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回渊出生在一个十分富饶的家庭里。


    自有记忆起，就生活在这座灰暗格调的中式大房子里，六百多平，三层楼，室内装有电梯，墙上随处可见古典名家字画。


    一岁的时候，小小的沈回渊正对这个世界抱有莫大的好奇，却在路还没走利索、话还没说顺溜之前，就被要求着开始学汉字和说英语，家里请了许多老师，什么科目都有。


    如果说只有这些也就罢了，然而他们连他的生活习惯也要管，吃什么饭、穿什么衣、怎么拿筷子、食不言寝不语都得严格遵守，还专门请了一个营养师，为他搭配健康食谱。


    他没有时间娱乐，一些男孩子最喜欢的小汽车、小手枪，他没有接触过，他们不给他这个机会。沈回渊的哥哥书架上摆了好多航天飞机模型，那是他能接触到的，距离娱乐最近的东西。


    他以为所有人都这样。


    生活是一板一眼的，是被精细排布好的，是不容许出差错的。


    沈回渊父母的相处模式也和寻常夫妻不一样，他们相敬如宾，从来没有如胶似漆、也没有急头白脸过。


    他们每每谈及家长里短都像在处理公务，最后总能扯到工作上来，然后开启一番像合伙人似的对未来的展望，最后各自归于寂静。


    上小学时，沈回渊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是一群许许多多和自己同龄的孩子。


    苗婷为了给他更优质的资源，送他去了贵族学校，他在那里看到很多人，有黄种人、白种人、还有黑人。


    沈回渊和一个长得又白又水灵的欧洲小男孩做同桌，初见时，他没敢说话，因为这与他常规的生活模式不同，没有人安排他做事，他不习惯。


    白人男孩见他腼腆，爽快地跟他打了招呼。沈回渊从小生活在双语环境中，能听懂大部分英文，讷讷地回了句。


    二人成为了朋友。


    上学的第二天，沈回渊把课本弄丢了，不敢回去见家长。


    他怕回家被母亲责罚，一个人待在教室不肯走，白人男孩得知他的窘况，拿出自己的书来给他。


    沈回渊怕他回家被挨骂，不肯接，小男孩笑笑，说他没人管。沈回渊将信将疑。


    小男孩不爱听课，上课总拿着本漫画书在看，要不就是打游戏。


    成绩自然也是班里垫底，和每次成绩第一的沈回渊形成鲜明的对比。沈回渊有心帮他，但他不想进步，总是在书桌里搞小动作。书桌里塞满了东西，都是漫画书、小汽车、小手枪等玩意。


    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沈回渊没见过，眼神却始终被诱惑着。


    那会儿他个子不高，小小的一只，外表冷淡，从小就能看出冰山气质。他成绩好，是班里的模范代表，永远被老师拿出放在全校当典例。


    可他心里是迷茫的，甚至慌乱的，不知道原来有人可以不用听课，不用成绩好。那些人吃饭喜欢吧唧嘴，一书桌的垃圾食品，老师也不管。他也没见过那样的五彩斑斓漫画书，小玩具，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这么丰富多彩的东西。


    沈回渊仿佛被一砍为二，进入了一边是真实、另一边是虚假的两个世界。


    白人男孩对他说，你玩玩这个，很有意思，机器人拆下来可以变成一辆小轿车。


    沈回渊不敢碰，但当他终于把那个玩具握在手里，却感觉有一股灵魂注入他的体内。


    他开始每天读他带来的漫画，玩他的玩具、游戏机。他成绩依然很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的父母也从来不知道。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伪装下去。


    却没想到有一天，他母亲来到学校，拿着学校的监控录像。


    录像里的他正好在课上看漫画，还和旁边的男孩互相交换，沈回渊吓坏了，听着苗婷的责骂，第一次壮着胆子，问出了他人生中最大的疑惑：我为什么不能玩？


    苗婷的眼里没有温度，极其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用手推了一下他的肩，弯下腰说：你是家里未来的继承人。你的选择决定沈家日后的命运。


    沈回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会儿他尚不明白“继承人”和“命运”两者的含义，身体和思想还未成长，连自己的命运还不能掌控，就被压上了全家的重担。


    他只能反复把这句话在嘴里嚼了许多遍，逼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第二天，再去学校，却发现那个白人小男孩不见了。


    沈回渊问遍了所有人，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老师告诉他，男孩转学了。


    他受到了双重打击，失魂落魄回到教室，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再交朋友。


    到了初高中，沈回渊没有再沉迷于这些东西，任何与学习无关的东西都被他排斥在外。


    他的眼里仿佛只看得到课业，家里终于觉得他进入了正轨，开始为他提早安排商学、金融与风投方面的知识，每到一个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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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都有被铺好的新的人生。


    他像一个优秀的半成品，被一点点精雕细琢，早晚会成为那个只听命于首领的高级机器。


    他的思维渐渐麻木，日积月累的侵蚀让他渐渐淡忘掉了曾经的渴望，开始觉得这样也未尝不好。


    高三下半年，正值盛夏，二模的语文试卷作文题目名为“梦想”。


    梦想是什么？是羽翼未丰的雏鸟期待展开翅膀飞往天堂；是石缝里的种子拼尽全力开出的那一瞬的野花；是终于攀过层层高峰看见对面的那片云那片海。


    请以“梦想”为题，写一篇作文，不得少于800字。


    沈回渊写不出来，拿了很低的分。


    他无暇为自己一落千丈的成绩感到茫然，就听见同学们已经拿着自己形形色色的作文在台上念：


    “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成为一名医生，谨遵《希波克拉底誓言》，为人类生命事业做出贡献。”


    “我有一个梦想，想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像我的班主任那样爱戴他的学生，令千千万万学子奔赴理想殿堂。”


    “我的梦想很简单，只想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随便做点什么都好，体面或不体面都行。哪怕是做做公益，能帮助到人也是好的，我想我总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


    沈回渊坐在课桌上听，只感觉许多他认不得的字眼拼命往耳朵里飘，那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缥缈，最后，跌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


    他看着自己手里只拿了二十分的作文卷子，头上的汗一颗颗往外冒，掌心全湿了，把纸攥得皱巴巴。他突然不认得那上面的字，只感觉满篇都写的是“荒唐”。


    他有梦想么？


    是满足他父母的想法，做家族继承人，成为一个伟大的企业家？


    还是一生就这样成了定局，走一条被安排好了的既定的路，就是他的梦想？


    沈回渊突然恍惚，再抬头，感觉整个世界都变了，变成了十多年前小学课堂的那个样子。设备高级的多媒体功能教室，旁边的白人男孩看漫画书看得入迷，没忍住在课上“咯咯”笑出声。


    笑声被老师发现，那个年过半百的男老师悄悄走到他跟前，问他看什么那么好笑。


    小男孩被吓了一跳，大方地站起来，把故事分享给大家，惹得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在笑。


    后来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