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月在裴率的记忆里，向来都是温柔亲切体面的模样，直到带着小帅回来。


    他初中那时总觉得是弟弟“逼疯”了母亲，所以很不喜欢这个弟弟。再等到中考结束那段时间，回来的裴爸发现小儿子仅他可见的聪明伶俐，终于决定为了孩子的教育，要一家四口都搬到S市常居……


    裴率看着这些年原本就随着年龄增长而头发花白的姥姥姥爷，又因为近年照顾李庆月和小帅母子疲态陡生。姥姥姥爷和妈妈都没说过一句裴爸不好，但那一刻他突然就深切懂得了：


    这个爸是真的不行。


    那年暑假，最终只有李庆月和小帅跟着裴爸到了S市。裴率和裴爸因为高中问题大吵一架后，成功留在了山月区，也获得了交高价择校费后入读山月区二中的资格。


    裴爸那次就说他已经死了指望裴率走普通高考的路，好在他小时候学跆拳道，长大了一点又被裴爸安排去学综合格斗，也算有一技之长（0807号忍不住吐槽：“当保镖的技能吗？”）……等高中再看看课余时间学个什么，走艺体高考混个本科出来也行。


    裴率高一开学没多久，姥姥姥爷相继身体不好入院，李庆月大致安排好S市的事务，又回来了一趟。这一趟，她一直待到了办好他们的身后事。姥爷在高一的寒假因病离世，刚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姥姥在深夜心脏病发……


    裴爸带着小帅回来奔丧，但宾客散尽后，在姥姥灵堂上就和裴率说，让他把姓改回来跟裴爸姓。


    裴率其实是跟姥姥姓的。上上辈的情况，他不太清楚，妈妈虽然跟的是姥爷的姓，但实际好像是姥爷入赘……裴爸可能最初的情况也差不多。就他所知，裴爸做生意是有获得过姥姥姥爷资金支持的。


    裴率小时候没有觉得跟姥姥姓有什么问题，长大后更加不觉得。毕竟比起妈妈的“李”姓和裴爸的那个普通姓氏，姥姥的“裴”姓要好听特殊许多。


    他断然拒绝改姓导致裴爸暴怒，当场给小帅改了“小帅”这个小名，以前大家只是管他叫“弟弟”或者“小幺”的。


    她并不觉得裴率的做法有问题，只是细究这些事情好像都是在他伤口上撒盐。谢知之迟疑着问：“所以，你的脚踝……就是那次被他打的？”


    “真动手他肯定是打不过我的，我不过是在姥姥灵前不想动手。想想看哪吒，就当伤骨还父了。”裴率道。


    姥姥姥爷早对身后事有过安排，遗产留给了李庆月和裴率。他现在住的那套小房子也是完全登记在自己名下的，姥姥姥爷留给他的容身之所。


    “所以我根本不care他，这次来也只是想看看我妈过得怎么样。”


    谢知之一时之间都没想到安慰的话语，这种错纯在他爸的家庭问题，好像无论说什么，都很难安慰到其中无辜受害的孩子。


    裴率确实也不需要安慰。在她面前一口气大致倾诉完自己的处境，他只是……既感觉放下了心头包袱，又觉得想起刚刚的毫无保留有点尴尬，像撕开身上一块已长新肉的伤疤展示给人。


    但伤疤毕竟是不好看的，新长的肉也总是与旁边健康的肌肤不太一致……始终与正常人的情况有着差距。


    为了迅速转移注意力，他扭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刚降下一点车窗，身后的裴爸又叫了起来：


    “窗户开这么大干什么？风吹到你弟弟头感冒了怎么办？”


    裴率没理他，开车的李庆月默默升起、关上了所有人的车窗，打开了车内空调。


    接下来午饭餐桌上的氛围可想而知。


    即使这家据李庆月说是为了迎接裴率提前几天就订位的江景餐厅，环境优美，菜品高档，但裴率也没什么食欲。


    裴爸的夸夸其谈中掺杂着一半对大儿子的教训，一半对小儿子的期冀。但正常人恐怕都无法理解，十六岁的少男和三四岁的男童有什么好比较的，也没听他把三四岁的裴率和小帅比较……


    0807号道：“因为他也没参与宿主三四岁的生活。”


    谢知之很想从裴率躯壳里出来，逃到六米范围内的最大距离，但又担心进一步影响裴率心情，只能努力地装聋作哑。


    无论是出于旁观者的正义热血感，还是过往在家里培养出的家长与孩子双方应该平等好好交流的习惯，都让她感觉很难忍受裴爸这样的作风。


    吃饭和上刑一样难受。


    饭后，裴爸带着小帅去卫生间，李庆月温声询问裴率有没有想去的S市景点。


    裴率问她：“……你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在S市习惯吗？”


