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裴率绝对不是打不还手的性格，但如果冲突方是裴爸，实属特殊情况。


    李庆月已经抱开了小帅，一片狼藉中不好将他放下，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手上轻拍小儿子的背哄他，口头劝道：“亲父子哪有真成仇的？你们还对上了，都退一步，快点！率率听话——”


    “我看你就是跟别人姓久了，忘记自己亲爹是谁！”


    在裴爸新一轮巴掌落下前，谢知之迅速反应地抬手防御，当然，用的是裴率的“手”，和自己上过防身术的技巧。


    “你怎么回事？不反击已经算你大孝子，怎么还硬挨？”


    他没有回答。


    裴率其实已经很习惯裴爸蛮不讲理，且一言不合的作风。很小的时候裴爸就是这德性，不过那时年纪小、忘性大，一年见面的次数和时间也少，而且他年幼时确实调皮捣蛋……哪怕面上嘴犟，心里也知道是自己的错。


    纵然如此，他真有犯错的那些年，反倒还是有姥姥姥爷相袒护的。


    等到老人家相继离世，本身没错就是他最大的错误，就好像他的存在之于裴爸，就是一种错误：拒不改姓的裴率仅仅杵在裴爸面前，就足以时时刻刻提醒他过往借岳家力、吃绝户的发家史。


    姥姥灵前争执被打时，裴率就已经学会湮灭对父亲的期待。


    但他以为母亲不一样的。当初只是她本身状态不好，又遭受双亲离世的打击，才会在裴爸发癫时呆呆地一言不发。


    可今晚李庆月依旧这样不痛不痒地劝他们一人少说一句，父子无隔夜仇……


    凭什么要他先听话退让？


    这和默认支持裴爸有什么区别？


    裴爸第一脚踹上来的时候，疼痛的间隙，他竟然还有空闲想：不比上次脚踝骨裂时更痛，看来裴爸也是年纪大了。


    李庆月怀里拥着还在大哭的小帅避在一旁，让他背对着这边的场面，只有神色和言语着急。


    裴爸刚回头放低声音哄哭闹的小儿子道：“爸爸和哥哥是在玩游戏”，转头又是一脸扭曲的狰狞。


    好温馨有爱的一家三口，关他什么事？


    这个房子、这些人——都不是他裴率的家。


    只是，无可否认，这条命确实是他们给的。裴率站在原地冷漠地看着裴爸高高扬起的手掌，愤恨地暗下决心：


    他就今晚最后忍耐一次，但凡裴爸没能收走——


    幸存下来的，就完全是与他们都无关的、裴率自己一个人要走下去的独立生命。


    裴率直视着越来越近的巴掌，一动不动——


    她从背后抱了上来，强行夺过了躯壳控制权。


    明显带着羞辱性质的攻击被格挡落空，他甚至感受到了她下意识就想勾拳反击又被理智按捺住的动作。


    熟悉的寒意顺着两人灵魂相触的面缓缓扩散。


    剔骨割肉的精神痛苦中，裴率却觉得心尖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点上了一簇永生的火焰。在心脏剧烈的跳动中，涓涓温暖迅速流淌开来，赶在他溃碎成一片片前，强势地将他笼罩进了保护圈，不容违抗地黏合起来。


    他不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


    0807号欢乐播报：“用户可强行借用宿主躯壳次数，还余两次。温馨提示：请注意使用时机。”


    “用户加油嗷！守护宿主，责在你我！！！”


    正常情况下，她不该轻易介入裴率的家事，但想到裴孔雀之前的脚踝伤……裴爸这个暴躁伤人程度，绝对不算“正常”范畴。


    “……这明明是正义路人对不法家暴的合理阻拦！”谢知之纠正0807号道，“换一个路人遭遇家暴，我也会报警的。”


    裴爸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有一种从未被裴率在行为上反抗过的惊讶。


    过往他敢肆无忌惮地动手，不过是仗着“父亲”的身份，潜意识里认定了孩子就算嘴硬顶撞几句，也不敢真的同他动手。


    裴率从小练跆拳道和格斗又怎么样，接受“父爱”的教训时还不是得乖乖受着，老子打孩子天经地义。


    反抗说明这逆子更加有错。而被打时还敢躲避，毫无疑问已经是种反抗，简直挑战他身为父亲的尊严底线。


    但眼下仅是被谢知之版“裴率”轻轻松松地抬手一挡，反倒是他自己踉跄着后退了一两步……幸好对方尚且没有反击的意思。


    裴爸好像这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从小就没养在他身边的大儿子，如今已经长得比他还高，怒目而视时，压迫感更甚普通成人。


