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 孤旅

作品:《壁画师之活经降魔变

    “阿尼陀佛。罪过罪过。”


    汪思思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随即朝众人道歉,“小乙此番行径简直是罪无可恕。抱歉孙黎姐,抱歉各位,我先离开了。”


    她自小被养在贵人家中,说话识字和造像背佛经都是同时开始的,虽平日里同人一道嘻嘻哈哈看不出分别,但那根底线已经深深扎在心底,容不得半分践踏。


    冯文并还在做一些无用的挽回:“别啊,不破不立,不疯魔不成活......”说话时,他斜眼瞥到了火海中的小乙和佛像当即愣住了,“啊这......”


    话说小乙借了西党的东风一路高升,混入了油水最多的工部,还被塞了个肥差,动了京城富贵和东党的饼,自然被不少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官场中浮沉,越往高处底下累得淤泥尸骨就越多,无论他如何聪敏机灵也无可避免在其中湿了鞋,难以独善其身,成年累月中被抓住了不少把柄,眼见佛寺即将落成,就着了人家的道。


    白日在朝堂上因涉嫌贪|污|受|贿被人参了一本,夜里又有人摸黑一把火点燃了即将竣工的佛寺,有人迫不及待替小乙将做贼心虚的罪名给坐实了。直到京城一角红了一片天,小乙才幡然醒悟自己只是西党推到台上的一面招摇的旗子,倒了他这一面还有下一面,事到如今他俨然成了一枚弃子。


    没了迟元升水元素的加持,仅凭汪思思和孙黎一风一火,不助长火势就已经谢天谢地,更别谈浇灭这火海了。


    小乙不顾余人阻碍,拖着跛着的脚走入火场,大抵是在“火”宅中浴火浴习惯了,从山门走入庭院,又从庭院绕过佛塔,跨进大雄宝殿,一路上他气定神闲,腿脚的病似乎好了大半,仿佛是来“例行巡视”的,与拿着锅碗瓢盆泼水的兵卒们的狼狈模样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也因此路过急匆匆的人影没一个把他当正常人,只道是哪个被压榨得疯了的匠人还是劳工又出来祸祸了。直到他进了大殿,下人们才赶到将他从火海中死命拖了出来。


    小乙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佛像添了件“火袈裟”,仅凭这一点,就足够朝廷判他死罪,而在汪思思这种坚定的信徒眼中,此番行径就是该打下十八层地狱的罪行。


    孙黎面色虽铁青,但也仅仅是叹了口气:“算了,你走吧,我自己可以。”


    汪思思离场后,小乙被逮捕入狱,罪名很快就定下了——秋后问斩。孙黎本想在狱中故技重施,点火以制造混乱给小乙创造逃生机会,但均已失败告终。石头打造的牢狱非但冰冷厚重还耐火。


    不知道失败了几次后,孙黎重振旗鼓,提笔时却顿了顿,小乙从怀中取出了一物件,眼神复杂,那物件看上去是块皱巴巴的布。


    “原来如此,白痴。”孙黎轻蔑地嘲笑。“爱情,不值钱的爱情。”


    其他人可能没什么印象,但孙黎却一眼就看出,这是当年那剿灭山匪的女首领衣服的一角。


    “孙黎,已确认退出。”有相说道。


    孙黎跟阵风似的,一句话也没招呼就“飘”出了石室,众人反应过来时人已经没了。


    “这姐们太凶了。”冯文并长长地松了口气,可把他憋坏了。


    孙黎的气场好像专克他一样,本来他们中间隔了整整一组人,结果一个个都走了,特别是汪思思走后,即使隔着三个空座位,冯文并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有这个闲心研究人家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邱德菲无语。


    “有相,还能继续吗?”


    “可以,画面不停,故事不止。”


    冯文并提出疑问:“刚开始不是说了,要两个人一起走上修行之路吗?现在小乙......嗯?小乙还在?”


    “他当然还在,只是没有‘神’助了。”有相耐心道,“当时只是说二人体质互补,缘分很深,一起修行可事半功倍。”


    “什么意思?”冯文并继续求教。


    有相简略地说:“一个人的修行之路,注定要负重前行。”


    冯文并想了想:“就是难一点的意思?”


    “可以这么理解。”


    冯文并整个人瘫在座位上:“要不我们也放弃得了?”


