到消息,便赶了过去,自上次论剑过后,两人已有数年不曾切磋比试,师父定是手痒得很。”
二人又聊了一会闲话,李先生不动声色,只将法真所言一一记下。
第94章 伪装 天色已暝,空荡荡的巷子忽而传来……
天色已暝, 空荡荡的巷子忽而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人冒雨跑来,不住呼喊:“先生!先生!”
黄老斜倚灶台, 见他如此冒失, 叱道:“王小二, 还有客人在呢!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无妨,无妨,此间若没了小二哥, 却也少了几分热闹。”李先生笑了一笑,乔小二闻言,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呵呵”两声,憨然一笑道:“我娘给我捎了封信, 不过, 我不太识字……李先生, 您能帮我瞧瞧这信上都写了什么吗?”
李先生便接了过来,法真转过头, 不经意一瞥, 却见信上并未拆封,也无落款,当即喝道:“这信有诈!先生不要打开!”
然而已经太晚,一缕异香钻进鼻端, 法真登时手脚发软,支撑不住,他微微喘息,只见一张薄薄的信纸飘落,纸面上只得寥寥数字:青冥剑主见幽冥。
法真惊道:“息花幽冥!你是……你是南疆巫后座下!”
“想不到你这黄毛小子, 却也有几分见识,倒也不愧是李霁风的徒弟。”
“乔小二”呵呵笑了几声,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露出一张纵横沟壑,颇为可怖的脸,悠悠道:“不错,我就是巫后座下,五毒阎罗阿骨思。”
法真心念一转,青城派与南疆素日并无瓜葛,阿骨思也不是冲着他来的,可是信上所说青冥剑主,难道……?
他愈来愈困,只强撑着一点眼皮,道:“李,李先生,你是……?”
“李先生”轻轻道:“今日却是贺某连累了你,巫后看在你师父的份上,不会为难你,你便好生睡一觉吧。”
“哼,青冥剑主好雅量,此刻分明危在旦夕,却还有功夫关心别人?”
贺青冥道:“区区幽冥息花,还奈何不了我。”
“是么?那青冥剑主为何不敢动身?还是说……青冥剑主也知道,此刻一身功力,已无用武之地?”阿骨思话锋一转,面露凶色,喝道,“贺青冥!你杀我陛下,巫后命我前来拿你,你还不束手就擒!”
贺青冥淡淡道:“你家陛下与我有仇怨在身,生死一战,他技不如人,丢了性命,难道巫后也要怪我么?”
谁料阿骨思竟蓦地笑了,道:“巫后说,青冥剑主让她丢了一个夫君,便该再赔给她一个。”
贺青冥一时语塞,阿骨思又道:“巫后又说,据闻青冥剑主还有一弟子,生的十分俊美,有昔年温侯之姿,若是青冥剑主不介意,巫后也愿一并笑纳。”
贺青冥冷冷瞪了他一眼,阿骨思笑道:“巫后还说,青冥剑主鳏居多年,她又没了丈夫,鳏夫和寡妇一对,岂非天作之合,正好般配?”
他笑意吟吟,看上去竟十分诚恳:“怎么样,青冥剑主,意下何如?”
贺青冥道:“烦请阁下转告巫后,贺某此生无意婚娶,巫后面首三千,亦不缺我一个,与其派阁下千里迢迢奔赴江南,跟贺某这里白费功夫,不如让她怜取眼前人。”
“好,好……”阿骨思面色不虞,竟怒极反笑,“果然传闻不假,青冥剑主爱重亡妻,哪怕贺夫人待字闺中时便心有所属,与急风剑、不夜侯皆有来往,你也依然痴心不改,为其抚育幼子,守身如玉……”
他明褒实贬,语带讥讽,就是为了激怒贺青冥,谁料贺青冥面色并无半分波澜,只心下微微疑惑:“表姐跟温阳又是怎么一回事……有这回事吗?”
天底下竟有这等对自己头顶绿光宝塔却无动于衷的男人,饶是南疆民风彪悍,阿骨思见多识广,也不由为之叹服,道:“好,好你个贺青冥——可是姓贺的!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不肯从命,那便纳命来吧!”他说着便五指成爪,如鹰似虎,扑向贺青冥!
他这一双金刚铁手修炼了三十余年,莫说是血肉之躯,便是铜墙铁壁给他抓上一抓,也要被掏出一个洞来。他一爪直奔贺青冥后心,却连人家一角衣袖也碰不着,倒一连把酒馆板凳、酒坛抓了个稀巴烂,只见贺青冥不知使了什么身法,如烟似雾一般淡淡地散到一旁,淡淡道:“巫王死后,南疆便是巫后的天下,只是她的天下里,又可还有你的余地?”
阿骨思怒道:“你懂什么!巫后她信任我,倚重我,她可以有一千个丈夫,但我永远是她最忠心的仆从,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既然是左膀右臂,又怎会让你离开南疆?”
阿骨思惊疑不定,喝道:“你什么意思?你,你是存心离间!”
“是不是离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若你主仆二人当真毫无嫌隙,以我三言两语,又怎能离间?”贺青冥不紧不慢,悠悠道来,“旧王已死,新王当立,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一个首领会让自己的心腹跑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做一件可有可无的杂事,除非她早就想要疏远你,甚至想借刀杀人,要借我的手除掉你。”
阿骨思双目充血,喝道:“你住口——!”
“她分明知道息花制不住我,也分明知道你杀不了我,可她还是派你来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阿骨思心乱的厉害,他的心一乱,招式也乱了片刻。不过须臾,这本也不是什么大过错,但在贺青冥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任何一点差池便足以致命。
“——你!”
阿骨思一双眼睛愤怒得要喷出火来,但他却已一动不能动了,贺青冥已趁机点住了他的穴道。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不能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不顾你死活的主人,若你答应,你我就当今天从未见过。”
阿骨思惊道:“你,你……你竟然不杀我?”
贺青冥只道:“我在扬州另有要事,不愿节外生枝。”
阿骨思略一思索,终于应下了,贺青冥卷袖一挥一点,解开他的穴道,又负手而立,道:“你走罢。”
阿骨思乍然滴下冷汗,单就这一手解穴功夫,贺青冥武学已入造化之境,他又岂是对手?
不要说是他,只怕八大剑派掌门人中,也已鲜逢敌手。放眼中原武林,一般人在贺青冥手下只怕连十招都走不过,如今季云亭已殁,也不知李霁风、上官飞鸿等人可否与之一战……不过,若不论年辈,上一代里,却还有一个人。
阿骨思顿了顿,忍不住提点道:“多谢青冥剑主,只是……青冥剑主却也要提防一个人。”
“谁?”
“天枢阁阁主,南宫玉衡!”
贺青冥目光闪动,喃喃道:“南宫玉衡……”
他低声的模样,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似乎这个名字,已在他的心头辗转了千百遍。
阿骨思观他神色,便知贺青冥亦有几分了然,道:“这一次我能找到你,也是因为天枢阁的消息。”
他道:“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青冥剑主,你我两不相欠,告辞!”
他转身离去,身影也已消失在漫天烟雨里。
东风吹不尽一场春雨,这一场雨,似乎可将任何人、任何事湮没。
贺青冥遥遥一望,叹道:“第九个……”
这几天,阿骨思已是第九个找上门来的仇家了。
贺青冥突然反手一剑,钉死在身后梁柱上,将方才一直躲在灶台下,打算趁机偷偷溜走的黄老吓了个半死。
只消半寸,青冥剑削掉的便不是他的头发,而是他的耳朵。
贺青冥冷冷道:“第十个。”
黄老哭爹喊娘,不住告饶,贺青冥道:“告诉你家主人,贺青冥随时恭候讨教!”
