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随和她过往的那些目标都不同。


    同样的对话，在荼的过往中曾经出现过无数次。


    对于她来说，这算不上是什么特别的约定——尽管一般而言，她会装出含情脉脉的样子。


    但对着芈随，她并不需要如此。


    她甚至怀疑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这句话在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此，他只是微微有些困惑地偏过头，有些生涩地重复着她的要求：“娶你……？”


    荼问：“你愿意吗？”


    他拧着眉想了半天，最后迟疑道：“好。”


    没有欣喜，也没有抗拒，就好像真的像是一笔交易，或者补偿——


    这和从前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对上这双琉璃般的眼睛，没有人能够狠心拒绝。


    到了他这里，反而真像是他为了弥补过错才答应下来一样。


    荼顿时感到一阵不爽，但她还是耐着性子试图给他解释。


    “你知道‘娶’是什么意思吗？”


    没想到芈随竟然极为肯定地点点头：“嗯，我知道！是不是……”他弯着眼睛笑，“我娶了你之后，你就可以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了？”


    荼怔怔点头，觉得这话也不错。


    对于一个半大的小孩儿来说，理解到这个程度，已经完全足够了。


    她不再费心思解释，只道：“过几日的春耕祭，我会上台演出。”


    芈随的眼睛一下亮了：“我能去看吗？”


    “当然，你必须要去——”荼勾唇一笑，“因为在那场祭祀上，我会成为你的未婚妻子。”


    “未婚妻子……？”


    “不错。你不仅要娶我，还要明媒正娶。六礼、三媒……”她看着他，一字一顿，“一样也不能少。”


    若是为了杀人而来，名分什么根本不重要。


    但若是为救人而来，那只有身为正妻，她才有权力、有资格替他做一些他自己不懂，或不能办到的事情。


    看到芈随讷讷点头，荼稍稍安心，又嘱咐了几句，便立刻着手准备春耕祭祀的事宜。


    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本就仓促，何况芈随仇家众多，婚事又必须在祭典上敲定，他的安全问题也需要她安排好人手。


    这样盛大的祭典一年只有两次，错过便只能等到秋收时节了。


    必须得保证万无一失。


    .


    本以为自己准备祭典忙得脚不沾地，芈随会加倍粘着她，荼本来已经准备好自己小一个月都不得安生了。


    可是不曾想，那晚之后，芈随看起来比她还忙，每天她回府都看不到他的人影。


    她也乐得清闲，并不过问他做什么去了，只要日日看到他还好好活着就放下心来。


    但真的到了祭典当天，还是出了意外。


    一切都准备就绪，所有人都来到闻章台前，沸反盈天、万人空巷，在一片喧闹嘈杂的声音中，火把严格地按照既定的时间一一亮起。


    原本宵禁的时间在今天也破了例，城中几乎所有百姓都挤在这一个地方，满心期待这场为春耕祈福的祭典。


    三五个窈窕的身影被明亮的火焰照得极为不真切，竟然真的多了几分神性。


    可是为首的那名女子半掩在火光与傩面之后的神色却完全谈不上从容兴奋——


    芈随不见了。


    偏偏是在这时候。


    早些时候她回府的时候还见到了他——她就是百忙之中特地想办法回去看他一眼，好嘱咐他，在她事先给他准备好的位置等着她。


    不要破坏她的计划。


    他看起来梦游的症状减轻了很多：“我都准备好了，我会乖乖等着你。”


    荼没有多想，见他正常多了，也放了心，又重新回到闻章台安排祭典事宜。


    可是此刻，她已经换好祭祀的衣服，傩面也戴在了脸上。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那个特意屏退人群的空位，与此同时，身后的伴舞已经拿过火把走到她身后。


    锣鼓喧天之声乍然打破嘈杂的夜，冲天的火光一下将黑色的夜晚点燃——


    祭典开始了。


    特制的裙摆已经燃起一圈火焰，荼环视四周，竟然提起裙摆，往远处清冷无人的街市跑去！


    台上的音乐越来越响，可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身后。


    在那寂静无人，无光无月的空街之上，倏然划过一道流光。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名女子——一名巫祝，她的头上还覆着狰狞的傩面，身姿纤细而敏捷，即使穿着繁复沉重，还在不住燃烧着的舞裙，也仍然跑得很快。


    烟花毫无征兆地在空中炸响，荼没有犹豫，朝着烟花的方向撒腿狂奔！


    风将她的裙边的火焰吹得愈发猎猎，身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是山鬼！她会指引我们！”


    一部分人已经不自觉跟在她的身后，而台上的音乐，已经适时变了节奏。


    .


