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微辰本能地轻退半步。印空方才展露那一手，除了救她施恩，同时也隐含着施威之意。


    以他身手，强行拔蛊尚可不伤人，若要从她这儿硬夺兵器，恐怕更是比一起一坐轻易。而他选择不先夺千机引，而是替她拔蛊在前，除了出家人的慈悲，也多少存了要她心服口服之意。


    印空救她，她很感激。


    可千机引她却必须带走。


    硬闯不可能，道理也讲不通，两难之下，墨微辰额间冷汗渗出。


    “墨施主以为如何？”印空低声催促。


    “大师，此事能不能...”


    脚上倏尔被什么一碰。一个白棋在她打着转儿，脱力缓缓停下，又一颗圆溜溜的棋子滚将过来，轻轻撞上了她的脚。


    “呀，”更多的棋子被明澈袖口不小心扫落了，“对不住。刚与师叔祖下完一盘棋，还没来得及收拾。”


    黑玉白玉滚落青砖，在她脚边排成机会。


    墨微辰一顿，捡起那几颗棋子送回，状似无意地问到：“不知印空大师和明澈师父这场对弈，是谁胜了？”


    明澈谦虚微笑，倒是印空主动回答了她：“是我输了。”


    “能叫师叔祖输的可不是我，”明澈接过墨微辰递来的棋子，“我不过得了半本残谱，陪同师叔祖参详解法。”


    闻言，墨微辰心中为之一振，但她面上不显，继续试探：“原来还有胜负之说。”


    印空瞥她一眼：“有对弈自然便有胜负。老衲答应明澈，输了便替他去将后殿、前院、钟鼓楼和塔林...都扫干净。”


    说着，指了指立在枯树边一把小小的扫帚。


    墨微辰“噗”一下笑出声。


    这么大一片地，确实值得博一局偷个懒。明澈少年心性，而印空也果然守诺。


    她抬手从怀里掏出一本《烂柯神机抄》：“若说残谱，晚辈这趟恰巧也得了一本，不知大师可有兴趣？”


    素手在印空眼前一晃而过，只让他瞧了个囫囵，印空忙道：“不知是什么样的棋谱？”


    墨微辰迅速将残谱收好，不忘拉衣襟遮盖掩饰：“大师若想知道，不若让晚辈摆给您看？我恰巧记得里头最普通的一局。”


    “你要和我下棋？”印空剑眉微动。


    墨微辰偷眼看向明澈，瞥见他唇角稍纵即逝的狡黠，心下更加笃定。


    “是。大师可想试试残谱中棋局？”


    “摆来！”印空眼中精光暴涨，枯指已按上棋盘。


    果然！哪是什么不轻易对弈，分明是少林怕这棋痴胡乱许诺！如今她进得少林见得印空，便教她得了这令天下人垂涎的机会！


    阴沉木枰积雪尽扫。


    墨微辰拈白子叩枰，棋子与阴沉木相触，发出单一的脆响。她落子时看似随意，其实每一处都暗藏玄机，一子一子，很快摆出一局凶险之势。


    “请。”


    面对楸枰，常人不觉，印空却仿佛身临其境。


    这是**的战场。


    印空盯着棋盘的瞳孔微缩，眉毛渐渐拧紧，手指悬在“五六”位上，迟迟不落。


    进，则入了圈套；退，则跌落深渊。


    可他是印空。


    魔窟他亦不怕，天下有何处他不敢闯？


    墨微辰看他落子，知他已舍身入阵，立时凝神应对。


    黑玉白玉落下，似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现——百战的僧人瞳仁深处泛起血丝，仿佛透过棋枰望见二十年前西域黄沙，修罗幡猎猎作响，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闪现，蛊人尸臭混着血腥扑面而来。


    “此路不通。”


    墨微辰落子时的轻语，听在酣战的印空耳中如同炸雷。印空凝神思量，果决下子，黑子入枰似爆出金铁交鸣之声。她又快速落下一子，霎时棋局中狂风骤起，遮天蔽日。两人你来我往，墨微辰密密织网，印空且杀且进，却不知不觉，在阵中陷得更深。


    “阵眼在此！”


    印空喉间迸出嘶吼，灰袍鼓荡如战旗。他枯指化剑，罡气扫过棋枰，却对眼前精妙的棋阵毫无助力，眼睁睁地看着白子如鬼魅穿梭，每落一子便斩断一道剑影，轻易将他挣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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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生门掐灭。


    棋，越下越慢了。


    不知不觉，棋子已在印空手中一刻钟，却无处可落。他恍惚见蛊人自棋枰爬出，腐烂手指抓向他腰间斩业，他匆忙拔剑——


    “师叔祖！”


    暮钟声同时响起，梵音如惊雷劈开幻境。印空猛然醒悟，精神从地狱回到人间，才惊觉手中哦给你黑子已被捏成齑粉，斩业倒握在手，即要伤人。


    “是老衲...败了。”


    印空颓然垂手，脸色寸寸转灰。这位天下第一的高手，沉迷破局的棋痴，单手合十，起身向只在夫子处学了月余的墨微辰行了一礼：“愿赌服输，墨施主有什么心愿，请讲。”


    “多谢大师成全，”墨微辰亦起身行礼，“晚辈的心愿，只有那一个...”


    暮色染红青石板路，墨微辰从藏经阁转出来，只觉今日的松雪亦红润可人。


    她摩挲着腰间千机引，像安抚一位老朋友。从今往后，千机引再不必伪装，她是它堂堂正正的主人，它是她勇敢应战的底气，而印空，亦永不会再提“保管”之事。


    墨微辰以一局残棋将千机引赢下，她开心原地转了个圈，即便是去见讨人厌的清悟和尚的差事，也变得没那么可恶似的。


    《烂柯神机抄》从她怀里跌出。风儿吹动书页，显出里头几副夸张的志怪绘图。


    这哪是棋谱，不过是学院里老夫子赠她的那本学棋话本，里面写得都是年轻人爱看的志怪故事。


    墨微辰连忙将话本收回，她还不能让印空看见。毕竟对弈的机会是骗来的，赢棋的人其实也不是她。


    她与印空所下的残局，正是记忆中，颜老与秦无瑕在马车中未尽的那一局。秦无瑕在颜老下车之前曾认输，点明这棋局无人可破，颜老已然赢了。


    她不过是将最后几步照搬，借高手之力，赢下了高手。


    而她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


    墨微辰轻叹一声。


    那时她沉迷于秦无瑕下棋的风姿，尤其以为他的手指好看，便不知不觉，记了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