他那一向清冷的眸子里竟似有了一点怒火,淡然如水的语气也微微泛起来波澜。
“是,是……”黄老瑟瑟发抖,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却又被贺青冥叫了回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好说,好说,青冥剑主有吩咐,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贺青冥道:“这座酒馆是早就设下的么?”
“不,不错,原先是为了监察大重山派……”
“扬州城里,还有多少处这样的监察寮?”
“具体数目,小的不知,只知道扬州东西南北四城,大小坊市、阡陌衢道,乃至水路两岸,都,都设有寮属。”
贺青冥冷哼一声:“难怪天枢阁消息如此灵通。”
他顿了顿,又道:“你从十多年前便乔装于此?王小二呢,也和你一样吗?”
“不瞒青冥剑主,十多年前,我家主人命我来此,是以我为辅,王小二为主,只不过,几,几日前,王小二染了尸毒,死,死了,我忙不过来,便招了个伙计帮工……”
贺青冥沉声道:“前些日子街上到处都是死人,你这酒馆哪里来的生意?”
“青,青冥剑主有所不知,老百姓他们,是买不起酒了,可这阵子来来往往,都是江湖人士,我,我一时财迷心窍,便揽下了这档子活。”
“……你倒是干一行爱一行。”
黄老讪讪笑了笑,道:“青冥剑主见笑了,这年头,谁也不容易不是?”
“那伙计呢?”
黄老心下一奇,江湖传闻,青冥剑主杀人如麻,冷血无情,怎么却关心起来一介小卒的死活了?他不再多想,道:“他是隔壁街坊家的侄子,大家都叫他阿郎,不,不过,昨日他就没了。”
贺青冥的声音几乎已化作一道叹息:“怎么没的?”
“就是,昨天晚上,有漠北的人找,找您,不过您那时候没在,阿郎那小子见他们凶神恶煞,来者不善,就想着跟您报信,却在半途被漠北的人发现了行踪,他不愿意给他们带路,就给他们杀,杀了,当时阿骨思也跟在他们后边,便杀了那几个漠北的人,之后又给了我一笔封口费,让我帮他假装成阿郎的样子。”
“我不杀伯仁……”贺青冥叹道,“他的尸身呢?”
“这,您,您也知道,漠北那些人,手段都歹毒得很,阿郎只怕,只怕已化作一滩血水了。”
贺青冥沉默了一会,从怀里掏出来一袋金叶子,道:“这点钱财,你便替我送一送他的家人罢,若你胆敢独吞,我定不饶你。”
“是是是,小人不敢,小人这就去……”黄老接过银两,连滚带爬地走了。
第95章 争执 贺青冥步入雨中,一抬头,便望见……
贺青冥步入雨中, 一抬头,便望见听水山庄一角青翠的屋檐,风声徐徐, 吹动铃声点点。
冷雨落到他的发间, 落到他的脸上, 又顺着他下颔和脖颈的方向滴落,他的心已彻底湿透了。
“母亲……”
贺青冥笑了笑,道:“云儿如今, 又造了一桩杀孽了。”
这么多年,他的剑虽不曾杀无辜之人, 却也不知染上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
为了浇灭心头那一场业火, 他已将半生都搭了进去,连同那点子他自己也捉摸不透的喜怒悲欢, 也一并埋葬了。
许多年来, 他不懂情, 也不曾动情,他总是孑然一身, 好似四方无穷无尽的风声, 无处不在,却也不知去向。
而今他只不过想再看一看江南的雨,看一看听水山庄。他在长安的家已经毁了,他只不过想再多看一看这个家, 哪怕这个家也早已被卖给别人。
他原先是这里的主人,后来变作它的客人,再后来,他连客人也做不了,只能做一个路人, 在每日黄昏的时候路过它。
但他这一点念头,也只不过又害了一个人。
这些天来,他的心已变得迟疑、犹豫,他已忍不住怀疑自己,已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无情。
他不知道是不是五蕴炽越来越厉害了,而他也终于再压制不住自己。
他已忍不住去想,他想起来那伙计的笑脸,那孩子没有上过私塾,却喜欢凑到他跟前看他写字作画,他便教他认字,就像他从前这么教贺星阑和柳无咎一样。
那孩子不像柳无咎那么聪明,也不像贺星阑那么爱撒娇,往往也只是憨憨地笑,唤他:“先生!”
贺青冥定了定神,难道是五感的毛病又犯了,他出现幻觉了,怎么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下一刻,一人一马飞驰而来,远远喊道:“——贺先生,贺兄!”
却不是幻觉!
那人一身紫衣,正是连日未见的明黛!
明黛利落地翻身下马,歪头看了看他,奇道:“贺兄,怎么几日不见,你却像变了一个人?”
贺青冥与她倒了杯酒,浑不在意道:“有么?”
“那是当然!且不说你白头发忽然变多了,人也清减了,还有……嗐,反正还有什么,我说不上来。”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随即喷了出来,“呸呸呸——这酒怎么这么难喝?贺兄,你从前可是喜欢喝凤曲的!”
“是么?”贺青冥闻了闻,“可能我尝不太出来吧。”
明黛凑了过来,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贺青冥道:“你做什么?”
“贺兄你……你该不会又犯病了吧?”
“也许——”
谁料明黛一句之后还有后文,贺青冥还没来得及辩解,话头便被她拦腰截断,她一脸严肃,道:“贺兄,有病该治。”
贺青冥顿了顿,刚要开口,明黛又道:“既然生病了,就不该一个人在外边瞎晃悠。”
贺青冥目光微动,道:“你是来给他当说客的?”
“我不明白,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还是说……”明黛放低了声音,“你们吵架了?”
贺青冥怔了一怔,似乎已不知该如何回答。
几天前,众人搬离听水山庄,他和柳无咎也便住回了客栈。客栈乱哄哄的,街上也乱哄哄的,每个人都在逃命,每个人都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到了晚上,天已黑了下来,客栈却仍是没有点灯,柳无咎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们才明白客栈老板也带着一家老小跑了。
两人面面相觑,柳无咎用剩下来的灯油临时做了盏简陋的小灯,又跑去厨房忙活了一阵子,贺青冥本来打算帮他打一打下手,却被满屋子的烟呛了一嘴,差点喘不过气来,最后被柳无咎请回了房里。
过了一会,柳无咎端出来一菜一汤,叹道:“厨房盐不够了,这道莼菜汤只能将就将就了。”
贺青冥轻轻道:“出门在外,不必讲究。”
“可你病愈不久,曲先生说了,这两日要好生将养……”柳无咎顿了顿,“我只是……只是怕委屈了你。”
贺青冥闻言一怔,又不由微微一笑,道:“无咎亲手做的汤菜,我怎么会委屈呢。”柳无咎心下一动,贺青冥与他布菜,声音更放轻了几许,“今日有劳无咎了,多加餐饭吧。”
柳无咎应了,又道:“等过了这两日,你也好差不多了,我便去打探浮屠珠的消息。”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要走?”
柳无咎道:“五蕴炽拖着终究不是办法,我一定要拿到浮屠珠。”
“眼下扬州鱼龙混杂,不仅是中原各派,南疆的人也潜了进来,这个时候,你要找浮屠珠,无异于大海捞针。”
柳无咎却道:“不是还有天枢阁吗?”
“你要潜入天枢阁打探消息?”