    芈随是跟着荼一起离府的。


    荼没有察觉。


    因为最终，他停在了一个小摊面前。


    一年只有两度的盛典，自然有小摊小贩助兴。


    不过，比起那些没见过的小小玩意儿，芈随更感兴趣的是……


    “可以替我算一算吗？”


    他站在一个小木桌前，好奇地看着面前那个蓄着胡子的小老头。


    小老头闻声微微睁开眼睛，顿了顿：“公子身世坎坷，却生于富贵之家，何须老朽一算？”


    “你能听到神的声音吗？”


    小老头眯着眼睛不答。


    “那，我怎么做，才能知道神的‘生辰八字’呢？”


    “吾等习卜算之术，自来是恪守神之意旨，怎敢僭越？！”


    “……可是，”少年不解地偏过头，“如果是神自己现身了呢？”


    “依老朽看，”小老头冷笑一声，“公子不妨前走左转，去医馆瞧一瞧。”


    “——先生何必恼火，或许这位小公子，真有什么奇遇，也未可知呀。”


    一道从容而平静的声音乍然插入，两人同时回头，对上了一双阴森冷酷的眼睛。


    那人分明眯着眼睛朝他笑着，可是芈随本能地感到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对方却又咄咄逼人地跟上一步。


    那人身上挂着琳琅佩饰，随着这一步叮当作响，一股熟悉的兰草香气扑面而来，芈随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是那天——”


    “你认识我？”


    那人笑容看起来更加阴冷了，就在这时，远处锣鼓声响，眨眼之间，所有人都消失了一般，空无一人的街上，只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在无声对峙。


    芈随有些被吓到了，张了张口没敢说话。


    那人率先开了口：“你，就是她现在的目标。”


    芈随歪头：“什么？”


    男人微微撩起袖子，一道扎得极深，几乎要将他整只手臂都扎穿的孔洞赫然见了天日。


    在本就漆黑的夜晚，那个洞好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要将人整个地吸进去。


    ……丑陋的存在。


    芈随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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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经心地想着，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总有一天，她会杀了你。”


    “我知道。我……一直在等着那一天。”


    芈随感到心潮澎湃，不自觉笑了起来。


    男人愕然看了他一会儿，突兀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难怪……难怪，这么久了，她竟然还要留着你的性命。”


    他看着他的目光让他想起那一晚，杜宇身后的男人看向荼荼的眼神。


    他比那个死了的男人更像毒蛇——他没有见过蛇，但是，他想，如果毒蛇能够化成人形，那么一定就是这样的。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毫无预兆地搭上了他的脖颈，他被人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双脚离地，呼吸困难。


    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艰涩地从喉中溢出来：


    “你……不能……杀了我……”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收紧，男人的目光带着一点他不能读懂的冰冷与残酷。


    “为什么？你以为，她对你好，就是出自真心？”


    芈随艰难地摇头。


    “我……答应了她……”


    他每说一个字，男人的力度便收紧一点。


    终于，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他感到一阵无力的绝望——


    明明答应过她的。


    他想起那一夜，她在门前回过头，那时恰巧起了一阵风，漫天飞花在她身后，好像……灾难降临之前，应许的美丽。


    记忆中，总是如此。


    记忆中，最大的那场暴雨在他降生的夜晚，下了整整一夜。


    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这世界时，就深深爱上了它。


    因为一片火红的云霞。


    记忆中，霓虹斑斓的色彩，突兀地出现在黑白色的夜空，他睡不着，站在那巨大的玻璃之前，看着光芒流转，折射出壮阔的颜色。


    就是在那之后，母亲一病不起了，她苍白的脸在那些秾丽的色彩中像纸一样白。


    而他见她的最后一次……她又比他见过最黑的极夜还要黑。


    数不清的虫洞啃食着她冰凉的身体。


    她成为了黑洞本身。


    淡粉色的花瓣落在她的发上、肩上，而她毫无所觉地勾唇笑了。


    他怔愣地看着。


    他想，她一定是要杀了他。


    心跳越来越快，她的身影整个地融合在身后的夜色中，却愈发衬得她的眼睛明亮异常，竟然比身后的月色还要皎洁。


    他感觉呼吸急促，对死亡的本能恐惧浮上心头。


    她说——


    “在我来杀你之前”。


    呼吸几近停滞。


    他因而没有注意到，一股异香正悄然而至。


    他心无波澜，只是想起那一晚，于是情不自禁地猜想……她可能并不希望他这样死。


    但他没有办法了。


    可是那股熟悉的异香毫无征兆地扑鼻而来，即使最清浅的呼吸也能被呛得不住咳嗽。


    芈随感觉稍稍清醒了一些——清醒地感觉到脖子上的手收得更紧了，几乎能听到骨头不堪重负发出的脆响。


    但那香气越来越浓郁，浓郁到不可忽视，好像是神在以此逼迫他、威胁他——


    留着最后的一口气，等她来。


    他悬在空中的肢体忽而挣动了一下，张开嘴巴，拼命想要再呼吸一口。


    鼎沸的人声就在这时不期而至，可是比这一切更加令人瞩目的是，他身后的房檐之上，突兀地亮起的一道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