    “挺好的。”李庆月一愣，“我最近在你爸公司跟着做一些行政类的工作，小帅在幼儿园也挺让人省心……”


    裴爸带着小帅走了回来，裴率摇头道：“我累了，现在只想有地方睡觉休息。”


    他甚至不愿意用“家”这个词指代。


    “也好，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想想明天和接下来的假期要去哪里玩。”李庆月说，“你上次来的时候太小了，都没有玩到什么，那个时候我们也还没在S市安家呢。”


    离开餐厅，又是拥堵加行驶差不多快两个小时的车程，最后在独栋的三层小别墅前停了下来。


    李庆月示意裴率下来，自己绕去后座抱起小帅，让裴爸去停车。


    “这次刚好看看你的房间，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她边说，边用没抱小帅的手打开大门。


    裴率努力扯了扯嘴角应好。


    他的房间独自在三楼，内里有自己的阳台和卫生间，很宽敞，只是没什么人气。卧室整体装潢风格是清新明快的绿白色调，看起来就很护眼的模样。


    李庆月大概也看出了裴率的心不在焉，没有上来就带他熟悉整体环境，直接把他送回了卧室门口，让他先好好休息，随后就带上门抱着小儿子轻声哄着走远了。


    稍稍敏锐一点的人，都能感受到其中的亲疏有别吧。谢知之默默地想，如果真在意裴率的想法，怎么不在装修前就询问要求？他们都自顾自决定装修完毕了，再来问满不满意，实在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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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色也不是裴率喜欢的颜色。尽管山月区裴率的家装修成黑白灰色调和他喜欢的颜色也不沾，但算是经典配色。谢知之记得他最喜欢的其实应该是……蓝色和橘黄？小学同学录上他“最喜爱的颜色”就是这么填的。


    裴率将行李箱移进房间角落，没有什么四处观赏的兴致，整个人就脸朝下地往床上一倒。


    谢知之在进门后就从他身上飘了出来，自己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坐下，撑着脸发呆。


    她问0807号：“你检测一下，宿主不会偷偷哭了吧？”


    0807号道：“怎么可能？！我们宿主没有这么脆弱。”


    “16岁的少男，也不需要很坚强吧。”谢知之叹气，“他坐了一路高铁、飞机、汽车，回来都没洗澡换睡衣就倒床上了……可见今天刺激之大，直接自暴自弃了。”


    据她日常观察，过往在家的裴孔雀，属于男生中少有的洁癖了。不会把快递放书桌或茶几上，也不会穿着在外面四处坐过的衣服又躺床上，换了睡衣也很少到客厅来四处坐……干净的睡衣是和床绑定的搭配，不换不上床。


    她和0807号正在分析宿主心理，床上的裴率将自己翻了个面脸朝上。


    他就这么盯着天花板发呆了五分钟，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不好看。”裴率环顾了一周，点评道。


    卧室里除了他正坐的双人大床，和谢知之坐的白色沙发，还摆放了一套书桌书柜。别墅里很大可能有专门的书房，这一套大概仅搁在房间里随便用用，因此主打造型艺术简约。


    书架里也没有书，放了几个相框，都是小裴率和妈妈爸爸在S市著名经典的合照。


    裴率随手拿起一个，嗤了一声：“这张当时还是姥爷给我们拍的。怎么不见放一张请路人帮拍的全家福？”


    就他之前所讲的家庭秘辛来看，谢知之想，他爸爸明显地对他姥姥姥爷很不满啊。


    “今天中午的饭也不好吃。”裴率把相框放回去，又躺倒在床上，“还没有我姥爷做的好吃。”


    “不过我妈厨艺没有继承姥爷，他在的时候，我也没想着要学。”


    “等他和姥姥最后住院的时候，妈妈忙着两头跑，我才开始按照菜谱自己摸索着学……毕竟医院的食堂太难吃了，外卖又对老年人的牙口不友好。”


    “但我自己做出来也不是姥爷做的那个味道。”


    裴率的声音很稳定的正常。他伸手捂住眼睛，谢知之凝神看了看，指间也没有渗出泪水。


    但她听得自己眼眶也觉酸胀，都是童年有姥姥姥爷深度参与养育的人，她也听不得这种。


    “看到我爸那张脸都倒胃口，想到接下来还要忍受三天，简直绝望。”他说，“其实飞机刚落地，我就后悔想坐下一趟回去了。没什么好见的，想也知道，性情大变才是奇迹，他不会和以前有什么两样。”


    “……但是回家，他们也都不在了。”


    “哇——”0807号机械的嗓音直接嚎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