“不错。”
“无咎,你不是不知道,我已命人于城中各处打探了,你不必——”
“可你不只是为了浮屠珠。”柳无咎看着贺青冥,“或者说,比起浮屠珠,你更想知道厄命的下落,可我不一样,我想要浮屠珠。”
贺青冥与他僵持了一会,终究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若执意如此,我也拦不住你,你想去便去吧,到时候会有人接应你。”
“好。”
不知怎么,一时间,两人气氛竟冷了下来,柳无咎闷头扒了几口大白饭,忽而“啪”地一声放下筷子。
贺青冥差点给他吓了一跳,道:“你吃饱了?”
柳无咎看他一眼,心道:“我气饱了!”
他忽而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道:“那天你为什么要把内力给我,你既然那么想找厄命复仇,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青冥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来这回事,他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关于五蕴炽和浮屠珠的说辞,这下满腹草稿全然作废,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道:“……你是气我这个?”
“是,我是气你,可是那天情况危急,这段日子你又一直身体不好,我不敢气你,可是我又不能不气!”
贺青冥不解道:“你也说那天情况危急,当时我已负伤,你我之中,我自然要想办法保全你。”
“……所以那是最好的选择?”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柳无咎忽然一下子泄了气,他道:“……那如果是明黛,是洛十三,或者,是温阳呢?”
贺青冥仿佛被他问住了,柳无咎心中又酸又软,轻轻道:“罢了……我不该逼你。”
也许是他错了。
贺青冥什么都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
他本来已生出一线希望,但贺青冥的回答又将他打回原形。
他忽然觉得很是疲惫,这么多年,他只不过在追逐一个泡影。
从前他不知道答案,但现在他已明白了,贺青冥从未入世,也无法入世。贺青冥中了五蕴炽,却活了下来,他虽活了下来,七情却从此缺了一块,任凭旁人如何拼命,也只不过无功而返。
贺青冥望着他,竟不觉愧疚了,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愧疚什么,又有什么好愧疚的。
“无咎……”
那天他们没有再聊什么,但也没有吵架。
他们没有吵架,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和对方吵起来,又也许,只是不知道该继续吵什么。
贺青冥道:“他怕是不肯见我。”
“我不明白,他不肯见你,你为什么不去见他,却要我看着他。”明黛道,“其实是你也不想见他。”
“我不是不想。”
“那就是不敢。”
“……我不知道该怎么见他。”贺青冥顿了顿,“他还是生我的气么?”
明黛道:“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惹了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
“他遇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海棠夫人。”
“海棠夫人?南宫玉衡的心腹?”
“是啊,听说是在醉生梦死楼,海棠夫人的府邸,他遇见海棠夫人之后,差点没能脱身,后来几经波折,才辗转去到漕帮。”
贺青冥一言不发,霍然起身,又一跃而起,跃到马背之上,一挥缰绳,喝道:“驾!”
明黛望着他,长长呼了一口气,又笑了起来。
“可算说动了,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第96章 线索 贺青冥一人一马于雨中飞驰,转过……
贺青冥一人一马于雨中飞驰, 转过斜月巷,越过飞星渡月桥,又穿过几条坊市, 湿淋淋地停在江口漕帮府门。
看守远远一听马蹄声, 心下一喜, 还未等他唤出“明姑娘”,却见一个陌生男子身形于雨雾中若隐若现,半是离索, 半是落拓地望了过来。
这段日子,城内城外江湖人士满大街胡乱蹦跶, 看守只道他是某路来历不明, 打秋风来的落魄游侠,也便无甚好气:“来者何人!”
晚间江风吹得贺青冥身上有些冷了, 他双颊微红, 一对凤目却炯然亮如江天之上的两点寒星。他道:“在下贺青冥。”
“青冥剑主!”
一声惊呼霎时贯穿漕帮上下, 留守帮内的数十名弟子瞬间一个激灵,这头卧在江上的白虎蓦然惊醒。
大门吱呀开了, 杜少松特意换了一身衣服, 整戴头冠,一拱手道:“未知青冥剑主大驾光临,杜某有失远迎。”
贺青冥一看,只见他虽逾不惑之年, 仍是一张圆脸,与杜西风颇为肖似,而其颏下留着一绺黑须,神情热络亲切之余,更兼几分威严大方, 当得起一帮之主。
贺青冥微微笑道:“哪里,帮主礼之至矣,倒是青冥不请自来,还望帮主不要怪罪。”
他以名自称,顿时多了几分亲切,杜少松闻言亦笑道:“贺兄客气,我杜少松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贺兄三番两次与我漕帮有恩,漕帮大门随时为贺兄敞开。贺兄,请随我来。”
贺青冥穿过长庭重重灯火,两边弟子俱是神情紧张,一脸严肃,若非他们眼中那按捺不住的雀跃与好奇,只怕谁见了也要以为他们不是恭迎贵客,而是如临大敌。
行不多时,便来到一间内堂,堂内烛火通明,一中年人坐卧摇椅上,长须长发,眉宇沧桑,然而睁眼之时,又似神光迸发。
他轻轻道:“少松?”
杜少松眉眼俱笑,道:“阿兄,青冥剑主来了。”
贺青冥心下明了,当年杜老大身死,帮内人心不定,其义子杜少明一力扶持杜少松坐稳帮主之位,多少年过去,漕帮大小事务皆经由他手,杜少明实与帮主无异,倒衬得杜少松这个杜老大的亲儿子是个吉祥物了。江湖上门派斗争,像玉山那般兄弟阋墙的不在少数,众人也都等着看漕帮的笑话,然而等了十几年,人家却依旧兄友弟恭,杜少明鞠躬尽瘁,却不慕名权,而杜少松也一直信任他、倚重他。众人没看成笑话,倒目睹了一段棠棣同心、其利断金的佳话。
不知怎么,贺青冥忽而想起来柳无咎和贺星阑,他在的时候,两人尚且暗中较劲,若是日后他不在了,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想到这里,贺青冥一时间又开始发愁。
“我双腿不利于行,不能起身见客,还请青冥剑主见谅。”
杜少明声音沙哑,又藏着几分历遍世事的厚重,按理说他只略比杜少松年长几岁,本不该如此,只是当年他的好兄弟庞老爹叛逃,他的嗓子和一双腿都被毁了,由此心境大变,也不知身心遭过几番折磨,经年过后,却沉淀出一股淡看世事的沉静悠然。
“不妨事。”贺青冥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离离香火之中,内堂角落里供奉着一道牌位。向来祭奠亡灵,灵位都陈设在祠堂当中,这道牌位却莫名其妙地摆在内堂角落,好像它是偷偷摸摸,不敢光明正大见人的小贼一样。
贺青冥心思一转,却已明白了这人是谁,道:“他原来唤作何少安?”
“不错。”
“他害了你。”
“他毕竟是我兄弟。”
庞老爹害了他,可是他还供奉着他的灵位,哪怕只是这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角落。
所以这一个灵位,不合理,也不合礼数,却合乎情义。
“我曾经恨他,但许多年后,他死了,我又恨不起来了,只记得少年时和他一块习武打闹的日子……我不怪他,青冥剑主,你杀了他,算是为我复了仇,我也不怪你……过了太久啦,我已不怪任何人了。”
“我知道你来漕帮是为了什么,你若要找他,便去西厢房吧。”
屋子里没有点灯,贺青冥推开门,轻轻走到床边。
床上的人静悄悄的,好像已经睡着了,贺青冥瞧着他,忍不住探一探他的脉门,他还没有碰到柳无咎,却已被柳无咎一把攥住了手腕,柳无咎突然使力,贺青冥没有防备,被他一招掀在身下。
柳无咎陡然睁开眼,喝道:“谁——!”
他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抓错了人。他怔了一怔,又摸到一点熟悉的体温,这才如梦初醒,道:“是你……你来了?”
