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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醒来时，视线里是明亮的。伊林揉了揉眼睛，让意识回巢。房间很大，很空旷，这里不是她的家。


    “……醒了？”是何屿的声音。原本靠在床头看书的人摘掉眼镜，侧躺下来，近距离看着她。


    “……嗯。”闯入视线的人穿着浅驼色的圆领羊绒衫，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毛茸茸的。不同于昨晚的沉默与暴力，阳光里的何屿柔和看她，美丽的眼睛带着笑意。


    伊林有些不自在。自己蓬头垢面没有洗漱，而对方干净整洁。她很快坐起身来，床边一如既往给她备了家居服。她捞起来利索穿好。


    “先去冲澡了。”赤裸着双脚，连拖鞋也不穿，李伊林头也不回离开卧室。何屿看着那个快速逃离的人，有些无奈的笑。


    已过晌午，有金黄色光线打在恋人睡过的枕头上。他凝视着那处明亮又温暖的所在，探过身去，亲吻着它。


    静谧房间中，墙上的方形电子钟跳到十一点。


    他走下床，去厨房做brunch.


    *


    冲好澡出来，伊林觉得舒服很多。用毛巾擦头发的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等在门口的何屿按在软凳上，为她在半身镜前吹头发。


    暖风轰轰，她看着镜中自己，有些恍惚。


    头发被吹至半干，何屿收起风筒，又牵着她的手带去餐桌前吃东西。“饿了吧？我随便做了点。”他随意递给她餐具，自然得像是他们从未分开过。


    伊林接过餐盘，小口吃着食物。她低头看着手中刀叉，觉得自己就像他的宠物，完全失去自主能力，从昨晚到现在，一直被牵着鼻子走。


    她承认，她对何屿有亏欠，所以不敢直视他，也不知如何拒绝。她在内心明白，昨晚对方对她的所作所为，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实际上，被强迫如此时，她非常慌乱。她认识的何屿，或者说，她认识的、一年之前的何屿，不会这样待她。


    她觉得，他变了。


    *


    一餐之间，何屿除了给她安排食物，没有挑起任何话题。他甚至打开音响，让巴赫流转在空旷的安静里。或许他也明白，一直被他安排所有的人，尚未整理好自己的心绪。


    吃完早午餐，伊林终于有了些力气。她想了想，决定与餐桌对面的人好好谈谈。


    “……《徒然之烬》……演得很好。”清了清嗓子，她开口对他说。这是他们重逢以来，伊林主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嗯。我们排练了很久。”他为她倒一杯气泡水，站起身来，将两个人的盘子收回厨房。


    伊林亦起身跟去，与他一起清洗餐具。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一起做家务。在之前的记忆中，何屿都会把这些事留给家政。


    伊林再次确认内心感受。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他的确变了许多。


    *


    将餐盘擦干净放进沥水架，何屿又把她按在流理台前亲吻。只不过这一次，他并不带情欲，更像是柔和的亲近。


    被松开之后，伊林又被他牵着手，带去沙发里窝在一起。本应有的矛盾情绪在他的每一次主动亲昵中逐渐消褪，伊林觉得他就像个糖衣炮弹。


    “想看电影，还是出去走走？”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何屿随意问她。


    “……想跟你谈谈。”虽然已经快要丢盔卸甲，伊林依然强迫自己不要忘记内心决定。


    这句话换来一段静默。她知道，何屿本不想提起过去的事。


    “……好。既然你想谈，我们就敞开了谈。”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何屿的声音亦变得认真。他变了姿势，在沙发上盘起腿来，和伊林面对面坐着。


    “我来问第一个问题。……一年前，为什么不告而别？”


    坐在他的正对面，伊林无法逃避何屿的视线。他直直看向她，平日里总是温和平静的褐色瞳仁，在此刻变得执拗，冷漠。


    “……一方面，觉得我是造成你嗜睡的罪魁祸首。”


    说完前半句，伊林停下。她垂下视线，迫使自己说出压抑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另一方面……觉得这段感情……迟早会把我淹没，直到窒息。”


    “为什么这么想？”何屿很快追问。他的确无法理解。


    “那时候……你的确对我很好。你让你的经纪人接管我的网络ID，你的厨师管家接管我的日常生活，而你呢……用你的声名财富保护我的职业生涯……”


    伊林说着，稍稍停顿。她露出有些自嘲的笑。


    “……那时的我，的确贪婪接受了这一切。但这种给予，也让我对你的依赖越来越深。”


