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周遭朝臣的衣袂窸窣声渐渐远去，王太皇太妃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吐出一口气，“裴昭靖。”


    同预想中会雷霆震怒判若云泥，裴昭靖仅是微微转过脸来，语气竟称得上温和，“有劳太妃，带我去看看舍妹吧。”


    王太皇太妃一时未语，只是静立端详他片刻。


    裴昭靖却微微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劳动太妃大驾，不就是为了让您引裴某前去探望舍妹？”


    “再如杀她一般，让我也病故得合情合理。”


    王太皇太妃一时无言。


    依照常理，方才在朝堂之上，适才裴昭靖在殿上那般言行，足够让禁军立刻将他锁拿。可他至今仍安然无恙，既不是权势依旧，也不是陆扶摇心软。


    廊下的风又吹来了。


    王太皇太妃默然转过身，步履略显沉重地朝着内宫方向走去。


    身畔的喘息声渐重，她即便不回头也了然于心。许是她走得太急，忘了身后跟着的是个年老之人。


    “横竖我也没几年活头……”


    裴昭靖的声音响起，吵得王太皇太妃眼皮轻轻一跳，飞快地垂下了眼睑。


    “风光大半辈子，老年潦倒，倒也算人生常事。”


    道旁垂柳依依，此刻在她眼中，却如一条条锁人喉咙的绳索。王太皇太妃喉间发紧，带来一阵细密而难言的刺痛，唯有暗暗捏紧手掌，直至指节泛白。


    “世人都道文章憎命达，如此说来，裴阁老这番际遇，倒是应了景，合该作出惊世的好诗了。”


    “若以境遇论诗才，半生际遇之沉浮，心境之曲折，太妃娘娘您，比裴某更该写得好诗。”裴昭靖恭维。


    “若我有兄长，老来坎坷，倒也能写好诗。”


    王太皇太妃在宫门前略停了停，回身对那几个亦步亦趋、神色惶急的小宫女温声道：“莫要疾走，小心跌了。”


    见她们屏息静立，她这才端正衣冠。


    陆扶摇已在裴太皇太后的梓宫前站了许久。


    灵前香雾缭绕，一缕缕盘旋上升。陆扶摇的身影浸在这片青色的朦胧里，黏腻着缭绕烟雾，直到眼睛干涩，才捂鼻轻轻咳了两声。


    “一国之母，丧仪竟至如此俭薄？”


    陆扶摇身形未动，“依律，谋逆当挫骨扬灰。如今准其棺椁停灵于此，保留身后哀荣，非是她应得。”


    陆扶摇淡淡瞥过裴昭靖，转身，语气轻慢，“莫非本宫日后还要为你追谥文忠？”


    “老臣一生为国，自然是担得起这个文忠二字。”


    裴昭靖此言一出，竟是全然不顾君臣体面与事实经纬，堪称毫无廉耻。陆扶摇当即被他这颠倒黑白的狂妄激得一声冷笑。


    “荒谬可笑。”陆扶摇怒极反笑，“本宫竟不知，裴阁老的脸皮，何时修得比洛阳城墙还厚了。文忠二字从你口中说出，当真……辱没了先贤。”


    “崔晦明不过贪财揽权，结党营私；而裴阁老您，是外通敌国，意图倾覆我朝社稷。”她连连冷笑，“若您能有王家半分谋略与魄力，本宫或许还敬您是个人物。如今看来，空有野心，徒惹人耻笑。”


    “老臣愚钝，若能以此残躯博殿下一哂，也算尽了臣子本分。”裴昭靖抬袖拱手，行了个无可指摘的礼，“老臣这点微末伎俩，换来娘娘手下留情，那便是老臣求之不得的本事了。”


    “裴阁老此刻说得深明大义，仿佛事事以家族为先。”一旁静立的王太皇太妃忽然开口，“亲妹尚且可作弃子，何必再来表这舐犊之情？”


    裴昭靖像是骤然被掐住了咽喉，所有机巧辩驳都堵在了喉间。他张了张嘴，竟未能吐出一个字。


    冷眼旁观至此，陆扶摇才悠然开口，“裴昭靖，母后灵前，还是留些体面。”


    “母妃。”陆扶摇转向王太皇太妃，语气缓和了些许，“劳烦您亲自去尚义局一趟，将王家这些时日与母后往来的书信，悉数取来。”


    她有些话语，必须与裴昭靖单独厘清。


    “李宣还活着。”待四下彻底清净，陆扶摇开门见山，“你知。”


    她无需迂回，开口便是笃定的陈述。


    “李宣真是命大。”


    “自然是命大。”裴昭靖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嗤笑一声，“若非是老夫先一步寻到人，将他藏匿起来，娘娘此刻还能站在这里与老臣谈论他的生死？”