贺青冥道:“你以为是谁?”
柳无咎面露尴尬,这一点变化微乎其微,贺青冥浑然不觉,道:“明黛跟我说,你遇到了麻烦,可我看你怎么不像有麻烦的样子?”
“她这么跟你说的?”
贺青冥恍然,他笑了一声,道:“她诓我?”
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被人骗,而且骗他的人,还是不久前才被他认可为朋友的明黛。
也许人总是要被自己信任、熟悉的人骗。
贺青冥想了想,又道:“可是她说你遇到了海棠夫人,这应当不会有假……海棠夫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柳无咎更尴尬了,他吞吞吐吐,道:“其实海棠夫人……就是那个麻烦。”
贺青冥没有反应过来,沉声道:“她发现你了?”
柳无咎摇头,道:“我乔装进了西城地下黑市,与秋娘等人取得了联系,秋娘告诉我,近来已有许多人通过各种门道打听浮屠珠的消息,但没有人能见到南宫玉衡,所以他们便把主意打到了海棠夫人头上。”
“所以你去了她手下的醉生梦死楼?”
“不错,而且我确实打探到了一点消息,其一,便是魔教的人也来了扬州,也在寻找浮屠珠。”
“这么说浮屠珠果然不在西域,而是来到了中原。”
柳无咎点点头,道:“几十年前,浮屠珠随着最后一任魔教教主杨真的失踪一块不翼而飞,但杨真最后出现的地方,是西北的白鹿崖。当时无名剑吴愁与华秋阳一战,旁人莫敢近,除了杨真,便只有李飞白。”
柳无咎又道:“江湖上人尽皆知,李飞白挚友,梅岭三圣之一的酒圣苏醉生曾入大漠不得归,众人猜测,他是中了金无媚的埋伏,受了重伤。如韩帮主所言,李飞白与金无媚曾为结发夫妻,二人决裂,想必就是因为苏醉生。”
“苏醉生大漠之旅,已是身负重伤,九死一生,以金无媚的手段,他绝无可能生还,但偏偏在所有走向大漠的江湖子弟里,只有他和李飞白活着回到了中原,只是他虽然活着,却也神思大伤,不久便退隐江湖,游历四方了,而李飞白为了忏悔那一段年少时的爱恋带来的后果,从此在无相峰上修行,不见外人。”
贺青冥道:“所以,当年西北一战,浮屠珠落到了李飞白手里,而李飞白又给苏醉生用了浮屠珠,苏醉生才能重伤生还。”
“正是如此。”
“可是如今李飞白、苏醉生等人俱已亡故,又如何去寻浮屠珠?”
“这便是我在海棠夫人那里,套出来的第二个消息了。李飞白虽身故,却有一个遗孤仍在世上。”
“李飞白之子?”贺青冥道,“不错,江湖传闻,二十多年前,李飞白于无相峰下救了一渔家女子,两人互生情愫,后来诞下一子,只是魔教东征,李飞白、金无媚无相峰之战后,此子便不知所踪了。”
“这也是眼下为难之处,那天我只在她那里知道了这么多,至于李飞白之子是何许人,又身在何方,却不得而知了。”
贺青冥道:“也许这两点,她也不知道。”
“你是说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一向多疑,海棠夫人虽是南宫玉衡的得力干将,却也不可能知道全部的秘密。不过,有了这条线索,已很难得了,我会吩咐人手继续探查。七贤祭典将至,李飞白既为前代七贤之首,若李飞白之子真的来了,必定不会缺席。”
第97章 心猿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贺青冥顿了顿……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贺青冥顿了顿, 道:“无咎,这一趟辛苦你了。”
柳无咎目光闪烁,贺青冥又道:“海棠夫人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方才我本要探你脉门……你可有受伤?”
柳无咎目光乱飘, 嗫嚅道:“我, 其实我……”
“你受伤了?”
“不是……”柳无咎破罐破摔,“罢了!我只是,只是喝了点酒, 差点被她困住了。”
柳无咎说完,又紧张起来, 他生怕贺青冥问他, 又生怕他不问。
贺青冥的重点却压根不在后半句,道:“你喝酒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是她非塞给我的。”
贺青冥明白了:“所以你方才是……醉了?”
柳无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贺青冥不解道:“可是我怎么没闻见酒气?”
柳无咎更不好意思了, 他腆着脸道:“可能是因为……我就喝了一杯酒。”
贺青冥默然片刻, 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无咎你……一杯倒啊?”
“她那夜光杯都跟海碗一般大了, 而且又是烈酒……”柳无咎不住辩解, “我好容易才从醉生梦死楼逃出来……”
“你,你逃出来,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你这么怕她作甚……?”
贺青冥笑了一会,笑容却戛然而止了。
他忽然仔仔细细地瞧了柳无咎一遍。
他想起来, 江湖传言,海棠夫人最爱美少年,而且往往见猎心喜,喜欢的时候是百般引诱,待到食之无味, 却又像烂尾货一样随手丢弃。柳无咎虽然乔装改扮了,底子却仍在那里。何况休说只是乔装,他就算是刻意扮丑,也仍比寻常男子俊美太多。
贺青冥彻底笑不出来了,柳无咎见状道:“你知道我怕她什么了吧?”
“……你有没有?”
“没有!”
柳无咎见他一脸纠结为难,又不知道在纠结个什么劲的表情,心中顿时一喜,连否认的回答都变得欢快起来。
贺青冥顿了顿,道:“她不是什么好人,你离她远一点。”
柳无咎笑了,应了声“好”。
两人又彼此看了一会,瞧着瞧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贺青冥道:“你现在还生气么?”
“早就不了。”柳无咎摇摇头,又道,“其实……与其说我是在气你,不如说是我在气我自己。”
贺青冥道:“我比你年长,生死关头,本来就该护着你。”
柳无咎却道:“可我也想护着你。”
贺青冥一怔,忍不住微微笑了笑,道:“你已经这么做过很多次了。”
“是吗……?”柳无咎见他这么笑,竟有点脸红,“我记不太清了。”
贺青冥瞧他一眼,道:“我可都记着呢。”
柳无咎心中一动,只觉贺青冥此刻说不出的灵动,说不出的叫人欢喜,他俯下身,与贺青冥躺在一处,轻声叹道:“怎么白发又多了……我一眼已数不过来了。”
“身上也是湿的……”
他的气息蹭到贺青冥脖子边上的雨珠,贺青冥竟微微战栗,脱口道:“别……”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瞬间怔住了。
贺青冥拒绝他了。
贺青冥拒绝他的时候不算多,不过也还有那么几次,但这一次拒绝,却不像是拒绝。
柳无咎甚至有点色令智昏地想,他怎么觉得贺青冥有点勾人?
他心中本来就有鬼,这一会,那只鬼更是被全然勾了出来,搅得他心猿意马、心慌意乱。他不管不顾地想:“罢了,管他呢……”
那点子酒气又被醺了上来,贺青冥几乎红透了脸,又昏了头,也不知道两人之中到底是谁喝了酒。
忽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叩门声:“喂!姓柳的?”
整个漕帮,会对柳无咎这样不客气的,只有杜西风一个人。
又听得一人道:“你吵人家做什么?不要打扰他们。”
这却是明黛了。
“他们?青冥剑主也在里边?”杜西风更为不解,“不是,这大晚上的,两人挤一屋做什么呢?”
“哎呀,你多管闲事做什么……”
“诶诶,明姑娘?明姑娘你别走啊……”
两人声音渐渐消失了。
屋内,贺青冥和柳无咎早已分开了,两人莫名都不太好意思,柳无咎面上一红,无不忐忑道:“那个,他们……”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他却已心跳的快要飞出来。
贺青冥定了定神,道:“你好生歇息吧。”
柳无咎一惊:“你要走?”