    说到这里，伊林的声音变得低沉。她内心斟酌着，要告知何屿多少。


    “在遇到你之前，其实我已打算一直独身。之前的几次恋爱让我明白，爱实际上是一种人为幻觉，它只是一种情绪假象，不是真的。……在亲密关系里，真正真实的是另一个人随时随地的入侵，和所谓的爱情褪去之后，俗世男女之间的一地鸡毛。”


    “……我虽然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但我从未……从未把你当成可以接近的对象。你更像是我内心的理想。……所以，在初与你相识的时候，我一直压抑自己，告诫自己，不要把理想和现实混为一潭。“


    “只是，后来，我败给了对你的感情。我对你……越陷越深。我所处的现实，环境乖戾，人事复杂……这种身处其中的疲惫越发把我推向你。渐渐的，我变成了满心满眼都是你……每天上班时总会想起你，下班也只想飞奔向你。……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已经到了甘愿成为藤蔓，附着在你身上的地步。”


    说到这里，伊林稍稍迟疑着，抬起头来看着何屿。他看到，那双一向锐利的眼睛里，藏满不安。


    “……或许你不会理解，在与你确立关系之前，我一直引以为傲的事是，这么多年，我在这座城市获得的一切，都是由我自己亲手赚来的。我没有，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听到这里，何屿打断了她。


    “有关你的这些事，我不是不明白。我喜欢你的每一个立面，也从未限制过你的独立和自由。不管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支持。”


    这些话，何屿说得冷静，克制。伊林隐隐感觉到，他在抑制自己的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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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你对我很好。你不断鼓励我脱离这份痛苦耗人的工作，回归真正喜欢的写作事业。你严格遵守那份荒唐的睡眠合同，按月给我支付所谓的天价陪睡费。你带我回翠湖，不让我回家，让我把这栋价值上亿的房子当成自己家。你按照你的生活标准，带我去各种平日里我根本不会踏足的地方……”


    说到这里，伊林又开始苦笑。她明白，她所感受到的这一切，对与她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何屿来说，都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何屿，你能明白吗？你让我觉得，我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与你相处的每一天，都在告诉我一个事实：不论如何努力攀爬，我永远到达不了你所在的地方。”


    何屿安静听着她说。这些想法，在热恋期的李伊林，的确从未对他分享。在她离开后，方华曾对他提及，与他在一起，对一个素人来说，要承担的心理压力是无比巨大的。那时的他只认为，伊林承担的压力，更多来自于网络暴力和舆论环境。他从未考虑过与她的阶级差异。他认为，她不会在乎这些。


    “……这些想法，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虽然在内心极力让自己保持理解，何屿依旧压不住生气的感觉。他觉得，他不被信任。


    “……那时候，觉得这些都是应该自己处理掉的情绪……更多的，也是觉得你没有做错什么。”


    这句话，让何屿也没了脾气。他明白了，这么长时间，他也一直在误会伊林。


    想到这里，何屿叹了口气，伸出手去，为她顺了顺头发。


    “我也有想过解决办法。辞职，回归写作，心平气和的说服你，我需要自己的空间去写作。同为创作者，我相信你会理解，让我住回自己家，过回属于我的生活。……等到热恋期过去一阵，我们都会回归冷静，你有你的工作，我也计划先去旅行一段时间。原本……我是这么打算的。”


    何屿听着这些话，内心明白，伊林是在让自己妥协，就算在当时的她没有离开，选择按照计划这么做了，也不会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看着她的状态，何屿亦从一个侧面理解了伊林的出走。在他身边，她其实一直在压抑自己。这种长久的压抑，最终促成了她近乎决绝的逃离。


    原本压在内心深处长达一年的火气，在此刻开始消褪。


    这种感觉，让他久违的感到内心轻盈。


    这一次，他心怀爱意，伸出手去，拥抱了她。


    *


    在这象征着理解的拥抱里，伊林鼻子发酸。她亦伸出手来，拥抱她一直深爱的人。接触到何屿的瞬间，她的情绪开始决堤。


    她释放般的哭了起来。


    何屿从未见过这样的伊林。她哭得像个孩子。被掩饰的委屈，被压抑的难过，远离所爱的孤独，全都在此刻化为泪水，发泄出来。这让他进一步的拥紧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不哭，伊林，不哭。”他喃喃对她说。


    他一边说着，又去亲吻她的头发。


    到最后，他也闭上眼睛，任泪水滑落。


    他终于，与内心那个遭受抛弃、陷落怀疑，回避一切的自我和解。