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轻轻摇头，“叛乱刚刚平息，娘娘怎么会出事呢？”


    王砚知沉默。


    今日这番动乱，崔晦明可以倒，王家可以倒，但陛下和太后娘娘不行。他们倒了，这天下的叛贼就该举旗反叛了。


    她望着楼衔霜离去后渐渐骚动的人群，轻声问道：“姑娘不去安抚诸位大人？”


    人群中虽有宫女奔走安抚，但尚义不在，终究压不住场面。命妇们的啜泣与官员们的争执混作一团，如同沸鼎。


    灼华冷眼瞧着这片混乱，起身抚平宫装褶皱，“多谢砚知姑娘提醒。”


    她拿过一旁的茶案，叩翻在地。


    “诸位大人——”灼华立在满地狼藉间，宫装下摆浸着淋漓茶汤，“今日之事非同小可。”


    她踩着满地碎瓷缓缓前行，绣鞋踏过茶渍，发出细微的黏腻声响。


    “但正因事关重大，才更该谨言慎行。”


    她在一位瑟瑟发抖的官员面前驻足，俯身拾起半片未来得及收拾的染血箭簇，“诸位现在每句闲话，将来都会变成诏狱案卷上的供词。”


    “若是想到朝中有谁行迹可疑，尽可向夜飞骑检举。”灼华嘴角含笑，眼尾却撇向崔晦明，“只是诸位大人，莫要排除异己为好。”


    她说的话不多，却字字诛心。


    满朝朱紫谁手上没沾过政敌的血？此刻要他们互相检举，与纵虎互噬何异？


    王砚知听着，悄然挪步往御花园去。


    便是王家真能翻天覆地，她这个连族谱都不记的女儿，难道还能摇身变成公主不成？


    御花园的穿堂风掠过耳际，捎来远处隐约的哭嚎。她低头看着裙裾上沾染的血点，又取出了手帕。


    素白绢子按在暗红痕迹上，轻轻一擦，却擦不去早已干涸的血迹。


    她盯着那抹刺目的红，忽然将帕子揉成一团，狠狠掷进荷塘。


    荷塘里早已开满层层叠叠的莲，重重碧叶托着粉白的花盏。月光将花影照得森森然，像是灵堂里供着的白花，在夜风里微微颤动。


    她扶着冰凉的栏杆，看花影在墨色水面上瑟瑟颤动。


    今夜的洛阳，还会死人吗？她会死吗?


    答案尚未可知。


    陆扶摇所中的毒着实麻烦。虽只是箭镞擦伤，可刚到含元殿不过半刻钟人便软倒。幸而身边的尚义与楼衔霜都不是懵懂宫人。


    尚义当即撕下袖口扎紧伤处，楼衔霜已翻出随身的解毒丸压在她舌下，指尖抵住后心渡入真气。


    “找苏寒清。”尚义指尖在陆扶摇腕间一触即离，“箭镞淬了毒。幸好只是擦伤，毒性未深入血脉。”


    楼衔霜没有犹豫，立即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尚义刚松了半口气，却见李旭轮安静地坐在角落锦墩上，不哭不闹，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榻上面无血色的陆扶摇。


    尚义蹲下身，与小小的天子平视，“陛下可要歇息？”


    李旭轮不答，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她。那目光太过通透，像一块澄澈的琉璃砖，将今夜宫灯、血渍、还有那染血的箭簇都折出万千细碎的光。


    尚义沉默片刻，终是轻轻点头，“疼。”


    怎么可能不疼？她也是父母生养的血肉凡人，箭矢入骨时同样会痛彻心扉。


    “那尚义去睡一觉吧，”李旭轮学着他病中母后哄他的语调，“睡着就不疼了。”


    尚义别开脸，“陛下先睡吧。娘娘这些时日暂时醒不来，明日的朝会，还需您坐镇龙椅。”


    “陛下还是该先歇息。”苏寒清不知何时已立在屏风旁，苍白的脸上带着倦色，左臂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尚义肩上的伤也该尽早处置。若落下病根，往后逢阴雨天便要受罪了。”


    他边说边打开医箱，取银针时指尖微颤，“至于娘娘的毒……臣需先用金针封住心脉。”


    他话刚说完，袖子便被人扯住。


    “不行！”李旭轮固执地抓住苏寒清的衣角，小脸绷得紧紧，“扎坏了怎么办？”


    他站在陆扶摇榻前，张开双臂挡住昏迷的母亲，像只护崽的幼兽。


    “你手都受伤了……”


    苏寒清低头，看着一脸认真的李旭轮


    “陛下可以等。”他声音沙哑却清晰，“但娘娘等不得了。”


    “真的吗？”李旭轮缓缓让开身子，眼中蓄着的泪水终于滚落，“母后明日……能醒吗？”


    苏寒清没有回答。


    他挤到榻前握住陆扶摇的手腕，凝神诊脉。


    李旭轮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终于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苏寒清闻声回头，正见尚义将哭闹的小皇帝整个抱起。孩子在她肩头挣扎着伸出小手，朝榻方向徒劳地抓挠。