他道:“更深露重,你不如留下来……”
贺青冥看他一眼,柳无咎顿住了。
留下来,留下来又做什么呢?何况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柳无咎见挽留不住他,便道:“那你先换一换衣服。”
贺青冥道:“我没带衣服。”
柳无咎又一顿,道:“那便换我的。”
贺青冥便不好再拒绝,柳无咎却没头没脑又画蛇添足了一句:“我不看你。”
这话一出,两人原本就微妙而尴尬的气氛越发尴尬了。
柳无咎差点咬着舌头,贺青冥接过衣服,本来要去屏风后边,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最后柳无咎还是自己跑去屏风后边了,结结巴巴撂下一句:“我,我也换一换外衣。”
贺青冥不由笑了。
他一面笑,一面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正要出门,柳无咎却与他一同跨出门槛,窄窄的门口,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真是别扭极了。
贺青冥看了看天色,道:“你要出门?”
这个时候了,柳无咎还要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柳无咎手里提溜一个灯笼,不太好意思道:“我送送你。”
贺青冥沉默了片刻,两处厢房之间,只不过隔着一条小桥,满打满算也不到百步。
柳无咎一向是个很利落的人,他从来不会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可是今天晚上,他却总是这样“多余”。
这怪异的程度简直不亚于魔教热爱和平,与八大剑派握手言和、把酒言欢了。
还好已入了夜,不然贺青冥几乎要怀疑今天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他不说话,便已是一种默许。近来他这样默许柳无咎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夜已深了,烛火在江风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连星星也黯淡了。
柳无咎却压根没受到任何影响,他的脚步已和他的心情一样雀跃。两人并肩徐行,时不时聊些所见所闻,分开的日子并不长,却好像把他们捆得愈加紧密,亲如一体。
走过小桥,只听得蛙声连连,两人不知怎么走得越来越慢了,贺青冥心中却忽然升腾起来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焦灼。
柳无咎依依不舍地送他到了门口,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你也是。”
“明日……”
“明日我来找你。”
两人车轱辘话来回倒转,偏偏谁也不肯从门口挪一挪脚步。当下忽听见一点笑声,却原来是守夜的漕帮弟子,他们见贺青冥二人看来,便点头问好,而后飞快地走过,余下几句低低的嘀咕:
“那是谁啊?”
“新来的客人吧,是一对吗?”
“瞎说!那是青冥剑主和他的弟子柳公子。”
“啊?青,青冥剑主?不是,青冥剑主和他徒弟这么黏糊的吗?”
……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江风吹过,柳无咎那点微弱的烛火彻底哑了。
他脸色一红,嗫嚅道:“灯灭了……”
贺青冥顿了顿,道:“灯灭了,那就不走了吧。”
柳无咎面露诧异,贺青冥道:“这间房住得下两个人的。”
柳无咎又惊又喜,已是止不住的快活,道:“那我去点灯!”
他没留神,脚下差点被门槛绊倒,贺青冥道:“无咎,你小心些!”
柳无咎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笑:“好!”
贺青冥望着他,禁不住笑了。
一笑之后,又有种怅然若失。
他和柳无咎之间,已越来越古怪了。他们好像恨不得时时刻刻亲近在一起,又好像碰在一起,便又会坐立不安。
这样的关系……还是师徒吗?
他生平头一次开始怀疑起来。
贺青冥没教过别的徒弟,也没几个像模像样的师父,不过不要说师徒,就算是贺星阑,他也没有这样过。
他的人际关系一向乏善可陈,亲近的人,更是一共也没有几个,他根本没有去想,也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区别是什么。他生来淡漠,长年的寂寥又加深了这种淡漠,更不用说他为了克制五蕴炽而压制情欲了。不过他的脑子一向够用,所以对待其他人,他总是照本宣科,彬彬有礼,却又十分疏离;但对亲近的人,只用脑子就显得不那么好使了,所以他对他们,可以说压根没有界线,他只有一点模糊不清的本能,只知道应该对他们好一点,有时候他对他们好,几乎已成一种纵容。
贺青冥打定主意,或许他应该找时间问一问洛十三,师徒应该像什么样子。
第98章 秘闻 连日雨已停,天仍阴着,江边水榭……
连日雨已停, 天仍阴着,江边水榭架起来两支细细长长的鱼竿,渔夫却不是别人, 正是杜少明与贺青冥。
七年前, 杜少明已放手漕帮大小事务, 一应交由杜少松处理,他自己落得清闲,每日种种花、养养鱼, 可谓是不亦乐乎。这两年他的身子骨虽不大好了,心境却愈发悠然自得, 身处江湖漩涡之中, 却似青山一般岿然不动,往日爱恨恩怨已化作浮尘云烟, 倒别有一番逍遥意境。
这天晨起不久, 他来到水榭钓鱼, 正巧碰上贺青冥,便邀他一同前往。贺青冥心知他这是有话要跟自己说, 也便欣然应允。
“青冥剑主, 听外边的人说,天枢阁这两日又对外放出来几条消息?”
“哦?前辈也有所耳闻?”
“哈哈,我腿脚虽不大行,眼睛和耳朵却还很好使, 这第一则呢,便是昨日华山派顾掌门抵达扬州之后,第一时间登门拜访了天枢阁,并由天枢阁放出消息,言谢拂衣曾现身西郊, 偷袭顾掌门不成,被顾掌门打伤逃走,华山派特请武林同道一并缉拿谢拂衣,若有其下落,华山派必定重谢。”
“哦?谢拂衣竟重新出现了,而且还偷袭顾掌门?”
“是啊,此消息一出,不少人群情激愤,誓要捉拿谢拂衣,将他碎尸万段,为季掌门报仇。“季掌门在武林中一向仁义好施,颇有威望,也难怪他们会这般反应。”
“不错,不错,若是此番能抓到谢拂衣,告慰季掌门在天之灵,那便再好不过了。”
贺青冥点了点头,又道:“那第二则消息呢?”
“第二则,也是最要紧的一则,便是那万众瞩目的浮屠珠。浮屠珠原为魔教至宝,据闻当年魔教始祖游历塞外,曾救下一头被猎人射伤的白鹿,白鹿咳血凝碧,吐珠赠予魔教始祖,言此珠置于丹田,引天地浩然之气,运功大小周天,即可治百病、医百毒,若修炼三年,可使断肢再续、一息犹生,若修炼三十年,可保长生无疾,渡一切灾厄。”
贺青冥道:“世上岂有不死之人,不灭之魂?”
“是啊,当时魔教始祖也是这样想的,便没有留意,只是此乃白鹿赠礼,他不便推辞白鹿好意,何况白鹿为天地神兽,他只道万物有灵,心怀敬仰,便一直将那血珠带在身上。直到后来,他在一次战乱中身受重伤,想起来身上那颗珠子,便死马当活马医,试着运转内息,过了一夜之后,当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被扔在一处坟场,但身上的伤却已痊愈,这时候他才明白白鹿的话是真的。”
“后来他几经辗转,创建魔教,兴魔宫血玉于天山之下,方圆八百里,域内外所到之处无不臣服。为了纪念白鹿,他将自己修炼时所在的山崖命名为白鹿崖,又为白鹿血珠起名,名曰‘浮屠珠’,从此浮屠珠为魔教镇教之宝,世代由教主一人掌管,旁人莫敢近之。”
“传说魔教始祖便是因着浮屠珠,从而长命百岁,羽化登仙。然而在他之后,魔教后人几度为争抢浮屠珠而大打出手,魔教随之四分五裂,再后来,却是魔教始祖之徒孙杨遇仙重新一统魔教,夺回了浮屠珠。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杨遇仙却并没有用浮屠珠为自己修炼,而是把它当做定情信物,赠给了自己的新婚妻子。三十年后,杨夫人仙逝,杨遇仙忽然狂症大作,从早到晚疯言疯语,说什么‘假的!都是假的!’,又数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最后一头撞死于夫人墓前。”
“假的?”贺青冥道,“他是说……浮屠珠?”