    换句话说，裴率真敢还手的话，指不定是谁要被压着打。


    旁观和稀泥的体面妈，骂骂咧咧动手的暴躁爹，抽抽搭搭的添乱弟，委屈沉默的他。


    谢知之心底近乎叹息地总结了一遍，除了裴孔雀，这都什么奇葩？


    “你再不出声，我、本系统可就自由发挥咯？”她提前征询意见道。


    人如果没有被猛烈的痛苦在瞬间攻击到发疯崩溃，就会在稍缓后抽离般立即冷静下来。


    裴率竟然有点期待谢知之要怎么发挥。


    “只要我们今晚能离开，随便你怎样发挥都行。”


    宿主的要求也太低了。


    带他走，根本不需要发挥她实力的十分之一。


    裴爸高度警惕的注目礼中，谢知之版裴率令他惊疑不定地动了——


    她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几步并作一步，冲上楼直接去拿行李。


    身后安静了一瞬，很快有脚步声追了上来。


    真地狱，谢知之暗想道，由于裴率下午和衣而卧，行李箱都没打开过，现在他们也可以拉上直接走，都不用她再整理打包。


    不过他睡了一下午，从早用到晚的手机放得已经快没多少电。谢知之不得不先在他双肩包里翻找出充电宝和线，这就给了李庆月堵在门口的机会。


    “率率，你听妈妈说——”李庆月还是像儿时一样，亲昵地唤他小名，这一声连谢知之都有印象。


    但是只有称呼如故有什么用？就之前裴率与裴爸在餐厅那个对峙情况，要是发生在她家，根本持续不到真动手的程度。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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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各有各的不幸。如果托尔斯泰诚不她欺，那么，根据谢知之从小到大在家里的经验：孩子和妈妈闹矛盾僵住的时候，合格的爸爸就该出来劝架；孩子和爸爸闹矛盾的时候，妈妈也该出来调和。


    哪怕矛盾刚开始的时候，是孩子一人站在家长两人对面，一旦出现家长中一人恼怒上头的情况，另一人就该更强势地站出来，各打一棒中立地平息事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才是家庭里有用的中庸之道。


    像李庆月那种只有口头有气无力地劝裴率让步，简直无异于给裴爸膨胀的“权威”火上浇油，迟早一把火给裴率烧没。


    家长中一方独大、始终占据高位的家庭是很容易出亲子问题的，长久的和谐平衡需要孩子与妈、爸双方有平等的交流地位。


    毕竟，正三角形才是最稳定的结构。


    所以谢知之更不能理解：“你在容许那个男的取名‘小帅’、连你也跟着喊‘小帅’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我……”李庆月想不到她问出的居然会是这个问题，一时之间，原本想说的话也全梗住了。


    谢知之一边吩咐0807号“统统，查下附近性价比最高的酒店民宿”，一边将充上电的手机和充电宝分别塞进裤兜和背包侧袋。


    她能做的一切准备就绪，谢知之问：“要等等看阿姨的回答吗？”


    裴率说：“……没必要。”


    谢知之于是拖着行李箱走动起来，经过李庆月时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买到票就回山月区。”


    “以后也别忘了按时给我生活费就行。”没有很多的爱，给够生活必需的钱就行，这是裴率成年前他们该尽的抚养义务。


    走到别墅大门口时，裴爸“我还不信治不了他——小兔崽子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的骂骂咧咧循环背景声中，0807号提示道：


    “酒店信息和线路都查好了，已经发到用户的平板。”


    “？你发到平板上，我在宿主躯壳里怎么看？”谢知之从裴率躯壳里飘了出来。


    裴爸的声音忽然越来越近。


    她应该更理智一点。抛开和裴率的关系以至于过分代入上头不谈，裴爸这种更年期中年男，可能在气血上涌、口不择言之后幡然悔悟，又碍于面子只会说难听的话，但心却是想挽留的吗？


    “你想好了，今晚真的确定要离开这个家吗？”谢知之问裴率。


    “其实存在一种可能：你被你爸暴打，或者互殴一顿……打着打着对方忽然醒悟，不理智已经倾泄完毕，反而能坐下来从头好好聊聊，把话说开，握手言和。”


    “怎么可能？”背对着门口的裴率听得嘴角一撇，断然道：“你家一定很好。”


    “我还不想被打死在这里。”他说，“知之，带我——”


    裴率的“走”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谢知之比他更主动地一把拽住了他刚伸出一半的手。


    十指相扣，她紧紧攥住他，向着前方未知的昏暗夜色就开始狂奔。


    “好吧，今晚我暂且……可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