    “母后——”


    那声嘶力竭的哭喊被合拢的殿门截断。苏寒清盯着门上摇晃的珠帘。


    他盯着榻上面无血色的陆扶摇，忽然低笑出声。


    他医不好陆扶摇。


    将银针收回锦囊，苏寒清合衣躺在了陆扶摇身侧。


    今夜谋反的动静着实太大，明日女眷出宫，这消息怕是压不住。裴太皇太后那些疯言疯语，不知会被多少人揣摩传诵。


    他侧身凝视陆扶摇沉睡的容颜。


    烛火在她长睫上投下细碎阴影，这般安静的模样，倒比平日少了几分锋芒。


    不知她亲手栽培的那些女官，能否在她醒来前守住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


    苏寒清轻轻为她掖好被角。


    窗外隐约传来梆子声。


    三更了。


    苏寒清走出含元殿时，见李旭轮仍强撑着不肯睡去，小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在尚义膝上。


    尚义正凝神听着灼华禀报，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孩子的背。


    “那个王砚知半夜不知发的什么疯，竟独自往荷花池去……”


    “……倒是没什么人检举，反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听信了裴太皇太后的话，说娘娘此举是为杀人灭口，掩盖当年云州真相。”


    灼华忽然压低声音，“崔大人倒是在那时发了话。说一切未有定论，指不定是当年裴家所为，如今反推到娘娘头上。”


    捻着宫绦，灼华眉头不展，“裴太皇太后当真是疯了，净说些不三不四的浑话。”


    她将丝绦攥得死紧，“娘娘这些年待她仁至义尽，真不知是哪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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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她了，要这般玉石俱焚……”


    “灼华。”尚义的声音依旧温和，“当务之急，是查清今夜之事的来龙去脉……”


    她忽然转头看向殿门处的苏寒清。


    苏寒清慌忙躬身，“娘娘的毒已解了。”


    “劳烦苏大人了。”尚义面上微笑温和。


    苏寒清点点头，退了半步。


    却忽然回头，“尚义难道便不好奇微臣是如何从掖庭出来的吗？”


    “今夜宫门早已落钥。”


    最重要的是，明明今夜是裴太皇太后的寿宴，可不仅仅是苏寒清，连陈瑜也能从掖庭逃出。森严周密的宫禁，竟让刺客如入无人之境。


    若传出去不知天下人要如何笑话这皇城成了菜市口。


    是洛阳的宫卫混入杂鱼了吗？


    尚义拍抚李旭轮的手微微一顿。


    “苏大人。”她抬起眼帘，“妾身不过是小小尚义。您的罪责，得等娘娘醒后亲自定夺。”


    “不过是选择将功补过日后封王拜相还是现在逃走浪迹天涯，全在苏大人一念之间。”怀中小皇帝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衣袖，她顺势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


    将李旭轮轻轻抱起，尚义转身走向内殿：“苏大人早些歇息吧，陛下睡了。”


    宫檐下的血渍尚未干透，廊下的风铃又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宫灯燃尽又续上，太医署煎药的炉火彻夜未熄。禁军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宫道上往返巡逻，靴底沾着未干的血迹。


    一夜过去，所有人都熬得三魂六魄离去。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刚踏进殿内便踉跄倒地，官帽滚落在地发出沉闷声响。周围顿时一片骚动，却无人上前搀扶。


    众人青黑的眼底都映着彼此狼狈的模样，活像群从阴间逃回来的孤魂野鬼。


    虽然昨夜不过是出去走了半圈便回来，可王砚知还是病倒了。


    喉咙疼得发不出声，眼泪却不受控地往下掉。朦胧中，还是灼华拿了一张手帕给她。


    素白绢子带着清冽梅香，轻轻按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可惜王砚知还未来得及道谢，灼华已转身去安排其他夫人出宫的事宜了。


    不过，日后她或许还有机会见见她，将洗好的帕子还给她。


    “保重。王姑娘。”


    虽因王家官职不显，待到王夫人母女出宫已是晌午，灼华仍亲自相送。


    “保重，灼华姑娘。”


    望着彻夜未眠却依旧脊背挺直的女官，王砚知喉间莫名发紧。


    灼华忽然上前半步，亲手为她系好披风领带。


    “姑娘不必为亲事发愁。”灼华指尖在系带末端轻轻一压，“朝中经此变故，无人会盯着未出阁姑娘的婚事。”


    她退后半步，目光扫过王夫人苍白的脸，“这段时日，姑娘好生陪陪母亲。她也……受惊了。”


    她说得又轻又缓，像片雪花落在心尖，冻得她微微一颤。


    王砚知抿紧唇，搀着母亲走向宫门外等候的马车。


    车帘落下时，她最后望了眼朱红宫门。


    灼华仍立在原处，身上的宫装端庄如初，连腰间禁步的丝绦都纹丝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