“不错,杨夫人自幼体弱多病,年寿不永,曾有术士断言,杨夫人活不过三十岁,杨遇仙偏不信邪,但寻遍名医也没有办法,便想到了浮屠珠,所以他才把浮屠珠赠给夫人,希望她能长生,但大失其所望的是,杨夫人只不过活了五十多岁。”
贺青冥想了想,道:“也许他没有错,浮屠珠也没有错,杨夫人虽未能长生,却也续了二十余年的寿命。”
“不错,浮屠珠早已在争斗之中损毁,杨遇仙虽请高手匠人修补,但浮屠珠灵效大减,已不复如初,不能再保人长生无疾。不过,虽不能使人长生,但此等灵珠妙药,也足令人垂涎。”
杜少明道:“如今扬州已是鱼龙混杂,风雨欲来,不少人都想要寻得浮屠珠……不瞒青冥剑主,少松也有意加入争抢浮屠珠的队伍,只是,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
他叹道:“当年少安为了隐瞒少松发妻惨死一事偷袭于我,使我双腿残疾,不良于行,少松一直心存愧疚,觉得若不是为了他的婚事,我也不会受伤残疾……”
贺青冥道:“所以你可以释然,他却不能。”
“不错,不错……听天枢阁说,日前除开八大剑派,魔教的人也已来了,甚至金乌也可能混迹城中,哪一路哪一派都不是省油的灯……可以想见,要得到浮屠珠,那是何等的腥风血雨?我老了,经不起折腾了,我已没了一个兄弟,我不愿让最后一个兄弟为我送死。”
贺青冥顿了顿,道:“你对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帮他?”
他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为浮屠珠而来?”
“我自然想过,但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青冥剑主,我拦不住他,所以我只希望,若有万一,还请你护他一次。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助你。”
贺青冥却道:“你就算不助我,我也会帮你的。”
杜少明微微诧异,贺青冥又道:“你帮我把无咎带回来了。”
杜少明道:“柳小公子是自己游出来的,若论带回来,也非我之功,而是明姑娘她……”
“但若不是漕帮的人,也很难得知无咎的消息。”
杜少明顿了顿,道:“青冥剑主,你……”
“我平生不欠他人之恩,但也绝不会忘记。”
杜少明微微叹息,心道:“果然是青冥剑主……”
贺青冥道:“不过,我今日的确要问你一个人。”
“什么人?”
“南宫玉衡。”
“南宫玉衡?”杜少明一惊,“你问他作甚,你……”
他忽而想起来不久前从天枢阁流出来的江湖传闻,贺青冥是子午盟盟主,子午盟分发子午判官书,收到判书的人非死即伤,其故友亲眷却不敢有所动作,是因为十二年前,那些人参与了普渡和尚的旧事,贺青冥是带着盟约寻仇而来。
难道南宫玉衡也是当年参与者之一?可是南宫玉衡武功深不可测,天枢阁又眼线众多,贺青冥想要击垮南宫玉衡谈何容易?
贺青冥道:“还请前辈答我这一问。”
他语气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亦永不回头的决心。杜少明无故想起来柳无咎刚被接到漕帮的时候,似乎那一对星眸里的目光,也是如此的坚韧不屈。这师徒二人,骨子里都藏着让人难以忘怀的刚烈,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杜少明便道:“我虽与他一样,都是久居扬州,不过南宫玉衡一向深居简出,六年前,他夫人去世,就更是很难见上一面了。”
贺青冥道:“他夫人?”
“不错,他夫人是老阁主长女,名叫南宫芍,只是南宫大小姐终其一生,并未涉足江湖,所以除开我们几个扬州老人,没有多少人知情。老阁主还有一女,却是大家都知道了,便是海棠夫人,她的本名叫做南宫棠。”
贺青冥心中微微颤抖,他道:“所以南宫玉衡与老阁主并无血缘关系?他本来不姓南宫?”
“好像是的,十二年前,南宫玉衡逃难到扬州,被南宫芍所救,二人朝夕相处,情愫渐生,后来结为夫妻,南宫夫人身体不太好,南宫玉衡便一直留在扬州照顾她。”
贺青冥蹙眉道:“可是少阁主南宫羽已十六岁了。”
“这却是一桩秘闻了,我也是听天枢阁的几位故人说起的,他们说,南宫羽是南宫大小姐与前任情人所生,她那情人原是个纨绔公子哥,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却又不负责,南宫大小姐未婚先孕,老阁主为此十分愤怒,又以此为耻,勒令门人不得对外泄露此事。后来南宫大小姐诞下一子,老阁主也一直视而不见,恨不得从未生过这个女儿。不过南宫玉衡与大小姐情深意笃,一直把少阁主视为己出,对南宫大小姐来说,也是一桩慰藉了。”
“所以南宫羽也不是南宫玉衡的亲生儿子……”贺青冥沉声道,“那前辈可知,南宫玉衡本来姓甚名谁?”
“好像……好像是姓赵。”
赵!
贺青冥忽然想起来当日梁有朋所说,厄命原为青城外门弟子,本名也姓赵。
这么说,他没有猜错,南宫玉衡就是厄命道人?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都明白了。果然,天枢阁不是不知道普渡和尚的事,相反,却是太知道、太熟悉了!
贺青冥怒气隐作,杜少明看着他,道:“青冥剑主,我不知道你和他有什么恩怨,不过,这里是在扬州境内,是天枢阁的地盘,何况眼下局势纷纭复杂,南宫玉衡一事需从长计议。”
“我明白。”
为了这一个机会,他已筹备七年了,他有耐心,也有决心等下去。
第99章 琴师 说话间,已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期……
说话间, 已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期间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漕帮弟子经过,又忍不住驻足观看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战”。
杜少明神色悠然, 整个人如鱼得水一般自在娴熟。贺青冥面上虽仍是淡淡的, 但举手投足间, 已似有一丝无奈,到了后边,更是每一次收竿, 便几乎忍不住要叹一口气。
不一会儿,杜少明身畔鱼篓已装满了鲜鱼, 种类、大小不一, 约莫有二十来条,而贺青冥这边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同人不同命, 同一片鱼塘, 这头是满载丰收, 那头却愁云惨淡,两相对比, 路过的看官们忍不住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 又猛然捂住嘴,生怕得罪了江湖上大名鼎鼎,让人闻风丧胆的青冥剑主。
“青冥剑主,承让了。”杜少明呵呵笑了两声, 又转过头,“小明姑娘,你们也来啦?”
只见明黛笑意盈盈,在她身侧,便是柳无咎和杜西风, 杜西风似乎暗暗瞪了柳无咎一眼,柳无咎却视而不见,脸上仍看不出什么表情。
明黛笑道:“是啊,我们来了有一会儿了,杜伯伯,想不到您这么厉害,贺兄,这次你可输了!”
贺青冥放下鱼竿,叹道:“贺某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哈哈,今日能胜青冥剑主一局,余愿足矣!”杜少明抱着满满当当的鱼篓,又笑道,“小明姑娘,你不是这两天正好想吃烤鱼吗,我便吩咐后厨,让他们午间做一顿全鱼宴!”