    他刻意顿了顿，似笑非笑，“若是由娘娘找到他，如今的他，恐怕连崔晦明那阶下囚的待遇都未必能有。”


    面对裴昭靖赤裸裸的挑衅，陆扶摇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分。


    他字字诛心，却句句属实。三年前的陆扶摇，羽翼未丰，步步惊心，岂容半点潜在威胁存于世间？莫说云州，便是黄泉碧落，她也定要斩草除根。


    时移世易，她已非昔日。坐拥四海，生杀予夺，心头却偶尔会掠过一丝空茫的悔。若当年留一线余地……


    可那点微不足道的悔意，在见到苏寒清时便显得可笑。她当初最该后悔的，是没让楼衔霜带回他的尸骨。


    一个死人毫无用处，活人只是情谊累赘。


    “你到底……想要什么。”声音轻飘飘地逸出唇畔。她凝神，压下喉间的干涩，目光再度沉淀下来。


    “幼微，需以国礼下葬。”


    “可以。”陆扶摇应得干脆，几乎未假思索。


    裴太皇太后名分上终究是一国之母，她不会在明面上褫夺这份死后的哀荣，平白招人口舌。


    “吾要重返三公之列。”裴昭靖图穷匕见。


    “痴心妄想。”陆扶摇断然回绝，养虎归山，并非她的做派。


    “那便请娘娘明示天下，裴家满门忠烈，无人参与此番逆乱。”裴昭靖退而求其次。


    “呵。”陆扶摇一声冷笑，毫不掩饰话中的讥讽，“这时候，裴阁老倒是在意起家族清誉。”


    “本宫只能给裴阁老一个晚年。”


    “可。”裴昭靖应得异常干脆，甚至未曾犹豫。


    他应承得如此之快，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陆扶摇难免心中一沉，自己给出的条件，或许正中他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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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可笑。一朝权臣，不思东山再起，竟只求一个晚年安稳。


    “富贵浮云，权势烟霞。”裴昭靖上步，僭越地拍了她的肩，“娘娘还是早些看清为好。”


    肩上触感一瞬即逝，却如毒蛇舔舐。陆扶摇未曾后退，只缓缓侧首，目光垂落在他那只犯上的手上，声线平直，“裴卿这只手，是不想要了么？”


    裴昭靖果断收回手，顺势躬身，姿态恢复恭谨，仿佛方才的冒犯从未发生。


    “苏寒清等人身上的解药方子，明日送过来。”


    陆扶摇阖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吐出，硬生生将翻涌的杀气压下，声音恢复了平日处理政务时的冷定。


    可仅仅一个苏寒清摆在明处，已让她如芒在背。她实在不欲再见几个这般棘手的人物。


    裴昭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连连摇头，“好算盘。”


    “解药给了你，老夫便成了无用的弃子，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届时，你是会容我安享晚年，还是送我一程永绝后患？这等鱼死网破的险，老夫不敢冒。”


    “既然好言商量，裴阁老不愿领情。”陆扶摇彻底失了耐心，“那便去诏狱里说吧。”


    看着裴昭靖闻言微变的脸色，陆扶摇笑意更深，“若怕担这鸟尽弓藏的恶名，崔晦明便不会死得那么透。”


    “若是史书吓得住我，那仁义便该束得住你这逆贼。”


    至于身后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不过是后人嚼舌根的无聊把戏。


    她心下冷然，并不认为裴昭靖这风烛残年的身躯，能承受住诏狱的酷刑。只是，想到此人若真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里，日后难免有些自命清高的文人，要为他写诗作赋，颂扬他那根本不存在的风骨……


    思及此，陆扶摇便觉得喉头像是堵了什么，一阵莫名的恶心翻涌上来。


    垂眸看着那具略显简陋的棺木，最终只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随即利落转身。此间闹剧已毕，尘埃落定，再无流连的必要。


    含元殿内，沉香袅袅。楼衔霜已将整理好的旧年卷宗呈递御前。那厚厚的文书静卧于案，纸张泛黄，带着陈年尘埃的气味。


    名册被轻轻掀开，指尖拂过模糊的墨迹。她提笔蘸墨，将那些蒙尘的名字逐一誊写。


    当年的夜飞骑，未计入禁军名册，人数成谜。死了的，更是不知名姓。


    她也唯有凭借这些残存的卷宗，仔细分辨每一个可能的名字。


    至于他们日后的生死……笔锋悬停，墨迹将落未落。


    “那边来人说，苏寒清要见裴昭靖。”


    正凝神间，楼衔霜又步履轻捷地走了进来，低声禀报，“不如直接问他？”


    陆扶摇闻言，眼波未动，“让他见吧。让人跟着，别带吃食。”


    只是话刚说出口，她心下便已回转，又将手中的笔轻轻搁下。


    还是她亲自走这一回。


    苏寒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话说出口，陆扶摇想了一会，放下笔，“我陪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