    “你敢?”邱德菲可没有相那么有耐心,还有问必答,直接一句话把人吼回魂。


    “说着玩说着玩,我还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呢。”回了魂的公子哥忙正襟危坐。


    然而只一刻,腰就又塌下去,他大惊道,“京城这是怎么了?打仗了?这么突然?刚刚思思孙黎他们还没碰上呢。”


    适才众人一面忙着帮小甲为民做好事,一面消化有相的话,哪还有空闲去注意隔了一面半壁画的京城。


    “山高路远的,京城的纷纷扰扰也扰不到咱们这。”邱德菲抽空瞥了眼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京城,随即淡定地移回视线,提笔给小甲儿子放在天上的纸鸢添了一道风。


    “也是。”冯文并难得羡慕起这偏僻之地来,“咱这也挺好的,天高皇帝远的,民风还淳朴,不像京城那么多勾心斗角。小甲啊,总算熬出头了。”


    这厮定是忘了小甲刚到时,自己一脸绝望的表情。


    正在帮小甲和百姓开垦荒山的周蕴和时苑听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怪不得二人这般敏感,冯文并这出口成旗的体质实在是灵得很。


    事实证明二人的预感无比准确,京城的战乱刚平,就有一匹快马从皇宫出发,沿着官道疾驰,一路直奔南边这蛮荒之地。


    圣旨到时小甲正带领官兵在城头修城墙,得到消息差点从城头上栽下来,缓过神来后,小甲匆忙去城郊拎起和同伴玩得正欢的儿子塞到马车里,没怎么收拾就出了城踏上返京之路。


    京城的涟漪还是荡到了此处,果然身处世间谁都无法独善其身,众人只得认命。


    冯文并被委以重任去京城打探消息,很快得到了令人震惊的最新情报:“龙椅上换人了,现在上面坐的青年看着有点面熟......”


    披着龙袍的青年面上带着三分稚气七分威严,冯文并的视线绕着他顺着转了一圈又反过来转了一圈,而后只听得他猛拍大腿,大叫道:“是他!对对对,就是他!”


    “谁?”邱德菲忍无可忍。


    “当年京城外逃过刺杀的少年!”冯文并兴奋之余,眼神又在议事殿内扫了一圈,居然看到了前排站着个老熟人。


    “哟!小乙!大难不死,居然还升官了!”


    “可惜老头子思思他们太早走了,没挨到这,出去后得跟他们讲讲。”


    “啧啧啧,太够意思了!”


    冯文并开始自说自话,脑补了一场精彩纷呈的朝堂大戏——那少年乃是皇室的一位继承人,被陷害后侥幸逃生,而后卧薪尝胆,集结军队举兵夺权。登上帝位后,这位年轻帝王既感念二人当年没有揭发他的恩情,又看中他们的才华,遂有意提拔二人为亲信,所以才派人请小甲回京。


    当然这番说法纯属冯文并个人一时兴起胡编乱造,缺乏证据支持,但逻辑上似乎也扣不出什么毛病。


    组里三人只在得知现今皇帝是那位少年时有点惊讶,对后来冯文并一系列“精辟无比”的推理充耳不闻。冯文并只觉得无趣,于是把视线转回到小甲身上。


    小甲此时正和他差不多十岁的儿子在绣球姑娘的墓前,一人写祭文,一人烧纸钱。


    “......十年生死两茫茫......自难忘......(注1)”


    冯文并凑上前去看小甲笔下的祭文。


    十个春秋过去了,当年哇哇啼哭的婴孩已成了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坟头的小树已经长成顶天立地之态。此去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因而无论行程有多赶,小甲都必须与绣球姑娘好好道别。


    “......纵使相逢应不识......(注1)”冯文并接着念道,一边念还一边抓着为数不多的头发:“这首词怎么这么眼熟?念着也熟,谁写的来着?”


    周蕴亦有同感,但也实在想不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时苑和邱德菲正忙着维持火盆里将熄的火苗,同样的疑问在脑中一闪而过,谁也没去抓住。


    ***


    眨眼间小甲一行人已到了京城,此时众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朝堂上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权势滔天的东西两党早已分崩离析,人员也全部打乱重组,朝中再无团结起来的强大势力。如今当权的重臣除了那名幸存的护卫,还有一位——小乙。


    “豁,”冯文并又开始了,“劳青迟老弟思思他们知道后一定后悔死了。”


    “他还是他吗?”周蕴看着站在议事殿前义正辞严侃侃而谈的小乙不确定道。


    “神情好像有点不一样了,”邱德菲重新审视了一遍又换了一副和颜悦色面孔的小乙。


    其时一行人刚刚下朝,这位皇帝身边的贵人正拉着几位同僚聊些家长里短,一点架子都没有。


    “好像多了一点......谄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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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场混久了是这样的吧,而且小乙以前不就比咱们小甲活泼一些?”冯文并只觉得正常无比。他一面无聊摆弄着金水桥下的金水,一面说,“你们看,还是这个表情......好样的小乙!我就说二人的情谊还在嘛,小乙还是那个小乙!”