“哈哈哈,多谢杜伯伯!那明黛就沾沾杜伯伯的光啦!”
贺青冥摇摇头,又是无奈,又是叹气,道:“无咎,对不住了,没让你吃上鱼。”
柳无咎却道:“我来试试。”
贺青冥便把鱼竿给他,只见柳无咎穿饵、抛竿一气呵成,过了一会,鱼线微微颤动,他看准时机,一扬鱼竿,竟钓上来一条三斤多重的鲢鱼。
明黛不由赞道:“柳兄,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
杜西风哼了一声:“不就是钓鱼吗?我伯伯也会!”
他兀自拈酸吃醋,殊不知从始到终人家柳无咎就没打算和他对垒,也没空搭理他,只一门心思都在贺青冥身上。
那鲢鱼在地上活蹦乱跳,滑不溜手,贺青冥一时没抓住,再要去抓时,却已碰到了柳无咎的手。两人双手覆在一处,堪堪对视,竟都不觉心跳得快了起来。
贺青冥笑了笑,道:“这下我也可以沾沾无咎的光了。”
柳无咎道:“你也可以再试一次,来……”
贺青冥又折腾了一次,可算给他折腾上来一条一斤多些的小鱼,还是他生拉硬拽强行拖来的,上岸没多久便已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惜你还太小了,还是放你走吧。”
一尾游鱼入江海,贺青冥望着无垠江面,似乎微微叹息,又不由笑了。
柳无咎心下一动,他和贺青冥相处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这一笑,好像贺青冥已不是贺青冥。
好像他忽然穿过岁月,瞧见了贺青冥年少的样子,他本来的样子。
柳无咎寻思片刻,道:“等咱们回了西北,我可以凿一个鱼塘出来。”
贺青冥失笑道:“你回去又要种竹子,又要建鱼塘,哪里忙得过来?”
柳无咎却道:“我还可以在郊外造一间屋子,房前屋后种菜、养鸭……可惜你不喜欢花,不然也可以养些花草。”
贺青冥道:“我不喜欢,你喜欢就是了,再把书房你那几大箱子诗书搬去,还有我那把焦尾琴……左右星阑不爱弹琴,放在他那也是虚度时光。”
“是了,上次咱们那阙残曲还没填完,我都差点忘了……”
两人一边围着一根竿子钓鱼,一边竟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杜西风望着他们,心中古怪更甚,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低低道:“明姑娘,听说今天早上,他们是一块从房里出来的?”
明黛正努力按捺心中熊熊燃烧的八卦小火苗,不甚在意道:“啊,是啊,怎么了?”
“他们还真一块睡了一晚上啊!”
“哎呀你小声点!”
“不是,怎么回事,济海楼上这样也就罢了,金蛇帮的人一向抠门得很,可是怎么到了我漕帮还是如此?”杜西风忽而一拍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杜西风气道:“他们肯定是看不起我们漕帮!”
明黛无言以对,差点仰天栽倒。
这时,贺青冥手里那根命运多舛的鱼线又颤动了,他心下似也一动,用力一拉,却没有拉动,只觉手上沉甸甸的,好似有百十来斤重量。
“这是怎么回事?”
柳无咎也发现了不妥之处,他踏足一点,一个燕子三抄水,又一个鱼鹰入海,探身抓起一物,又飞快地折了回来,将那物扔在地上。
几人上前一看,明黛霎时惊道:“这是——人!”
却见那人衣着单薄,双手怀抱一长琴,双足被水草缠住,不得脱身,故而差点毙溺于水中。
贺青冥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他还活着。”
他一手点去那人腰腹,逼其吐出腹中积水,过了一会,那人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他们的时候,似乎瑟缩了一下,道:“我……我这是在哪里?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漕帮,我叫明黛。”明黛露出一个安抚般的笑容,“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好人,不会害你的。”
杜西风喉头一抖,看了看面如冰霜、神似修罗的柳无咎,又看了看传说中杀神一般的贺青冥,忍了又忍,这才勉强把反驳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那人刚刚死里逃生,舌头好似打结一般,缓缓地,似有几分迟疑道:“漕……漕帮?”
“是啊!漕帮杜帮主素来仁善,绝不会残害无辜,你便放一百个心吧!”明黛又道,“只是,你叫什么名字,又为何会在江里呢?”
那人见她信誓旦旦,又一脸和煦温暖,似乎吃了一颗定心丸,道:“我,我叫谢归,是飞花馆的琴师,因为,因为得罪了贵人,被馆主赶了出来,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跳,跳了江……”
明黛听了,心下连连叹气,又生出几分怜悯。
贺青冥目光一闪,道:“飞花馆?”
“不,不错……”谢归瞧了他一会,竟蓦地笑了一笑,他原本容貌平平无奇,便是盯着看上一天一宿,扔到人堆里,也难再找出来,这一笑不知怎么,却漏出表象底下几分动人的风骨,叫柳无咎看在眼里,便似扎了一根刺。
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在冬天遇见的那只雪白的小狐狸,那天它偷偷摸摸叼走了他好不容易打来的猎物,又总是时不时跳在他的面前,让他抓了一整个下午,却又总抓不着,倏忽一下便跑不见了。
柳无咎忽然觉得,这个人便像那只狐狸。
贺青冥道:“怎么,你认得我?”
“我记得你,他们说,你是青冥剑主。”
杜西风很是惊奇,道:“青冥剑主还去过飞花馆——”他忽然想起来左右还有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便咳了一声,正色道,“你一个琴师,怎么知道他的名号?”
明黛一头雾水,柳无咎却已想起来那天月夜他追踪贺青冥到了烟花柳巷,又去了飞花乐馆,却没有见到贺青冥,倒被梁有朋他们拉到了听水山庄。
他还想起来了,那天温阳也来了,而且据温阳所说,他跟贺青冥还是“久别重逢”。
贺青冥看了柳无咎一眼,奇怪,柳无咎明明一言不发,怎么他却觉得柳无咎在咬牙切齿。
谢归道:“飞花馆内,你救过我。”
贺青冥便记起来了,但那日他只不过为逼温阳现身,故意给自己招来大重山的麻烦。他道:“我不是因为你,何况那也只是举手之劳。”
“你的举手之劳,却是我的救命之恩,那一天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你。飞花馆内,也曾来过旁的江湖人士,但他们不是像大重山派那样颐指气扬,便是那群镖头一般龌龊无耻,但你不一样,我听他们说起过你,可你并不是他们说起你的样子。”
“哦?”
“他们说,青冥剑主是个大魔头,不过那日你却很讲道义,也很有风度,甚至不像是江湖人,更像是一个读书人。”他顿了顿,颇为感叹,“可见这世上以讹传讹之事,实在已经太多。”
明黛道:“他们也太过分了吧!以前就算了,济海楼上都……贺兄,你也不找天枢阁辟一下谣?”
贺青冥却似意味深长,道:“有时候传闻也有传闻的道理。”
明黛惊了,这年头咋还有上赶着给自己揽谣言攒黑锅的勇士?
贺青冥盯着他,又道:“你既然不是江湖人,就不该招惹江湖事。”
谢归侧过头,似乎很是无奈,道:“可惜人不惹麻烦,麻烦却总要来惹人。”
这句话,杜西风不懂装懂,明黛懵懵懂懂,柳无咎似懂非懂,但贺青冥已全然懂得。
第100章 虎威 行走江湖,总是有很多麻烦的,不……
行走江湖, 总是有很多麻烦的,不是自己惹麻烦,便是麻烦来找自己。这一点, 年轻人也许并不懂得, 但和贺青冥一样, 有一个人,也已很早便懂得了。
一炷香前,杜少明正在修剪后院花花草草, 接到心腹报信,他胡子一颤, 手一抖, 一剪子下去,精心养了三年的兰花被剪成了个狗啃头。
老花农心中几欲滴血, 却也只能在手下面前维持住长者风范, 道:“你是说, 虎威镖局走镖的时候,经过我帮码头, 弟兄们让他们开箱验货, 他们不干,双方便打了起来?”
“是哇!这还是其他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只是现在帮主外出公干, 大堂人山人海,闹哄哄的,都快吵成一锅粥了,您快去看看吧!”
人言偷得浮生半日闲,然而世上的麻烦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叫人抽不开身,片刻也不得清闲。
杜少明转过轮椅,一边走一边道:“道上的规矩,既然要过我家码头,便该入乡随俗,不然他这趟镖若出了事,我漕帮也难辞其咎。这还是昔年八大剑派一同定下的,怎么他虎威镖局,姓严的一家子是要反了天吗?”
心腹推着他,面露难色,道:“姓严的小子说,这趟镖,就是八大剑派保的镖,而且是顾影空顾掌门亲自吩咐的,必不能有失。”
“顾掌门?顾掌门什么时候要他虎威镖局走镖了?华山派为八大剑派之首,梁有朋伏诛,他顾影空更是中流砥柱,他怎么能毁了自家定下的规矩?”
心腹又道:“姓,姓严的老子说,顾掌门日夜兼程,赶来扬州料理大重山留下来的那堆烂摊子,这镖物又过于沉重,不便携行,于是便托了他们镖局走镖,并且要他们一直走水路,就是宁愿走的慢一点,也不要损坏镖物半分。”
杜少明寻思道:“这趟镖到底是何物,竟让顾掌门如此看重?”
“姓严的孙子说,是这次七贤祭典要用的……便是要送到七贤祠的季掌门雕像。”
从前中原武林有盟主,几十年前,最后一场武林大会落幕,盟主倒台,后有八大剑派执掌牛耳,魔教东征前后,八大剑派日趋衰落,而江湖上仍有一批武功高强、德高望重的仁人义士前仆后继、舍生忘死,被称之为武林七贤,如今前七贤俱已西去归位,后七贤中,先前有过一个小重山的凌若英,如今被定论归位的,便是和上一代正道之首李飞白并驾齐驱的季云亭了。
杜少明不由道:“原来是季掌门雕像,便也难怪。”
心腹八卦之魂冉冉升起,俯首帖耳,与他低声道:“江湖上一直有人说,顾掌门爱慕季掌门?可是季掌门早已与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定下婚约,两人情深意笃,顾掌门爱而不得,只能含泪祝福,却不料一朝祸起萧墙,与季掌门天人永隔?”
杜少明白他一眼,道:“你小子怎么话这么多?”
心腹抓耳挠腮,心痒难耐,道:“我这不是好奇……您老给说说,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杜少明道:“混小子,有空去听说书看大戏,不如长点脑子,多用点心思在正道上!”
“我不是正用着呢吗?要不怎么来找您搬救兵?不过见缝插针聊几句八卦而已,您平常不是也挺爱听的吗?”
杜少明老脸差点挂不住,哼了一声。
“诶诶,那这事到底怎么办啊?”
杜少明冷笑道:“虎威镖局人如其名,狐假虎威,敢拿顾影空的名头来压老子,老子是退居幕后不假,却也不是吃干饭的!”
杜少明气冲冲地转着轮椅跑到大堂,那阵势不像坐轮椅的,倒像沙场上冲锋陷阵开战车的。他少时个性跳脱,却又重情重义,外人面前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骨子里却有一股混不吝的气性,惹毛了谁也讨不着好,只是后来遭逢大变,性情也沉稳许多,但为了漕帮威望,莫说是区区虎威镖局,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能舍得三分剐,把天王老子拖下水来。
心腹一惊,奈何一双腿追不上两只风火轮,等他赶到战场,杜少明已和虎威镖局的人怼了起来,只见杜少明老当益壮,大吼一声:“呸!姓严的儿孙们,敢在你杜爷爷地盘上撒野?”
这一嗓子吼得漕帮小辈们一愣一愣,他们入帮不久,一直以来,杜少明在他们心目中都是既高大威严又慈眉善目的长者形象,这下子刻板印象碎了一地,他们却更兴高采烈了,恨不得当下摇旗呐喊,为杜少明击鼓壮威。
严啸听了,却是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整个人颤颤巍巍,又愈加颤颤巍巍地指着杜少明:“你,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前些年杜少明一场大病,被有如神助的大夫额外诊断出来嗜酒、嗜甜还熬夜,被杜少松苦口婆心,一顿声泪俱下之后,终于对天发誓要改改习气,于是这些年来静养着静养着,生活闲下来了,人也心宽了,许多事忽而想通,亦不再计较,提前步入了观花养鸟的老年生活,但他只是人老了,心却不老,钓鱼都要跟贺青冥来一个一决高下,吵架自然也不会让步。
他瞥了一眼严啸,道:“哼哼,彼此彼此,严老也不遑多让,小弟甘拜下风。”
严啸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气出个好歹,为免儿子当场给自己送终,他一指儿子,道:“你,你来!”
严丰道:“杜老,我敬您是武林前辈,可您也该有点前辈的样子,我有顾掌门亲笔信在手,杜老,您还要继续开箱验货吗?”
“哼,说的满嘴冠冕堂皇,别人不知道,我杜少明跟你家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还不知道你们背地里是什么做派?顾影空又如何,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他顾影空都还没长毛呢,别说是顾影空,就算是他师姐借尸还魂气活过来了,站在老子跟头,也得给老子几分薄面,再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句‘前辈’!”
他坐在轮椅上,气势却不输任何人,一扬手道:“开!”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一带水上是漕帮的地盘,就算硬拼起来,虎威镖局也讨不着好,何况为了一趟外人的镖拼命,也太不值当。严丰咬着牙,审时度势一番后,只得退步,让漕帮子弟开箱验货。
几人哼哧哼哧,气喘吁吁抬来一个等人高的狭长檀木箱子,启封开盖一验,只见一昆山白玉雕像静卧其间,衣带飘逸,眉目、神情栩栩如生,分明容貌清俊,却颇有林下风气,又隐隐生出一派宗师气度,一眼望去,此像不是季云亭又是谁?
众人不禁赞叹,斯人如许,只是雕像便如此气派,若是生人尚在世间,又该是何等的高山仰止?
真是可惜、可叹,世无英雄矣!
又可恨、可气,如此英雄,竟殁于内斗,毁于小人之手!
只是他们已忘了,季云亭不是孤例,前后七贤中,已有太多人死伤于自己人之手。而他们也多多少少,就是那个自己人。
严嗣宗笑眯眯道:“如何,杜老可信了?晚辈身后镖箱,都是七贤祭典之物,杜老可要一一查验?”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不由让杜少明多看了一眼,心道原来虎威镖局里确实藏着一头初生的老虎。
两家虽有旧隙,却也素有来往。有道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开箱验货是合了江湖规矩,但若再继续查验,便是不合江湖义气了。七贤祭典牵涉甚广,单一个季云亭,就直接关系华山派和藏剑山庄,其间势力纵横,错综复杂,杜少明必须要卖一个情面给他们。
“不必了,随贤侄孙去吧。”想到此处,杜少明挥挥手,又笑了,“今日我钓了几尾鱼上来,吩咐后厨做了一顿全鱼宴,还请诸位赏脸,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家都不要客气。”
严家老小惊出一身冷汗,又蓦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