    正说着,小乙撇了众人迎上独身一人的小甲,围着他一顿嘻嘻哈哈嘘寒问暖,一人热情奔放,一人含蓄内敛,就像是二人第一次在京城外相遇那样,这次也是因为那少年。只不过阔别十年,一人华发早生,一人腿疾缠身,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


    月上高楼,小甲小乙二人时隔多年,再次来到参加科考前那段日子每日都会来的西市酒楼。


    冯文并满面欣慰之色,唏嘘道:“想想上次二人这般说话谈天,还是放榜前那夜啊。”


    那一晚,二人望着无边星空,茫然不知前路,但至少那是心中是怀有远大理想的。放榜那天,二人被引着往两个方向而去,兜了一圈终于又在此处重逢。现在眼里的光还在吗?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怎么又吵起来了?”冯文并大惊。


    刚开始酒楼里两道人影还和和气气,谈天说地,酒过三巡,小乙不知在小甲耳边说了什么,小甲脸色倏地就变了,推杯拂袖而去也就罢了,临走前还割开了段袍子。


    “也太没眼力见了,这样会没朋友的。”冯文并恨铁不成钢,对着在雨巷中独自行走的小甲指指点点。


    他又顺着之前的想象继续发挥:“如果不是小乙,他估计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或许捞回来只是因为皇帝......”邱德菲幽幽道。


    冯文并哑然,低声嘟囔:“多个朋友肯定好过结个仇家吧,就算是表面的。他这也太过了。”


    一路下来,众人对小甲的人品十分放心,他虽内向,但深明大义,性情也温和,能让他作出割袍断义这等决绝之事,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违背了忠孝仁义的言语。


    冯文并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实际上看得挺通透。这些虚伪表面的功夫属他懂得最多,却没见他如何知行合一,实在难得:“东西两党之争跟着上个朝廷覆没,如今新朝底下暗流涌动,只有趁各个势力没成型前先站好队,才能占得先机立于不败之地。小甲这边没有根基,如果真的跟小乙闹掰,估计又得和在前朝一样,被贬到不知哪个山旮旯里了。”


    “不远了。”周蕴冷静道。


    雨势越来越大,行人要么匆匆归家,要么临时寻个地方避雨,漫漫长街上只有小甲一人。他撑着把遮不住风雨的油纸伞,偶有人家门口挂的灯笼未被风雨熄灭,烛光便描着他的轮廓投下阴影,在冰冷的长街上拉得很长很长。


    这一幕似乎预示着小甲往后的日子,注定是一段漫长的孤旅。


    众人心中不由得想起一开始说的——家破人亡,众叛亲离。


    “他有我们。”时苑突然打破沉默。


    冯文并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无脑乐天派,闻言福至心灵,阴霾一扫而空:“就是,不过是跟朋友闹掰而已,他还有小小甲呢。”


    次日朝上,小乙带头向圣人提起,随后百官附和,于是小甲领到了回京城后的第一份差事——重修那座寺庙。


    小乙就是因为揽了这个看似肥差的活儿,最后被坑惨了。如若有什么想法,至于这么明显吗?众人一时捉摸不透小乙的心思。


    工事意外地顺利,小甲虽然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但胜在有经验,他在南地带头亲自挖战壕修城墙,那可都是实打实的业绩,造个仅供观赏用的佛寺自是不在话下。


    无人想到这个乡野的小官竟比原先修建的专业人马还更专业,大木结构、地仗配比、布瓦方式等大小工事,他都亲自过目,白日里他与匠人、劳工一道挥汗如雨,夜里他和匠人一起就着半露天的棚子挑灯修改图纸,与壁画师交流经变故事,同塑像师探讨佛像神采。不多时他就赢得了人心,这跨越了几代人的建造工程也终于迎来尾声。


    此中不乏有众“神明”的帮忙,但主要在他自己。


    佛寺提前竣工,龙颜大悦,而小甲却在这最后一次例行巡视中出了意外。


    那日大雨,小甲送走了对工事赞不绝口的年轻帝王,想趁此机会再确认瓦面的防水效果,不料攀到一半脚下竹梯一滑,小甲与几个匠人一道从半空摔下。待众人着急忙慌将他身上的人和梯都搬走,却见他的膝盖已经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